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海系列之—— 千里牧道
（一）
有句老話，北疆看風景，南疆看人文。
在今年6月之前，上述觀念，吾深信不疑。北疆，來了數(shù)次，北疆的四季，山川河谷，如數(shù)家珍。不敢說妄語，至少北疆帶“A”的景點都去過，從兩個“A”到五個“A”不等，一個“A”直接忽略！因緣際會，今年6月，我來到了福?？h沙爾布拉克鎮(zhèn)。
逐水草而居的人，年年都要做一道必選題——騎著馬兒，手執(zhí)長鞭，人牛羊馬駝一同埋頭“趕路”。馬畢竟是馬，人騎在馬背上，不光要看路，還要照顧四畜。對于逐水草而居的牧人而言，牛羊馬駝就是他們?nèi)康募耶?，恨不得全都拴在褲腰帶上。如果，他們有孫悟空的能耐，掌握“大品天仙訣”、懂得“七十二變”，或能將龐大的隊伍，“變變變”，縮小再縮小，放入“百寶袋”。
一般，趕路人性子急，早早入睡卻輾轉(zhuǎn)反側(cè)。慢性子能熬成急性子。夜不能寐時，數(shù)星星太浪費時間、數(shù)綿羊越數(shù)越多……他們一心盤算著，家當還有什么沒收拾，連同剛出生的幼羔，牛羊馬駝共有多少？河邊的搓衣板和晾衣繩別落了、樹樁邊晾曬的柴火記得帶上……天氣多變，早晨清涼、中午烈日當空，下午悶熱、傍晚最安逸，夜半涼風襲人，一定要多穿衣，出身悶汗都比著涼感冒強。
趕路人活脫脫跳出夢鄉(xiāng)，與其不寐，不如起身拾掇拾掇，整個家都在馬背上。馬馱到哪里，家就在哪里；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安營扎寨，河谷、溪邊、山前、山后……睡不著，索性夜色下出發(fā)，苦中作樂、披星戴月。凌晨四點多起床，日上三竿時，一天的路程已過半。晌午烈日當空，找個靠近水源的地方，燒壺茶、歇個腳，補個回籠覺，覺補夠了，再次啟程朝山的那邊進發(fā)。米熱是女中豪杰，個子不高，干活利索，三兩下，熱氣騰騰的奶茶便已潤到了心窩里。紅紅的柴火，熱氣熏著眼睛和面龐，如隔著薄霧、蒙著面紗?；鸸庾屆谉岬奈骞俑恿Ⅲw，更有棱角、有層次、有色彩。米熱的存在讓人舒服、安心，如蝴蝶在花叢中飛舞、如蠶寶寶破繭而出、如橫行霸道的螃蟹一生數(shù)次蛻殼……而米熱的老公和孩子，則坐在花氈上笑瞇瞇地看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走來走去、忙前忙后的女主人。甩手掌柜并不是啥都不干、啥都不用操心，而是有人負重前行。米熱的老公能享受這份清閑，那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二）
米熱一家，帶著他們所有能移動的財產(chǎn)，靠著“4路”的體力，每年四月從冬窩子移到春牧場，再到夏牧場。9月初，陸續(xù)從夏牧場返回秋牧場，最后回到冬窩子。冬窩子地勢低，呈凹狀，背靠丘陵，天然地勢和地理屏障能有效抵擋呼嘯的寒風。水草豐滿的夏牧場，牛羊馬駝的膘能否完成能量轉(zhuǎn)換和守恒？物質(zhì)雖然不變，但存在形態(tài)和形式總在日日新、日日鮮。米熱說，現(xiàn)在條件好了，不少鄰居在“逐”水草而居方式上有了變化。以前，純粹的人力、畜力，如今，租輛車，一兩趟就把牲畜全部轉(zhuǎn)移到了夏牧場?！白庖惠v車要三千元，我們舍不得！”米熱說話時，雙目未能直視，悄悄地轉(zhuǎn)向，而側(cè)面并沒有移動的物體。顯然，好強的米熱并不希望我看到她閃爍的眼神，并不希望我洞悉她內(nèi)心深處的窘迫和自尊！
