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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余慶采風小輯 《山花》2024年第7期 | 冉正萬:山水豈無靈
    來源:《山花》2024年第7期 | 冉正萬  2024年08月08日08:30

    冉正萬,貴州人。主要作品有《銀魚來》《天眼》《紙房》《白毫光》等長篇小說,《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喚醒》《鯉魚巷》等中短篇小說集。曾獲第二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二等獎、第六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第六屆花城文學獎新銳獎、長江文藝短篇小說雙年獎,第七屆西部文學獎。

    十八歲離開余慶,離開烏江邊上那個偏遠落寞的鄉間壩子,卻又感覺從未離開,不僅僅因為親人還在那里,也因為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在心頭刻下密紋,不用檢索,不用翻閱,它們會自動跑出來撫慰心靈,對受傷的心靈進行清理和修補,并以此為原點,逐漸擴大關注圈層,從關注鄉間壩子里的一切到關注鄉鎮里的一切,從鄉鎮里的一切到整個黔北的一切,從黔北的一切到貴州的一切。哪有一切,行文方便而已。

    這一切中最核心的是人?;钪娜?,死去的人。他們大多是農民,我對他們的熟悉程度超過他們自己。死去的人在我的小說里活過來,活著的人還在我的小說里活著。文化人并非沒有,只是比較少,了解他們遠比了解農民困難,知識教會了他們如何隱身。最近幾年,我把注意力轉移到他們身上。他們的故事不如其他身份的人精彩,但他們對這塊土地的意義更大。這其中最重要的是龍家小學的創始人李光斗,一位活躍在晚清至民國年間的余慶籍詩人、散文家,民國《余慶縣志》的編纂者。

    我不止一次在寫作中引用李光斗先生的詩文,對他的名字卻很少提及。因為小說創作要避免引文繁瑣。剛剛出版的長篇小說《白毫光》,最后一段再次引用了他。“寫這本書的人每次回老家上墳,都會順便拐上山給韓先生燒炷香,化幾張紙錢。他不相信韓先生能得到他敬獻的香和紙,但他非常喜歡韓先生墓碑上的對聯:老境逼人,塵世光陰留幾許;浮生若夢,夜臺鼾睡醒何時。”燒香化紙確實做過,不過小說中的韓先生不是李光斗,只是用了他生前為自己生壙親自撰寫的聯語而已。在最近發表的中篇小說《兩座橋》中,我行文不再避諱,直接以李光斗作小說人物名,并且極力想把這位晚清拔貢呈現給讀者,借李光斗指認歷代鄉紳對鄉土中國的塑造和意義。這種塑造已不再有,無疑是鄉土中國巨大的損失。不過,光斗先生若讀了這篇小說,一定會說:

    “小子,你寫的不是我?!?/p>

    也慚愧,也心虛。似可辯解,亦無須贅言。確實如此,作者對人物的敘述是作者對人物的理解,這種理解是主觀的,甚至是一鱗半爪的。寫作者無法描述人物全貌,至少不可能是人物的全部。我所理解的李光斗與真實的李光斗之間的距離,恰恰是寫作的樂趣。以句子架橋,一步步走到虛構的人物面前,其實是走到自己面前。

    李光斗原名李夢星,號筱庚,咸豐五年生于龍場(龍家壩,現龍家鎮),民國二十二年去世。宣統三年被委以四川涪州知州,因辛亥革命爆發未到任,同年與友人在龍場創辦初、高兩級學堂,自任堂長。民國十六年,兩級學堂分開,高級學堂遷到敖溪,初級學堂留在原地,是為今日龍家小學前身。這是余慶境內現代教育之始,國文之外開設歷史、算術等課程,光斗先生功不可沒。

    我知道李光斗這個名字時只有八歲。正月里,去先鋒給親戚拜年。一個人去看先鋒橋,看見橋頭石壁上有字,當時大為驚訝,隱約感覺石壁上的字與石碑上的字大不相同。故鄉文化并不發達,人們一生精力耗費在吃穿住用上,很少有人提筆寫詩。我已上小學三年級,用手指肚把石壁上的字摸了一遍,認得的字極少,但它們的神性深深地打動了我。別的孩子最感興趣的是掛在橋下的寶劍,我卻喜歡石壁上的字。回家告訴母親,她說那是李先生寫的。具體內容她也不知道。她在這里受過幾年私塾教育,對李先生敬慕有加,石壁上的內容卻沒認真去讀過。她沒見過李先生,李先生去世第二年她才出生,在街上擺攤賣布的外公不時說起,讓她知道李先生很了不起。記憶最深的故事,是李先生割肉給父親做藥引子。先生的父親常年生病,他效仿古人割股療親,期望父親徹底痊愈。母親贊嘆李先生的孝道時我在想,她和父親生病,我要不要割肉給他們?結論是可以不割,應該多賺錢,送他們看最好的醫生。父母真生病時,我根本沒法請最好的醫生,只能帶他們去普通醫院看病。

