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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膠東文學》2024年第7期|鄞珊:感官追索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7期 | 鄞珊  2024年08月08日08:10

    《創世紀》里說:人啊!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醫學的說法:人的身體里含量最多的成分是水?;伤直銡w于塵土了無痕跡,連骨骼都可以在時間的浸泡中化為烏有。

    一具軀體的細胞、器官、血液、水分,是可以用數據科學量化的——這些數據在“一個人”生命運作的正常值中高低起伏??梢粤炕纳眢w被我們的靈魂駕馭著,靈魂與身體共渡這段生命的河流。我們的器官因此有著感知。

    靈魂真的是身體的司令官嗎?它能調配我們的身體讓它聽候指令?實際上,我們的靈魂卻時時囿于身體的藩籬:必須聽命于感官,或是與之妥協,或是戰勝它,它們是饑餓的困獸,是困乏的蚯蚓,是疼痛的蛇……我的生命一直在與它們進行拉鋸戰。

    我痛,我知,故我在。

    饑 餓

    這面用了幾年的畫墻,呈現著勞作的痕跡——毛氈不再潔白,表面起毛并沾滿墨跡和斑駁的色漬。

    我的筆行于其上,十多平方米的毛氈就像廣袤的荒原。我左手托著色盤,右手握著筆桿,在畫墻上進行著大灣區寫生系列的創作。

    六尺宣紙上是半爿淡墨堆積起來的磚墻,畫的是前海的建設,是從寫生稿子上提煉創作出來的。磚墻上堆疊起如山般的安全帽,后面是起重機、腳手架,它們正墾荒般犁開這片大地的肌肉,構筑起一簇簇大地的鎧甲——一幢幢高樓在我的積墨中壘起。

    我與墨汁重重的高樓對峙著,高樓已具規模,眼睛和雙手、全身的神經都與之相連著。突然,胃里一陣斷崖式的跌落。我明顯感到胃部被抽空——滿與空并無過渡期。這個部位一空,全身的神經一下被這空洞揪住,胃部成了全身的中心。大灣區的寫實和創作都在我眼前如列車遠離了。

    饑餓一下子襲來,毫無征兆,一看,已是中午十一點半。

    人為什么要吃飯?我每每為此而進行著思想斗爭,我的生物鐘如此準確無誤,感官追索直截了當。我絕不能耍賴欠賬。每每此刻,我隨即得中斷手頭的活計。因為,手不聽使喚,站立的腳也被抽掉了氣力,眼睛也在內視自己的胃。

    深圳地標的組合已經被替換成可填充胃的物品,各種食物開始魚貫進入我的腦海。盒飯?這念頭最先被我剔除,我從不喜歡盒飯。然后就是潮汕牛肉粿,這個要么得移動自己的雙腳,要么去網上購買,又被我否定掉了。樓下的快餐店?十多年來我竟然沒有一次選擇其中的任何一家,可見快餐永遠在我疆界之外。這樣,能吃的也就只好看家里還有什么東西。

    這個不大的冰箱,打開來,一條深海的魚子,干品;十幾個雞蛋;老家捎過來的咸肉。我發現我幾乎都是以面條湯為主要思路,這樣也限制了我的尋找方向。

    這樣的儲存幾乎無法進行我的面條湯計劃。家里也沒有香菜、蔥之類可以點綴的菜,這也是主要原因。一個鴨皮梨蹲在茶幾上笑瞇瞇,很大很喜感。我決定今天將就,拿它頂一餐,騙過自己的感官。

    這個梨很大,削了皮還是肥胖異常。幾大口吃完它,我繼續對著畫墻,進入大灣區的創作。

    可是“饑餓”提醒著我,不能這么忽悠它,這是一餐嗎?我不知道人家的減肥餐是如何做到與饑餓的官能抗衡的。反正我現在無法頂住它的揭竿起義:它正在全面調動我身體的細胞,它們喊著“餓餓餓”。

    我退后,看著茶幾,還有麥片。一袋子麥片足有半碗的量,我全部倒出來。幾上的水壺一摁,水“突突突”地奔跑起來,隨即熱氣騰騰,與碗里的麥片融洽纏綿。

    半碗麥片進入我的胃,這是足以撫慰的食物。我想繼續與大灣區的畫作進行心靈交融,重新執筆,但感官依然把我拽回來,饑餓感如一只猛獸,半碗麥片填不飽它。我在它面前很無力,再往胃里投進一個梨,依然像打了水漂。

