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腳
岳母從鄉下來到了省城我的家中。妻子說,接她來享幾天福。
說起來,我跟岳母挺有緣的。
當年我二十出頭,在故鄉當老師。暑假開學前得到調令,要從坪洲小學調到周家小學。雖然坪洲到周家僅4華里,然而贛江以西的鄉村岔道多,村莊大多相似,我騎著單車,帶著箱子鋪蓋,在一個岔路口踟躕。就在這時,碰到一個大嬸挑著豆腐擔子經過,我趕緊上前問路。經她指點,我順利地到了周家村,在被稻田環繞的小學校卸下了行李。
大嬸后來成了我的岳母。有時想,她是不是老天爺派到路口等我的?
開學了,她的小兒子周冬明成了我的學生。我與她慢慢有了接觸,去她家家訪,或者感冒咳嗽了,去她家看病、拿藥——我后來的岳父是村里的醫生,負責一個村莊的醫療。然而去她家,更多的是為了吃她做的豆腐。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豆腐,然后挑著擔子在附近的幾個村莊叫賣。在學校食堂,每天早上都能吃上她做的豆腐,學校里從未有人說吃膩了。她做的豆腐,滑順,鮮嫩,黃豆味兒足,再放點青椒、蔥花,難以形容有多好吃,那味道我到現在也忘不了。
靠做豆腐、養豬(豆腐渣是最好的飼料)、開診所,加上種地,她家成了周家村一等一的家庭。
她話不多,總是埋頭做事,從沒見她閑下來。她的眉目是溫軟、和善的。這樣的女人,也是村里一等一的女人。
在鄉村教書,青春無著,我開始寫詩。詩零星地發表、獲獎。給學生上課時,我偶爾會朗誦自己寫的詩。可能是周冬明回家告訴了父母,她便知道我寫詩。我不知道詩在一個農婦心里是個啥,但她常常向她的大女兒提起:“曾老師詩寫得好呢。”
這就是我后來的妻子,那時她還在師范讀書。畢業后,分配到中心小學當老師。她是中心小學老師,而我只是村小老師。追求她的人很多,可她偏偏選了我。我想,這或許和她母親經常念叨我會寫詩有關。詩在她們心中或許意味著才華、善良、獨特。
后來我一直在努力,因為寫作,進入縣城機關,又調到了省城文化部門,之后繼續寫作、出書。我想,我這么努力,潛意識里,可能是不愿辜負岳母的那份信任吧。
時光不居,幾十年工夫,姑爺成了老姑爺,岳母也成了老岳母。她的大兒子接了岳父的班,做了鄉村醫生。小兒子,也就是我的學生周冬明,考上了大學,現在成了石化系統的工程師。妻子隨我調到省城。妻子的兩個妹妹也都成了家。孩子們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一輩子操勞的岳母,也該享清福了。
可是她在我家根本閑不住。我們上班,她在家洗衣服、拖地、給花澆水,還有買菜、洗菜、切菜、煲飯,啥活兒都做。
我們勸她,現在生活好了,根本不需要她做事。可她不聽,依然手腳不停,說閑下來骨頭都不舒服。
每天一回家,米飯熟了,菜切好了,衣服從衣架上收下來了,整整齊齊地放在沙發上。
晚飯后,電視有響聲了,家里有了人氣兒。以前,我們家的電視基本不開。岳母愛追劇,特別愛看年代劇和都市情感劇。我有時會陪她看幾集,和她一起討論劇情。
我們與鄰里的走動也多了起來。在小區住了好幾年,上下班回家就把門關上,同樓層的鄰居都沒有交往,頂多是等電梯時遇見了笑一笑。而岳母短時間內就有了很多朋友,她會告訴我們這棟樓許多鄰居的故事。每次和岳母出門,竟然有不少鄰居和我們打招呼。
原來,我們的家瑣碎、庸常,就是個睡覺、吃飯的地兒。現在呢,好像有了一絲廟堂的意味。以前我經常在外面胡吃海喝,現在下了班就想早點回家,與岳母一起吃飯,聊聊家常什么的,覺得這才像個家。
我有一雙拖鞋,藍色的,塑料質地,放在家中進門的位置,每天我回到家脫下皮鞋就穿上。買了有些時日了,一只拖鞋的鞋面有點開裂,我尋思著哪天扔了。可有一天我發現,拖鞋的裂口被縫合了。不用說,那是岳母的手藝,是那雙做出順滑鮮嫩豆腐的手縫上的。
那是十分整齊的針腳,左右兩邊完全對稱,在創面上十分嚴謹地交錯而行,看得出補鞋人的耐心和技術,乃至對生活的態度。針線不僅縫合了裂口,還給拖鞋增添了一種特別的美感。那是一種古樸的美,它來自鄉村,來自距離現在并不遙遠的舊時光。它讓人想起貧窮、苦難,也寓意著節儉、惜物、忍耐與安妥。
那也是一條道路,每一個針腳都通往我們的來路。看著它,那些卑微、貧寒卻又情深誼長的過往立即浮現眼前。
岳母來我家,怎么還帶著針線?她應該知道,我家幾乎沒有針線的用武之地。我想,這正是緣于岳母勤勞、節儉的天性。
恰好趕上母親節,我給這只拖鞋拍了張照片發在朋友圈,寫上了這樣一句話:“一只裂口的塑料拖鞋的針腳里有母親。”結果引來眾多朋友圍觀。他們紛紛贊嘆針腳的細密,甚至有人說,看著針腳流下了眼淚。
我竟十分稀罕這只鞋子。因為岳母的針腳加持,原本普通的它充滿了溫度與情義,仿佛祖傳的寶物一樣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