“嘟嘟！”米熱在召喚她口中的“小兒子”。嘟嘟是只牧羊犬，也是米熱的警衛(wèi)員、哨兵。在務(wù)實而稍微有些嚴肅的米熱跟前，光會賣萌可不行，必須要有真才實學?？刹?，嘟嘟在隊伍行進過程中，始終走在最前端，左前方、右前方，時刻保持高度警覺，如一位訓練有素的偵察兵，不時更換位置，正可謂“敵動我動，敵不動，我仍動”。
米熱說，有嘟嘟在，懸著的心放了一半！“如果哪天沒有了嘟嘟，行嗎？”米熱答道：“肯定不適應(yīng)?！比伺c動物之間的信任和依賴，如此單純而濃烈，濃得化不開、濃得讓人妒忌。米熱把肉切成小塊，方便嘟嘟進食。嘟嘟嚼一口，抬個頭望望米熱，再吃一口，再看一眼米熱。食物掃光后，嘟嘟會蹲在米熱小腿邊，蹭一蹭褲腿、撓一撓癢癢，希望得到“母親”的贊賞。古人云，承歡繞膝，長輩們喜歡兒孫滿堂，蹣跚學步的孩童在芳草庭院里追逐打鬧，歡笑聲橫掃陰霾和憂郁。而米熱和嘟嘟，少了人間的倫常、多了自然界的和諧，我開始理解米熱說的“肯定不適應(yīng)”。嘟嘟雖然是動物，但并不亞于人，它是有靈性的，忠誠、盡責、感恩、善良，人身上的美好品質(zhì)和閃光點，在嘟嘟身上都能感受到。米熱說，一年中有半年時間在這段路上，多了枯燥乏味、少了豐富多彩。這條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估摸著單程五百公里，一年一趟往返，千余公里，只多不少。在米熱眼中，吉拉大峽谷—沙爾布拉克—紅山嘴，是祖祖輩輩走的老牧道。沙爾布拉克是進出夏牧場的必經(jīng)之地，在衛(wèi)星云圖可見，沙爾布拉克像個布袋口，經(jīng)由吉拉大峽谷或紅山嘴牧道，“布袋口”一開，百萬牛羊馬駝來如風、去如風……
（三）
米熱與鄰居們商量好似的，一戶一戶通過，遇到“擁堵”高峰點，騎馬上前，商量誰先誰后。在這天地之間的大草原，個人在大自然面前往往是無力的！退一步、讓一步，多了情分、少了意氣用事，說不準，哪天家里有個急事，找人幫忙至少張得了嘴、辦得成事。米熱說，如果遇到對方著急，一般會在旁邊等一等，休息一下，等半空中飄著的煙塵散盡，再“重啟”。
前不久，她還遇到波拉提被小馬駒“絆倒”的事情。那天十點多，波拉提一家的牲畜順利通過了沙爾布拉克關(guān)口。繼續(xù)行進時，波拉提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少了一匹黑白相間的小馬駒。小家伙十分有個性，當然長得也讓人過目不忘。波拉提牽住韁繩，掉轉(zhuǎn)馬頭接近馬駒，而小家伙就是不愿讓靠近，左躲右閃，在碎石、懸崖、草叢、矮樹之間靈活變化，玩起了“躲貓貓”。波拉提人如其名，“鋼鐵戰(zhàn)士”，心中憤憤不平，隨即掏出套馬索，在半空中轉(zhuǎn)了幾個圈，小馬駒十分機敏，迅速躲閃，波拉提的做法落空了！一次、兩次、三次，波拉提與小馬駒玩起了“轉(zhuǎn)圈圈”，小馬駒越轉(zhuǎn)越歡、波拉提越轉(zhuǎn)越惱火！“吁——吁——吁吁吁——”吆喝聲愈發(fā)急促，揮舞套馬索的頻率越高，失敗次數(shù)也越來越密集。波拉提心生莫名情緒，一種久違、一種被激怒、一種失而復得的勇氣……“姜還是老的辣”，最終，小馬駒落入了套繩。波拉提剛剛因發(fā)怒而變形的眉頭終于有所舒展。