    冰箱里凍著半袋水餃,煮了剛好一碗。熱騰騰地吃將起來,汗津津淋漓盡致。饑餓感退后了,這只頑固的猛獸被食物壓服了下去。此時饑餓更像幽靈,它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饑餓感的入侵在一天中可以隔三岔五地出現,讓我無法好好照著原路走,就像汽車在行走途中突然拋錨了,折騰一番,重新啟動才能前行。

    低血糖,這是他們給我的定義。

    當我的眼睛冒出狼一樣的綠光,女兒一下看出了我來自深林的饑餓。她本是打算中午請我到一家新開張的石頭鍋吃飯,我們到達時發現店已經爆滿,需要排隊等候。相比排隊的費時,不如換一家,于是我們臨時起意換后面一家順德魚。可才走幾步,她便回頭看到了我如叢林里餓狼一樣的眼神——那眼神如火冒出,充滿了饑腸轆轆攫取的緊迫。

    饑餓,是一個人身體最原始的本能反應,身體的運轉機能在急切地等待補給。

    曾祖母病危時,請了醫師到家里看,家人同時忙碌著準備后事。富有經驗的老中醫來了后,尚未把脈,笑笑安慰一屋子焦慮的老幼:“沒事的沒事的,你看她兩碗飯都吃了下去,哪會有事?”

    對食物尚且有欲望,兩碗飯啊,身體的蓄電池尚且能充進許多能量,看來生命的火種還在燃燒,身體的官能還未曾沉溺。果真,曾祖母很快“活”了過來。

    同樣的例證,外婆為了印證六歲的我是否真病得嚴重:瘦小如雞的我已經幾天不怎么吃飯了。外婆特地買了一個豬肉包給我——熱氣騰騰的豬肉包啊!我什么時候能吃上?一年都沒有一回。即便是能與豬肉包相逢,我也絕無可能獨自擁有它,我們是姐妹四個分一個包子,來到我手里就是掰開的一角。那一角豬肉包,我得端詳它里面擁有多少豬肉丁,我得欣賞好久之后才舍得慢慢舔吃它。

    而現在,我可以擁有一個豬肉包,這是絕無僅有的。拿在手,卻一點兒想吃的欲望都沒有;看著它,它成了我手里的玩具,舍不得丟的玩具。因著它的稀罕珍貴,我的雙手一直拿著它,卻不想讓肚腹擁有它。

    當一個豬肉包在我手里無所事事地待了一個鐘頭后,外婆辨出了端倪,她要回豬肉包,我也順從地遞還給她,好像我并不稀罕似的。

    我沒有饑餓感,一個缺衣少食、稀飯蘿卜干都無法保證的時段,一個豬肉包子竟然打動不了我的肚腹,勾引不了我的食欲,可見我真病得不輕。我還不懂人間疾苦,憂慮的是父母等長輩。

    我不吃飯,也沒有玩耍的動力,只是活著一雙眼睛,靜默地看著這個世界。

    父母為我四處奔波尋找醫生,他們的腳步和焦慮在我的認知之外。此刻,我只看到外婆對我沒有了往日的嚴厲和呵斥。她的言語少了,問我的話語多了,卻沒有多余的閑話,都是問我要不要吃飯。

    即使是這樣奇怪的問話,也提不起我的好奇心。外婆從不用操心小孩子的吃飯問題,吃飯時間一到,雞群自然會跑回家找飯吃,肚子餓了自己會著急的。身體落地來到這個世界即需要面對自己的肚腹,喂養它,是我們生存的本能。

    吃飯吃飯!從童謠中生長出來的本能:

    “燒攬肩,奪肉矮,奪有燒共食,奪無做乞食?!?/p>

    這是多么殘酷的世間!我們必須覓食,為了覓食而競爭,“奪”字是潮汕話,一字足以表達諸多含義,它是激烈的動詞,在我們這里也可看作形容某狀態的形容詞。而現在的我呈現出官能開始沉寂的狀態,這是一種不好的跡象。“夭折”是一個沉溺在食物之下的名詞。我的身體一直為父母所擔憂,父母需要為每天的食物而辛苦勞作,孩子們需要一飯一粥喂養,同時也要為“不需要”食物的孩子而擔心操心著,這是多么窘迫的人生。

