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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百家》2024年第7期丨汗漫:在宛
    來源:《散文百家》2024年第7期 | 汗漫  2024年08月09日08:10

    1

    雪越下越大,甲辰龍年春節的氣氛,越來越濃郁。我提前出發開車自上海奔回南陽,避開預報的途中冰凍和堵塞,竊喜。坐在母親家中的沙發上,微信中,已出現高速公路擁堵的消息。

    下樓,到停車場,看看我那一輛滬A牌照的車,替它感到冷。它還沒有遇到過雪。周圍,那些掛著豫R牌照的車,很淡定。這是豫R的雪,春雪。滬A須謙卑。一個還鄉的人,須淡定而謙卑。

    陪母親去菜市場買菜,土豆、蘿卜、蓮藕、魚、餃子皮……菜攤主人的手,凍得鮮紅,把落在菜上、魚身上的雪花拂去后,才把它們放到秤盤里。雪花并無多少重量,那“拂”的動作里,是古老的善意。

    包餃子,是全家團圓、進入新年的儀式。包出的餃子,形態各異,肉餡多少也不同。放入鍋中煮,混為一團。撈到碗內,也分辨不出是誰的“作品”。就這樣吃著,不分彼此,似乎也是“團圓”“家人”這些概念的隱喻。

    鞭炮聲斷續。我沒有放炮的欲念,證明已入暮境。焰火般沖天而起的狂想,屬于新一代的春風少年。

    2

    南陽,古稱“宛”,地勢類似于一口大碗,由伏牛山、秦嶺、桐柏山作為碗邊,簇擁為盆地,構成中國南方與北方的過渡帶。盛產小麥、稻子、紅薯、黃牛、藥材,生發漢代畫像磚、曲劇、烙畫,涌現一系列杰出的表達者——

    張衡(“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范曄(“當為秋霜,無為檻羊”)、庾信(“唯有河邊雁,秋來向南飛”)、岑參(“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韓愈(“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張祜(“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朱放( “長恨江南足別離,幾回相送復相隨” )、韓翃(“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周夢蝶(“我選擇無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亂”)、痖弦(“宣統那年的風吹著,吹著那串紅玉米”)……

    這就是我的來歷和背景。

    如果將故鄉放大至整個中原、中國,我來歷更寥廓、背景更深廣。無窮無盡的文章與人,像萬川流水匯成我,匯成這暮色中的湖泊。我對自己汲取的能力,抱持信心和警覺。

    “在最好的時辰,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他們的總和,但又總是小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因為在紙上勝過他們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在生活中勝過他們。”1987年,布羅茨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斯德哥爾摩演講時,向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向他的前輩和源泉,致敬。

    我也總是小于張衡、范曄、庾信、岑參等南陽前賢中的任何一個,但我是他們的總和。

    倘能貢獻一個無與倫比的句子,就沒有遺憾:我與那些前賢很相似,從面孔、口音,到靈魂。

    3

    小南門,南陽唯一留存的明清時期城門。其寬度,從前可穿過一輛馬車,現在只容得摩托車、自行車和行人來往。城門鐫刻四個楷體大字——“文明在宛”。文章的光,明亮宛城。

    張衡、范曄等南陽文人,李白、孟浩然等路過南陽的文人,把各自的光,存續于時空,照亮我,將我從黯淡孤單的境地里拯救而出。在宛,就是在中國,在漢語文章的光明里。

    城門內,是河街。顧名思義,是一條緊鄰護城河的老街。街旁,一座小清真寺。一彎銅制的新月,全天候高懸于寺頂,讓萬物四季都成為夢境。

    一頭牛,站在餐館前的貨車廂里,大約聞到空氣中異常的腥味,想挪動四蹄而不得,眼睛通紅,一聲不吭。我不忍看,慌忙走過。我愛吃牛肉,這“不忍”顯得虛偽。

    在紛亂的塵世里,需要文學、哲學、心理學、藥物學聯合起來,去糾正心靈、安撫軀體。寫作就是自我糾正與安撫,不至于成為肆無忌憚的惡人、茫然無所歸依的旅人。

    路上結冰,我腳一滑,倒下來,尚能迅速爬起。周圍路人沉浸于各自內心,對我絲毫未加關注和嘲笑,甚好。

    4

    南陽府衙,我國現存最大規模的衙門。曾是市民混居的大雜院,修復后成為景區。因過年、下雪,只有十幾個人徘徊其中,不見旅行社導游的三角旗,不聞小喇叭里的解說詞,很安靜。