米熱與嘟嘟的溫情、波拉提與小馬駒的對抗，各有各的精彩，千人千面，或有不同樂趣！
轉(zhuǎn)過這道山梁，草原上有道大裂縫，有一定寬度和深度。牛羊馬駝若是跌落，基本沒有能爬起來的。牧羊人下馬仔細察看，“這是今年的新情況，或許是三月融雪時，洪水沖出來的深溝……”這給所有牧羊人帶來了共同的焦慮！搭橋、繞道、填溝，比較不同方案之間的優(yōu)劣，牧羊人決定聯(lián)合其他幾位修一道簡易的繩索橋。畢竟是臨時搭建的小吊橋，每次只能讓一只羊、一匹馬、一峰駱駝通過，效率十分低。趕路人趕的就是時間，與太陽賽跑，變則通。這位牧羊人索性在溝里放了幾塊木板。牲畜緩緩地下坡、上坡。下坡起得猛，難以控制速度。羊倒是小心翼翼，看到前面的停住了，則會呆呆地貼著羊尾巴；馬性子急，隨時碰撞，現(xiàn)場亂成了一鍋粥……牧羊人心疼摔倒的牛羊馬駝，在下坡、上坡處又加了數(shù)塊木板，如此，牲畜通過的速度明顯加快。深溝里的煙塵滾滾，仿佛發(fā)生了“大件事”。遠處、近處的牲畜，在兩山之間的峽谷中，竟形成了“S”形經(jīng)典構(gòu)圖的畫面。從凌晨三點始，等了數(shù)小時的攝影發(fā)燒友，如何輕易放過他們口中“百年一遇”的自然畫卷。塵土遮蔽了部分光線，營造出或明或暗的光影，光線穿透灰塵，隱隱約約灑落在草原上；而這光線是不均勻、不規(guī)則的，無心的設(shè)計、無意的光影，人在其間渺小至極，心生悲涼！
（四）
在“布袋口”，除了一陣又一陣遮天蔽日，還有一道獨特景觀，公路上特殊的“行人”。山體裸露的巖石，不規(guī)則地凹凹凸凸。車在找路、牲畜也在找路，等一群牲畜通過，一般需要二十多分鐘，可這不是個案，整個小鎮(zhèn)公路沿線都是特殊的“行人”。司機按捺不住性子，數(shù)次按喇叭，牛羊馬駝早已見怪不怪。天性善良的大尾羊聽到“嘀嘀”聲后，至少走快了幾步；而慢吞吞的“牛魔王”，依舊我行我素……車子沒法朝前，畢竟路面上都是牛羊馬駝。哪一只、哪一匹，不是牧羊人的心肝寶貝！同行的小伙子實在忍不住了，一邊走出車門，一邊脫去上衣，隨后，將其扭成一團，衣服是其道具、是其羊鞭，外加大聲吆喝，羊蹄起落的頻率明顯加快，蹄接蹄、羊趕羊，羊群的躁動起伏有韻律感，一高一低、一凹一凸、一前一后，如海浪又如退潮……陽光照在路面上，“金線”落在他的短袖衣服上，人在羊群中并沒有違和感。小伙子名叫木黑提，家在吐魯番，來福海工作，他說：“小時候，我常放羊……”
牛的慢吞吞、駱駝的穩(wěn)重，人不斷穿梭其中，猶如游動的精靈，看著木黑提的背影，在羊群中扯著嗓子嘶啞地喊著，聲音極有磁性，背影透著光，他并不高挑的身段瞬間變得高大，在天人合一的自然畫卷中，真是帥極了！
“累了，躺在芳草地上，閉上雙眼，舒服極了……”木黑提邊說，嘴角邊向上揚起。我的眼前浮現(xiàn)了畫面——藍天白云綠草地之間，牧羊人心無旁騖地享受著屬于自己的寧靜時光，睡醒后，從布袋里取出冬不拉，隨心所欲地彈著，他彈的不光是天、人之間的道，還有心中的旋律！
獨特的地理位置讓沙爾布拉克鎮(zhèn)成為必經(jīng)之地，一條雙車道的公路穿過小鎮(zhèn)。大部分牧羊人選擇讓牲畜穿公路而過，牧羊人揮著羊鞭，不停地“吁——吁——”羊天生膽小，喜歡左顧右盼，只要領(lǐng)頭羊邁開第一步，大部隊就會尾隨跟進，這應(yīng)該就是老話中所說的“羊群效應(yīng)”。
