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舊地逢故人
灰娃和張仃先生在北京石景山的家我到過。每次到訪,總有牛漢和屠岸,可能還有劉福春和徐麗松。在石景山的最后一次聚會,張仃先生靜靜地斜躺在他的長椅上,聽著我們的閑話。電子煙在暗處一閃一閃的,香氣氤氳,情景非常溫馨。后來,他不見了,我讀到灰娃無限懷念的綿綿詩篇。詩人和畫家在山里的家,綠蔭籠罩,被他們稱為“大鳥籠子”,他們在那里享受著人生最后的愛情。時間過去了好多年,當年聚會的人們已經星散。現在,我和灰娃仍在深深地懷念那逝去的日子,和那些年月我們結下的友情。
這次聚會,是畫家冷冰川和他的妻子熱心安排的。他們通過高秀芹,聯系到我,還有樹才和汪家明。作為灰娃家中的晚輩,冷冰川夫婦很有孝心,他們用汽車和輪椅硬是把灰娃從她的“大鳥籠子”里“搬”了過來。聚會的地點是老北大紅樓附近的和嘉公主府旁,一座夾縫里建立的華麗樓房,主人將它取名“紅樓草堂”,名字有點生僻,大概受了成都杜甫草堂的啟發吧。這里有陳列廳,有會議室,也有高端的餐廳。主人張亞莉,是個干練的女性,她陪同我們參觀了其中的展覽。廳堂四周懸掛著當代名家的字畫,張仃先生的篆書長幅尤為搶眼。
從落地窗向外眺望,正前方是一座灰樓,據介紹,當年李大釗等人曾在此研究和發布《共產黨宣言》以及其他左翼書報,現在這里已被列為紀念地。落地窗的左前方是一座輝煌的宮殿,那即是當年的和嘉公主府邸,也是老北大的一處校舍兼辦公樓。感謝冷冰川和張亞莉的精心安排,我們終于回到了古老的母校。這里是紅樓舊地,我和灰娃,還有年輕的秀芹,則是北大隨后的學生,算是“舊人”了。我們今天這場聚會,很有歷史感,也很有現場感,值得記上一筆。
上世紀50年代,國運初興,硝煙漸散,進入和平建設時期。為了響應建設國家的號召,那一年,我從東南海濱脫下軍裝,通過高考進入北大,灰娃則是從寶塔山下延河邊,告別了她的延安,也來到北大。我是一個現役士兵,灰娃是“老延安”,我是中文系,灰娃是俄語系。在校園里,我們來不及相識,但我知道俄語系有個名叫理召的女生。而且我的一位好友,也是灰娃的好友。我們的深厚友誼有歷史的淵源,也有現實的機緣。
在當年的燕園,樹蔭下行走著一位翩翩女子,她來自延安,是當日所稱的“老革命”。但灰娃一點也不老,正是青春曼妙的好時辰。灰娃看不慣當日遍地不分男女一色穿著的“藍螞蟻”,有意挑戰時潮。她身穿一襲白色連衣裙,一雙半高跟的涼鞋,婀娜多姿,行動自如,其行止頗引起周圍的非議。她懷念她的延安,她向領導報告,她要回延安去,不上學了。
灰娃初到延安是12歲,老同志們看這女孩好玩,親昵地稱她“灰娃”。那時的延安是進步青年向往的圣地,延河邊聚集了全中國的優秀兒女。在灰娃眼里,延安代表著理想,永遠令她憧憬。她懷念當年的延安。灰娃得了抑郁癥,不得不退學進療養院。她瀕臨死亡。她要焚稿斷念。正是此時,奇跡發生了,詩歌讓她“向死而生”(王魯湘語)。后來,我在灰娃的《山鬼故家》中與她重逢。
我重逢了燕園樹蔭下的灰娃,也重逢了當年延河邊的灰娃,在她更多的詩歌中,我重逢了近來和張仃先生在山中共筑愛巢的灰娃,向著百歲進軍的英姿颯爽的灰娃!從垂髫的小女娃到如今白發如雪的老神仙,灰娃把她當年付之一炬的殘編斷簡續寫成一部神奇的大書。這天,我和灰娃就這樣神奇地在北大舊院重逢了。她記憶清晰,聲音清脆。我們說古,說張仃,說杜矢甲,說塞克,說他們無拘無束的思想和藝術!思緒綿綿,緩緩流動,流出了艾青,也流出了張聞天……
夜深,酒酣,詩人要回山了。我向冷冰川索要初版的《山鬼故家》,也索要近時出版的《灰娃詩全編》,他答應了。畫家多情,還贈我一幅他的巨幅版畫《張愛玲》。我準備把《張愛玲》和張仃先生送我的大斗方“松火夜煎茶”,一起供奉在我暢春園住宅的客廳和臥室,那是我的鎮宅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