    早年,我曾進入這一大雜院,穿過各種隨意搭建的廚房、車棚、雜物間,到一個作家的客廳坐片刻。現在,我判斷不出那客廳的位置。他已退出人間的位置,文字淹沒無聞,而我也將大抵如是。

    走廊上,一面紅色大鼓,貼有“禁止擊鼓”四個小字。如果我擊鼓,會驚醒曾在此履職的詩人元好問。他屬于金國的地方官員。南陽沒有南宋時代。陸游、范成大、楊萬里、陳亮們,沒辦法到南陽采風寫詩。

    清代,將全國一百八十五個州府,依照“沖、繁、疲、難”四字,即“地理、政務、稅收、命案”四類情況,作為吏部配置官員的依據。南陽被定為“沖、繁、難”地區——無“疲”,賦稅收取順暢?因經濟繁榮或商賈百姓溫馴?但命案頻發之“難”,又與此猜想相矛盾。大堂上的喊冤叫屈聲,驚堂木的噼啪拍案聲,驚心動魄似雷動。此刻很安靜。

    府衙一角,有地牢,小鐵門緊鎖,據說陰暗得無一絲光。即便三餐不斷,十天左右,一個囚犯也會死于無窮無盡的黑暗。

    地牢旁,梅花明艷,觸目驚心,像絲毫不懂得人間陰暗的小女子。要有梅花年年開,搶救險惡的眼睛,照亮無數黯淡的心。

    5

    “聲名從不巨大,我只擁有恰當的一份。”讀到米沃什這句話,我笑了。一個高傲得恰到好處的波蘭詩人,在1987年8月2日,寫下這句話。

    開車回南陽前,我從書柜抽出這本《獵人的一年》,放在副駕駛位置,就像是把米沃什邀請到身旁,一同朝南陽奔行。進休息區吃飯、加油、撒尿,上車休憩一刻鐘,隨意看一眼米沃什。“人們每天都在建造自己的精神社會。他們還必須時時沖進廁所,清空膀胱或拉屎。”我笑了。喜歡這個大雅大俗大氣象的老頭。九十三歲,他在波蘭故鄉去世。

    書名《獵人的一年》,出自以下解釋:“我傾盡一生,在詞語里試圖捕捉這個世界,用詞語擊中它。”他的筆,就是一把短柄獵槍,詞語是子彈。我在2019年讀完這本書,眼下打開,那句子仍陌生得像初讀,像初次跟著一個獵人到森林里去,一路是新槍聲新獵物。獵人與廚師的區別,正在于此:前者充滿不確定性、驚喜、沮喪,后者則面對菜譜,照本宣科。

    在春節,在包餃子、逛街、與親人聚會之余,在鞭炮聲響得像獵槍聲的氛圍里,重讀米沃什這本寫了一年的日記體著作。當時,他七十七歲,不知道自己將繼續再活十六年,故,行文懷有告別的心情。一生的喜與哀,浮于字里行間。像老獵人的每一次出獵,都覺得是最后一次,都會想起一生中全部的森林、獵物和奔跑。

