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芙蓉》2024年第3期|阿尼蘇:黑山牧鋪
    來源:《芙蓉》2024年第3期 | 阿尼蘇  2024年08月07日08:41

    我已經記不清那是7月末還是8月初了,在牧鋪待久了,時間就像靜止的山巒,沒有什么變化。那天夜里下著一時半會兒不會停止的雨。雨勢時大時小,氈房外一片漆黑,柵欄里的羊群躁動一陣后安靜下來了。我在鐵爐內生起牛糞火,驅趕陰冷的濕氣。小黑狗蜷縮在哈那下,雨聲一變大,它就抬頭看向緊閉的木門。我把收音機塞到枕頭底下,然后找出一瓶白酒,就著奶豆腐和芥菜疙瘩喝起來。不知不覺間大半瓶酒進肚,肉皮擠出一身汗,我感到渾身暢快,就光著膀子小聲哼唱沒有歌詞的烏爾汀哆來。在這樣一個又一個寂寞難熬的漫漫長夜里,除了聽收音機、喝酒、唱歌,我還能做些什么呢?我從三十歲那年夏天離開家鄉到如今,已經在山地草原上的多個牧鋪間游走了二十年。我的雇主換了一個又一個。現在的雇主去年被他侄子接到鎮上,舍不得轉讓牧場,也舍不得賣掉羊群,便找到了我。他預付了一個夏季的工錢,還留下了兩匹蒼灰色的馬。這種馬越來越罕見,他叮囑我要好好照料。我居無定所,孤身一人,除了兩年前收養的一條流浪狗外,只剩一個亞麻布行李包。好多人曾向我投來憐憫的目光,但我沒什么可悲嘆的,于我而言,人生不過是個過場,尤其年齡大了,這種體會更深。

    臨近半夜,雨勢減弱。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小黑狗突然叫起來,隨即傳來一陣沉悶的敲門聲。這樣的天氣,偶爾會有走夜路的牧民進來避雨,并不奇怪。可那天進來的人不像牧民。他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中等個子,很瘦,皮膚白嫩,尖臉上戴一副黑邊眼鏡。他明顯在路上摔倒過,手背有刮傷,西褲和格子襯衫還破了幾處,不過他看起來像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他沒有穿雨衣,渾身濕透,鞋子上沾滿泥漿。我趕緊讓他坐到鐵爐邊烤火。小黑狗停止了叫喚。我拿給他消炎藥,又煮了一鍋奶茶,里面放了一大勺黃油和足夠多的炒米、奶豆腐、肉干,又給他倒了一杯白酒。他沒有喝酒。他吃完時,身上的衣服也干了大半。蓬松起來的頭發和亂長的胡子,使他看起來有些落魄。我問他的情況,他低頭不語。蠟燭快要燒到底部時,我擅自做主,拿出雇主家的一張毛毯,遞給他,說:“年輕人,先睡一覺吧。”蓋上毛毯,他很快就睡著了。

    我穿上衣服走出氈房,去看了看羊群和兩匹馬。小黑狗跟著我。氈房、羊圈和馬棚搭建的位置地勢稍高,雨水已經順著斜坡流進不遠處的河道。此時的天空布滿了星星,從西北邊的山谷里吹來涼爽的風。草原的夜格外寧靜,清透的空氣令我神清氣爽。我回到氈房時,小伙子睡得死死的,我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吃過早飯,小伙子說:“我想再住些天,幫您牧羊。”我說:“孩子啊,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做事?像昨晚的情況,誰都會幫你的,不用放在心上。”他先是向遠處的土路望了望,然后收回目光,說:“我叫……敖其爾,在市里做文職工作。”

    他輕咬著嘴唇,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讓我想起三十歲時的自己。那時的我,因為一場意外,陷入絕望不能自拔。那天剛下過一場暴雨,地上滿是黑泥和積水,我去快建完的磚房做檢查時,懷胎四個月的妻子也跟著來了。她說想活動活動,順便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我沒有制止。我們正在磚房內有說有笑時,一根橫梁突然掉下來,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腦袋上……

