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記憶
天路
我從東南平原,攀登世界屋脊。水晶般的雪域,是我久已向往的圣地。
那時候還沒有鐵路,但已經(jīng)有無數(shù)人走過了荒原。
于是有了青藏路。
青藏路是天路。在青藏,你才真正可以見到天似穹廬,你才真正可以看到弧形的地平線。青藏路把地球劈成兩個半圓,而路和弧線上的那個交點似乎永遠(yuǎn)不能到達(dá)。什么叫遙遠(yuǎn)?這就是遙遠(yuǎn);什么叫漫長?這就是漫長。一條青色的、在高原的陽光照耀下閃閃發(fā)光的路,劃破無邊無際的戈壁和沙漠,一直指向天邊,似乎永無盡頭。
人們從一個又一個白天,穿過一個又一個黑夜,你能見到的人類痕跡,只有這條路。這條路永無休止地在人們的視野里伸展。除了這條路,便是寸草不生、寂然無聲的茫茫荒原。這荒原除了風(fēng)蝕和地殼運動之外,仿佛沒有任何變化地存在了億萬年。刺眼的廣袤雪域、迷蒙的曲折峽谷、烈焰熊熊升騰的陽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青藏路在高原上遙遠(yuǎn)漫長起伏延伸永無盡頭。
這路白天滾燙而黑夜冰冷,把你從溫度的一個極端驅(qū)趕到另一個極端。你在一天里可以經(jīng)歷一年四季:早晨你還在綠洲的水邊見到春天才開的野花;中午你會劈頭蓋臉地遭遇夏季的冰雹;傍晚無遮無攔的秋風(fēng)卷起昏天黑地的沙暴,剎那間就淹沒了晚霞和夕陽;到了晚上,大雪和堅冰就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陰沉沉地封鎖了整個世界。
在這條嚴(yán)酷的路上,你最起碼的人性的愿望常常成為一種奢侈。哪怕你需要的只是一片剛剛能遮住你腦門的綠蔭、一捧剛剛能濕潤你嘴唇的清水、一點剛剛能溫暖你手掌的火苗、一聲母親的顫抖焦灼的呼喚——是的,在這條路上,當(dāng)你前面和后面都沒有盡頭的時候,當(dāng)你覺得這世界只剩了你這個孤獨旅人的時候,你最清晰地想起的便是母親在你兒時對你的呼喚。你最想做的一件事便是放聲叫喊:媽媽!
走在青藏路上,你會覺得你的人生幾倍于人。你歷經(jīng)的高峰體驗太多太多,濃得化不開。那些平淡蒼白的人生也許幾輩子、十幾輩子加在一起,都無法達(dá)到你對人生所經(jīng)驗的高度,同時你又會覺得你的人生太短促。
強烈的紫外線無情地扎碎了你面部的毛細(xì)血管,在那里留下血紅的烙印;戈壁風(fēng)沙如同鋒利的雕刀早早地在你臉上刻滿粗糙的年輪;歲月過于殷勤,在別人還不曾向青春告別的時候,已經(jīng)讓你的頭顱像雪山一樣蹲在遲暮的云層中沉思,而你卻并非賢哲。
曾經(jīng)澎湃過的歷史的長廊,留下的常常是無邊的寂靜。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這里只是一片凄涼。昆侖山口的井水,凜冽甘甜,是最優(yōu)質(zhì)的礦泉水;通天河邊的小酒館,煙霧騰騰,川菜和川音,又麻又辣又燙。沱沱河岸上的老兵站,跳動著熱烈的心靈,流淌著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
唐古拉山口,雄鷹飛不過的地方。
太陽站在雪山的后面,在森嚴(yán)的雪峰和神秘的藍(lán)天之間,彌漫著一片金碧輝煌的光彩。路邊漫長隆起的坡上,瑪尼堆穆然肅立,從瑪尼堆頂上向四面八方散開的五彩的經(jīng)幡凝然不動。在瑪尼堆下向上仰望,湛藍(lán)的天頂纖塵不染,伸手可觸。唐古拉山刺破了云層,還在生長。