過了公路，翻過小山坡，地勢瞬間開闊，馬兒沖鋒在前，那萬馬奔騰的恢宏氣勢，天地為之動容、山川為之震撼！不甘示弱的陽光拼命沖破浮塵的阻擋，試圖與芳草親密接觸，屢試屢敗、屢敗屢試！浮塵試圖沖破“布袋口”的禁錮，微小的浮塵數(shù)量不計其數(shù)，齊心且團結(jié)，一致對外。可塵終究是塵，力量再大，也無法沖破“布袋口”的束縛。站在高處，牛羊馬駝是一個層次，浮塵遮蔽是一個層次，浮塵上方是一個層次，藍天白云是一個層次；層次感多而豐富，是“布袋口”的一大特色，這無疑引起了攝影發(fā)燒友的極大興趣！山坡上，穿著攝影背心的男男女女，站著趴著蹲著，端著“長槍短炮”，或擺弄著無人機的遙控器，抓緊時間，試圖完整記錄，“布袋口”里一個景觀、“布袋口”外另一個景觀，里外景觀構(gòu)成一幅幅動態(tài)圖……
（五）
一個月前，牧民杰坎帶著自家的五百只羊、鄰家寄養(yǎng)的百只羊和五十余匹（峰）馬和駱駝，從福?？h齊干吉迭鄉(xiāng)博列克托別村出發(fā)，朝東北方向一路挺進。風雨兼程、披星戴月，走了兩百公里，抵達沙爾布拉克的春牧場。在這里休整三周后，他們將繼續(xù)朝夏牧場行進。杰坎的不少鄰居選擇包車載牲畜，大大縮短了在途時間；而杰坎，對此快捷的轉(zhuǎn)運方式有所保留，哪怕運輸成本在可以承受的范圍之內(nèi)。
在阿爾泰山和準噶爾盆地之間是廣袤的四季草場。這里是牛羊馬駝的天堂，也是新疆重要的畜牧業(yè)主產(chǎn)區(qū)之一，還是地理標志認可的奶源地。高空鳥瞰四季草場，由南到北，地勢由低到高；由北到南，地勢由高到低。白雪覆蓋的山巔、筆挺的針葉林、郁郁蔥蔥的草甸，盆地中心是荒漠，依次呈現(xiàn)……生物多樣性使得這里有了“金山銀山”的美譽，還是世界植物資源的“種子庫”……轉(zhuǎn)運工具的機械化、古牧道的公路化，使得一年一次的往返、長途跋涉的遷徙，越來越簡單、便捷。
沙爾布拉克山丘綿延舒展，兩側(cè)是長年雨水沖刷形成的溝壑，呈梳狀密布的山地；山巒起伏跌宕，有著茂密的原始森林；山頂是渾然天成向南傾斜的巖石地貌，猶如一座座懸空草場，人站在頂端，胸有猛虎的威嚴感。芳草茵茵、繁花似錦，坡地平緩，無垠無際，恰似巨型碧毯一直鋪到了冰雪皚皚的阿爾泰山腳下。藍天、白云、雪山、草原、野花……構(gòu)成了美妙絕倫的畫卷。走進草場，大片大片的金蓮花、野菊花、蒲公英……蜂擁而至，恣意而張揚。一種久違的原始生命力撲面而來，一種禁錮已久的釋放噴涌而出，一種來自遠古的野性召喚著靈魂。人走多了是路，羊踏多了也是路，牲畜擠滿了路兩邊，遠遠望去，后面還有更長的隊伍從天的那一邊沖過來，綿延不絕！色彩、形態(tài)各異的花朵，把綠茵茵的草原襯托得更加絢麗多彩。“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清風徐來，齊膝深的野草與星星點點的野花窸窸窣窣、竊竊私語，潑灑的色彩一波波涌動、搖曳，如海浪般起伏；碧藍的天空中，隨風飄來的一朵云遮住了太陽，光依然如瀑布一樣直瀉而下，待陽光把云彩揉散，再次灑滿草原，它已被過濾、洗滌，每一道光芒仿佛都是新的……
