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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百家》2024年第7期丨李達偉:鐵色的河流
    來源:《散文百家》2024年第7期 | 李達偉  2024年08月06日08:11

    我無數次沿著彌沙河往下,經過彌沙鄉政府所在地,然后抵達彌井。從彌井村繼續沿著彌沙河往下,就會抵達合江。別人給我講述了從彌井到合江的艱險路程,加之那段時間又是雨季,我一聽便放棄了。父親幫我回憶,其實我在某個夜間就已經走過那段路。那時我的身份是學生,洪水季節,公路到處塌方,我們從彌井往下走到合江,再坐車前往縣城。這近乎是在夢境中走完了那段路程。

    我在夢境中走完了瀾滄江。在多重夢境中,瀾滄江以及它的那些支流呈現著與現實完全不同的模樣。在其中一個夢中,我在瀾滄江邊建了一個書房,江流從書房前奔流向前,沒有人看書,我也不看,我坐著一條木船往瀾滄江的下游漂去,天藍色的河水(與現實中冬天的瀾滄江相似),天藍色消失,乳白色出現,瀾滄江突然變小,帶不動那條小小的木船,我走下木船。原來和我一起坐著木船的人早就消失不見,他們以我絲毫察覺不到的方式從瀾滄江消失了,他們屬于真正的瀾滄江,而我屬于瀾滄江的支流。下船后的我出現在河流邊的一個村子里,那是有著一些少數民族生活的村落,瀾滄江早已不知所蹤,剩下的是我們一群人在一個陡坡上挖掘土罐,一些土罐里裝著錢財,一些土罐里裝著人的骨灰,還有一些土罐里裝的是船的尸骨。

    我跟著父親回到記憶中,作為學生,不只是我被一條河流影響著,還有其他的學生,還有與我們有關的人。我們一群人在夜色中沿著彌沙河繼續往下,走得匆忙而疲憊,我的父親還有其他大人扛著我們的行李,他們更疲憊。我聽到了在記憶中產生回響的彌沙河卷裹著沙石往前的聲音,在河流邊行走的我們,既恐懼又激動。夜間的河流,我們只能通過想象與聽覺來判斷和塑造它的形象。形象并不是完整的,就像是河流本身的那些聲息,不是具象化的,是抽象的碎片。我知道自己終將要沿著彌沙河一直往下,再次抵達合江。

    我很佩服的詩人,一個人深入很多偏遠之地去做一些田野調查。他所經歷的那些路途的艱難,遠遠超過了我從彌井往下可能會遇到的。他多次出現在瀾滄江上,他坐在渡船上與形形色色的人相遇,他遇見了普通的人,他遇見了那些偷渡者,他遇見了那些被通緝的人,他還遇到了很多沉默不語的一直生活在瀾滄江上的渡船人,許多人沉默著渡過瀾滄江。坐在渡船上,詩人才意識到瀾滄江的水流只是看似平靜,實則在任何時候都是在湍急奔流,與坐在渡船上的人的內心是一樣的。在彌沙河邊,我遇見的那些人,身份較為單一,只是命運感同樣很強烈。

    我佩服另外一個民族文化研究者,去往彌井的路還不是很好的時候,她就多次搭乘面包車出現在彌井,每次都要在村子里生活一段時間才離開。有好幾次,她讓別人用摩托車拉著自己到合江,然后繼續往下。當我出現在彌井的時候,總會想起她。每次提到她,只是凸顯出了我與她之間的區別。她做田野調查時的深入與扎實,是我無法達到的。她要進行著的是把一些碎片拼貼在一起,也把想象與現實進行對接,用隱藏在現實中的被人忽略的細節來填補想象。

    彌沙河,因為生活的原因,與它之間的聯系變得很緊密,我無法把它忽略。我經常關注著彌沙河的變化,它的變化會對我們的生活產生一些影響。這時候的彌沙河與象圖河很相似,它們流量的變化與我們的生活貼得很近。今年的雨水季節,彌沙河的流量超乎往常我們對它的認識。在這之前的很長時間里,我們以為即便是在雨季,它也漲不到多大。我們在河邊的低洼處種上煙。很快就要摘煙葉回來烤,本應是一個豐收的季節。雨季來臨,洪水涌出河堤灌入那些煙地里,許多煙在洪水的沖刷浸泡下,只剩下無力的煙桿,以及悲觀絕望的人群。

    為了從悲觀與絕望中走出來,我們會在彌沙河邊的某個廟宇里舉行一場祭祀活動,為了治療傷痛,也為了聚集在一起,看到一些希望。這樣的儀式,在瀾滄江的那些支流邊,依然很普遍。

