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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4年第7期|召喚:歇暑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7期 | 召喚  2024年08月12日08:11

    召喚,本名徐肇煥,湖北潛江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29屆高研班學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現任攀枝花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攀枝花文學》執行主編。已在《北京文學》《長江文藝》《四川文學》《朔方》《作品》《紅巖》《福建文學》《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二百余萬字。多篇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蘆花白 蘆花飛》,散文集《鄉土情結》《麥浪漾起的村莊》。長篇小說《黑喪鼓》入圍第九屆茅盾文學獎,榮獲第八屆四川文學獎。

    “咦——”

    娘正盯著糧倉里堆得冒尖兒的麥子,樂呢,卻忽地掐斷笑神經,把腦門子狠狠一拍,“麥進倉,女見娘——該接女兒回娘家歇暑哩!”

    歇暑,通常是在農歷的六月,也叫歇六月。歇暑,確切地說,是江漢平原鄉村專門為出嫁的女兒回娘家興下的禮節,日子一長,就成了風俗。

    歇暑,說白了就是娘跟女兒之間的事,盡是些婆婆媽媽、家長里短的家常話,在“接”與“送”上,也極具儀式感。先是娘去婆家“接”女兒回娘家,歇完六月,娘又“送”女兒回婆家,一路上,娘兒倆都不愿分手,就東拉西扯、沒話找話地說一些青菜蘿卜雞鴨豬狗的事,人還沒進屋呢,話就裝了幾大籮筐。

    要知道,女兒遠嫁,最舍不得的,是娘。

    不管多忙碌的日子,娘都要杵著鋤頭把或是扳著門框子,盼女兒早些回娘家,可誰知,女兒在婆家也是家里戶外忙不贏,一刻也脫不開身,忙碌得就像、就像那首民歌小調《回娘家》唱的那樣:“油菜開花黃又黃呀兒喲,爹娘接我回娘家呀啊,栽秧割麥兩頭忙,我哪有閑空回娘家呀兒喲……”可不,麥子一進倉,娘等不及了,就趕緊顛起小腳去“接”女兒,沒想,半路上,娘兒倆竟撞了個滿懷……誰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女兒,也巴心巴肝地想著回娘家哩!

    從“芒種打火夜插秧”一身勞碌中爬出來的莊戶人,時令一進六月,腿腳一軟,就一屁股坐在田埂或門檻上,歇。這一歇不打緊,不光整個身子骨散了架,關鍵是連心氣兒,也散了,懶了,活活成了一攤扶不上墻的稀泥。是的,該割的割了,該播的播了,田野上的農事都一股腦兒地了了,剩下的就是一個字:歇。

    我沒想到,勞碌慣了的莊戶人,竟是如此看重歇息——把歇息跟勞碌擱在同樣重要的位置。

    其實,歇暑,充其量不過是忙里偷閑地歇,就像晌午在樹陰下枕著鍬把打個盹兒,醒來后,該干什么還是干什么,只是勞動強度沒有栽秧割麥當口大;或者類似于萬忙之中磨一把刀——磨刀不誤砍柴工哩……風似乎是從天邊吹來的,樹葉婆娑起來,窸窸窣窣地篩下一些雨點子,一粒一粒的,像豆。雨不知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同樣也不知什么時候結束。連陰雨,誰說得準呢。

    五月旱不旱,六月連陰吃飽飯。節令一入梅,連陰雨就沒完沒了地下起來,鄉村就會濕漉漉地氤氳著一種可人的地氣。六月的鄉村,是一個多情的雨季。六月雨,就像是毒日下的一傘陰涼,可心得很,人乘涼,苗瘋長,谷灌漿,萬事萬物都在嗞嗞有聲地拔節。一切都蔥蘢著、生長著,就連人的精氣神也在雨水里發芽。坐下來,望著一簾檐雨,人就有了閑心逸情,或遙想,或展望,或感傷,或眷念……做娘的自然就要想起遠嫁的女兒,想清明前后,種瓜種豆,五月又是栽秧割麥兩頭忙……嘖嘖,人怕累得脫了一層皮,該接女兒歇暑了。

    說是回娘家歇暑,其實女兒一刻也沒歇下,剛幫爹娘洗凈床單、蚊帳,又拾起針頭線腦兒,想給娘老子各納一雙養腳的千層底。娘心疼,就埋怨,說前些日子農活還沒做夠?要你來歇就好生歇著,唉——跟你娘一樣,勞碌命,歇著吧——兒!女兒聽見娘的一聲“兒——”鼻子一酸,淚就下來了,比針腳兒落得還密實。