前進，不斷前進，一條縱深百米、蜿蜒數(shù)公里的河谷，豁然阻斷了“彩色”奔涌的征途。河谷兩側(cè)長滿了落葉松，排成整整齊齊的綠色方陣，郁郁蔥蔥、密密麻麻，宛如西天山的儀仗隊。走近崖邊，隱約傳來淙淙水流聲，河水在崖底溫柔流淌……平緩的山坡上，一簇簇林地、一塊塊碧綠草甸延展其間，有些草甸上，遠處雪山融水沁入地下形成一個個小池塘，邊緣被茂密的綠草簇擁著、圍裹著，池水清澈、明凈，像是鑲嵌在碧毯上的不規(guī)則鏡面。我被這夢幻般的美景陶醉了，隔絕了塵世的喧囂、遠離了現(xiàn)代的繁華，時間在這里仿佛凝固！行走在自然與心靈碰撞的奇景之間，身心被洗滌著，我仿佛又回到了美好童年，回到了那純真與簡單的世界。
（六）
杰坎的爺爺今年快八十歲了。常言，人生七十古來稀。本該膝下承歡、休閑養(yǎng)生，而爺爺閑不住，非要跟著杰坎一路走。拄著拐杖走路的爺爺，平地上顫悠悠，可一上馬，雙腿一夾、蹄下生風，爺爺騎了一輩子的馬，馬的四肢早已成為其身體的一部分。馬背上怎么都舒服，步行反而遲緩、顫悠，爺爺年輕時帶著兒子，年老了被孫子帶著……
一碗熱騰騰的奶茶下肚，爺爺雙腿一盤，擺起“龍門陣”，開始講故事——很久以前，戰(zhàn)事不斷，一位年輕將士身負重傷，倒在了芳草叢中。這時，天邊飛來一只美麗的白天鵝，施展所能救活了將士，自己也現(xiàn)為人形……二人日久生情，墜入愛河，成婚，誕下一名男嬰，取名“阿克庫”，意為“白天鵝”。難怪哈薩克人對白天鵝有著獨特的情感，視其為純潔美好的愛情象征、善良正義的化身。傳說有傳奇的元素，充滿了想象力，以及對未知世界的認知和自圓其說。從理性層面分析，少了科學依據(jù)、邏輯支撐，但從某種程度而言，也詮釋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念。類似的傳說不勝枚舉……動物、植物、人，藍天白云、高山草場，有形的無形的，宏大的微觀的，所有的一切，環(huán)環(huán)相扣、山水相依，守護著美麗的草場、河流。
爺爺除了善騎馬，馬上生風、八面威風外，還愛唱歌。夕陽西下，晚飯前，家里的女人們忙著生火煮飯，爺爺坐在氈房外的草地上，彈起了心愛的冬不拉。駿馬和詩歌是牧羊人的兩只“翅膀”。騎馬是草原上最便捷的交通方式，對草場破壞性極低。從古到今，時代不斷變遷，出行交通工具不斷變化，對于草原而言，騎馬仍是較為快捷、環(huán)保的出行方式?？焓侨祟惿娣绞降男枨笏俣?，環(huán)保是人類生存所依賴的大自然的基本要求，人與自然，如何在天地之間共生共處共存？或許，我們能從民謠中捕獲一些信息。爺爺?shù)那俾曈茡P、歌聲如詩，“綿羊的仔羔，我的寶貝，草地上的小可愛，你在哪里喲，我的小乖乖！”“褐色大雁鳴叫著劃破水面，嬉戲喧鬧點染了大草原；像褐色大雁那樣該有多快樂，放開歌喉讓樂聲滋潤心田?！毖杪?，我的眼前瞬間又出現(xiàn)了一幅畫——不遠處的溪水邊，波光粼粼的水面泛起了漣漪，大雁低飛，長途跋涉，尋找一方水草落腳歇息進食。這只停歇的大雁，低頭間發(fā)現(xiàn)水中竟有另外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它看得入神，突然一條小魚游過，大雁納悶，為何水中的自己面對食物一動不動？大雁索性一喙叼起小魚，順溜地滑入胃中。大雁捕食場面，既緊張刺激，又自然而然。魚是大雁眼中的食物，而大雁何嘗不是不懷好意的人眼中的食物呢？小魚小蝦、大雁天鵝，它們在不同生存空間和環(huán)境中彼此存在、照拂。