    當雨水季節過去,河水落下去,河流在很多時間里會被我們忽略。當我為了那些民間藝人和民間藝術出現在那些河流邊時,我開始關注的是那些民間藝術像河流在洪水季節時的奔涌,我關注的是一些民間藝人在從事民間藝術時內心的飛升,我進入的是一個既實又虛的世界。實往往有重量,虛往往是輕盈的。在沉重的現實中找到一種爬升的想象的虛構的力。我繼續努力在已經沒有殘剩多少詩意的現實上舔舐著詩意的蜜汁。在那些河流邊,我會像那些文化研究者一樣,見到一些民間藝術的碎片,見到一些殘缺的部分就已經讓我欣喜若狂。

    岳父岳母說可以陪著我,繼續往下,沿著彌沙河往下,到達那些河流已經更名的世界。因為路況不好的原因,計劃暫時擱淺。我聽著一些人講述著他們經過彌井,抵達合江,山很陡,只有山羊可以在那些陡坡上輕松爬行,它們可以輕松爬到山頂啃食飄過的云朵,偶爾一些大意的羊會從山頂滾落,落入河流,不見蹤影,那些羊就像是滾入河流的落日。

    彌沙鄉境內,白石江變成了彌沙河,彌沙河在合江匯入黑潓江。黑潓江是瀾滄江的重要支流。在合江,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河流的流量之上,河流真正大了起來。在河流的不同河段上,我們把注意力放置在不同的事物之上。流入白石江的許多河流往往以流經的村落來命名,這近乎是常識。除了那條讓人印象深刻的鐵河。河流既是野性的,又更多受到了人類生活的影響和改變。當河流的野性得到釋放之時,往往離村落和農田較遠。

    彌沙河與白石江的命運因為被污染的原因,一直綁縛在一起,都還未真正恢復過來。我們走近河流,原來刺鼻的氣息已經消散,再加之冬日的河流總是藍盈盈的,會讓人產生錯覺。我們甚至會在那些遠離村落的段落,有種俯下身子直接捧起水就喝的沖動。當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河流中猶如被輕風吹拂后的搖曳碎影時,我們猛然意識到那是一條被污染的河流,那是一條還未真正緩過來的河流,河流自我修復的時間無比緩慢和漫長。我們都高估了河流的承載能力,當我們意識到這些時,一切已經發生。河流在展示著它殘酷的一面。彌沙河在剛剛過去的那個雨季,又吞噬了三個人的生命,他們要過河,那里沒有橋,他們蹚入水中,洪水剛好涌來,避之不及。人們沿著河流尋找著他們的尸體,人們從白石江找到了彌沙河,才找到變白腫脹的尸體,慘不忍睹,悲傷逆流回到白石江邊的村落。我們往往會低估一條河流的破壞性,即便寬闊的河床已經說明了一切。河床之內,沙石堆積,河流暫時被那些沙石塑造,到了雨季,才是河流在塑造著那些石頭。

    一些民間藝人生活在彌沙河邊的那些村落里。我負責去接他們。他們往往是這個村落里住著一個,那個村落里又有一個,很少是同一個村落里有幾個的。這是民間藝術和民間藝人的一種現狀。他們和他們的技藝散落在大地上。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們很多人只能獨自練習。我總以為,當他們成為老人后,對于那些樂器的控制與年輕時沒有太大差異。其實,里面還是有著很明顯的差異。許多民間藝術,需要的就是近乎曠日持久的練習與領悟。還有一些民間藝術,需要的是年輕時的體力與敏銳。我了解到在彌沙河邊,每年都有很多廟會,這么多的聚集也意味著他們完全可以以這樣的方式完成練習。他們拿出樂器,練習開始。他們收起樂器,練習結束。

    我把車子的后備箱打開,他們中的很多人都不愿意把樂器放入后備箱中,他們習慣緊緊抱著自己的樂器。在這種微妙的行為里,我看到了他們珍視著那些古老樂器的同時,更是對一種一直未曾成為主導身份的珍視。他們作為“民間藝人”這個身份,反而會讓他們在一些時間里活得更有尊嚴。他們背著自己的樂器,樂器放在樂器盒里,還有放入包里的經書,都是被隱藏起來的。當他們聚集在一起后,這些東西開始顯露出來。那些基本是老人的民間藝人,用艾蒿凈手,在燃燒的松柏枝上熏一下手,才打開自己的樂器,是合奏,一些人開始誦讀那些經書,是個人。那些合奏的音樂,我從一開始起就把它們當成是純粹的音樂,里面的宗教色彩又一次被我過濾和淡化,成為純粹的民間藝術。