    “我還沒有學會平靜地講話,如我所應該的那樣。”米沃什這樣不平靜地說著,像少年,真好。像這不平靜的正月新春,一切都還能開始,都還有重新講述的余地。

    6

    在春節,不宜讀諸葛亮的前后《出師表》。它創造的“鞠躬盡瘁”“妄自菲薄”“作奸犯科”“夙夜憂嘆”“攘除奸兇”“危急存亡”等成語,與佳節氣氛不諧調。

    母親家在臥龍崗下,我不去看看諸葛亮,不合適。遂起身,入諸葛草廬,諸葛亮在泥塑里面向世界,端正與赤誠未變。自然,又去了碑廊。岳飛在某個雨夜,打馬進入臥龍崗,手書《出師表》。墨跡刻碑后,昂然挺立數百年,線條狂放如風卷殘云、驚濤拍岸。少年時,我來看過這碑刻,情感結構中就有了風云與驚濤,不至于過分輕浮和萎靡。

    曾經,日本軍人舉膏藥旗、持刺刀,走過草廬,不敢看諸葛亮雕像。在東瀛,他被視為“戰神”,不可冒犯和褻瀆。

    我進入旅游紀念品商店里,想買一紙岳飛手跡拓片,沒有。那碑刻早已被保護起來,不再允許墨拓。有鵝毛扇,是諸葛亮所握那把扇子的復制版,能帶來東風和火焰。我沒敢買。

    臥龍崗下,停滿游客們的汽車。劉關張的那三匹馬,被雕塑于巨大基座之上,供人仰望,也就無法回到煙火和馬槽。

    7

    把生活在南陽的友人、同學,暫時屏蔽,免得他們知道我回家過年。我微信中所發的圖景,比如,“豫R的雪”“府衙里的梅花”“臥龍崗的馬”等,異鄉友人看見了,紛紛贊嘆。

    不想打擾他人的生活,正如我也不想被他人打擾。戴上帽子和口罩,像密探,潛入一個熟悉的地域,肩負特殊任務:把舊事前情的位置,加固于記憶。比如,兒子出生的醫院,父親去世的醫院,與若干詩人夏日聚會飲酒的街角……

    閑散地走,無一人把我認出。沒碰到一位舊友。故鄉與他鄉似乎毫無區別,相同的街景里,奔涌著相同品牌的汽車、相同步調的鞋子、相同欲念的心。

    唯熱騰騰的食物與土氣盎然的方言,讓我確認,此系故鄉非他鄉。

    在小餐館,我靈機一動,作打油詩:“八百里伏牛山煙塵浩蕩,一千萬人民高唱宛梆,吃鍋盔、喝胡辣湯喜氣洋洋,荊芥放少了嘟嘟囔囔。”我母親聽了笑得前仰后合,手里那一碗胡辣湯,微微顫抖。周圍,坐滿熱愛胡辣湯和鍋盔的鄉親,各自俯首于大碗,像云團沉沉俯首于南陽盆地——在宛。

    胡辣湯里必須放幾根荊芥。它有柔弱的綠,清苦的滋味,少量點綴于各種熱菜、涼菜、面食,即能令口舌境界一新。這一種調味蔬菜,中原獨有,在其他地域無法生長。上海的豫菜館,每日采購之、空運之,安慰那些有中原背景的人,讓他們在味道中,踏上五味俱全的還鄉路。

    “宛梆”,是地方戲“南陽梆子”之簡稱,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光榮而悲傷。目前,世界上只有一個“宛梆劇團”,設在南陽內鄉縣。其旋律撕心裂肺,大悲大喜,暗藏本地的秘密。宛梆沒有知名度、影響力,沒辦法追隨豫劇,到盆地、中原以外的地域和人心里。一聽見它就眼含淚光的人,是南陽人。一聽見它,我就能確認自己在宛,在童年。

    雪霽,傍晚,晃悠到白河邊的小咖啡館,坐下來,要一杯拿鐵。那落雪的小窗子,也在小口品嘗雪意?忽發覺,咖啡館背景音樂,是宛梆的唱段!出其不意,合于情理,是一首好詩的特征。那低頭磨咖啡的女子,像好詩人。

    想象力就是創造力,打破舊邊界,超越群山圍攏而成的安逸感,讓世界與宛城,咖啡與宛梆,煥然一新。

    8

    我曾多次進入南陽漢畫館,寫過一篇文章《漢代石頭上的南陽畫卷》。

    母親從沒看過漢畫,想看,我就陪她來。事先告訴她:“這些畫像石,是從漢代墓地里挖出來,或者是洪水沖出來的,從前,被人們當作橋墩或鋪路,后來發現是寶貝,收藏起來,魯迅也喜歡。有陰氣,不過陰氣已散盡,你忌諱嗎?”