生于斯、長于斯的爺爺，最親密的朋友莫過于牛羊馬駝、大雁、哈熊、狐貍、兔子等。用歌聲表達人類對動物的觀察、感情和學習的過程以及收獲的經(jīng)驗，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技能。緩慢而悠揚的旋律中，呈現(xiàn)的是爺爺豁達、寬厚的心態(tài)，萬物和諧共生的自然觀。爺爺每年有四個多月時間都在草原上駐扎，年輕時，他帶著兒子、兒子帶著孫子，如今，孫子帶著父親、父親帶著父親的父親……出門時，大包小包，大小家具工具、生活用具、細軟被褥，一個移動的家?；蛟S，只有這種移動的生活狀態(tài)，才能讓爺爺更真切感受到生命的存在。又或許，爺爺自知天命難違，想在往后有限的時間里，多陪陪親人，見證孫子的成長，恰到好處的一句點撥是身為長輩對晚輩最深的愛！“只有在草原上生活，我覺得日子才是日子……”爺爺望著遠處，略有所思。
（七）
杰坎的妻子和母親是傳統(tǒng)的家庭婦女。每天從睜眼到閉眼一直在忙活——早晨擠奶、燒茶，中午為出生不久的羊羔喂食，下午洗衣、收拾氈房，忙忙碌碌，似乎沒過多久便已夕陽西下、夜幕降臨！
傳統(tǒng)草原女性的生活比較辛苦，歲月無情地在她們臉上留下了各種痕跡。長年的野外生活，腿腳不便、風濕骨痛，那是極為常見的。日曬雨淋，三十歲左右的婦女看上去有些顯老。盡管沒有細皮嫩肉的表相、婀娜的小蠻腰，卻有著強健的體魄和黝黑發(fā)亮的麥色皮膚。她們的言行舉止，內(nèi)忍堅強、身體力行，教導著她們一代又一代的孩子，要勤勉、能吃苦、懂禮貌。當夕陽慢慢為草原蒙上了“金紗”時，炊煙從氈房穹頂裊裊升起。白晝在此似乎要結(jié)束了，可一天才剛剛開始。歸巢的鳥兒、暮歸的老牛，云很輕、風很柔，一切恰到好處。羊羔、牛犢、馬駒歡奔嘶鳴，伴隨著母畜呼喚幼崽的低吟。幼馬也有一人多高了，可總喜歡在母馬身邊繞來繞去，或低頭私語、或默契交頸。我回頭一看，杰坎的妻子一身藍白清爽的穿搭，尤為青春動人！衣服的藍，也是透過氈房天窗可見的天空藍，更是浩瀚星辰的藍。藍白配是草原最高級的搭配、是人歡快的心態(tài)，一種不露痕跡的經(jīng)典美；藍白配，一半溫柔包裹、一半輕盈盛放，不張揚、又耐看，這種美融合了自然美、野性美和人性美，歷久彌新，越看越好看。一般的美是有侵略性的，有遭人妒忌的一面，能攻城略地般地入法眼、占領(lǐng)人心，而草原的藍白配，人看后，躁動瞬間分解。入眼、入心、入戲的不是一時的激情和沖動，而是恒常的專一和寧靜。忽然間，我感覺自己變身為一棵樹、一片云，不再憂心忡忡、火急火燎。草原上的醇厚自然風光，不但養(yǎng)育了牛羊馬駝，還治愈了我和我的小伙伴。我們已經(jīng)徹底融入沙爾布拉克的一草一木，一滴水、一片葉。最懂我們心思的是草原的風，風吹過河谷、吹過山坡、吹過羊群、撫過我們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我多想在小鎮(zhèn)繼續(xù)停留，與紅花綠葉小草做伴、與大雁小鳥做鄰居，見證牛羊馬駝從眼前一遍又一遍走過，參與它們一年又一年地成長、繁衍和老去。能在草原上從容行走，與天地為伴、與雪山對話，躺著看日出日落、刮風下雨，躺著數(shù)蒼穹的星星，看流星雨瀑布。如果生命可以按下“暫停鍵”，我愿意把人生最好的年華留在此地；如果時間可以停頓，我更希望定格在這阿爾泰山環(huán)抱的天堂——沙爾布拉克，定格在這讓靈魂回歸大自然的世外桃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