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4年第3期|周燊:等待蘭花盛開的日子
蘭花山因生長蘭花而得名,然而,蘭花山上卻早就不再有蘭花了。
前幾天突然有一條抖音視頻火爆了全市市民的眼睛,有人竟然在蘭花山上挖到了一株野生蘭花,這是間隔幾十年后,人們在蘭花山上再次發現野生蘭花。
蘭花山并非險峻巍峨,屬于普通的土石山,地處市中心偏南部的位置,海拔高度只有二百多米,但站在山頂足以俯瞰整個城市。山上生長著茂密的松柏,一年四季郁郁蔥蔥,山下有一條蜿蜒的河流,讓山更有了秀美的氣質。逢上霧天,大霧繚繞,特別是大霧將退卻的時刻,迷蒙縹緲,山頭時隱時現,仿佛仙境。
陳牧添看到這個消息后,立刻興奮起來,他來該市工作一年多,曾經多次從山腳下路過,卻不知道此山叫蘭花山,更不知道此山上還生長野生蘭花。
既然有人發現了野生蘭花,那就還會有第二棵蘭花,他要去蘭花山上尋找一棵野生蘭花養起來,不,應該是供奉起來!
那天下午,他處理完手頭工作,就急忙去爬蘭花山了。他從山腳下就開始搜尋蘭花,每一株類似蘭花的野草,他都沒有放過,直到爬上山頂,他也沒有發現蘭花,看看離太陽落山還早著呢,他便欣賞起城市的風光,原來他所在的城市如此旖旎。
北邊的黃河像巨大的彩帶環繞著城市,那高高的黃河大橋把黃河放在身下,它似乎根本不關黃河什么事,只知道自己是一道風景。
蘭花山上蒼松翠柏,遮天蔽日,為了保護環境,山上基本保持著原生態,上山的小路彎彎曲曲,像一條條亂鉆亂爬的蛇。
隨著一陣清爽的風吹來,陳牧添心里突然產生了一種喊山的沖動,可是,他卻忍住了,他忽然想起來他的身份是市政府一名處長,什么時候都要記得自己的身份,哪有一名處長站在山頂上大喊的?只有大學生和中學生登臨山頂時才會高聲呼喊,可他卻早已經不是那個年齡的人了。
喊山,對他來說可不陌生,他從小就是喊山長大的,從他填寫人生的第一張“登記表”開始,在民族欄里,他都有填寫“高山族”的念頭,這種念頭一直持續到現在。
他圍繞著蘭花山頂不大的空地轉悠著,這時他才全方位地看清了城市的面貌,他一點點對照和判斷著那些地標性的高樓大廈。正在他投入地欣賞風光的時候,忽然身后上來兩個氣喘吁吁的妙齡女子,一看就是大學生。她們的突然到來,瞬間又給山頂增加了一道風景,她們飄逸的長發,在夕陽的光波中,流淌著青春的爛漫。她們取出手機開始相互拍照,他一直偷偷地看著她們,總想找個和她們搭訕的機會,可是,她們根本就把他當成了空氣。他本想借她們找他給她們拍合影的機會搭訕一下她們,可是,人家有手機自拍桿,根本不用他幫忙,他本來做好了幫人家忙的準備,可是人家偏偏不用他幫忙,這讓他多少有點失落感。
城市的風光雖然盡收眼底,但是腳下的蘭花山卻讓他感覺到了孤獨,孤獨得讓他有些恐懼。因此,他才有了和兩個女生搭訕的想法。
兩個女生在山頂上一番折騰后,像兩只快樂的歸林的鳥兒飛走了,轉眼不見了。
太陽忽然要掉落進黃河里了,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黃河落日的全景:燃燒著的火紅的晚霞將半條黃河燃著了一樣,紅火球似的夕陽正倒懸在黃河上,一點一點地向河里降落著,黃河像一條紅色的綢緞,一半是紅色的一半是金黃色的,它正在為迎接夕陽的到來而舞動。轉眼再看上去,又像是黃河托舉著夕陽不讓它落進黑夜里去似的,可是黃河仿佛已無力托舉,夕陽還是一點點向下沉去,不一會兒半個夕陽就掉進了黃河里。