    她搖頭:“好景致,有啥忌諱的?”我贊揚這句話,母親笑了,一邊看,一邊驚嘆:“這花草、樹、仙女、老虎、獅子,和動畫片里一樣!”我笑:“說顛倒了——是動畫片里的畫,和漢畫一樣,輩分不能亂。”她笑了:“對,顛倒了,漢畫是動畫片的老祖先。我繡的花,和它們一樣哩。可我沒看過漢畫,沒模仿。”我笑了:“遺傳,咱們啊,都是從漢朝過來的人。”她想了想,贊賞:“你說得好。”

    那些石頭上的敘事、象征、隱喻,如《二桃殺三士》《嫦娥奔月》《夸父追日》《虎面人身圖》《許阿翟五歲觀戲圖》《太陽鳥圖》《星象圖》《奏琴圖》《朱雀鳳凰圖》等,中國人都很熟悉。線條粗獷中不乏細膩,圖景廣大里蘊含精微。吳冠中曾來南陽臨摹漢畫,在漢畫館內徘徊三日。“這技法,比歐洲畫家們更早啊,我要跪在你們面前了啊……”他低語著,眼噙淚水。

    此番來,我有新發現:在《河伯出行圖》中,河伯乘坐的車,由三條大魚拉動!這樣的想象力,合于情理,又出其不意,是當下許多詩人缺乏的能力。

    在南陽民間,那些善于調侃、戲謔、口才卓越的人,都善于想象、夸張、從遠取譬。即便大字不識,也很像詩人。畫畫、唱戲、鑿碑、做文章,是你、我、他,在前世、在漢朝就擁有過的隱秘身份?

    面對電腦屏幕,我同樣像一個鑿碑之人,怎么允許寫出軟弱的線條、平庸的圖景?

    9

    在父親墓前,潑掉半瓶酒,空氣頓然煥發出醉意。另外半瓶,我和兩個弟弟分著喝了。父子三人共飲一瓶酒,甚好。

    這是獨山上的共飲,山下是南陽城。墓園里響著鞭炮聲,祭掃者多多。一座座墓碑,像一部部家族史——獨家出版,密不示人,只有親人能讀懂,那高潮和深淵,縈回于心中。

    父親生前酒量大,有更高的浪潮、更深的淵藪?我酒量小,喝一杯酒,就面紅耳赤,完全暴露體內的動靜。故,平時不喝酒,免得失態,免得被人捕捉了動靜,還怎么能在塵世里表演下去?惟有在父親面前,可以成為失態的少年。

    眼下,我接近他去世那一年的年齡了,對鏡,總能想起他的遺像。衣服、發型和眼神,略有差異。我像在替他活著。遇到種種困厄和疑難,總會想:“父親此時會怎么辦?”那困厄和疑難,也就不了了之。

    他喜歡下象棋。在墓園里,有沒有結識新棋友?臨終前,冷風里,他就是對著一盤象棋,倒在地上。死神贏了,也輸了——失去一個有趣對手。馬走日象走田,生與死,最終是一場和棋,像山上山下的樹,花開復花落,無輸無贏。

    在墓園里,學會與世界、與自我和解,很必要。

    10

    “如此幸福的一天/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里干活/蜂鳥停在忍冬花上/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任何我遭受的不幸,都已忘卻/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并不難為情/我身上沒有痛苦/直起腰來,我看見藍色大海和帆影。”