這里的城市,是海拔最高的城市;這里的鄉(xiāng)村,是海拔最高的鄉(xiāng)村;這里的居民,生活在海拔最高的地方。
如果說青藏高原是世界屋脊,青藏路就是飄在世界屋脊上的哈達(dá),舞動在高原上的生命。
昆侖山把我送上極地的臺階,唐古拉山帶我翻越雄鷹飛不過的山口。車子停下喘息,我靠上路邊的巨石,那上面刻著讓人眩暈的海拔高度。比記憶更長久的紋脈,是風(fēng)霜雕刻的杰作。
群山匍匐,廣袤厚重的項背,背負(fù)藍(lán)天。億萬年,太陽每天給每一個山頂開光。雪線陰郁或晴朗,冉冉上升。所有的山,都披著閃閃銀裝。冰川的沉默,從來是山的靈魂。
唐古拉山是驕傲的,能夠與之為伴的,只有陽光、白雪和風(fēng)。
每一片云,都可以觸摸;每一只鷹,都是一首詩;每一陣風(fēng),都是一次洗禮;美麗的格桑花,遼遠(yuǎn)的格桑花,開在世界最高處的格桑花,每一朵,都是一聲神圣的召喚。
跟著山長,跟著云生,喜歡在高處,看大地蒼茫。喜歡看霞光,給世界穿上紅色的衣裳;喜歡看月亮,白天隱沒在雪地,晚上籠罩了沙礫;喜歡看格桑花,一路開到無人區(qū);喜歡看可可西里,野狼和藏羚羊爭先恐后地奔跑;喜歡聽三江源吹的塤,是那么嘹亮;喜歡看珠峰的雪,如何流到大海。
翻過唐古拉山,你將不再懷疑,高原有高原的豪邁。
當(dāng)你無數(shù)回地面對只有高原才有的無比壯麗的日出和日落;當(dāng)你一步邁過巴顏喀拉山上黃河的源頭和沱沱河的長江源頭;當(dāng)你伏在馬背上追風(fēng)似的馳過漫山遍野的牛羊,登上草灘最高的山脊,伸出雙手去拂弄潔白的云朵;當(dāng)你靜靜地坐在帳房的炊煙下面,透過藏族少婦打酥油的叮咚聲,聆聽從最遠(yuǎn)的雪山傳來的風(fēng)聲,你會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你是站立在地球上一切生靈駐足最高的陸地,而這里曾經(jīng)是深深的海底。
你因此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切地領(lǐng)悟到什么是滄桑變幻。人們在這里與死亡角逐,與天宇中的神靈對話,逐水草而居的人們的祖先同祖先的祖先一樣,一層層同海洋貝殼一起堆積成化石的峭崖,在千萬世紀(jì)風(fēng)的侵蝕下剝落又靜如止水。
一切都似乎稍縱即逝,一切又都似乎亙古未變。
天河
喜馬拉雅的山峰,像天際漫長的金色云霓,在天邊閃閃發(fā)光。
厚重的吉普輪胎,在巨大的卵石上跳躍。耳畔充滿峽谷湍急的流水歡樂的呼喊。
喜馬拉雅山,石板巖層構(gòu)成山體,風(fēng)化成悠長的臺階。冰雪在石崖上鐫刻,呈現(xiàn)出古代盔甲的花紋。
依憑著喜馬拉雅山脈,我們驚喜地顫抖著,來看雅魯藏布江,滾滾的河流,怎樣穿過了最高的杰馬央宗冰川;來看一朵一朵潔白的云,怎樣在奔騰的水里,尋找亙古的靈魂;來聽億萬斯年的冰川的歌,怎樣由近及遠(yuǎn),從高亢走向深沉。
無需金銀珍珠、瑪瑙珊瑚,無需朱砂、綠松石、孔雀石和藏紅花,無需大黃和藍(lán)靛,肅立峭壁的云杉、鐵杉、松柏,爬滿谷地的紫花、針茅、蒿子,把懸崖織成連綿不絕的唐卡,設(shè)色斑斕粗獷,璀璨奪目。
雅魯藏布江,古藏文讀作“央恰布藏布”,即“從最高山峰流下的水”,河床高度大都在海拔3000米以上。
世上最高的山是喜馬拉雅,世上最高的河是雅魯藏布。喜馬拉雅山和雅魯藏布江,是世人仰望的情侶。
仿佛來自天上的河流,從喜馬拉雅山北麓的杰瑪央宗冰川出發(fā),翻過海拔6000米的薩嘎冰峰的臂膀,頭戴高天的星斗流云,身披大地的萬紫千紅,懷抱世上最純潔的雪山的夢想,帶著神秘的啟示,奔流在世界的屋脊。走過歲歲年年,走過日日夜夜。既然選擇了遠(yuǎn)方,便不再回首,也不再停留。