    困乏還是失眠

    我不喜動,就像手機打電話看視頻容易耗電一樣。

    我知道自己容易困乏的生理狀態是因著身體的虛弱:氣血皆虛,中醫如是說。我已經是久病老中醫了。

    自幼體弱多病,讓自己的生存狀態沉溺于“靜”的水平線下,性格特征便是“文靜”。這是多么美好的形容詞,我也由此而得到諸多青睞。年輕時因著青春,可以遮蓋疲憊的神色,一切都讓人感覺“靜如止水”的美麗。可隨著年齡的增長,動力不足的機器對外呈現的便是隨時露出的疲憊倦容。

    困乏,讓我生出對應詞“懶惰”的罪惡感。略懂中醫知識后明白自己是無辜的。靈魂很想堅強,可身體總是無奈地拖了后腿。年輕的時候以為自己睡覺有定力,在宿舍里,我的“睡功”無敵:擠滿十一個人的宿舍里,雙層鐵床緊緊相連著,三四臺手風琴“嗡嗡嗡”地操練,加上六七把小提琴五音不全地橫拉,連老鼠都能被趕走。可我愣是能夠在這樣的噪音底下淡定入睡,睡得香睡得甜。

    睡覺——我耳朵乃至大腦的自動屏蔽功能成為一群舍友永恒的談資。

    可是,時間的車輪轉入我為人母之后,失眠沒有緣由,沒有良藥。不管什么方法我都試了,可極其困乏之后某根神經依然繃著,睡眠在困頓的汪洋中總是無法靠岸。每晚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幾個鐘頭,都無法讓自己的腦子進入睡眠狀態,有時連續一周如是。白天里,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畫面:顏色憔悴,面容枯槁,風中搖曳著,好像稍微一個趔趄就倒了。

    失眠讓我每天更加困乏。

    心臟被掏空的虛脫感,讓忙碌一天的我只要有空隙就想睡覺。只有睡眠才能給癱軟無力的軀體充進能量,抻直脊梁和軀干。但越是零碎的時間,越是無法編輯成睡眠的篇章,身體是一節什么樣的電池啊,很難暢行內充入電。

    沒有電能的身體、倦容罩住了我。

    那些年,我籠罩在困乏的羅網中無法突圍。每天無精打采地工作、生活著,純粹一副行尸走肉的軀殼。我在自己的混沌中毫無懸念地感知別人眼里的我是怎樣一副尊容:病懨懨的身體像干癟的輪胎。

    頹喪、萎靡、低沉,它們是困倦在我這個池塘上的浮萍。

    我們進入的這個電子時代,總有各種充電:手機需要充電,手提電腦需要充電,電蚊拍需要充電,剃須刀也需要充電……一名中醫每每勸看病的青年人:勿熬夜啊!他如許解釋:夜晚睡眠就是人體充電,夜晚沒有充電,白天怎么補都沒有用的。

    黑夜和白晝,是截然不同的板塊。它們與人體息息相關,與宇宙萬物相連,它們隱藏著萬物的奧秘。黑夜,它的世界在一團混沌中。在黑暗的統治下,我們的感官只能被馴服在黑暗之下——安然入眠,或許才是順應天道。

    失眠,意味著睡眠的官能與天道違背,是我每個晚上必須面臨且要解決的問題。當夜的黑閉塞萬物,我的感官卻在它的帳幕下踴躍歡欣。為此,晚間我未敢寫作。即便如此,我的大腦在沉寂的夜里卻如蛇出擊蜿蜒爬行于大地。

    微信時代,夜閃爍在手機里,朋友圈濃縮了“生活”在圈里朋友們的活動狀態。當我發了一條朋友圈之后,有友人隨即在下面尾隨評論道:女人還是不要熬夜。

    我發現自己無意中泄露了隱秘:時間、場景、狀態。只是真相依然可以藏匿:我是被夜所熬,并非是自覺流竄于夜的貓。

    我回復留言:我不熬夜,是夜熬我!