    做爹的可想得不一樣,一腦子都是田里的那些瓜瓜豆豆。

    雨還在下,沒有住的意思,怕沒個三五日的停不了。不能再等了。做爹的就披蓑衣,戴斗笠,扛上鐵鍬,光著腳板子走進雨簾,走進一刻也離不得的土地。什么都可以耽誤,可田里的農活耽誤不起。人誤田一時,田誤人一年。不好啦!剛插下的三畝晚稻秧怕要淹了,得趕緊開田口子放水,秧苗一旦水“冒頂”,就像人打了一場擺子,蔫不拉嘰的沒陽氣不說,主要會影響往后的發育生長。妻好一半福,秧好一半谷。這秧苗的田間管理可是大事哩。大多時候什么活兒也不做——主要是沒活兒做,就甩著兩只空袖子,在田埂上來來回回地走動,或者說磨蹭。末了,再立在田埂上,注目一畦畦見雨就長的秧苗,心窩子也會跟著躥出一株嫩綠的藤蔓。腳丫子好癢,低頭一看,呀!一條蚯蚓正從腳丫子彎溜出來,彎彎曲曲地向村頭方向,拐,就拐出了村子上空同樣是彎彎曲曲的裊裊炊煙。

    雨,淋濕了天,淋濕了地,卻淋不濕炊煙。炊煙總是以它慣有的姿勢隨心所欲地升起,當然,一同升起的還有脆生生有些燙手的縷縷麥香。

    這天,斷了線的雨珠子砸在廚房的亮瓦上,叮當叮當,脆嘣響。響聲,從廚房一豆豆滾到堂屋,滾到正在繡花的女兒腳下,和女兒稍一動就嘎吱嘎吱亂響的竹椅聲中,手一抖,針扎進指頭,心,就亂了……女兒干脆丟下花繃子,一頭扎進廚房。

    “娘——”

    “就等你來哩!”

    娘用微微顫動的背影說。

    娘沒轉身。娘不是不轉身。娘忙。娘忙得騰不開轉身的工夫——正用一塊嶄新的抹布抹案板,又往案板上刷一層黃亮亮的油。案板上有一盆面。面是昨晚發的,只一宿,面就餳了,白白的、鼓鼓的,像一朵碩大無比的蘑菇,盛開在洋瓷盆里。娘伸出一根指頭,一按,面團就陷進去好深,可指頭剛一抬,陷下的面窩窩又鼓起來。娘五指并攏,在面團上拍了三個響,啪——啪——啪——聲音混在亮瓦濺出的雨聲里,明亮、柔韌、瓷實,有著十足的力道和糯性。

    “好面哩!”

    娘感嘆,還是你胖嬸家的老酵母好啊!

    老酵母,是從村頭的胖嬸家傳過來的,就一坨,很小,竟發酵出了一大鍋麥面,胖乎乎、圓溜溜,像胖嬸肉嘰嘰的手。胖嬸家的老酵母,酵勁大,筋道足,發酵出來的面,柔、韌、糯,口感好,據說是從胖嬸娘家傳過來的。胖嬸家的一坨老酵母常常是從村頭傳到村尾,有時,還隨了遠嫁的女子傳到村外的村外……村上各家各戶的女子,都是吃著娘的麥面粑粑長大的。

    每年,一進六月門,爹就要擔著新麥磨一些面粉回來,囤著,供娘隔三岔五地做麥粑粑打牙祭。麥粑粑只有六月天才有閑工夫做。農忙是別想吃麥粑粑的,那時節,人人忙得胳肢窩里都恨不得長出一只手來,一身臭汗回家,鍋蓋一揭,壞了,飯不夠,就下面疙瘩,鄉下大都叫雞腦殼。下雞腦殼簡單便捷,麥面只消用適量的水,筷子來回攪幾下,再將麥面用筷子一坨一坨丟進沸水鍋里,眨眼間,這些形似雞頭的東西,就會一一浮上水面。現在,這玩意兒特別受城里人寵愛,且賦予了一個極其美妙詩意的名字:水上漂。

    所以,莊戶人做的是活路,吃的是工夫。

    做麥面粑粑講究可多了。面,一定得是老酵母發的,那老酵母真神奇啊,只那么一小坨,就能發一大盆脹鼓鼓的好面來。娘說,發面、起面、揉面,是蠻有路數的,酵母放多了,面就會餳得早,趴了,沒了力道;面起早了,會成死疙瘩;起晚了,就會發酸,餿。揉面,是個細活兒,就像村姑繡花描朵兒,一針一線,使的全是心勁兒。

    “姑娘家看繡花,當家的看做粑。”娘說,來,你給好生盯著——女兒心一動,娘,我的娘,這是要把她做麥粑粑的看家本領,手把手地傳授給我哩!

    娘開始揉面。一指一指地,似乎渾身的力氣都注入到了指尖兒。麥面粑粑做好后,就是下鍋煎或蒸。煎,就是先將粑粑貼在鐵鍋四周,鍋底一次性放好適量的水,再用鍋蓋蓋嚴實。柴火一定得是稻草或麥草,火,大不得,也小不得,更斷不得,得是文火,悠,一氣呵成。娘把鍋蓋一揭,一股麥香就溢出來,呈金黃色,手執鍋鏟一鏟,麥粑粑有硬有軟,挨鍋的那面又焦又黃,咬一口,脆、酥、香。

    另一鍋是蒸。娘先把用南瓜葉或者荷葉包好的粑粑放進篾蒸籠,灶膛的火,正好跟前者相反,越大越好,待蒸汽和麥香脹破廚房時,蒸蓋子一揭,又多了一股白嫩綠色的味道。

    未嫁時,女兒只顧享用娘做的這些美味,從沒像今天這樣仔細地揣摩娘做麥粑粑的每道工序,從發面(酵)、起面、揉面,到下鍋、點火,她盯得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然后又一五一十地默記于心。娘呢,也從沒像今日這樣不厭其煩地嘮叨過。

    “粑粑做得好,膝下娃兒吵。”

    娘說,這才像是過日子的樣子呢!