黃河把夕陽完全淹沒后,天就慢慢黑了下來,他發現,這座城市最先黑下來的地方竟然是蘭花山,蘭花山是整座城市的制高點。
他由山想到了人,“心是人欲望的制高點,一個人欲望越高,心就越高,遇到黑夜來臨,首先變黑的就是心,人要把欲望放低,心才會低”。
此時的蘭花山越發黑暗下來,他仿佛正被黑暗一層層包裹起來,他努力睜大眼睛和黑暗抗爭著,可是,黑眼睛卻無法抵抗住黑夜的裹纏。
黑夜將蘭花山完全淹沒,沒有任何縫隙,只有晚歸林的鳥兒,也或許是想換棵大樹夜宿的鳥兒,扇動起雄壯的翅膀,將黑夜劃出一道裂痕,但是,這裂痕瞬間又彌合在了一起。
陳牧添感覺他變成了黑夜的一部分,就像是蘭花山上的一棵樹,完全進入了黑夜里的一棵樹。他將手伸向身邊一棵樹的樹枝,摸到了一片樹葉,他想要撫摸出落在樹葉上的黑夜的厚度和重量,可是,他卻什么都沒有摸到,只能失望地松開了手中的樹枝。彈回去的樹枝,在黑夜中搖擺了幾下,便被黑夜擋住停了下來。
月亮像個小偷,偷偷摸摸,忽然鉆出松柏樹林摸到了蘭花山頂,月光下,他站在山頂上,高聲喊了起來:“哎——哎——”
他在喊山,他在喊月。
他的喊聲像黑夜中的一道閃電,劃過了蘭花山上每棵松柏的每根松針,向山下滑落。
“哎——哎——”山道上,他對著對面大山腰的同學喊。
“哎——哎——”對面大山山道上的同學對著他所在的這邊的大山山道回喊。
這種“喊山”式的趕路方式,是他上小學時候每天的常態,從村子到學校,要翻越三座大山頭,在上學路上喊山成了他們的一門課程。
小學一、二年級時候喊山是為了壯膽,三、四年級喊山是感覺好玩,五、六年級的喊山是想喊走阻擋他們視線和腳步的大山,給他們讓開一條平坦的大道。
在蘭花山上的這種喊山,和在家鄉崇山峻嶺上的喊山根本毫無可比性,童年的喊山是真正的喊山,現在在蘭花山上的喊山,只能算是虛偽地發泄一下內心的孤獨。不過,讓他開心的是在喊聲中,他找回了越來越遠去的童年的影子,他仿佛又聽見了大山上那些歡快婉轉的鳥鳴聲,又聽見了山澗河流湍急的流水聲,那聲音就像從一座大山的腹中流出,又鉆進了另一座大山的腹中。
黑夜像一只睡著的黑豹,閉上了眼睛,蘭花山進入了安靜的睡眠之中。
他雖然是北京大學博士畢業后,被市政府引進的特殊人才,但他確實不是特殊人,他首先是普通人,普通人有的七情六欲,他一情一欲都不少,因此,平日里在人前的他,卻不是本真的他,那是工作上的他,是帶有“官氣”的他,并不是精神上的他,他覺得他太像量子糾纏中的雙縫實驗了,有人觀察的時候一個樣,沒有人觀察的時候又一個樣。
原來爬到山上的他,才是內心回歸的他,在山上他也想多看看美女,也很想搭訕美女,爬山才是人性最好的回歸,山將人高高舉起,卻又能讓人腳踏實地。
他出生在貴州省偏遠的大山里,山坳坳就是他的家,他是一只蝸牛,山就是他的殼,只有高中畢業考入北京大學后,他才感覺扔掉了身上沉重的殼,可是,夢中的殼并沒有甩掉,依然在身上。因此,他對山有著特殊的“臍帶”般的感情,其中也包含著他對蘭花的感情。
從那天之后,只要有空閑時間,他就會去爬蘭花山尋找蘭花,每次雖然不見蘭花的蹤影,卻總能聞到蘭花香。長此爬蘭花山,長此尋找蘭花,他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蘭花山上一棵會游走的樹,每當下雨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的樹葉會往下滴水。