    手機里的世界可以無視夜的存在。此刻為凌晨三點,朋友圈依然有不少人在夜游,我僅僅是在夜間起來,卻再也無法安臥于眠,微信已成了貼身膏藥,不時翻看朋友圈和碎片化的新聞。微信里雖有夜的浸漫,但也在蕭索中兀自熱鬧著。

    很多人在熬夜,在朋友圈里顯現出各種存在——很“強壯”的存在。熬夜這個詞太過普遍了,現在的日與夜并無多少區別,不夜城里各種吃的說的唱的,繼續精彩著。

    但我是個從不熬夜的人。夜間睡不著,實在是夜的煎熬!電視上看過一期談失眠的欄目,專家說不要想太多,不要怎樣怎樣……而對于失眠的人來說,這些都是扯淡,專家的說法無法剝開問題的核心,還是怎么也睡不著。

    而我每每在黑夜精力十足靈光閃現之后,白天便要接受加倍的報復,無精打采成了我氣血匱乏的妝容。

    我們總會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盟友。一群畫家外出寫生,失眠異類遂凸現出來。畫家應老師自學生時候便受此苦,依賴安眠藥“度夜”,而長期依賴安眠藥給他帶來的副作用,在白天也如山川褶皺刻寫在臉面和身體狀態上。與諸多“盟友”交流了對付失眠的心得,卻發現沒有統一的章法。各人身體情況不同,失眠原因也不同,解決辦法依然在路上。

    而我卻有備受詬病的壞習慣:喝茶!

    “你竟然還喝茶???”這是大家認為我活該遭罪的原因。

    偶爾身體也有被馴服的夜晚——即使喝了很多茶,也睡得香甜。所以我認為失眠與飲茶無關,茶依舊喝,甚至喝得變本加厲。大凡吃喝有個習慣,口味是往濃處走的,所以喝茶同樣會越喝越濃,直至味覺麻痹。

    回到睡眠來,睡覺便是自己的身體與黑夜融洽相處的方式。是夜,女兒發微信說忘了帶鑰匙,我告訴她到樓下打電話給我便可,我下樓接她,因為上電梯還需要刷卡。發完信息,我便沉入夜的黑暗中,我與天空大地融合……直到被電話叫醒,一看手機,已經過了兩個鐘頭。這消失的兩個鐘頭完全被夜吞噬,毫無痕跡,就像一滴水匯入大海,大海依然波瀾不驚。

    多么美好的睡眠,我應該為它歌唱:一場美滿的安眠與黑夜熨帖地合為一體。

    我相信睡覺機能的愈合,與食物與調整毫無關系。它們來得就像流星——驟然而至并無預兆,這是一種恩賜,隨時再犯又是一種回旋,是自己身體隱藏的魔獸對黑夜的搗亂。

    來自黑夜的寂靜讓人極其容易聽到某些聲響,疑慮竇生如警犬般靈敏。我的聽覺在暗中潛伏如蛇,它們爬行著,警覺周遭的動靜。

    果真,若干次的懷疑最終篤定,我起身多次,終于看到一個身影匍匐在車棚上面,車棚與隔壁小區相隔一墻,從隔壁翻墻便能上鐵棚。車棚是在樓下空地搭起來的,棚頂的高度剛好夠二樓,而我家在三樓,我從臥室窗口望去,一覽無余。沒錯,那個身影在萬籟俱寂中躍上鐵板材質的棚頂,“哇啦啦”的聲響不爭氣地喧嘩,一般進入睡眠的人們

    不會注意到這聲音,即使聽到,也不會在意這不期然的聲響。偏偏我的靈魂一直潛伏在暗夜中,聆聽著丈夫的鼾聲此起彼伏,更加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對窗外聲音已經懷疑成癮,多次起身站在窗邊往外偵察。

    屋里沒有開燈,我整個人融在夜色中,厚重的窗簾也擋住外面路燈的側影。這樣躲在黑暗里會給人安全感。

    我終于發現人真是兩面動物,一方面在黑暗中有著不安定的情緒,另一方面卻又能在黑暗中感受到安全的依靠。

    看到那身影一直在車棚上伺機行事,我趕緊叫醒熟睡的丈夫:“外面車棚上有人!”從熟睡中被我叫醒的丈夫惱怒異常,認為我無事生非:“還不睡覺!”

    一轉身他又與睡眠緊貼,火車繼續出發,鼾聲隆隆啟動。我繼續站在窗邊觀察,卻發現那身影已經不見。我明白他已經進入我們小區。現在,我意識清醒,要不要跟小區保安講?如何跟保安講?

