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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樹也知道
    來源:解放日報 | 徐迅  2024年08月01日07:15

    在公園里,最容易看到的是樹。

    奧林匹克公園里的樹大小不一,種類繁多。有的青澀、稚嫩,似乎剛栽種不到幾年。有的粗壯遒勁,顯得特別古老。這些古老的樹,不知道是原就生長在這里,還是從別處移栽而來的?當然,公園移栽古樹已不是什么秘密。這些滄桑古樹一到了公園,就成了公園的知己,除了公園的專業人員,恐怕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年齡,就是知道它們的年齡,也不知道它們的故事了。

    久而久之,這樣的樹便成了公園里的異類。

    住進醫院,我像陡然跌進了另一個世界。躺在病床上,我覺得自己也是個異類,像一棵樹,一棵不能動彈的病樹。醫生與護士成天圍著病人,也像圍著一棵棵樹。他們仿佛園丁,要給這棵樹澆水,給那棵樹剪枝,甚至還要捉捉害蟲。有時他們一高興,就會敲敲這樹、拍拍那樹,樂呵呵地說,很好!很好!今天你恢復得很好!然后迅速轉向另一棵樹。

    雪白的墻壁、雪白的床單、雪白的大褂,到處充斥的福爾馬林氣味……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只是沒想到,醫院里也像趕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天天有很多的人。這里的人大多是憂慮的、絕望的,有時還發出哭泣聲。這時候,能與命運說上話的似乎只有醫生和護士。他們穿著白大褂,忙著在每個病房不停地轉悠。每天早班時,他們會先關在一個屋子里討論交班與接班。會一散,他們撲棱著像一群鴿子從屋里飛出來,查房。

    心情好的時候,我躺在病床上看窗外。窗外,天空高遠,能看到的是幾棵高高的白楊,白楊的樹梢。天晴的時候,樹葉在陽光里泛著光,如在風中歡快地拍打的小手,天真得很;陰天里,樹葉灰蓬蓬的,耷拉著小腦袋;讓人沮喪的是雨天,蒙蒙細雨與樹交織在一起,涌上一片恍惚與迷惘……

    它們是綠化樹,和生長在山野中的樹不同,是被動地生長在這里的。要是城里的人哪天不高興了,或者公園改造、道路改遷,它們就會被砍掉或移植。這樣的樹無法主宰自己,它們最好的結果是被連根拔起移栽到別處。即便這樣,這些逆來順受的樹也活得比人強。樹寸步難移,卻活得倔強。一個人若不能動彈,哪怕剛才還見樹葉活潑潑的樣子,自己卻活潑不起來。銀杏、樟樹、松樹、楠樹、槐樹、柏樹等等,都能活很久。人生不滿百,樹壽卻千年。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在心里與樹對話了。

    樹沒有語言,沒有感情,當然也不會說話。除了黃梅戲《天仙配》里那棵為七仙女和董郞保媒開口說話的大槐樹之外,我沒聽過樹能說話。開口說話的大槐樹也只是一個神話。在這個以人為主的世界,樹是被忽視的,是為人類服務的。比如,“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樹為人類遮風擋雨。比如,樹被砍伐后,經過鋸斧的削砍與剪裁,被制作成各種物具,小到一根棒槌,大到一切家具和農具。樹造福人類的生活,而人類對樹的認識卻是實用而自私的。

    家鄉那一片丘陵地帶,丘田相接,淺塘溝渠,松杉不斷。我從記事起,那些松杉就是那樣子。我一天天長大,它們還是那樣。聽母親說,家鄉原來也有幾人合抱都抱不過來的大樹,但大煉鋼鐵時都被砍去煉鋼了。大地像是傷了元氣,自那以后,種上的樹總是長不大,它們的生長就是該綠的時候綠,該落葉的時候落葉。

    老家的菜園地里,有一棵榆木疙瘩。它長得很慢,家里人也從不把它當一回事,只是等樹葉茂盛時,就將樹葉捋下當作豬飼料,弄得它光禿禿的,像要枯死的樣子。可春天一到,它又綻出新芽。這樹后來被生態園的一個老板看上,挪去當成一棵景觀樹,卻長得很好。所謂“人挪活,樹挪死”,其實也不一定。

    在我老家的門前,現在還能看到遠方聳立的一棵樹。那是一棵松樹,常年枝葉婆娑,綠蔭如蓋,據說要四五個人張開雙臂才能抱攏。在我們老家,人一出生就能看到那一棵樹,那樹因此成為老家的一個標志。誰要是迷了路,只要看見這棵樹,就算找到了回家的方向。至今,我也沒有近距離地接觸那棵樹,但我知道,生活在這樹周圍的鄉親,一年年地,離開了不少……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親,村莊里許多熟悉的面孔消失了,但那棵樹依然屹立,依然是老家方圓幾里的一面旗幟。這讓我的親人們很有哲理地認為,做一棵樹也是幸福的。