    米沃什寫于伯克利的《禮物》,是一首“晚年之歌”,獻給他自己,也獻給一切進入晚境的人,包括我。在上海,我住在高樓上,沒有屬于自己的花園可供干活。我就到有花的公園里走走,把游客扔下的礦泉水瓶撿起來,放進垃圾桶,也像是在花園里干活了。

    喜歡這首詩,我也需要直起腰來,看見眼前浩瀚的一切。

    米沃什生于立陶宛,以波蘭語為母語進行寫作,逃亡于法國,任教于美國伯克利大學,最終回到故鄉克拉科夫定居,2004年安息,九十三歲。他用持久的寫作,為安息作好充分準備,平靜無憂地告別人間。

    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米沃什八十三歲,坦然承認,自己的寫作受到中國詩影響。青年時代,讀到從漢語轉譯至法語的一本詩集《中國笛聲》,像遇到一個反復轉機才抵達的中國人。那本詩集,讓他感受到東方“主體和客體間的平衡”。在西方,個人的聲音,過于喧噪,抑制了周圍事物的活力。米沃什學習壓低音量,獲得東方禪宗式的頓悟和澄明。

    宋代無名僧尼,寫有這樣一首詩:“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寫的正是隱修者周圍的春意,米沃什倘若讀到這首詩、看見中國的梅花,也會喜歡。

    眼下,南陽春雪里,梅花開了。想到異鄉的我、故鄉的我同為一人,并不難為情,因中國南北都有梅花,讓我成為完整而非分裂的人。

    11

    母親的年齡,與米沃什接受《巴黎訪談》時的年齡相同。

    那一天,米沃什的窗外是舊金山海灣。他眉毛異常濃密披拂,讓一雙大眼,像野草掩護的雙筒獵槍,狙擊現實這一頭獸。他思考、回答來訪者的問題,對自己的異鄉人身份保持敏感。波蘭回不去,對美國也不認同,無家可歸,他只能在寫作中尋找還鄉路。

    母親家的窗外是白河,李白詠唱過的一條河流。陽臺上,種滿她喜歡的花。她曾被我和弟弟接到上海或珠海,生活一段,就要求回到南陽這一小公寓。“自在。”她說。她習慣與自己相處,沉浸于回憶而不必被打擾。與我通電話時嘮嘮叨叨,反復敘述某一往事,這,也是一種寫作。她也是“異鄉人”,青春與記憶是回不去的故鄉。我熟悉她所講的一切,仍認真傾聽,像對于一本舊書保持尊重——我就是從那舊書中衍生而來的新書,也在變成舊書。

    樓下,是梅城公園,開滿梅花。母親名字中有“梅”字。她常拄著一把扎緊的長柄雨傘,下樓,到公園里散步,盡管是晴日。那雨傘,其實起著手杖的作用,比手杖多了美感。她不想承認自己的衰老。就像我用筆桿支撐自己,不想承認頭腦運行的減速和凝滯。

    年輕時,母親是音樂教師,一邊演奏風琴,一邊引領少年歌唱。現在,她對洶涌的搖滾樂、電子樂、說唱,持諒解的態度。公園里,一群群的民間藝術家,在歌唱、跳舞、彈琴、吹號。母親不介入,拄傘,站一旁看著、聽著、笑著,偶爾評價:“節奏不對,氣息也亂了。”

    曾經兩次摔倒、骨折、動手術,在腿骨中加入一小塊鋼,除此之外,她身體是好的,飯量與睡眠也很好。獨自買菜、做飯,去喝自己喜歡的牛肉湯、胡辣湯。與小商鋪主人閑聊,成為朋友,就買了許多無用的物品,堆滿房間。