    李先生的父親和祖父都是拔貢。拔貢是清代選拔人才的制度,清初初定六年一次,乾隆七年改為每十二年(即逢酉歲)一次,由各省學政選拔文行兼優的生員,貢入京師,稱為拔貢生,簡稱拔貢。同時,經朝考合格,入選者一等任七品京官,二等任知縣,三等任教職;更下者罷歸,謂之廢貢。祖父和父親都沒做過官,李光斗被任命知州,應是通過了朝考。直隸知州相當于知府,涪州知州相當于知縣。世事難料,剛接到任命就爆發辛亥革命,李光斗未能赴任。

    李先生沒能做官,但他依然是個文化人。文化人自然有文化人的活法,教書育人,參與地方性事務,寫詩作文,編寫地方志,一天天從未空過。光緒十一年,先生以自己教私塾所積銀兩,襄助修建八仙橋,是當年烏江以北最大的一座橋,時稱巨橋。

    地名當時叫楊先鋒,橋叫八仙橋;現在地名叫先鋒,橋叫先鋒橋。在某支軍隊擔任過先鋒的楊姓軍人何時落腳于此已不可考。以人名作地名,亦見當年之洪荒。石壁上的詩文,我在《貴州黔北古近代文學概觀》里第一次讀到全部內容,《詠楊先鋒八仙橋》二題——

    其一:

    仙鋒山下水東流,一線虹拖浪影浮。氣接余湄通鳥道,詩成風雪話驢頭。受書景仰興王佐,題柱盱衡壯士游。吾憶當年司事者,偶來憑眺數春秋。

    其二:

    萬山叢雜一溪橫,雁齒排空兩岸平。春水不憂人滅頂,銀河渾渡鵲無聲。氣凌霄漢猶龍臥,跡印寒霜快馬行。三十年前諸父老,關懷利濟福蒼生。

    “受書景仰興王佐,題柱盱衡壯士游”用了兩個典故。受書乃“張良受書”:有一天,張良慢悠悠走在下邳一座橋上,一個老者走過來,故意將鞋丟到橋下,叫張良給他撿上來。張良很吃驚,想揍他,又覺得人家年紀大,忍氣吞聲把鞋撿上來。老者抬起腳叫他穿上。撿都撿上來了,穿就穿唄。老者穿上鞋后大笑而去。張良覺得怪異,緊緊地看著老者背影。老者走了一陣倒回來,對張良說,你還行,五天之后來這里見我。張良五天后來到橋上,老者早就到了,斥責張良不尊重老人,比老人還來得晚。又過了五天,張良雞剛叫就來到橋上,老者還是比他先到。又過了五天,張良半夜就來等老者。老者來到后,給了他一卷書,說你呀,讀了這卷書可以給帝王當老師呢。張良輔佐劉邦,果然做到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題柱”則是司馬相如的故事:當年,司馬相如離開成都去長安,在城北升仙橋橋柱上題寫“不乘赤車駟馬,不過汝下”。我司馬相如求不到功名,就再也不回來了。盱衡是睜大眼睛看。光斗先生之意是建功立業,是“興王佐”。我對以羞辱的方式試探一個人是否值得傳授秘籍頗不以為然,相似的故事卻非常多。

    先生一生作有大量詩文,可惜地處偏遠,未能廣泛傳播。其詩與文少部分吟詠家山風貌,大部分是實寫,與他參與的事務有關。八仙橋是他參與修建的三座拱橋之一。這座橋連通余慶、湄潭兩縣驛道,讓思南、風岡、余慶北部的人上貴陽近了四五十里。先生和歷朝歷代知識分子一樣,修橋、辦學是自發的,這是深入骨髓的教養和文化。由有功名的人倡議,鄉紳、財主才會踴躍捐款。

    李光斗的朋友、印江人周兆熊在先生的生壙石柱上寫下“李君筱庚先生,龍場碩儒,經史外旁及地理星辰之學,是能得個中三昧者”等語。可見先生興趣并不止于讀書趕考,還想窺探宇宙的秘密。