北源岡底斯,為馬容藏布;中源切馬容冬,為主要河源;南源喜馬拉雅,為庫比藏布。三流匯合為馬泉河,或為達(dá)布拉藏布——馬河;或為馬藏藏布——母河;或為達(dá)卓喀布——“從好馬的嘴里流出來的水”;或為雅隆藏布——“從曲水流經(jīng)河谷平原的河流”。
“雅魯”相傳是藏族酋長的始祖,“藏布”即“贊普”,是西藏歷史上著名的酋長,他們的名字成為神圣河流的名稱。
南面是喜馬拉雅山,北面是岡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南北之間為藏南谷地,藏語“羅卡”,意為“南方”,流淌著乳汁的雅魯藏布江,滋養(yǎng)著這方谷地成為錦繡江南。
上游源頭海拔將近6000米,杰馬央宗曲和庫比藏布兩河組成了河源區(qū),杰馬央宗冰川、夏布嘎冰川、昂若冰川、阿色甲果冰川,構(gòu)成了巨大的固體水庫。這里是中國水溫最低的地區(qū)之一,冬半年封凍,會有冰岸、流冰花。高寒讓現(xiàn)代冰川發(fā)育成為河流的重要補給水源。
1000公里的中游,河谷寬窄相間,窈窕多姿,詭譎莫測。一個又一個峽谷,把人帶進(jìn)一重又一重的幽暗縫隙;一段又一段峽谷,又把人帶到豁然開朗、寬達(dá)數(shù)公里的浩渺水面。這里匯集了雅魯藏布江的主要支流,水量充沛,江寬水深,皮船和木船可以從西邊的拉孜,通到東邊的澤當(dāng),400公里的河道,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通航河段。
下游峽谷密布。500公里河長,集水面積5000平方公里。江水從帕隆藏布匯入,在南迦巴瓦峰下驟然由東流折向南流,進(jìn)入連續(xù)的高山峽谷,造就了林芝大拐彎——世界罕見的馬蹄形大河。
?這里有青藏高原最大的冰川群,海洋性冰川獨具特色;這里是世界上山地垂直自然帶最齊全的地區(qū)之一,?擁有從熱帶到寒帶的多個垂直自然帶;這里是世界水能富集之最,50公里直線距離內(nèi),形成了2000米的落差,技術(shù)可開發(fā)資源規(guī)模相當(dāng)于3個三峽水電站;這里是全球34個生物多樣性熱點地區(qū)之一,孕育了從熱帶到寒帶幾乎所有陸生植被類型,活躍著大量珍稀動物。
加拉白壘峰和南迦巴瓦峰,拱立在大拐彎頂部兩側(cè)。從峰頂?shù)浇妫怪备卟?000多米,是世界上切割最深的峽谷。這里江面狹窄,河床灘礁棋布,江水流急浪高,雷霆萬鈞。
這便是雅魯藏布大峽谷,比著名的科羅拉多大峽谷還長近60公里,是世界上長度最長、深度最深的峽谷。不管是長度、寬度、深度、水量,還是景觀的雄奇、險峻,都堪稱最壯麗的世界第一大峽谷。
雅魯藏布江,中國最長的高原河,西藏高原的母親河,串起一座座翡翠般的湖泊,挽起多雄藏布、年楚河、拉薩河、尼洋河、帕隆藏布,流過日喀則,流過拉薩,流過山南、林芝4地市23縣。雅魯藏布江像傳說中的神樹,從深深的峽谷聳入云端,茂密的金子般的枝條,綴滿了珠寶般的果實。
雅魯藏布江干流和支流的兩岸是藏民族的搖籃。日照充足,水肥地美,阡陌相連,人煙稠密,是西藏最富庶的“糧倉”。
雅魯藏布江河谷兩側(cè)草類繁盛,野生動物豐富。馬泉河谷地棲息著名貴的鳥類,水中躍動著高原特有的魚種。珍貴的野牦牛、藏羚羊、藏野驢、藏豺、高原狐、雪豹、巖羊、鼠兔和旱獺自由自在地生存。
帕隆藏布河谷的卡欽冰川長數(shù)十公里,面積170多平方公里,冰舌末端伸入森林,蔚為壯觀;米堆冰川,是西藏最重要的海洋性冰川、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冰川。冰川下的針闊葉混交林地,皚皚白雪終年不化,郁郁森林四季常青,頭裹銀帕,下著翠裙。