    下雨前,即便日光燦爛,那一小塊鋼也會準確預報,“腿腳有些僵,與平時不一樣。”母親說,我聽著。

    寫作,就是把鋼筆這一塊敏感而準確的鋼,暗暗加入腿部。

    12

    紅墻逶迤,醫圣祠正擴建成為“張仲景醫圣文化園”。張仲景墓,這座方形磚砌墓穴沒變,像圓心,堅守一個關鍵的位置,以便于在危急時分顯現其意義。

    張仲景所處的東漢末年,瘟疫流行,三分之二人口夭亡。他悲傷,任長沙太守期間,竟然在大堂上號脈行醫,完全忘記手邊的驚堂木、身旁的衙役。后世中醫被稱為“坐堂大夫”,即源于此一場景。他助力后世克服一場場疫情,其《傷寒論》,成為古今種種治療方案的基礎。

    因張仲景,南陽自古種植艾草,被稱為“艾鄉”。艾,可抗炎、止血、利膽、鎮咳、祛痰、除濕,像愛,能夠克服孤獨、陰暗、戾氣、怨懟……當下,南陽街頭遍布艾灸店,店內盡是攜帶暗疾、接受愛撫的異鄉人。

    仲景墓上方,有亭子可遮風避雨,瓦脊陰面有一縷余雪,像某種疾癥在逐漸退卻,春天在加速收復元氣和力量。醫圣祠外,漢闕上,兩只朱雀向南方飛翔,為人間傳遞吉訊。旁邊有一條河,溫涼河,名字真好。

    所謂善,就是知溫知涼、去寒去燥,坐堂大夫如此,坐書桌前寫作的人,亦應如此——把一支筆,放在一篇文章最疼痛的位置,像艾草,暗藏火焰與光。

    13

    “修辭立其誠”(孔子)。“道法自然”(老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萬物皆備與我”(孟子)。“篇終接微茫”(杜甫)。“惟陳言之務去”(韓愈)。“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蘇軾)……

    前賢談詩論文,總是將修辭與修為、萬象與自我融合為一。杰出的寫作者,必擁有杰出的個人史。

    比如,米沃什,九十三年生涯,歷盡風暴與劫難,像獵槍前的野兔一閃。寫作,就是用筆桿捕捉那“一閃”。“對真實的熱情追尋”“唯有贊美才能將我拯救”,這是他的文章觀、人生觀,暗通于中國前賢。

    我寫作上無大作為,正因自己是過小日子的人。喜歡站在街頭吃烤紅薯,在味覺中,迅速回到童年。還鄉難度小,文字易流于平庸。

    入暮境,童年、青年與中年,聯合起來,成為不斷擴張的新故鄉,回望而不可抵達,我,或能成為一個稍微杰出的表達者?潰散感、告別感、緊迫感,洶涌而至,勢必強化語言中“遺囑與祈禱”的品質。

    以“來不及了”的語調,說出一切,容不得半句謊言和粉飾。

    歲末年初,在宛,在南陽風雪中,“來不及了”的感覺日漸強烈。

    14

    母親家樓下,就是長春街。一個高懸“楊家大院”標志的飯館,門關著,四周圍起絲網,在進行整修。從前回南陽,我和母親走進這一飯館,吃燴面和蒸菜,看門窗上的繁復雕花、院子里的假山與池塘,覺此地氣象不尋常。

    那是著名建筑學家楊廷寶的故居,修復后,將成為景點。

    1915年,楊廷寶十四歲,離開這一院落,考入清華大學留美預備學校。1921年,赴美讀建筑學,與梁思成、林徽因等,成為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同學。1927年歸來,設計半個南京城,如,中山陵音樂臺,南京體育場,中央研究院,金陵大學圖書館等等。1982年去世于南京。那座城里,有他自己設計、建造的一處家宅。

    “集中國傳統建筑與現代西式建筑為一體,渾然,獨到,而非對立與割裂。”楊廷寶這一建筑學觀點,與眾多中國現代性構建者的立場,彼此呼應,從政治、社會,到音樂、美術、文學……建筑物,讓人棲息其中,又如何能與人的生存狀態相割裂?