    這一下,躺著,聽著,精神十足。

    天還未見亮,樓下吵鬧聲突至。我隨即跑下樓去,發現地上躺一青年,不知道是死是活,硬邦邦地在地上。我的心提了起來:他就是從棚上跳下的那個黑影?是怎么回事就躺在這里?

    我喊著,趕緊叫救護車!周圍的人七嘴八舌,話太多,反倒沒有一句清楚明了。這一幕隨著警車的到來才解決,后面的情節已經遠離了我們小區,大家作鳥獸散。

    而我的困倦卻在白天鋪天蓋地壓了下來。講臺上的我呈現虛胖的亢奮,繼續熱情洋溢地講課,心臟里面卻是空的,它拉下了整個身體的抻勁。我在這樣無眠的夜晚之后,特別是連續幾夜睡眠空虛,我的面貌不只是困乏的狀態了:皮膚干枯、眼神無光,我行走著,靈魂被抽離一般。

    在與睡眠征戰的若干年,我耗盡了諸多辦法,但身體如破衣服,洞口越來越多,我顧此失彼四處補洞,哪個洞大先補哪個。身體永遠呈現老牛拖車的狀態,我的失眠狀況好轉之后,只要晚上睡眠不足或是午間沒有休息,困乏就從頭至腳寫滿我的每一寸肌膚。

    《紅樓夢》里不乏對林黛玉“病懨懨”的描述——我在尋找一個相關的人物對應,直觀地把我的困頓符號化。思索再三,失眠居多是因為心腎不交、氣血虛和血不盈心,那也是困乏體現于外的根源。依然回到林黛玉身上,她多愁善感,臥榻之上仍舊掛慮這思慮那,自然是失眠。

    疼 痛

    他的三根手指一直搭在我手腕處,沉吟著。候診的人看著他,等著他或是開口或是書寫藥方。良久,他的手才收回,準備書寫之前,開口了:“你右側的輸卵管阻塞了,難道不疼嗎?”

    石破天驚,一下子把深藏在石頭縫隙的那只甲殼蟲給揪出來。我連連點頭:“疼啊!疼的??!半夜里特別痛?!蔽移鋾r看的病癥自然是亟須醫生治療的,而這隱藏身體深處的疼痛我還不把它當回事,雖然夜深人靜時它就跑出來作祟,就像一個淘氣的小精靈。疼痛是一個點,就像墨水滴下來,自從這痛點出現,我透徹理解了“隱隱作痛”一詞。這身體深處的蟲洞發作起來就是隱隱作痛,而這么隱深的地方,在夜間可是睡眠路途上的攔路虎。本來我睡眠的神經就極其敏感,屋漏偏遇連夜雨,加上這個痛點,夜晚就輾轉反側更加清醒。

    殊不知疼痛的點隨著時間推進,它的威力如洞穴坍塌一般,疼痛愈來愈深重,這只“小甲殼蟲”早先半夜才敢趁無人出來鬧騰,后來,白天也明目張膽地作威作福。

    我孕育著“小甲殼蟲”并看著它成長,開始痛時狀如珍珠,后來如鴿子蛋,圓溜溜的。疼痛的時候就現出了形狀。它更像是我的孩子,我孕育了它,滋養它成長。

    經醫院 CT 檢查,醫生卻說我疼痛的部位器官正常,其他啥都沒有。除了人體天成的器官,“啥都沒有”這個結論更令人放寬心。??漆t生說我這個部位疼痛完全沒有道理,看樣子他甚至懷疑是來自我的心理作用。小搗蛋二十多歲了,二十多年的作祟即使沒理由,也是真實存在的。我問??漆t生:“中醫說我這個位置有堵,若是輸卵管堵塞,能不能照出來?”醫生搖搖頭說:“沒法子。除非里面有東西才能 CT 出來。”

    精準的科學儀器便是這樣“眼”見為實??茖W已經發展到發現了黑洞量子糾纏等等超乎肉眼的東西了,而老祖宗竟然能憑著三根指頭把脈測出來。

    可醫院的??漆t生最憤慨中醫的“無證無據”,他問道:“中醫什么都沒看到,憑什么就說你這個位置瘀堵?”

