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1977年春，我當兵來到某部通信總站，成為一名通信兵。當時心里憋著一股勁兒。因為高中畢業后在家待業了一年半，無所事事的日子把我憋壞了。我暗暗發誓，只要有機會我一定努力，干出點兒名堂來。

我被分配在長話分隊當話務員，就是在交換臺轉接長途電話。那時打個長途電話很不容易。我們每天的業務訓練就是背電話號碼、部隊番號及地址。我很快就拿下了，總考時得了優秀。我覺得這些太容易了，就開始做別的事。

我們連有個圖書室，大多數書籍是政治讀物以及《電工學》《電話學》，只有少量文學書籍。我一本本借出來看，藏在電話號碼本下面，拿個小凳子坐到操場邊的樹下，做出認真背號碼的樣子，有班長或者老兵過來，我就趕緊用號碼本蓋住小說。不多的十幾本文學書很快被我看完了。又閑得無聊。有一次去新華書店，看到書架上有《趣味數學》上下冊，我就買回來做。做完了翻到書最后對答案。那個大概就是初中數學，我很快把兩本做完了，還發現其中三道題答案有誤。我給出版社寫信，把自己解題的過程和答案寫下來，指出他們的錯誤。信寫好了去營部找文書蓋章（免郵費章）時，文書詫異地說，你這個女娃子有點兒特別。

我還是覺得不過癮。就在這個時候，1977年夏天，傳來了恢復高考的消息。看到消息我激動壞了，以前總覺得上大學和我無關，是需要推薦的，推薦的話永遠輪不到我。如果考試我就能考上。我馬上去找連長，我說我想考大學。連長和文書一樣詫異地看著我，他說你一個新兵，等服役期滿了再說吧。我這才知道，雖然恢復了全國統考，但是戰士想考大學，還是需要推薦、需要名額的，不是誰都能參加高考的。

當時，黨中央提出了建設四個現代化的宏偉目標，全國都興起了學習文化和科技知識的熱潮。我受母親影響愛看報紙。我在軍報上看到有文章指出，戰士在學好軍事技術的同時，也應該學習文化知識，學習數理化，這樣復員后才能為國家輸送人才。我更加理直氣壯，寫信給父親母親說，“現在人人都在努力掌握科學文化知識，我們為什么就不行？難道當了兵就該成為知識貧乏的人嗎？我們同樣是年輕人，難道我們就沒有實現四個現代化的責任？”這封滿是豪言壯語的信被我父親保存下來，不然我都忘了。

父親這個老軍人開導我說：“你現在已經入伍了，是個兵，首先要服好兵役、聽從命令，參加高考的事以后再說。”于是我繼續在連隊值班、訓練，并且開始寫新聞報道。

1978年春天，我收到高中一個女友的信，她考上了哈爾濱工業大學，把我給羨慕的，又跑去找連長。我說今年如果有名額能讓我去嗎？連長還是不同意，他說很多老兵都還沒輪到呢！看來想考大學的不止我一個。而且我發現，連隊很多戰士也開始自學了。我的班長還買了英語書，跟著電臺學英語。連隊還打算辦夜校。當時整個社會都開始重視學習、重視科學，有種百廢待興、奮發圖強的勁頭。

不讓我去考，我只好克制自己的念頭，繼續干本職工作。那兩年，我已經開始發表文章了。第一次發表在《解放軍文藝》的作品《燈下》，就是寫全國人民學習科學文化知識的。到年底，營部給了我一個嘉獎，總站給了我一個通報表揚，都是獎勵我在當好話務員的同時堅持讀書學習。營長和教導員都知道我想參加高考，他們用不同的方式勸我安心在部隊好好干。他們說以你現在的表現，立功、入黨、提干，都沒有問題，不一定非要讀大學。我不吭聲，心里還是固執地想，我要上大學。考慮到我們是通信兵，很可能會考通信學院，于是開始啃《電工學》《電話學》，以及總機維修技術。我喜歡數學，但基礎太差了，深一點的題就做不出來。我時常把題抄在信上請教父親，那些題在父親看來太簡單了。他有些后悔地說，我該早些輔導你。

1979年5月，我聽說我們總站又分到7個高考名額，其中還有2個是文科。于是我再次去找領導要求考大學。我先找到我們副指導員，她是個軟心腸的女軍官。我跟她哭訴，我說今年再不讓我考我就超齡了（當時規定戰士21歲以下）。副指導員就幫我去找連長說情，連長仍有些糾結，他不得不考慮方方面面。我又去找營長教導員，他們還是勸我安心。我又去找總站政委……總之我像個祥林嫂一樣，見到領導就說，我想考大學。讓我去考一次吧，考不上我以后再也不提了。

終于，各級領導都被我說動了（或者說糾纏煩了），答應給我一個高考名額，而且是文科。我得到通知已經是6月初了，距離高考還有一個月（那時候是7月高考）。我想我必須考上，背水一戰。所有人都知道我鬧著參加高考，考不上太丟人，沒臉回連隊了。

我一個人住在招待所，起五更睡半夜，靠著僅有幾本書死記硬背。復習地理，主要靠父親繪制的全國鐵路線路圖（他是鐵道兵工程師），復習中國歷史，主要靠新華字典最后幾頁的歷代皇帝年表。復習政治，主要靠當時的報紙。數學和語文則完全放棄了，一天也沒復習。因為時間不夠用。

就這樣，奮戰一個月，我參加了1979年的全國高考，考得還行，總分比當年四川省文科錄取線高出39分。但是距離重點分數線還差6分。最后被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錄取，進了大學。

就這樣，當兵第三年，我穿軍裝上了大學。

（裘山山：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散文雜文獎，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委員、四川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