    楊廷寶及同道的眼光和立場,不夠討巧,易被所謂的“民族主義者”“世界主義者”兩方面人士所孤立。一條被孤立的路,是險路,也就有可能抵達他人所不及的風景。

    “南關楊家,東關勇家,白莊張家,孫坑米家。”清代南陽城,流傳這樣一句關于本地名門望族的話。“楊家”即楊廷寶家。父親楊鶴汀參加過辛亥革命,系民國建立后南陽第一任行政長官,興教育,辦實業,影響整個中原。后急流勇退,在這一院落內埋頭研究醫學,與時代風暴保持距離。五個子女一概卓犖不凡。楊廷寶之外,弟弟楊士莪為水聲工程學專家,二人同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一個天才的出現,絕非像導彈破空而至、猝不及防,猶似種子破土而出——需要地力、春雨和花信風,緩慢滋養、蓄力。

    既然我在這院落吃過飯,就勉強算是楊家座上賓,就有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成長性。

    15

    開車,去郊外晃蕩半日,像富有行動力和創造性的田野調查者。

    騎摩托、開車或坐手扶拖拉機的人,花花綠綠,擦肩而過,大約去走親戚。少年時代,春節,我和弟弟身穿新衣,走路去姑姑、舅舅家做客,提著一個“禮條”(即割得細長的二斤豬肉)。它可能是某個親戚提著送到我家,放兩日,舍不得吃,再送給下一親戚。最后,這禮條有可能回到出發時的人家,味道有些發臭。

    現在,我和弟弟發愁,如何控制肉類的食用,減輕體重,控制腰圍。

    鳥叫打破寂靜,樹上的鳥巢完全暴露在天光里。那濃重的一團,像詩人的心臟,是一首田園詩的核心意象。

    麥地里,也時時有鳥叫響起,是韓愈寫過的斑鳩嗎?“南陽郭門外,桑下麥青青。行子去未已,春鳩鳴不停。”一個唐代士子,以贊美拯救自我。從長安貶往潮州,越過大雪茫茫的秦嶺,進入盆地,吟誦《過南陽》這一名作,也恰恰是冬與春搏斗后改旗易幟的時節。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這是蘇軾在潮州韓公祠所寫頌辭。“勇氣與文采”,如此集于一身的杰出者,不多。祖籍南陽的韓愈,是唐代中國的增光者。

    眼前,麥地無垠,一派青綠,并將由米黃轉為五月的金黃,成為南陽的增光者。作為中國糧倉,南陽小麥豐收或歉收,直接影響全國糧食價格的波動。自然,南陽面類食物豐富,有扯面、燴面、拉面、撈面、饅頭、鍋盔、油卷、餃子、油條、煎餅……吃面容易胖,顯得胸懷寬闊,猶似盆地,也好。

    現在,麥地青青,像前程遠大的青年。我按按喇叭,與那些斑鳩一道,走漏有關春天的風聲。

    16

    在韓愈之前,公元197年,曹操也聽到南陽麥田里的斑鳩聲和風聲。

    當時,曹操率十五萬大軍,與屯兵宛城的張繡決戰。行軍途中,曹操下令:任何人和軍馬,都不得踐踏麥苗,違者斬。誰知,他自己騎的那匹馬,被突然飛起、鳴叫不停的斑鳩,驚得一下子竄入麥地飛奔起來。曹操的白臉,紅了,黑了。待那匹馬安靜下來,他突然揮劍斬下馬頭,馬血像決堤一樣從脖頸處噴涌而出。周圍將士震驚得鴉雀無聲。稍頃,曹操又舉劍,割下一縷自己的頭發,以示懲罰。將士們輕輕松一口氣。

    張繡投降,曹操占領宛城,沉溺于張繡嬸母鄒氏的美色里。張繡羞憤難言,復起兵。曹操困于繡帳中,在長子曹昂等人護佑下逃出宛城,赤腳,穿著鄒氏的綢緞衣衫。曹昂斷后,遭追兵斬殺。