雅魯藏布江是一條沒有污染的河,即使夏季汛期,河水依然冰清玉潔。
印度洋暖濕氣流沿雅魯藏布江穿行,讓這里成為自然資源的天然展館,成為鹿、熊、豹、羚羊、金絲猴、小熊貓、黑頸鶴的天堂;成為核桃、蘋果、葡萄、水蜜桃的樂園;成為天麻、蟲草、貝母、知母、黨參、茯苓、大黃的寶庫;成為小麥、青稞、油菜、松茸、羊肚菌、優(yōu)質(zhì)牧草的土壤。
娘歐碼頭,在尼洋河與雅魯藏布江的匯合處,是雅魯藏布江上最大的碼頭,也是西藏境內(nèi)最大的碼頭。
雅魯藏布大峽谷的入口,是墨脫小碼頭。
?墨脫的門巴族、?珞巴族,?察隅的僜人,?在這里享受著易貢湖、?然烏湖迷人的山光水色,也創(chuàng)造著自己美好的生活。
他們用堅忍不拔的毅力,遏制了河灘風(fēng)沙的流動、河谷沿岸的水土流失。
在雅魯藏布江干流和支流上,建成了一個又一個水電站。文明的光芒照徹了每一個角落。
世界海拔最高、跨度最大的鐵路鋼管混凝土拱橋,“一跨過江”,張揚著現(xiàn)代工業(yè)強悍的力量;筒狀的藤網(wǎng)橋橫跨江面,兩端纏繞兩岸的巖石和松樹,顯示出古老邊民樸拙的智慧。
風(fēng)中飄動的彩幡,隨綿延的山勢此起彼伏;藏民的沉默和微笑,像是路邊的樹木,或屹立或搖曳。藏房的煙囪裊裊炊煙升起,羊角花爛漫開放,夕陽下牦牛的鈴鐺,發(fā)出世外的天音。
臨別的前夜,亮起了燈光秀。山坡、草甸、翠谷、激流,轟然旋轉(zhuǎn);藏歌、藏舞、青稞酒、酥油茶,隨雅魯藏布江的浪濤起伏,如火如荼。
群山退到了暗處,光柱在天空搖曳。遠(yuǎn)古的流風(fēng)與現(xiàn)實的激光交織成迷幻的夢境。峽谷中的雅魯藏布江,奔騰不息的熱情,是大地最深沉的表情。讓世界屋脊的群峰下,這條雄渾而激蕩的河流,成為令人魂牽夢繞的地方。
天居
這里的城市,是海拔最高的城市;這里的鄉(xiāng)村,是海拔最高的鄉(xiāng)村;這里的居民,生活在海拔最高的地方。
布達(dá)拉宮的身軀高聳云天,大昭寺的階梯酥油流淌,哲蚌寺的壁畫令人血脈僨張,扎什倫布寺的日光柔和慵懶……我到過許多輝煌的寺廟,最鐘情的還是樸拙的藏房。
一座座白藏房,散落在河邊地頭,站立在遠(yuǎn)遠(yuǎn)的半山腰,像是打坐的波拉,守望著一方溫馨的家園。
白藏房整體為梯形,用紅色的黏土夯筑而成。外墻向上收縮,依山而建,內(nèi)坡垂直。墻體下厚上薄,外形下大上小,方形或曲尺形的平面,簡潔古樸,端莊穩(wěn)固,粗獷雄健。
世界上再也無法找到第二處這樣的白色村寨——
像是從土地上生長起來,帶著大地母親的氣息。躺在母親懷抱中的白藏房是安詳?shù)模@安詳來自大地母親的呵護(hù)。
貼近白色的泥墻靜靜聆聽,輕輕的私語剛?cè)嵊卸取R浑p雙強勁有力的手,把泥土高高地壘砌,打磨成平整的切面和直角,一座端莊、古樸、大方的白藏房就這樣誕生。砌墻的泥土是柔軟的,可以被隨手捏成任何形狀,但泥土一旦被風(fēng)干,就會變得堅不可摧,任憑風(fēng)霜雨雪,不變?nèi)蓊仭?/p>
這里的人們喜歡用白、紅兩色來裝飾自己的房屋,融入對自然的熱愛和對美好的追求。讓人想起雪白的氆氌和深紅的長袖,在舞動與飄拂中演繹著自己的歷史。
每年藏歷十月,許多藏家人都要用白泥漿澆灑一次藏房:用水?dāng)嚢璁?dāng)?shù)靥赜械陌淄粒瑢⒛酀{盛于茶壺,從墻頭緩緩澆下。汩汩流下的白泥水,像一盆盆雪白的牛奶,滋潤著土紅色的墻面,流入大地的血脈。一滴滴乳汁,沿著屋脊流下,每一滴都像珍珠,每一滴都有萬語千言。墻體不但變得美觀大方,而且不擔(dān)心雨水的沖刷。
