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那巴扎的新巴扎
麥海提·馬木提說，小時候的事情，像村邊的苦豆子草，牢牢地長在心里。越拔越長，越長越高，漚成肥料上到瓜地里，結出的甜瓜比蜜甜。六歲那年，他跟著大人在親戚家的婚禮上吃羊肉抓飯。抓飯吃過多少次，之前的全忘了，這一次卻在心里扎了根，記得真真的。
親戚家的院子里，媽媽和女人們切羊肉、胡蘿卜和皮芽子（洋蔥）。爸爸和男人們搬來半個大油桶做成的鐵爐子，架上能煮三只羊的大鐵鍋，燒起杏樹木頭紅火苗。清油燒熱了，羊肉煎香了，胡蘿卜、皮芽子放進去，淘好的大米放進去。紅紅的火苗轟轟轟地燒，白白的香氣滋滋滋地冒。他站在火爐旁，看到紅火苗和白香氣里有一群活蹦亂跳的小精靈。小臉烤得燙燙的，咽下很多口水后，鍋蓋打開了。一把洗干凈的大鐵鍬，在鍋里上下翻。羊肉大米胡蘿卜，在濃濃的香味中均勻地攏在一起，好吃又好看。他好奇羊肉大米胡蘿卜變成抓飯的奇妙過程，從此迷上了做飯。夢想用紅火苗里的紅精靈，白香氣里的白精靈，把糧食、蔬菜、牛羊肉，變成薄皮包子、拉條子，好多好吃的東西。
長大后，他成了喀什飯館里的學徒工，成了做飯的大師傅。一直干到50歲，每月工資兩千多。經常夢見自己是老板，醒來還是個大師傅。
去年夏天，麥海提回村給自家的苞谷地澆水。干完活，到修磨坊的工地看熱鬧。前些年愁成苦瓜臉的祖農·如則哥，樂出一臉核桃花，遠遠地和他打招呼：“哎，麥海提兄弟，你回來真是太好了，看看今天的好天氣，肯定會有好事情。”
他抬頭看看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晚上去村委會大院的農民夜校學普通話，順便和鄉親眾人見個面。學習開始前，駐村扶貧工作隊的阿里木領隊講了一件事。他說村里正在新修水磨坊，過些天還要建巴扎。咱們村的名字，“庫那巴扎”，就是“老巴扎”的意思。過去就是老巴扎，現在要重新建起來。他說村里不少人在外面開飯館、做生意。魚塘右邊那片破破爛爛的大院子，就在去阿克陶縣的公路邊，正好建巴扎。先修一排門面房，讓有手藝的人免費使用當老板。咱村里家家建棚圈，搞養殖、種蔬菜，養了幾千只雞、鴨、鵝，生得蛋、長得肉，都要變成錢。巴扎建成后，村里的貧困戶免費進場經營，每戶一晚上賺50到100元，一年52周，戶均月收入幾千元。第一期開起來，還要建第二期、第三期。全部建成后，會有很多門面房，能做很多生意?！鞍驮?，就是農貿市場大集市，商品流通的活水渠。阿里木領隊說，巴扎是個神奇的好地方，能變出財富、變出快樂、改變生活。他說正在四處找資金，大家也要做準備，只要有本事，就來當老板。讓塔什米里克鄉上的人、阿克陶縣那邊巴仁鄉人，都來咱村趕巴扎。
麥海提的心里一陣哆嗦，覺得這些話是專門說給他聽的。夜里回到家，心跳得怎么也控制不住。肚子里有一只小羊在吃草，拱他的心，舔他的肺，癢得一夜睡不著?？墒?，不但，而且，所以……他想了這個想那個，又在想，建巴扎要花很多錢，阿里木領隊說正在四處找資金。資金又不是河壩里的石頭，想找就能找得上？
他像熱馕烤在馕坑里，翻來翻去一整夜。第二天去找工作隊。說他小時候吃抓飯的事情，說他在喀什飯館里當大師傅的事情，說他懂得紅火苗里的紅精靈、白香氣里的白精靈……他說得眼睛流出水，繞著眼眶往外涌。工作隊明白他的話，知道他有做飯的好手藝。讓他把心放在肚子里，巴扎一定能建成，一定免費給他一間開飯館。
麥海提還是喀什飯館里的大師傅，心里卻想著不一樣的事，盤算著老板怎么當。有空就往村里跑，看巴扎建到什么樣。
祖農·如則哥的水磨坊開始磨面時，巴扎的七間房子也建起了。祖農哥穿著白大褂，守著三臺水磨，神氣得像城里的醫生。他看得心里又癢癢，想著等巴扎的場地清理好，自己的飯館開起來，也和祖農哥一個樣。