    妻子和未來得及出生的孩子,兩個生命在我眼前沒了。我就是兇手。我所有的歡樂、幸福和憧憬瞬間化為烏有。后來,我賣掉房子和牲畜,開始四處游蕩。妻子半睜的眼睛和搭在肚子上的手,在我日漸麻木的記憶中顯得格外突兀,仿佛發生在昨天,我無法忘記,也不能忘記。我常常從噩夢中醒來,然后茫然地對著黑夜嘆息。

    我趕緊從回憶中拽出自己。我問敖其爾:“你會騎馬嗎?”他一下子振作精神,用力點點頭。我給兩匹馬架上了鞍橋,又給他找了頂草帽。他微微撐開雙臂,像是給自己打氣似的擺出一副英雄好漢的架勢,臉上浮出不自然的笑容。百余只羊在山地草原上緩緩前行。雨后的陽光更加毒辣,被雨水浸潤過的青草,干透后泛著白光。適應一陣后,敖其爾很快摸透了灰馬的脾氣,他那一聲聲“駕”“吁”,弄得有模有樣。我們沒有什么交流的話題,我對他市里的生活不感興趣,他也對眼前的景色只感慨不多言。

    走了一段路。敖其爾瞇著眼指著遠處,問:“那座山怎么是黑色的?”我說:“我也不知道原因,總之那座山遠遠望去像一塊烏云,但走近了就會看到最綠的草,這里的牧民稱之為黑山。”他問:“這座山還有其他特別之處嗎?”我說:“這是一座圣山,牧民不讓畜群吃黑山上的草,山頂有一個敖包,像一塊白云。”他沒再說什么。

    當我們穿過兩座山后,就到了黑山腳下。我的雇主走前祭拜過山頂的敖包。我因為時刻盯著羊群,還未曾上去過。敖其爾下馬將馬繩遞給我,說:“我上去看看。”這座山不高,他很快就爬上去了。羊群在山腳吃草。我把他的馬繩釘在山腳,兩匹馬一起望向山頂,它們的眼睛清澈明亮。我騎上自己的馬,領著小黑狗繼續向前方牧羊。天上沒有云。等我走到另一座山的半山腰上時,遠遠看見敖其爾像拴馬樁似的戳在敖包前,一動不動。寫滿經文的彩帶在風中翻飛,我仿佛聽到了來自遠古的聲音。他站了很久,直到我折向另一個方向時,他才騎馬趕來。這里的山布局疏朗,從山頂能望向很遠的地方。回來后的敖其爾連連嘆氣,不過比之前似乎少了點愁緒。雖然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但是能理解他的心境。成長中的年輕人需要經歷一些刻骨銘心的事情,需要面對各種壓力。我希望遼闊的草原能消解他心頭的苦悶。于是,我再次唱起沒有歌詞的烏爾汀哆。他也跟著唱起來。我們自編自唱,悠長的旋律逐漸融到一起。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聲音很好聽,帶著磁性的中音訴說著某種隱秘的哀愁。但他就是放不開,處處拘謹。我大聲說:“小伙子,啥也別在乎,放開唱吧。”他受到鼓勵,握緊馬繩,仰脖唱。我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一股沒有解開的心結和一絲憤怒。

    敖其爾在牧鋪住下,沒說什么時候走。白天每次路過黑山時,他都會爬上山頂,然后面朝敖包佇立良久,看不出是在懺悔,還是在希冀著什么。他曬黑了,也結實了。我拍著他的臂膀,笑著說:“你越來越像牧民了。”他說:“如果真能成為牧民就好了。”他這話說得很干脆,也很硬,我聽來不是滋味。我越來越欣賞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了。在我的指導和鼓勵下,他放牧、唱歌、喝酒都與牧民別無兩樣。牧羊時,我總是勒住馬韁,讓他先騎過去。看著他的背影,我產生一種幻覺,如果沒有那場意外,無論我的孩子是男是女,肯定會像他這樣在我前方騎著馬,時不時回頭叫我一聲“阿爸”,而身邊的妻子則會向我投來溫柔的目光。我的心被無形而奇怪的東西戳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間,我真覺得敖其爾就是我的兒子,直到眼睛被烈日灼疼,才回到現實,仿佛剛才做了場短暫的夢,或是走進了另一個空間。