雪白的泥水連接著藏房和大地母親的血肉。每澆灑一次,就相當(dāng)于點上一千盞不滅的酥油燈。
高原的日光格外強烈,日光中的藏房是一片銀色,晶瑩耀眼。素雅的白藏房不僅是心靈和身體的安憩之處,更是一座古老文明的寶庫。
白藏房是上天的寵兒,帶著上天賦予的靈氣。當(dāng)云朵浮過白藏房的頭頂,陽光就映照出青稞地中大大小小的藏房,如詩似歌。
白藏房是藏人創(chuàng)造的神來之筆,是融于大自然的精美符號,永恒地表現(xiàn)著這片土地的神奇。一路陪伴著我的那些被歲月打磨出來的精美符號,鐫刻在我內(nèi)心深處,足夠我用一生來回憶。一種揮之不去的純潔,讓我百讀不厭。
山腰上的女人們,是大自然的主人,緩慢卻自由地輕飄飄來去。背著孩子,或者水罐,背著比精致的挎包更多的愛,把手里煮熟的玉米,一粒粒喂進(jìn)孩子雛鳥般的小嘴。日復(fù)一日。
戈壁隨時都可以躺下,不需要天鵝絨坐墊;清風(fēng)明月不請自來,沒有街市上的嘈雜。野地飄來絲絲涼氣,天上落下星星。家就在山坡下面,房前有嫩綠的蔬菜。院門口有一片粉紅色的小花,院墻上站著一只遠(yuǎn)望的鷹。陽光織成籬墻,把荒涼禁錮在遠(yuǎn)方。星星點點的紅色果實,掛在白色泥墻的縫隙。
一只羊躍出柵欄。漫無目的,像遠(yuǎn)方流動的云。遠(yuǎn)方的云已不見當(dāng)初牛羊吃草時的顏色。蕨麻和狼毒花開放時,羊群和流云比試潔白。
大風(fēng)吹著簡單的房子,門戶洞開。健壯的男人們一早就出去了,在貧瘠的大地上種下春天,種下所有美的花朵。晚上回來,飲一碗青稞酒,嚼一嘴牦牛肉。生于高原,一切都痛痛快快。
奶奶在暖洋洋的氈子上紡線,頭發(fā)像羊羔一樣白。
剛到家的母親,敞開半邊藏袍,抓在手里的粗大木棒,發(fā)出“咚咚”的響聲。家的生機,像木桶里的酥油茶一樣香。
白發(fā)老人,緩緩述說著過往。不知疲倦,仿佛要在一夜之間,把一生出彩的故事說完:
與狼群對峙的遭際,抱著情人騎馬的時光,那些高原上代代相傳的有名有姓的故事,那些外地謀生的苦難或者輝煌,那些饑寒歲月里的溫情,那些叩長頭的執(zhí)著與向往……怎么也走不出固執(zhí)的記憶。
陽光射下來,投出一個七彩光環(huán)。那是大氣折射的圖景。青稞熟了。沉甸甸的穗子垂下了頭,映著藍(lán)天,在風(fēng)中顫動,就像孩子。青綠色的葉子,庇護(hù)著一串串金色的念珠。清香醇厚的青稞酒浸泡著樸素的人生,醞釀著一馬平川金色的夢。
日光漸漸傾斜,晚風(fēng)吹散了點點的思緒。
扎西已經(jīng)成人,奔跑著沖過牧場的護(hù)欄,去路邊等待一個夢想,或是等待著凝望東山初升的月亮。
月亮來到東山頂上,東山不聲不響;格桑卓瑪?shù)拿嫒菰缇透≡谛纳希南窳缪蛞粯涌癖肌?/p>
杜鵑從遠(yuǎn)方飛來,帶來了萌動的氣息。鳥與石會一見傾心,野鵝會同蘆葦相戀。潔白的仙鶴,請把雙翅借我。背后的惡龍有什么可怕,前邊的甜果一定要摘到。西藏諺語有云:“雅龍林木廣,瓊結(jié)人漂亮。”吐蕃故都的女人,肌膚皆香。發(fā)髻上的松石不會說話,笑露的皓齒把魂魄勾走。一箭射中靶子,箭頭鉆入靶心;一見心上女人,心就跟了她去。
去年種下的秧苗,今歲已成禾束。相思帶來的消瘦,一百個名醫(yī)都救不了;絕頂?shù)穆斆鳎埠痛糇右粯印J謱懙暮谧郑粵_就沒了;心里的圖畫,怎么也擦不掉。
和心上人見面,在山谷的密林深處。口渴的時候,池水不要喝干;熱戀的時候,情話不要說完。香柏樹梢的小鳥,說一句好聽話就行了。信義的印記,嵌在各人心上。懷抱中的精靈,是天真爛漫的美人。繾綣的時光沒有盡頭,除非死別,活著永不分離!