    在南陽街頭一家有戲曲表演的茶館外,我站了一會兒,看門口貼有曲劇《戰宛城》海報,廣告語是:“曹操戰宛城,鄒氏抵千兵!”我笑了。

    有學者認為,宛城這一場戰事,完全是預先寫好劇本的陰謀:曹丕借張繡之手殺死曹昂,以成就其繼位意圖。是否如此?人心險惡,天知道。

    幸有這春天、斑鳩和青青麥田,慈悲如故,讓人類感悟何謂永恒、何謂生命。

    17

    又一場雪,落下,我去左營尋找詩人痖弦蹤影。

    左營,曾經是清軍駐扎的兵營,領軍者姓左,故有此地名。少年痖弦生活于此,在南陽中學讀書,被國民黨軍隊裹挾去了臺灣。母親在故鄉苦苦等待、哭瞎雙眼,死去。

    失去故鄉和母親的人,成為詩人,在漢語中,尋找偎依取暖的灶火和懷抱。

    上世紀九十年代,痖弦還鄉,不見一個親人。回臺灣時,背著母親門口的搗衣石。石頭里,有母親梆梆梆梆響的搗衣聲、心跳聲。

    左營,在民國時代融入主城區,街道與門店并無二致。我找不到痖弦從前的居所。讀他的詩,一個舊南陽浮現眼前:“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里”“銅環滾過岡子”……

    此刻,雪,使南陽博物館里的戒尺想起從前的冷,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手機視頻里,車輪滾過岡子上的高速公路……

    我翻讀痖弦、周夢蝶的詩集,像懷抱著從前的火罐,抵御大寒。

    18

    周夢蝶生于南陽盆地西南角的淅川,1948年去臺灣,夢著故鄉的蝴蝶,讓故鄉的蝴蝶夢見他。

    在孤島上,他獨身,以擺書攤為生計。一年四季身穿長衫或棉袍。1997年夏,回過一次南陽,特意穿上早年離家時母親縫制的長衫。他跪在母親墓前,長衫像枯葉。2014年,他穿上這條長衫辭別人世。

    他,像一個詩僧,在俗世里參禪悟道,一行詩,琢磨數日乃至數年。臺北一家咖啡館內,懸有他寫的舊體詩:“萬頃煙波一葉行,一波未平一波生。無端夜宿蘆花岸,錯認蘆花是月明。”那大約是南陽的蘆花和月明。他以舊體詩來寫,許是想讓這蘆花和月明舊一點,匹配舊日的人與事?

    “最高的峰巔雪深多少?/有否須髯奮張的錦豹在那兒瞻顧躊躇,/枕雪高臥?”這是他的新體詩,宜于寫新雪新豹子,宜于我在南陽雪夜里讀,想一想伏牛山峰巔上的壯景。

    19

    “我無與倫比,卻又與你相似。”翻開博爾赫斯的一冊書,讀到這孤傲而動人的話。

    母親家里存有我一部分舊書,包括博爾赫斯的詩文集、訪談集等。這些舊書最后一頁,往往有南陽、鄭州、北京等地書店的印章,暗藍或暗紅,像胎記,供人辨別從前的歲月。比如,“鄭州花園路書店”,我青年時代很熱愛這個書店,每次去鄭州,必進去消磨半天時光。現在,那書店已消失,花園路還在,行進著新一代的人和汽車。

    翻舊書,看豫R的雪,聽遠遠近近的鞭炮聲,喝酒,想心事。此時,中國的南方與北方,有無數人像我這樣,翻書、看雪、放鞭炮,喝酒、寫字、想心事。彼此差別在于,想起博爾赫斯或博爾特、麥當娜或麥當勞、孔夫子或孔方兄……都好,都值得我們對這個世界,一戀、一嘆、一別。

    中國是南陽的一種復雜形式。南陽或者說宛,無與倫比,卻又與他鄉相似。

    汗漫,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散文集《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在南方》《星空與綠洲》《紙上還鄉》等。曾獲“人民文學獎”“琦君散文獎”“雨花文學獎”“清明文學獎”等。現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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