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驅(qū)車翻越烏鞘嶺，是那一年的七月。到達高處，有一股寒氣，凜然襲來。想起志書對烏鞘嶺有“盛夏飛雪，寒氣砭骨”的記述，果真。

不知因為什么，我就是喜歡甘肅這個地方。是因為它厚重的歷史和文化？是因為它的蒼茫和遼闊？或是因為它的卓絕與悲壯？唐人王維有一首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所說陽關，就在甘肅。

我在陽關，想起了王維，和他那一杯深情的酒。古人重情誼，所言都是出自肺腑，所以感人，所以留在后人心中，吟誦千載。我在陽關遺址，買得一枚七孔陶塤，站在烽燧下吹奏，竟然吹出《陽關三疊》來，難道我的前生，與陽關有什么關聯(lián)嗎？

西望它的一片黃沙和風中搖曳的無垠白草，竟感到如斯的動情和悲憫。我們有一句俗語叫：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可見當年的陽關，何等輝煌。然而，如今的陽關道，卻只剩一些斑駁的車轍和蹄印。盛與衰之間，原來只有一聲羌笛而已。

我走過整個的河西走廊和甘南多地，它既富饒亦貧瘠，它既悲壯亦坦蕩。甘肅，從地圖上看，呈狹長狀，中間瘦弱，兩端粗壯。地貌復雜多樣：山地、高原、平川、河谷、沙漠、戈壁。四周被群山峻嶺所包圍。我總是覺得，它的地下寶藏，與它的歷史一樣豐厚。它的馬踏飛燕和夜光杯，以及梅花壺玉盤，都是歷史遺留給后人的珍貴禮品，也是無聲的囑托。而敦煌的存在，更說明這一片土地的神奇與居世價值。有一年，我去看月牙泉，猛然覺得這是一滴不甘枯竭的眼淚，似在說，此處原是一片生命綠地，人們啊，請記住它鶯歌燕舞的昨日。

去河西走廊，翻越烏鞘嶺是必經(jīng)之路。烏鞘嶺，位于甘肅省武威市天祝縣中部，屬于祁連山脈北支冷龍嶺東南端。是隴中高原和河西走廊的天然分界線，是東亞季風到達的最西端，也是古絲綢之路上河西走廊通往長安的重要關隘。烏鞘嶺，稱呼多有變更：東晉時稱洪池嶺，明代稱分水嶺，清代稱烏稍嶺，民國時稱烏沙嶺，1945年之后通稱烏鞘嶺。藏人稱它為哈香聶阿，意為和尚嶺。

甘肅友人說，我們現(xiàn)在翻越的，就是著名的烏鞘嶺，西漢張騫出使西域，唐玄奘西行取經(jīng)，走的也是這條路。我們是步他們后塵，也是緣分呢。嶺上原有韓湘子廟，當時香火甚旺，后被毀，不然我們也會進廟上香，祈求一路平安。聽到此，車里文友都合掌祭拜，虔誠有加，這大概與韓湘子有關。韓湘子，傳說中的八仙之一，是韓愈的族孫，性疏狂，不喜歡讀書，他令牡丹違時而開，與之取樂，看來他是八仙中的另類。然而，就民間流傳的形象而言，他是手持長笛、風度翩翩的斯文公子，是一種別說。可惜廟已不存，不然，進得廟去，會會這位仙人，看他究是何等模樣。

車停嶺頭，讓我們來呼吸山野里的新鮮空氣，并瞻望馬牙雪山遠方的銀色光芒。果真靈驗，雪山現(xiàn)出一道霞光于山空，像一片正在盛放的紅杜鵑。甘肅文友驚呼，這是少有的奇異景象，它是在為我們送來祝福。于是我們又一次合掌回應，潑酒祭祀。馬牙雪山主峰為白石尕石達，海拔4447米，是祁連山東端最為奇異險峻的山脈。藏人稱它為阿尼嘎卓。山上有天池，每年農(nóng)歷六月，當?shù)啬撩穸寂e辦祭天池活動，人們稱之為圣池。

我們席地而坐，像一群雪域野人，飲酒狂歌，享受大自然之恩惠。不知名的小小野花，開遍山野，綠草如茵，與所留白草相映成趣。似在啟迪，生命之輪換與更替。于是，余口占一首打油：“烏鞘嶺頭野草花，牽手白云走天涯。金雕饞酒低飛旋，祭山狂歌有詩家。” 此刻，正有一只巨翅金雕，低低地飛旋于我們的頭頂。詩人雷抒雁見之大呼，它真是饞酒，我們的酒香，把它引到這里來，飛不動了。詩人王燕生仰頭喊，老兄，這不是青稞酒，度數(shù)很大，你大醉，落于高巖，可是沒人給你熬醒酒湯。詩人韓作榮接應，別擔心，人家會有雪山仙子，前來照應的。聽之，大家齊呼，那就下來吧老兄，這一瓶杏花春，就歸你了。那只金雕，真也饞酒，空中盤旋，久久不去。此刻，寂靜的烏鞘嶺，仿佛也興奮起來，山風過處，草浪連連，白云幾片，在空中緩緩移動。山野，空闊而富有生機。大自然，以它燦爛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擁抱著世間萬物。對此，詩人雷霆感嘆，在大自然面前，我們顯得多么渺小，尤其在這白頭雪山面前，我只想跪拜，只想捫心感恩。

我們開始下山，車行很慢。而那只金雕，也尾追著我們，飛得很低，它的雙翅很大，展開來起碼有幾米長的樣子。有詩人說，它或許就是祁連雪山的貼身衛(wèi)士，奉命為我們來送行。于是，勾起我對一件往事的回憶：有一年，我和作家葉楠兄，出訪匈牙利，因了時差，夜里不能入睡，只好看電視。突然在屏幕上出現(xiàn)一只巨翅大鳥，播音員以低沉的音調(diào)，重復三個字：安迪斯，安迪斯！葉楠兄說，他一定是在說安迪斯山脈的雄鷹。后來有了視頻，所指就是安迪斯山脈里的神鷹，它的翅膀展開來，有三米長，可叼去狼以及山羊。有高山必有巨鷹，此乃常識。烏鞘嶺頭那只金雕，于是留在了記憶里。還有一個鏡頭，至今留于我的腦海，那就是烏鞘嶺下，一群又一群的黑白牦牛群，那樣安詳?shù)卦诳胁荩稳菟鼈儯挥幸粋€靜字，足夠。當它們仰起頭，必有幾聲鷹唳，在天空。烏鞘嶺，是安靜的，也讓你的靈魂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