他從山下的老人口中得知,在抗日戰爭之前,蘭花山上曾經有一座蘭花廟,里面供奉著蘭花,在廟宇的四面墻壁上畫有各姿各態的蘭花壁畫,有穿著唐朝服飾的侍女侍弄著蘭花,歷朝歷代未斷過文人雅客來此上香求取功名,求取官位,求得妙筆生花。有香火的時代,山上蘭花遍地,遠遠就能聞到蘭花的香味,那時住在蘭花山下的居民都稱蘭花山為小香山。
到了抗日戰爭時期,侵華日軍攻城時,國民革命軍守軍曾經與日軍血戰三天三夜,有一位守城的張營長誓死不撤退,最后全營僅剩二十人,退守到了蘭花山頂的蘭花廟里,控制著全城的制高點,和敵人堅持著最后的戰斗。激戰中,日本鬼子調來十幾門山炮,對準蘭花山頂的蘭花廟進行了瘋狂的炮擊,在炮火中蘭花廟灰飛煙滅,堅守蘭花山陣地的國軍張營長和他的戰士全部壯烈犧牲。
從此,被炮火燒焦的蘭花山上不再有蘭花。
有位老人還告訴他說,聽說抗日戰爭勝利那年蘭花山上又開過一次蘭花,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到了9月初,蘭花山頂上就生長出二十棵野生蘭花,格外旺盛,很快開出了花,據說,每片紫色的花瓣上都帶有血紅色的脈絡,人們都說那是犧牲在山上的二十位抗日英雄的英靈化作了蘭花,是專門慶祝抗戰勝利的!雖然無法考證這種傳說是不是真的,但是,這種傳說表達了人們對抗日英雄的緬懷,他相信這種情感一定是真的。
爬蘭花山時間長了,次數多了,陳牧添認識了很多“驢友”,有位“驢友”在閑聊中說,20世紀80年代,有位當地的商人想出資在蘭花山上重修蘭花廟,市政府沒有批準,說蘭花山是英雄山,不能人為地破壞環境。
又是一個周六下午,陳牧添從蘭花山上下來,看見幾位老人正在他要路過的小廣場上熱烈地議論著什么事情,他走過去才知道,老人們正在議論市政府民政局昨天來人了,在山頂上測量了大半天,說要在山頂上修建蘭花山抗日英雄紀念碑,紀念當年犧牲在山上的二十名守城的國軍抗日英雄。
陳牧添心想,等蘭花山抗日英雄紀念碑建成后,紀念碑就是一根定海神針,蘭花山這座英雄山的地位就永遠不會被撼動了,紀念碑將見證中華民族抗日英雄的英靈與蘭花山永遠同在。
陳牧添對山有著刻到骨子里的那種愛,他是大山的兒子,他就出生在大山的皺褶里,在上高中之前,他基本上一步平道也沒有走過,邁步就是山道,爬山其實不能算是他的愛好,那是他生命的最初形式,學前的他在大山上玩耍和放羊,上學后,小學在大山頂上,初中在大山的半山腰,上高中才進到縣城,考上大學他才走出了大山,走進了大城市。初到北京上大學的時候,他走平道都很不習慣,腿總是邁得很高,別人總以為他腿有毛病。
他剛來到本市工作的時候,發現這座既古老又現代化的大城市內有七座獨立的山,像夜空中的七星北斗一樣排列有序,這正符合他愛山的心愿,他想這回爬山有條件了,可惜,等他正式上班后,根本找不到空閑時間爬山。不能爬山就只好遠遠地看山,從政府機關食堂吃完午飯出來,他會站在食堂門口向正對著的山上看,看山上的綠色,看山上繚繞的云霧,看到山卻不能去爬山,他只能“望山興嘆”一番,后來,他才知道從食堂出來所看到的山正是蘭花山。