    很長一段時間,我總以為老家山水沒什么靈氣,幾百年來未出現什么“人物”。那些出現在書籍里,口頭文學里的人物都在別處。從理性上,我當然知道與這片土地開化遲,教育落后有關。康熙五十五年,時任貴州布政使的白潢感嘆:“蓋以重山密箐,惟苗犵是見,柳子厚以為非人所居?!庇鄳c于萬歷年間設縣,至今不過四百余年。設縣之初,據《余慶縣志》(陳志)所述,“余慶地瘠民貧,兼之苗、漢雜處,聲教不通,雖舊設白泥、余慶兩土司轄制,然俱為播州屬地,自應龍叛亂后,人民日漸貧弱?!笨戳诉@些記載,更覺得余慶落后,開化太遲。

    這當然是一種偏見,或許和我自卑的天性有關。當我在夜闌人靜時思考這件事,發現不完全是自卑,還與自己對這片土地了解的深度和廣度不夠有關。敖溪與龍家兩個鎮相距五公里,時分時合,隸屬關系也多次變化。余慶設縣遲,這只是行政管理上的問題,早在唐僖宗乾符二年,就有平定播州有功之臣毛若霖入黔并在敖溪定居。類似的外來者給這片土地注入新風。在整個清朝兩百七十六年中,余慶有功名者三百余人,其中進士六人。由于設縣比較遲,這些數據要在其他方志上才能看到。

    李先生研究星辰地理,與我的狹隘思維大不相同。“受書景仰興王佐,題柱盱衡壯士游”表達的是家國情懷。并且先生明確表示:“山水豈無靈,天地生成人偶得?!边@一句刻在先生的墓柱上。他在生前為自己修好生壙,和朋友一起撰寫了墓柱上的聯語和附注。他朋友寫的是:“兩地訂知音,結文字因緣,晨夕聚談詩律細;一丘藏偉骨,有鬼神呵護,江山都為福人留?!鄙鷫啃藓煤蠖迥辏壬湃ナ?。

    事實證明,不是山川有沒有靈氣,而是教育付出的多寡和方法。在一些聚會上,對余慶多少有所了解的人都會提及梅宏院士。以梅宏今日成就,確實足以讓余慶人自豪。不過“余慶人厲害,聰明、好學?!边@話聽著舒服,我卻不敢承認,我一直以笨出名。梅宏當然是聰明好學的。他在余慶上高中時,我在敖溪上初中,其父梅應林是敖溪中學校長。不知多少次,我看見胖胖的梅校長坐在門前藤椅里,表情嚴肅,兩個兒子(梅宏和他弟梅炯)站在他面前背英語。我不但不羨慕,還暗自得意:他們好辛苦哦,而我好安逸好自由。

    《鏡花緣》有句:“古人云‘人杰地靈’,人不杰,地安得靈?!?/p>

    梅校長不僅培育了兩個優秀的兒子,他任敖溪中學校長期間,高考成績也可以和縣一中比肩,而生源和師資,是一中挑剩后留給敖中的。他洪亮略尖的嗓門讓人至今難忘。偶爾代一節物理課,整個教室鴉雀無聲,不是因為威望,而是確實講得好。

    昨天是今天的序,今天是明天的序,明天是未來的序。從“刀耕火種之俗漸知農?!钡健吧滈T椎髻之人頗曉誦讀”,確實漫長。至今不僅有梅宏院士,亦有各行各業佼佼者。

    每次回去,無論走哪條路,只要進入余慶縣,情緒會莫名高漲。那種輕松愉快是游子返鄉,是就要回到母親身旁。層山疊疊,很多山都沒上去過,卻并不覺得陌生。這些山不險峻,卻很高大,只要愿意,肯定可以爬上去。有些山坡上還有住戶,甚至還是親戚。以前走山路,現在公路已能去任何一戶人家。高山上的姑爹姑媽已去世,他們家小米鲊的香甜、臘肉的咸香還在舌尖回旋。李光斗于一九一一年創辦的龍家小學還在,梅校長曾經任職的中學也在。兩個學校的畢業生已有幾十萬人,雖然多數人畢業后沒能進一步深造,只能在家務農,但本科、碩士、博士也有不少,并且遍及國內外。

    山川靈氣藏在何處?是山嵐?是青山綠水?是山巔上的白云?那些住在沙漠里的人,一樣感覺山川有靈呀。那么,應是情感,是感恩,是感懷。天地生成人偶得,情感越深,靈氣越足。江山勝意,并非具象回饋,而是要靠智慧、天賦、激情識性明悟,以及本方本土自開化以來,讀書人前赴后繼的努力。他們的努力不單是對自己命運的改變,也讓山水之靈有了載體,讓山川之靈得以顯現,從而也改變了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