    夜里,敖其爾跟我聽收音機,當烏力格爾里的英雄倒下時,他會隨著哀婉、沉靜的低音四胡聲發出長長的嘆息。他雖然很迷戀眼前的生活,但他終究不是牧人,他有他的生活。當他的臉上展露出某種堅定的笑容時,也就意味著他將要離開。那天,他沒有跟著我放牧,留在氈房洗衣服。他說衣服干了就回去。我有些難過,但更多是替他高興。我下午在河邊飲羊群時,故意磨蹭。我不想嘗到面對面離別的滋味,那很不好受。這時,我看見一只半個身子陷進河邊泥地里的野兔。它不斷掙扎,越掙扎陷得越深。我牽馬走過去,蹲下身,一只手握緊馬繩,一只手伸過去抓住野兔的耳朵向外拽。野兔被我成功救下,它蹦跶幾下,便消失在草叢中。而我的一只腳被泥底的幾塊石頭夾住,無法抽回。灰馬著急地向后拉我,這不僅無濟于事,還讓我更加疼痛難忍。我也沒法叫人。這片牧區,只有爬到山頂手機才有信號。我的腳脖被夾得動彈不得。小黑狗狂吠一陣后,突然向遠處奔去。羊群在河邊散開,灰馬不斷點頭跺腳……

    黃昏時分,敖其爾騎著另一匹灰馬,跟著小黑狗來了。他重回氈房,取來鐵鍬,擼起袖子挖了很久,終于把我拉了出來。他干凈的衣服上沾滿了泥巴。我們躺在河邊的草地上大聲笑。我的腳脖腫得像碗口般粗,好在骨頭沒事。他先把我扶上馬背,送到氈房,然后出去把羊群弄回來了。

    我在腳脖上抹了一層紅藥水,對敖其爾說:“孩子啊,你明天就回去吧,我睡一覺就能康復。”他指著木柜上疊好的幾件袍子,問:“我可以穿嗎?”我說:“都是舊袍子,你不嫌棄就隨便穿。”第二天,他早早起身,打水、燜米飯、燉羊肉,然后穿著我多年未穿的一件藍袍子,神氣活現地放牧去了。

    過了半個月,我才騎上馬背。這期間,每天黃昏來臨前,敖其爾踏著晚霞歸來,他把白天放牧的情況說給我聽。恍惚中,我覺得他是我的兒子,他似乎也在叫我“阿爸”。我再次想起德巴占里的妻子和孩子,不禁老淚縱橫。二十年前哭過一場后,我再也沒哭過了。敖其爾沒有問我哭泣的原因,領著小黑狗轉身走出了氈房。我放聲大哭,甚至幾度哽咽,仿佛二十年來默默咀嚼著的苦味,瞬間在心里爆炸開來。哭累了我便倒頭睡著了。

    敖其爾又住了幾天。那天,我們一起放牧到黑山腳下,他說:“今天您不用等我,我自己回氈房。”我能感覺到,這回他真的要走了。我莫名地悲傷。他夜里才回來。吃完飯,他一口干掉了一杯白酒,嗆得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也許只是短短的幾分鐘吧,但我覺得過了很長時間。他抬頭盯著哈那上跳動的燭光出神,眼神里透著某種無法言喻的悲傷和無助。過了許久,他收回目光,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您說,用壞人的方式來懲罰壞人,這樣的人是好人還是另一個壞人呢?”我根本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些年我見過的人越來越少,已經辨不清人的好壞。我反問他:“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他似乎被我問住了,又干了一杯白酒,臉色像燒紅的鐵片。我們陷入了沉默。

    那天晚上,從套腦不斷吹下來陣陣涼風,一時有種秋季到來的錯覺。我把小黑狗抱在懷里。敖其爾披著毛毯。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頭,用平靜的語氣說:“我想給您講講我的往事。”