老家的大山里生長著野生蘭花,野生蘭花歷來就是名貴的花,在他的家鄉小孩子們都把挖野生蘭花當作重要的賺錢之道,當年一株上等的野生蘭花最高能賣到近百元錢。他從小就常和小伙伴們爬過一座座大山,去挖野生蘭花,挖回來的蘭花再由大人們拿到集市上去賣,他從小學到大學的學費便是一棵棵野生蘭花開出來的。
他挖到第一株野生蘭花的時候,是他剛上小學三年級時的一個周六。上山挖野生蘭花是一件很莊嚴很有儀式感的事情,需要事先約好三五個伙伴,一般要有一個大孩子帶領,要準備好工具,包括一壺水,當遇到蘭花的時候,要將花根部澆上水,讓水浸透花根,再用小鏟子一點點挖開一個坑,讓蘭花的根系盡可能多地帶些泥土,以保證移植后的成活率。
很少有人能保證每次上山都能挖到蘭花,挖不挖得到蘭花,或者最多一次能挖到幾棵,那純屬運氣。
那天,他跟著大他兩歲的堂哥和另外三個鄰居家的同齡伙伴,第一次正式上山挖野生蘭花,他竟然第一個發現了一株野生蘭花,生長在一塊滾石一側,被野草掩蓋著,極難被人發現,可偏偏被他發現了,那是一棵七片葉蘭花,花莖筆直挺拔,每片葉子都完好無損,當他第一眼瞅到蘭花的時候,他的眼睛放出了激動的光,心兒怦怦跳動起來,大有如獲至寶之感,他急忙說:“這里有一棵!”
于是,循著聲音,大伙急忙圍攏過來,堂哥說:“這是一棵好花!”
堂哥蹲下身子,幫他清除了周圍的雜草,然后,從他的手中,接過他所帶來的一壺水,輕輕地澆到了蘭花的根部。待水全部滲進泥土后,堂哥才拿起一把小鏟子開始動手挖,經過小心翼翼的挖掘,挖起來了一棵根須完整的野生蘭花,堂哥說:“這棵花少說能賣七塊錢。”
聽到堂哥的話,另外三個伙伴都向他投來了羨慕的目光。他則在心里想,一片葉就值一塊錢,可真好!
堂哥將挖下來的蘭花小心地放進了陳牧添的背簍里,堂哥告訴他說:“把背簍背好,不要摔倒了,讓蘭花掉出來。”
他自信地說:“不會摔倒。”說歸說,可是他卻生怕背簍里的蘭花掉出來,走幾步路就會停下來,回頭看一眼背簍里的蘭花。
背著背簍里的蘭花,就等于背著七塊錢,他開始在心里合計起來,他要用一塊二毛八分錢,買一支包尖的英雄牌鋼筆,這也是他上山挖蘭花的動力,剩下的錢再全交給母親。
他現在想不起來,他挖到的第一棵野生蘭花到底被父親賣了幾塊錢,不過,他牢牢記住了那次父親并沒有給他買包尖的英雄牌鋼筆,他上小學一直用的是鉛筆和圓珠筆,上初中和高中一直用的是普通的鋼筆,一直等他考上了大學,父親送他到縣城坐上長途汽車的時候,才送給了他一支嶄新的英雄牌包尖鋼筆。
現在還能清晰記得,那次他第一個挖到了野生蘭花之后,堂哥第二個挖到了一棵,三個鄰居伙伴,每人也都挖到了一棵,在回家途中,他們就像打了勝仗的一支隊伍,迎著晚霞,把心中的喜悅化作巨大的喊山聲,你一聲,我一聲對著大山喊了出來。
“哎——哎——”
今天是難得的一個不用加班的周六,陳牧添吃過早飯就爬上了蘭花山,他仔細地搜尋了山頂周圍的草叢和石頭縫隙,沒有找到蘭花的影子,失望中他坐在山頂上休息起來。剛坐下不久,他的腦海里忽然閃現出了一座蘭花廟,接著又閃出了中國軍人在此處和日軍浴血奮戰的場面。
于是,他決定在市政府豎立的紀念碑落成之前,先以個人名義在電腦上設計一座“蘭花山抗日英雄紀念碑”。