帽子戴到頭上,辮兒甩在背后。桑耶的白色雄雞,忘記了啼叫。
黃昏出去,回來已是黎明。老黃狗和鸚鵡是同謀,雪地暴露了秘密。和十五的月色一樣明了,足跡是無悔的誓約。
碧草在八月芬芳的季節(jié),散發(fā)出薰衣草的香氣,老阿媽也會想起自己的青春。
夜悄然來到,籠罩了白藏房。月亮在山頭注視著祥和的寧靜。白藏房在月光下閃耀著獨特的智慧。這樣的夜晚沒有失落,白藏房里的酥油燈忽明忽暗,彌漫在月色中,光暈里滲出浪漫。
我久久地站在陳年的白藏房下,老邁的白藏房,墻面有一道不深不淺的裂縫,如同老人額上歲月的褶皺。褶皺里埋藏著故事,故事里流出滄桑。
多么希望擁有一座面朝河流的房子,以及一小塊屬于自己的田園,遠(yuǎn)離燈紅酒綠,在離靈魂更近的地方,等待一個個寓言和神話。
哈達(dá)一樣飄動的公路上,偶爾有汽車揚塵而去,沉默的是一片卵石,那是渾圓的記憶,寂寞的日子里看白云飄蕩在藍(lán)天。遙遠(yuǎn)的故事,依稀在前方搖晃。
路那邊的山坡上,沉默冷峭的牦牛,保持著足夠的謙遜。它們擺動著牛尾,不緊不慢地咀嚼,小牛犢不時地哞哞叫。
牛群中間,放牧的孩子抓住牛角,捋捋牛毛,俯身嗅著青草味兒,跟露水說話。
潔白的藏房,在青稞的波濤中間,像我南方故鄉(xiāng)水上的船艙。沒有任何設(shè)計圖紙的石木結(jié)構(gòu),是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跡。外觀宏偉,內(nèi)飾精致,是超越地域和時間的杰作。
附近廟宇的鐘聲讓人心如止水。心念,不增不減,不卑不亢。
珍珠般的白藏房與唯美的田園完美融合,相得益彰,共同勾畫出一個可以安放靈魂的地方。
河上的晚霞,一片橙紅色的意象。一只小鳥飛過,一點生命的感召。紅柳千條,搖曳著堅韌。白藏房,神秘的背景隱藏著宇宙的博大和靈魂的靜謐。一草一木、一滴水、一線光,都是美的化身,樸素的梳妝,含情脈脈,閃爍銀亮的光芒,停頓在藍(lán)天上。墻頭一蓬自在的細(xì)莖,在藍(lán)天上繪出驚人的抽象。石紋是天地的思路,堅硬地襯托著美麗,直到地老天荒。
藏南高原這個小村莊,在我心里熠熠生輝。
如果要居住,白藏房太高太遠(yuǎn);如果要觀賞,白藏房太素太淡;如果要汲取甘露,看一眼就夠了。仿佛是昨夜夢中的祖先居住的房屋,飄散著花香和炊煙。
高原是眾生共同的牧場!
我放牧自己。
(作者:陳世旭,系江西省作協(xié)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