    敖其爾讀初二那年夏天,他的阿爸正在牧羊時,天上突然響起一聲巨大的驚雷,他的阿爸從受驚的馬背上摔下來,腰部被馬蹄狠狠跺了一腳。等送到醫院時,他的阿爸已經昏迷不醒。鎮上的大夫說,得轉到市里的大醫院治療。市里大醫院的大夫說,得準備很多錢。敖其爾在醫院陪床,他的額吉回家向所有親戚朋友借錢。額吉借到了不少錢。她在出發的前一晚,去鄰居家感謝幫忙照料牲畜,也就半個鐘頭時間,等她回到家里,發現柜門被撬開,一包錢不翼而飛。警察沒有找到任何有效線索。這件事后來成了一樁懸案,不了了之。

    敖其爾永遠無法忘記,額吉空空的雙手和絕望的眼神。他的阿爸因為交不起醫藥費不得不放棄治療,沒幾天就離世了。他的額吉因為過度悲傷和自責長期失眠焦慮,憔悴不堪。那年冬天打水時,他的額吉在井口的冰面上滑倒,后腦撞在凍硬的冰面上,當場身亡。此后敖其爾借宿在姑姑家繼續讀書,姑姑給了他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把他培養為大學生,后來他還在市里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

    看起來,事情正朝著好的方向發展,過去的不幸和絕望轉變為某種深刻的力量,激勵著敖其爾,使他逐漸成為真正的蒙古漢子。我燒了幾塊干牛糞,又煮了一鍋奶茶。我們繼續喝酒。他干掉第三杯酒后干嘔幾聲,便出去吐了。等他再進來時,臉色刷白,雙目失神。他還想喝酒,我奪過他的酒杯,說:“你的故事還沒講完呢。”我這顆孤獨、迷惘的心被他催生出更多感慨。我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想聽到更多更好的消息,于是收起酒杯,以茶代酒。他咕咚咕咚喝掉一碗奶茶,長舒一口氣,繼續講述。

    那是敖其爾讀大三那年的寒假,他說了確切時間,但我忘了是大年初幾。他回家鄉看望親戚,在村里的商店買禮品時,碰到了同村的小學同學斯琴圖。這個愛占便宜的斯琴圖沒有接他遞過去的香煙,眼神躲閃,啥也沒買就匆匆走了。敖其爾猛然間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有一天晚上異常悶熱,沒有月亮、星星,也沒有風。他和斯琴圖走在村里的土路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路邊商店亮著燈,一輛小貨車停在商店門口。斯琴圖讓敖其爾先走一步,到水泥橋下等他,自己則向商店走去。不一會兒,斯琴圖抱著一個書桌抽屜大小的紙盒跑來,并示意敖其爾不要作聲。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后,斯琴圖把紙盒打開,從里面倒出了各種各樣的雪糕。敖其爾罵他一句小偷,便轉身跑回了家。

    也是那年夏天,敖其爾頂著晌午的烈日,昏沉沉地走在村里的小路上。突然,從旁邊的土墻內翻出一個瘦小的身影。他是斯琴圖,兩邊的褲兜被什么東西塞得鼓鼓囊囊。看到敖其爾,他愣了一下,隨即咧嘴一笑,露出紅色的牙齒。他沒有說話,轉身跑了。這時,從土墻內傳來大人的聲音:“誰家小崽子,竟敢偷草莓?”敖其爾感到害怕,抄另一條路跑,直跑得氣喘吁吁,滿身是汗……

    我長嘆一聲,問敖其爾:“難道沒人管斯琴圖嗎?”他說:“他的阿爸和額吉長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瘸腿的爺爺。”我說:“按照你的推斷……你是懷疑……當年是斯琴圖偷了救命錢?”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說:“看望親戚那天,我在村里的飯館碰到了好幾個小學同學,斯琴圖也在。他看到我就找各種理由要離開,但被同學們生拉硬拽著留下了。我們喝了很多酒,比現在喝的還多。我湊到他身邊,故意跟他干杯,說,我已經知道當年偷錢的人是誰了。他送到嘴邊的酒杯抖了一下,隨即一口干掉,干咳幾聲,頭歪向另一邊,看著天花板說,那幾年有幾伙人經常流竄作案。我說,不是他們。他掏出香煙,夾在口中,亂摸口袋,我從餐桌上抓過一支打火機給他點煙,他的手在輕微地抖動。我定定地看著他,他沒看我。他說,他喝多了,頭昏腦漲,得回去睡覺。飯館里亂哄哄的,喝酒的、唱歌的、猜拳的、吼叫的、哭的、笑的……他叼著半截香煙走了。”