他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開始設計紀念碑草圖,設計完紀念碑草圖,又開始設計碑名的字體。設計來設計去,各種字體都不理想,他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北京天安門廣場上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就用“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相似的字體來當“蘭花山抗日英雄紀念碑”的碑名字體。
等他設計好字體草圖后,聽到身后有人爬到山頂上來了,可能是習慣了,穩重成了他的作風,為了在外人面前保持形象,他沒有回頭看上來的是什么人。
“繁華的一座城市就只有這小片凈土了。”柔和的聲音打破了山頂上的靜默,聽聲音應該是個年輕的美女。此時此刻,他尷尬了,很想回頭看上一眼到山頂來的女子,但是,剛剛一直沒有回頭,現在聽到聲音了馬上回頭,多少有點好色之嫌。
他忍住了,為了守住他的君子風范。
可他太想接女子說的話了,到了不吐不快的程度,雖然他知道女子的話并不一定是對他說的。
“有人站立的地方就已經不是凈土了,何況現在是兩個人。”他沒有回頭卻接了女子的話說。
女子像是被他的話噎住了,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回話。
但是,他的話,讓女子解除了對他的防范。
“哲學家啊?”半天,女子終于想出了一句帶刺的話。
“不是哲學家,就是一介草民,你想尋找一方凈土是嗎?”
聽了他的話,女子斷定眼前的男人不是政府職員就是大學老師。
他再也不能無禮地背對著女子說話了,他從防潮墊上站起來轉過身,將目光投向了眼前的女子。
女子像是一縷光照透進他的心,她那知識女性的氣質,讓他心頭一顫,女子如出水芙蓉讓人仰慕,這樣的女子怎么會出現在蘭花山上呢?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如忘記了移動的光,女子覺得臉上有種火辣辣的灼熱感,她忙把目光移向了一邊。
在他看到她的同時,她也看到了他,他高大帥氣,目光有神,完全屬于高級知識分子加帥哥類型,女子心想,她不會在這兒遇到了白馬王子吧?
“你不是也在尋找一方凈土嗎?”女子和他搭起話來。
“我不是尋找凈土,我是來凈心的。”他說。
“凈心和凈土都是一個凈。”女子說。
“都是凈,凈的內涵卻不同,凈土是環境,是風氣;凈心卻帶有點禪意,是尋找安靜的心態,一個是外界一個是內心,當然有了凈土更能有凈心。”他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心不靜是失戀了吧?”女子先揚后抑地說。
他忙說:“我還是單身狗,想失戀還失戀不上呢!”
“你為什么想找一方凈土?”他問。
“我也不是想找一方凈土,我是來尋找靈魂的。”女子的聲音變得沉重起來。這話聽得他渾身一激靈。
“尋找靈魂?尋找誰的靈魂?”他感覺女子身上一定有故事,于是問道。
“尋找我爺爺的靈魂。”女子說。
她爺爺難不成是當年犧牲在蘭花山上的國軍抗日英雄?他心里想。
于是,他問她:“你爺爺的靈魂怎么會在這座山上呢?”
“我爺爺當年在這山上和日本人打仗的時候,戰死在這里了。”女子心情沉重地回答。
“你爺爺是國軍的一位營長嗎?”陳牧添問,他的表情隨著女子的心情沉重起來。
“是的。”女子回答。
原來這位漂亮的女子是先烈的后代,陳牧添想知道張營長的家鄉在哪里便問:“你從哪里來?”