    娘將香噴噴、熱乎乎的粑粑一個一個摞在筲箕里,用一片綠汪汪的荷葉蓋上,然后,把冒尖的筲箕攬在腰間,說,“走——送粑粑去!”

    女兒這才明白,娘做這么多新麥粑粑,原來是要送給鄰里鄉親哩。女兒當然還記得,兒時,娘把粑粑做好后,都要帶上她挨家挨戶地送,往往是自家吃得少,送出去的多。有一回,她歪著腦袋問娘,咋個不帶哥哥或者弟弟送粑粑,偏偏要帶上她這個女娃呢?娘就說,哥呀弟的是男娃子。她一下不高興了,哼!那男娃娃就該坐在家里吃粑粑?娘摸摸她的頭,光笑。娘這一笑,可把她笑惱了,小嘴一噘,說自家的粑粑咋個要送給別人家呢?娘又摸摸她的頭,說等你哪天回娘家歇暑,就曉得了。

    女兒清楚,給鄰里送粑粑,不光她家,村上其他人家也一樣,都不興吃獨食,都要把自家剛出鍋的熱粑粑一一送給鄉親品嘗分享。盡管是同樣的做法,同樣的粑粑,可吃在嘴里,卻別有一番甜味在心頭。娘說,剛出鍋的熱粑粑,“百人吃了百人香,一人吃了爛心肝。”娘說,這不是娘說的,也不是別人說的。這是村風鄉俗說的——在理啊!

    娘在前,女兒在后。每送一戶人家,娘都要補一句“我家女子歇暑呢!”那戶人家的婆婆或是媳婦,就盯著女兒的肚子,對娘說,多謝多謝!你這快當外婆的是送“喜”喲,保準你抱個白白胖胖的外孫子呢。娘笑,借您家吉言哩!

    鄉鄰們提前的道喜聲,就像蔓兒樣,扯得娘兒倆的心田漾兒漾兒的。

    娘離開人家時,人家都要留下同樣的話:她嬸啊,酵母擱好,明日就來借呢。娘說,敢情敢情!女兒清楚,在娘家,什么東西都得有借有還,唯有酵母是有借不還的。說是“借”,那是客套,其實圖的是吉利,是“發”。借發借發,有借有發,越借越發,家景發,子孫發。這是老輩子早就興下的。借者高興,被借者也情愿。常常,一坨酵母,會挨家挨戶地“借”滿一個村子。

    四四一十六戶人家送完,筲箕就空了。娘這才把空筲箕遞給女兒。娘心細,知道女兒有“喜”了。負不得重。

    一路上,女兒雙手端著空筲箕,畢恭畢敬的樣子,心里感到從未有過的富有、豐盈。這個六月,歇得好,不光“歇”到了一門當家手藝,還“歇”到了淳樸的家風和美德。

    六月一歇完,早稻該開鐮了,女兒的心思就“嗖”一下飛回婆家。做娘的何嘗不知?娘就用疼愛不舍的目光打量女兒一眼,囁嚅老半天,就是把那個“送”字說不出口。女兒呢,笑瞇瞇地望定娘,磨磨蹭蹭,支支吾吾,等好不容易叫出一聲“娘——”卻欲言又止。

    娘忍了又忍,就把“兒——”忍在心頭。

    娘何嘗不知,只要這聲“兒”一叫,娘兒倆就得分手了。

    娘總算把女兒“送”出了門。一路上雞飛狗吠牛羊叫。拐個彎,就出了村子。娘和女兒都站住。娘笑,女兒也笑。娘撫了撫女兒被風吹亂的劉海,笑紋里似乎藏著一絲酸楚,心說,我是娘哩,做娘的不懂得女兒心思,還配做娘嗎?又說,都說母女連心哪,娘早就看穿了你心里裝的小九九哩。

    娘的指頭抖了一下。娘撫到了女兒額上幾條細密的皺紋,就用指頭抹了抹,似乎要把它們給抹平……一縷晚風掠過,卻拂動了好幾綹發絲,有娘的,也有女兒的;有黑的,也有白的,絲絲縷縷,混雜在一起,分不開,理還亂……老半天,娘才晃過神來,從貼胸的口袋掏出一團荷葉包著的東西,塞給女兒。

    女兒手一捏,軟綿綿的。

    “回吧,到家了再看……”

    可是,沒走出幾步,女兒就迫不及待地打開荷葉,竟是一坨熱乎乎、肉糯糯、熏得眼淚水兒泛濫的老酵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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