    敖其爾沉默了一陣,接著說:“我以前沒有懷疑過斯琴圖,他骨子里膽小,頂多干一些小偷小摸的勾當,不會冒著坐牢的風險入室偷竊。但我想錯了,我突然脊背發涼。那天,斯琴圖走后,我自己又干了一杯酒,接著也走出了飯館。斯琴圖正沿著不遠處長長的土墻往北走。他似乎發現我了,走得越來越快。我像踩在棉花上,搖搖晃晃地跟著。我們逐漸拉開距離,他最終變成一個黑影,然后消失不見。我這才發現,我早已走出村莊。從那以后,直到上個月,我才見到斯琴圖,其間怎么也找不到他。”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該說什么好。敖其爾說有點冷,想抱抱小黑狗。這三天,小黑狗完全接納了敖其爾。小黑狗在他懷里很安靜。

    小黑狗睡著后,我說:“報過警嗎?”敖其爾苦笑一聲,搖搖頭說:“這事過去多年,而且沒有任何證據。”

    我們沉默地抽了好幾根香煙。風停了,白色煙霧向套腦飄出去。敖其爾接著說:“去年冬季,我認識了其木格。她是個溫柔、體貼、心善的姑娘,我們本打算今年結婚……”講到這里,他開始顫抖,并無聲地流淚。

    敖其爾的阿爸、額吉的事過去多年,在他心上結了厚厚的痂,他常常感受到痛苦,在風雨交加的孤獨的夜里尤為強烈,卻也因此逐漸學會了堅強。可當他重新擁抱生活時,生活再次給他慘痛的打擊。

    敖其爾第一次去其木格打工的飯店吃飯時已是深夜,飯店已經打烊,其木格一個人在打掃衛生。敖其爾站在門口望望星空,要轉身離開時,其木格說:“如果你不是為了喝酒,只是餓了,那就稍等一下,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吧。”很快,一盤熱氣騰騰的蛋炒飯擺在敖其爾眼前。敖其爾好多年沒有吃過這么香的米飯了。吃完,他就看著空盤子發呆。敖其爾說:“如果不是其木格提醒,我可能一直坐到天亮。”他們就這樣認識,然后逐漸開始交往。其木格在市里打工,主要是為了學習經營飯店。她打算過幾年在鎮上開新式蒙餐館,再把阿爸、額吉接到鎮上生活。牧區的冬季讓兩個有風濕的老人越來越難熬。其木格接納并消解了敖其爾的心傷,敖其爾也把所有的愛給了離鄉背井的其木格。他們經常望著夜晚的星空,憧憬美好的未來。

    上月初,其木格的阿爸和額吉因事外出,其木格獨自回老家,在牧鋪待了幾天。等她的阿爸和額吉回來后,發現女兒和羊群都不見了蹤影。三天后,在河邊的淤泥里找到其木格的尸體。那個現場,很像放牧時不小心掉進河里,然后被水沖到河邊的樣子。那天敖其爾冒著雨去其木格老家,所有人在巨大的悲傷中沉默。雨一直下個不停,雨水把真相揉進了泥土。其木格下葬那天,敖其爾從其木格家走出來,沒有坐車,沿著土路走,路過老家的村莊時也沒有停留。穿過一片樹林,在一個拐彎的路口,他突然迎面撞見斯琴圖。斯琴圖神色慌張地站在原地,表情凝固,不知所措。敖其爾上去一拳把斯琴圖打倒在地,隨后他們扭打在一起。纏斗中,敖其爾摸到一塊石頭,高高舉起來,就要砸向斯琴圖的頭部。這時,天上響起一聲驚雷。敖其爾像定格的畫面一樣站了好一會兒,然后把石頭重重地砸在草地上,發瘋似的跑起來。

    敖其爾跑進了夜色。雨越下越大,他精疲力竭,他很絕望,他不知該往何處去,覺得哪里都與他無關。他失魂落魄地走在黑夜的草原上,冥冥中聽到羊群的聲音,便循著聲音來到了牧鋪。