    我突然無語,我知道體系不同,如何用CT 照出經絡?。靠蛇@位醫生不相信我的疼痛是真的,他好心地認為是我的錯覺,也“有可能是闌尾的問題”。“心理問題”是一個垃圾桶,所有未明未知的東西都可以扔給它。

    我告訴醫生:“我的疼痛不是偶然,它存在若干年,并且準時準點值班。”

    既然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大問題,我也只有用自己的方式對付它:艾灸。當這只“甲殼蟲”跳出來發瘋地禍害我時,我用艾葉條熏阿是穴。一陣子煙熏的強迫后,它終于像《西游記》里面遇到克星的妖怪,乖乖就范。可它并沒有被完全馴服,它只是躲回洞穴,在里面暫且蟄伏,它隨時準備伺機再出擊。

    經年下來,只有艾灸能緩解越來越尖銳的疼痛,我倒是被這只怪獸帶動著,被動進行阻擊,因著它我也逐漸熟悉了針灸。我本來是沒耐心的人,而準時來打卡的疼痛卻不由得我有沒有毅力,這妖怪每每迫使我兵戎相見,艾灸、穴位、放血等傳統的治療方法漸漸與我相識相知。

    疼痛的那個鴿子蛋區域,在年復一年的艾灸過程中慢慢地往下挪移。當夜來臨時,疼痛的區域很明顯地呈現橢圓形,我甚至懷疑是淋巴結,可是醫生篤定地說那里什么都不是。我只好求助書本圖像,解剖圖譜清晰標示為輸卵管,可是疼痛時鴿子蛋的形狀如此精細明晰,抽象的痛感落在具象的形體中。

    另一個世界是不是在施行某種計謀?

    隔三岔五做針灸和放血等治療讓我結識不少民間醫生,民間和醫院的治療方式我可以列表對比,這是一個頗有趣的課題,可以專項研究。

    王姑姑給我傳授剛學來的方法,當然這也來自民間的醫生:“推拿的醫生教我順著經絡往下推,推到哪個地方疼痛了就說明哪里堵塞,就要在疼痛處刮,刮舒暢了,就不堵了。”我豁然開朗。我苦讀過晦澀的《黃帝內經》,“痛則不通”這很簡單的道理,我竟然把它忽略過去。

    疼哪兒灸(按摩)哪兒,這個“哪兒”就是阿是穴。其實我每次艾灸也就是照這樣的方法。

    我開始用推拿的手法,只是疼痛的洞穴很深,在身體里面,我的手指力度要到達那里,有些阻滯。一波操作后,隔天發現按摩過的位置很疼痛,蟄伏在洞穴里的小魔獸倒是毫發未傷。

    但洞穴里的小魔獸也有所畏懼了,它不敢囂張,它也感知到外面的“推土機”在企圖鏟翻它。這發現讓我歡欣鼓舞,我繼續推拿,用砭石的弧角頂著痛處,這些年廣種的醫學知識算是掉下來幾顆芝麻。一大塊刮痧板推過的片區穴位有歸來穴、子宮穴等,刮痧板覆蓋過的地方,不是這個穴位就是那個穴位,總會撼到洞穴里面的魔獸,這是穴位按摩至簡單的原理。

    這個作祟的魔獸一度非常活躍,它后來已經不分晝夜地跑出來鬧騰,甚至在我出行時阻擋著我,讓我乖乖投降:當我走出地鐵口時,我疼得蹲了下去,抱著雙腿彎曲著,冒冷汗的身體臣服于這鴿子蛋的疼痛。好不容易等到它偃旗息鼓回營,我才能繼續我的路程。

    人生之事皆不完美,特別是身體,想來此生我都沒有強壯過,哪怕是青春年少。而疼痛,就是身上的針刺,時時提醒著我。我身上這疼痛之獸,已經在我使用按摩、針灸、刮痧等諸多武器之后漸次衰弱,我甚至覺得它已經是垂垂老矣。以前每次當我以為它已經離開,它隨即出來恐嚇一番,我習以為常了。近來它偃旗息鼓好久了,但我知道它一直都存在,隱匿在物質之外,有時以麻痹的姿態出現,就像冬天公園長椅上無精打采閑坐的老頭兒:它只是打盹,并沒有離開。

    此刻,我還能感受到身體上的疼痛,未必不是好事。想來,靈魂不也是如此?偶然隱隱作痛,隨后塵沙覆蓋,人間煙火,風沙甚濃。

    我仰天望天,天還是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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