    與我同一個病房的兩個病人,一個是河北承德的警察,另一個是遼寧葫蘆島的退休老人。警察還在崗位,平日不茍言笑。退休老人以種樹為樂,一到病房,還沒和我們熟悉,就說說笑笑,張嘴說警察“管人”,他“管樹”,說得大家樂呵呵。警察說,幾年前他在這家醫院做過手術,算是“二進宮”。說著,他撩起衣服,露出手術疤痕給我們看。“管樹的”嘿嘿一笑,說,沒事,沒事,樹結疤的地方是最結實的!后來,我發現他總喜歡用樹說事。比如,手術后,醫生讓他下床走路,他看著自己滿身插的管子,就對攙扶他的妻子開玩笑說:你看,平時我把樹用來拄拐杖、掛吊瓶、纏繃帶,這回輪到自己了,這是不是報應?邊說邊咧嘴笑。

    警察的漂亮小媳婦照料他很細心,兩人恩恩愛愛。“管樹的”老夫妻卻成天針尖對麥芒。醫院里,病人之間的談話總是小心翼翼,一般不輕易談論生死這個沉重的話題。但“管樹的”夫妻倆毫不在乎。尤其他的妻子,累了煩了,張嘴就罵她男人老不死的,罵一陣,又偷偷抹眼淚。和我妻子熟悉后,她一有機會就與我妻子訴苦,說她男人原在葫蘆島一個企業上班,企業破產后,不知犯什么邪,回家開辟了幾十畝山林,種起了樹。除了種樹,他什么都不會,也不曉得照顧自己。她說著,就不停流淚。

    逢上星期天,病房里非常安靜,我們也會聊些天。“管樹的”會輕言細語地說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林木知識。他說,樹不會說話,但樹也有聲音,他就能聽得懂樹的聲音。比如,松樹、杉樹、樺樹、栗樹等樹葉在風中發出的是不同聲音。他知道森林里什么鳥在早晨或者黃昏叫得最歡;說松樹每生長半年,就在樹干上留下一個結,樹結的數量等于樹的年齡。他還說,他知道樹的心事……說著,說著,最后他還是說到人身上。他說人就像樹一樣,像他這樣做手術,沒有什么大不了,其實就是一次修復。

    一天傍晚,我躺在病床上,看他夫妻倆從外面轉悠回來,昏黃的燈光映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我不由得心里一顫。我突然發覺,他本身就是一棵樹,一棵黑黢黢的細瘦的樹。他那如樹干一般的身上,一道道斑斑駁駁的疤痕,像是滄桑歲月狠狠抽打的……他妻子攙扶著他,手挽在他胳膊上,就像挽著一棵粗糙枯萎的樹。

    人的生命要比樹短暫得多。但人與樹也確有一比。比如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就猶如森林里一棵幼苗破土而出,給人無限的欣喜和希望;人生命的茁壯成長,就像一棵年輕的樹,有著青春的葳蕤和蓬勃。一棵樹,不會像人那樣自覺不自覺地面臨著喜與憂、進與退、內斂與外露、躁動和安靜等一切復雜的生命選擇,卻也像人無法擺脫一年四季的風霜雨雪、自然的各種搏殺……人們贊美大樹的枝繁葉茂,難道不是贊美大樹由內向外散發出的生命的力量?

    出院后,我喜歡坐在奧林匹克公園里的樹下,一個人靜靜地看樹。有時,我看樹們膚色滋潤,愜意地躺在陽光與空氣的懷抱,顯出一副招人喜愛的樣子,就一陣羨慕;有時,看到不起眼的、孤零零的一棵樹,或不孤零零卻也看不出有什么遠大前程的樹,我也充滿敬意。因為我知道,依然能看到這棵樹,是多么不容易。

    在公園里,我試著撥通了一回“管樹的”妻子的手機。在手機里,我聽到了一陣哽咽聲。“管樹的”妻子泣不成聲地說,她男人回去不久,就離開了人世。她只是不想告訴我。我聽了,一時蒼涼,感覺周圍霎時變得寂靜而僵硬。

    在那以后,我還是經常走進公園,感受著公園里一切。一個熱愛樹的人消失了,但樹仍然會生長……我眼前的一棵棵樹,在春風里萌動,先是生出一星綠意,然后一圈圈擴大,接著就染綠整個春天。夏天,一樹生命的“蓬勃”與“火熱”又總連在一起。秋天,樹們抖擻著滿身緋紅與金黃,絢爛至極。到了冬天,一陣風雪毫不留情地剝掉樹的衣衫,可裸露的樹依然在寒風中傲然挺立……在公園里,我能完整地看到一棵樹吮吸著空氣和水汽,在紛繁的時間里呈現出生命的本色。感受到季節的流動與靜止,傾聽樹的呼吸,我似乎尋找到了生命的律動。

    我喜歡與之對話的那些樹,是長在一個湖心島上的。那是幾棵個頭不高、常年郁郁蔥蔥、異常挺拔和蒼勁的松樹。它們沉默不語。但在我心里,它們有著慈祥而深邃的目光,有著我能聽懂的樸素語言。它們讓我心生美好,不斷吸納源源不斷、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喜歡那幾棵樹,但只要走進奧林匹克公園,我都會直接奔它們而去。然后,用一上午或一下午的時間,靜靜地坐在它們面前……直至起身離開,也沒有說一句話,但我相信,我一定和它們說了很多話——這話,我知道,樹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