“福建。”女子回答,看得出她對這個城市的青年一代還能知道她爺爺的事跡心生慰藉。
“你來這兒就是為了專門尋找你爺爺的英靈?”陳牧添問。
“是的,我要從蘭花山頂上當年爺爺犧牲的地方挖些泥土回去,埋入我們老張家的祖墳地里,給爺爺建一座墳,請爺爺的亡靈回歸故里,這是我奶奶和我爸爸最大的愿望,我是代表他們來的。”女子神情變得更沉重起來。
“是這樣啊,張小姐我來幫您吧?”陳牧添的靈魂受到了感染,他覺得必須幫遠道而來的張小姐做點事情。
“您叫我張倩吧。”女子告訴了陳牧添她的名字。
“認識您很高興。”說著他將手伸出來和張倩握了一下手。
陳牧添對張倩說:“你知道嗎,就在這山頂上當年是有一座蘭花廟的,你爺爺帶領國軍戰士就犧牲在廟里了。”他又說,“聽老人們說,當年,日本鬼子一撥又一撥地向蘭花山上進攻,都被你爺爺他們給打退了,他們堅守在蘭花山上三天三夜,誓死不向日本人投降,終因寡不敵眾,你爺爺和他的戰友全部壯烈犧牲了。”
張倩說:“這些你都知道啊?”
“是的,全城的人上到耄耋老人下到學齡兒童都知道這座英雄山的故事。”陳牧添說。
張倩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精美的手提袋展開鋪在地上,又在手提袋上鋪了一塊用來包土的紅布準備取土。因為好久沒有下雨,山頂表層土質比較硬,張倩一時不知所措。
陳牧添見狀忙說:“你稍等下,我到山下的小區里借一把鐵鍬上來,幫你挖表層下面松軟的土。”
張倩說:“那就謝謝你了。”
“不客氣,能為抗日英雄做點事情,這是我的光榮。”陳牧添說完就向山下跑去,一會兒工夫,他扛著一把鐵鍬氣喘吁吁地回到了山頂。
陳牧添神情凝重,在山頂多處位置挖出很多新土,張倩細心地捧起一把把細細的松軟的新土堆放到紅布上,等土夠量后,她把紅布細心地包扎好,然后對著包滿蘭花山頂泥土的紅布包跪下磕了三個頭。她說:“爺爺,請您跟我回家吧!”說罷起身將包土的紅布包在陳牧添的協助下裝進了手提袋里,做完這一切,她才松了一口氣。
陳牧添將他的防潮墊拿過來,請張倩坐下來休息。他給張倩講起了他聽來的有關蘭花山的傳說,講了張營長和戰友犧牲后,蘭花山就不再有蘭花了,直到抗日戰爭勝利那年,蘭花山頂上又生長出了二十棵野生蘭花。講了現在民政部門正要在蘭花山頂上修建一座抗日英雄紀念碑,專門紀念當年犧牲的二十位國軍抗日英雄。最后,又講了蘭花山上可能還會有野生蘭花的推測,因為,前不久有人在山上挖到一棵。
張倩認真地聽著,她說她會把他講的這些話,全都講給她九十七歲的奶奶和七十五歲的父親聽。
陳牧添說:“我經常來爬蘭花山,也是在等待蘭花山上的蘭花盛開。”
張倩說:“只要你心有蘭花,就一定會等到蘭花盛開的,到時候別忘告訴我喲!”
陳牧添說:“嗯,那是一定的。”
在陪同張倩下山,并送她到賓館后,陳牧添忽然想起自己今天在蘭花山上做的一件事情,他對張倩說:“我今天在蘭花山頂上以我個人名義為你爺爺他們立了一座英雄紀念碑。”
看見張倩露出十分詫異的表情,他忙打開筆記本電腦說:“紀念碑在我電腦里呢!我會建議政府以后修一座真正的紀念碑,讓城市的人們永遠記住英雄的歷史。”
張倩看到電腦里的“蘭花山抗日英雄紀念碑”后十分感動。
張倩向陳牧添表達了真誠的謝意。
第二年春天,張倩用微信給陳牧添發來一張照片,是在福建老家拍的,說在她爺爺的墳墓上生長出一株野生蘭花,盛開的紫色蘭花花瓣上,有著血紅色的脈絡,像在流動似的。
陳牧添很激動,他反復看著手機屏幕上的蘭花,仿佛隔屏聞到了蘭花淡雅的香味。
【作者簡介:周燊,1991年生,女,滿族,吉林長春人。復旦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碩士,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博士,魯東大學文學院講師,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青年文學》《作家》《山花》《作品》《芙蓉》《上海文學》等期刊,有作品選入《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出版長篇小說《多麥家族》《愛在八點半》等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