新年第一天，巴扎開始試營業。七間房子七家店，裁縫服裝店、電子商務店、啤酒燒烤店、百貨小超市、拉面店，還有麥海提的抓飯包子店等。二十個藍色貨柜一長排，都給村里人免費用。特色小吃、日常用品、兒童玩具，一下子有了很多東西很多人。為建這個新巴扎，阿里木領隊個人捐款15萬元，其他隊員每人捐款2萬元。他們又動員朋友、同學、企業家，捐資達到80萬元。新巴扎要有新管理，工作隊組織成立庫那巴扎村“新希望農民合作社”，28家商戶第一批入了會。
又一個春天來臨，庫那巴扎村正式成為星期三巴扎。南疆人生活離不開巴扎，人們到巴扎做買賣、見熟人、品美食、通信息。每個巴扎都有固定的巴扎日。每到星期三，庫那巴扎就是固定的交易市場。到了這一天，物流人流像河里的水，自然會流到這里來。
巴扎連著地里的生長，賣的是村里人的東西和手藝。麻花、飲料、窩窩馕，涼粉、曲曲、面肺子，烤雞、烤蛋、烤羊肉，吃的東西就有幾十種。自家產的東西，吃著放心，一點兒不比喀什飯館里的差。巴扎的香味，引來本村人、外村人、來來往往過路的人。幾百人來到巴扎上，吃燒烤、喝啤酒，跳一場麥西來甫（維吾爾族傳統的歌舞聚會）再回家。
麥海提的抓飯包子店，一天收入七八百。正式開張三個月，現金攢了18000元。今天“六一”兒童節，他拿出十張沾有抓飯香味的紅票子，給小學捐款1000元。回頭轉到水磨坊，笑瞇瞇地看望祖農哥，說今天的天氣真好啊！
初夏時節，麥子初黃，杏子未熟。農事不忙天氣好，正是巴扎紅火的時候。農業銀行結親幫扶的干部又一次來到庫那巴扎村。這個時候，親戚家沒有多少農活要幫忙，把蔬菜蛋禽多多變現才是正事，巴扎便成了每天午后的活動中心。
現在的巴扎，水泥硬化的場地，搭起高大寬敞的遮陽棚，彩色招牌一派喜色。七間門面各具特色，都有了一定的名氣。麥海提的抓飯包子，圖爾蓀的拉面，阿不都熱伊木的鐵爐烤雞，每天都有人排隊等候，每天都有人買不上。
烤鵝蛋是這個巴扎的特色。工作隊給貧困戶發的上千只鵝下蛋了，隊員阿克拜爾自制了木炭烤蛋爐，當上“蛋司令”。每天下午騎著電動車，用兩個柳條筐到各家收蛋。每只筐裝上幾十枚，白白大大煞是好看。天黑下來，烤蛋爐前圍滿了人。拳頭大的鵝蛋烤出來，買到的人兩手燙得拿不住，左手右手來回倒。阿克拜爾笑著要回來，一刀切成兩半，放在小盤里，撒上自創的秘制調料。帶著熱氣的蛋香，讓人吃一次還想第二次。
夜晚來臨，幾十張桌子坐滿了人。工作隊另一位隊員祖農·艾山，是義務記賬員，給每家每戶記賬結賬。
這一天，巴扎來了新加坡的客人。一輛面包車，大小十幾位，占了三張長條桌。幾個皮膚白嫩頭發油黑的少年，吃著過去沒有吃過的食物，睜著新奇的眼睛，看著巴扎夜市的風情。在旁邊的農民家里住了一夜，體驗這里不同的生活。自從巴扎建起來，不時會有鄉村旅游的人來村里做客。
巴扎迎來一場婚禮。貧困戶奧布力喀斯木的兒子艾力江，牽著新娘努爾斯曼古麗的手，在夜市上開始了他們的新生活。
婚禮不能沒有麥西來甫，所有的人都跳起來。工作隊里外號“伯爵”的隊員，和他的包戶——78歲的艾尼排罕一起跳舞。老太太住在村委會旁邊，每天路過都會見到，給她一個糖果，她會笑著與你擁抱?！安簟币约澥康亩Y節請了她，她吃了我送的一個葫蘆包子，流著口水就跳開了?！安簟痹夭粍?，只伸出手臂，微笑著看著她，做著跳舞動作。老太太跳得有些瘋，像情竇初開的少女。周圍的人們停下來，齊聲鼓掌。他們跳跳跳，“伯爵”始終微笑，直到她有些趔趄，停下來給了她一個擁抱。
巴扎的燈光，在鄉村的夜晚，異常明亮。伴著音樂與人聲的嘈雜，遠遠望去，顯出一種吸走黑暗的神奇。人們由不得就要走進去。巴扎能變出很多東西，把人變得開朗。除了財富，變出更多的是快樂。巴扎上有沒有愛情不知道，但能產生真情。人們喝酒、長談，能溝通很多心里的事情。
這片燈光，照亮村子生長，讓夜里的夢，有了方向。
（作者系新疆金融文聯副主席、作協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