    聽到這里,我跟著敖其爾悲傷地哭起來。這二十年來,我把自己當成了牲畜,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我本就一無所有,是我的妻子給了我世間的溫情,她沒了,我也就沒了。而此刻的敖其爾承受著跟我一樣的痛苦。小黑狗醒來,不停地舔著他的手。

    兩匹蒼灰色的馬在鳴叫,黎明快要來了。我沒有打開羊圈門。曙光中,我和敖其爾騎馬來到了黑山腳下。我把藍袍子送給了他。我們一起祭拜敖包。無論何時,有風沒風,寫滿經文的彩帶都在飛舞。他擦掉眼淚,木然地望著敖包,嘴里嘟囔了幾句我聽不清的話。

    我們下山后,向著柏油路方向騎行,小黑狗不知疲倦地跟在后面。到了路邊,我輕拍著敖其爾的胳膊,說:“你在這里等著就好,路過的車會把你載到鎮上。”他點點頭,然后跟我重重地握了握手,接著跟兩匹馬和小黑狗作別。

    我騎馬返回時,不爭氣的眼淚又流下來了,但我沒再回頭,兩匹蒼灰色的馬和小黑狗向著黑山奔跑。

    敖其爾走后,我突然恢復了記憶力,已經很少在腦子里反復地想“大概”“應該”“差不多”“可能”之類的詞語。每次路過黑山時,我都會向著山頂的敖包佇立良久。白色的敖包有時會飄起來,像一片白云,不言不語,泰然自若,宛若仙境,有時像蒼灰色的馬,無論疾馳還是靜止都在山上、草上、空中。夜里,我也常常站在牧鋪前,向黑山方向望去,什么都看不到,卻似乎什么都看到了。人生不過是個過場。可我無論活成了什么樣子,心卻依舊能真切地感受到愛與恨,獲得與失去帶來的震顫。也因如此,我無法在牧鋪繼續待下去了,走出的念頭與日俱增。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轉眼到了秋季。我給雇主找好另一個牧羊人后,背著行李包,領著小黑狗來到了柏油路邊。小黑狗始終在我身邊十幾米范圍內走動,它早已是我最忠實的伙伴,不用下口令就能懂我的想法。我沒有向駛過的車輛招手。我向東望了很久,那是去小鎮的方向,也是去市里的方向。眼下我害怕遇到更多人,小鎮和城市讓我感到陌生和膽怯。我向西邁開了步伐,似乎有一根無形的線牽著我往前走,讓我去敖其爾老家看看。

    我跟小黑狗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上走了一上午,才走到敖其爾老家的村莊。這座村莊與我老家的村莊相差無幾。我在幾棵白楊樹邊,看到了一個破舊的磚房,院門緊閉,院內長滿沒膝長的雜草。晌午的村莊看不到人,也聽不到聲音。我給敖其爾打電話,說:“此刻,我正站在你家老家的房前。”他沉默了,但我能感受到他劇烈的心跳。過了一會兒,他說:“如果不嫌棄,您可以住下,以后我想和您喝酒、騎馬。”他的話給了我力量,我想回到二十年前的家。

    我一刻也等不下去了,走出村莊,朝著老家方向走。我在村外的一片草地上碰到了一個老牧人,他只有幾頭牛。我恍恍惚惚地停下腳步,問老人:“老哥……見過斯琴圖嗎?”老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說:“你問那個渾蛋干什么?他整天偷雞摸狗沒個正行,還喜歡騷擾小姑娘,村里人都煩透他了。”我問:“多久沒見到了?”老人想了想,說:“一個月,兩個月……想不起來了,現在的年輕人總是進進出出的,有時在村里,有時去鎮上,有時去市里,總之夏天見過他一回。”

    我跟老牧人一起吃了些炒米、肉干,喝了幾口烈酒、清水,又喂了小黑狗。看著茫茫的原野和遠處起伏的山巒,我感到莫名惆悵。我重回村莊,繼續詢問斯琴圖的情況,可人們給出的回答跟老牧人一樣,都不知道斯琴圖在哪里,卻都說夏天見過。我再次走出村莊,沿著村邊的一條河流繼續向北走。根據敖其爾曾經的描述,這是去其木格老家的方向。我先打消回自己老家的念頭,轉向其木格家。小黑狗跟著我。這是另一條無形而陌生的線,它牽著我走。

    今年雨水充足,這條季節性河流像個盛滿水的水槽,溢出來的地方形成大小不一的黑泥潭。走到一片泥潭前,我看到一只站著死掉的綿羊,四條腿和半個肚子陷進泥里,后背和尖臉露在外面,在午后的烈日下散發著惡臭。小黑狗伏在草地上,對著死掉的綿羊嗚嗚叫。我抬頭望去,不遠處的山下有個簡易的牧鋪,像一團飄落下來的渾濁的云朵。我領著小黑狗朝牧鋪走。這時,在另一個山頭,隱約出現一個黑影,又很快消失不見。

    當晚,我在牧鋪住下,這是一座空空蕩蕩的氈房。我沉沉睡去,夜里又聽到了淅淅瀝瀝的雨聲。第二天,我把行李留在牧鋪,再次來到黑泥潭,死掉的綿羊在雨后的空氣中,散發出更加濃烈的惡臭。這只綿羊的臉,讓我想起敖其爾。他們,或者它們的臉型有著相似的輪廓,閉眼的神態更是像極了。我坐在潮濕的草地上,一會兒看看綿羊,一會兒看看河流,一會兒又看看天空。小黑狗沒再叫,而是警覺地望著昨天的山頭。黑影再次出現在山頭,消失得比昨天還快。我朝著黑影的方向走過去。小黑狗想先追上去,但是被我叫住了。曠野上吹來陣陣涼風,微微發黃的草原顯得寂寥而蕭條。當我爬上山頂后,那個黑影居然在背面的山腳。這回,黑影顯得很慌張,轉身向另一個山腳加速走。我繼續跟著黑影走,小黑狗緊跟我左右。黑影沒再爬山,而是從一個個山腳走去。

    我雖然年齡大了,可還沒步入老年,加上長年放牧的經歷,使我走起路來健步如飛,而且不覺得疲憊。我和小黑狗始終與黑影保持著不長不短的距離。我們就這樣走了一整天。夕陽快要下山前,我們走進了我放牧過的牧區。我遠遠地看到了兩匹蒼灰色的馬。黑影的速度慢下來了,但沒有停下,繼續走。天色漸暗,但是還能看清一切。前方出現了黑山,山頂的敖包在昏暗的景色中格外凸顯白色。黑影終于停下腳步,我也快走不動了。黑影似乎正朝著黑山望去,又似乎朝著另一個方向望去,就那樣來回徘徊一陣,最后朝著黑山走去。我咬牙跟了過去。

    【作者簡介:阿尼蘇,本名趙文,80后,蒙古族。寫作、翻譯。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文匯報》《作品》《草原》《綠洲》等報刊。有作品被《小說月報》《散文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已出版散文集《尋根草》、短篇小說集《西日嘎》。】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日韩精品成人一区二区三区| 日韩精品专区在线影院重磅| 青青青免费网站在线观看| 特级毛片免费观看视频| 九九热爱视频精品| 少妇无码太爽了在线播放| 欧美日韩一区二区三区麻豆| 好男人观看免费视频播放全集| 国产粗话肉麻对白在线播放| 福利视频导航大全| 97超碰精品成人国产| 国产对白精品刺激一区二区| 免费在线观看的黄色网址| 国产在线一区二区视频| 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水蜜桃| 在线视频这里只有精品| 一边摸下面一别吃奶| 澳门皇冠8x8华人永久免费| a级精品国产片在线观看| 亚洲色欲久久久综合网东京热| 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juliecasha大肥臀hd| 国产成人无码AⅤ片在线观看| 毛片网站是多少| 好男人好影视在线播放| xxxxx做受大片视频免费| 最近2019中文字幕mv免费看| 91精品免费看| 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按摩| avove尤物| 五月婷婷久久综合|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高清av| 欧美乱大交xxxxx另类| 日本韩国三级在线| 色台湾色综合网站| 最近2019mv中文字幕免费看| 91亚洲国产成人精品下载| 免费黄色一级片| 国产一二三区在线观看| 久久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 天天色天天操天天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