    葬禮上,最重要的就是那群民間藝人,有男有女,有純粹的音樂演奏,也有男女分別念誦的經文。我參加了兩次葬禮,奶奶的葬禮,五叔的葬禮。我們要去往那些村落,把他們接過來。我們需要他們。如果他們沒有把樂器展示出來,如果沒有他們在演奏時的表現,我將根本不會發現他們的殊異之處。他們和彌沙河邊那些村落里的很多老人的人生與命運相近,他們并沒有因為自己會點樂器,還是那個特殊群體中的一員就會變得不同。其實他們還是與一些人之間有了不同,當我們把音樂的宗教色彩過濾后,他們所從事的就是純粹的藝術事業。

    我出現在彌井。彌沙河從村落中間穿過。彌沙河流經那里時,兩座山很陡,兩山的距離很近。要翻越那兩座山,想象也會感到疲憊和無力。我只想著沿著彌沙河繼續往下,卻不曾想過要翻越那兩座山。山上并無茂密的古樹低矮的灌木與雜草說明著一些東西。彌井,與喬后一樣,也是古老的鹽井所在地,曾需要燒大量的木柴。彌沙河邊,曾經就有一些村落,以賣柴為生。彌井,一個傳統的古村落,還有很多東西保存得很完整,有古老的鹽井,有古戲臺,有好些廟宇。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有一些人會在那個古戲臺上唱著古老的滇戲。我們迷戀完整。我們看到了太多的碎片,這也讓我們更加珍惜完整。我們害怕出現空缺。當空缺出現之時,我們想盡各種辦法把空缺填滿。

    時間是農歷四月初八,平時冷清的村落在那天變得無比喧鬧。也只有在那個特殊的日子里,我們才能真正看到一個世界的相對完整。那天見到的河流很小,河床很寬,村子沿著河床兩岸分布,有一座石拱橋方便兩岸的人往來。石拱橋的那些橋洞里放著許多木頭,讓人驚詫,難道人們就不擔心洪水漲起后,水會漫進那些作為泄洪泄力的橋洞,把它們沖走?

    我知道在高聳的兩座山中間的這個世界,在這一天,因為節日的原因,它必然會變得喧鬧起來。在其他時日,這個村落同樣人影稀少。這個節日不同,許多外出打工的人會回來。那些參加唱戲的人,會在這天回來,他們曾在城市的工地上忍不住想唱上幾句。那是在一個城中村,空間促狹,人們疲憊地躺在那些簡易的床上,其中就有在村子里唱戲的人,我跟他說唱一段,他拒絕了,他說這里不是戲臺,他們每次唱戲前都有一些繁瑣的儀式,他們要把戲神接回來,舉行一些祭祀儀式之后,方可唱戲。在城中村里,一切都顯得雜亂無章,人總是被現實擠壓著。當我出現在彌沙河邊的古戲臺,聽他們唱了幾出滇戲之后,我開始理解一個民間藝人對戲曲的珍視。他只能在內心深處暗暗進行著練習。一門藝術的不斷精進,練習必不可少。

    在彌沙河邊,在平時他們很難經常聚集在一起練習,只能在各自所在之處練習著自己要演繹的那些段落。練習的過程中,他們只能依靠想象另外那些人,并努力完成隔空的配合。人們把節日的盛裝穿了起來。節日過去,許多人把那些節日盛裝脫下來,世界又回到它樸素的一面。古戲臺上的戲服在人們表演結束后,負責管理戲服的人把戲服清洗干凈,晾在古戲臺前空落的院場里,沿著河谷往上的風讓那些戲服飄蕩起來。那些已經過世的唱戲之人的靈魂紛紛被風帶入戲服之內,戲服開始了各種依托于風的表達。我癡癡地看著那些飄蕩著的戲服,它們無比輕柔搖曳,像極了彌沙河流動之時的河波搖曳。戲服是那個世界里最華麗之物,當它們重新放回箱子里,古戲臺因為時間的蠹蟲與塵灰,以及人影的稀少,變得樸素落寞,那是世界在很多時間里的模樣。喧鬧與華麗,同樣是世界的真實,只是它們持續的時間長短不同而已。

    岳母穿的是樸素的藏青色衣服,還有一些人穿著相似的衣服,她們參加的是民間的蓮池會。岳母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說起,自己要回去幾天。岳母隱入那些人中間,她們手中拿著紅色的扎花,她們手中抬著一些熟食,她們手中還抬著一些茶煙之類的東西,她們手中所有的物都有著隱喻和暗示的意義。她們出現在那座風雨橋上時,排成的長隊比橋還長。那是她們內心的信仰,為了安心,為了祈福和消災,里面暗含著諸多意義。她們只是長長隊伍中的一部分。還有其他的人,一些人奏樂,一些人抬著佛像,一些人抬著鼓,其中還有一些負責主持儀式的老人。我不僅看到了表象上人群的熱鬧,也看到了他們在舉行儀式之時的嚴肅與安靜。這與在別的時間出現在河流邊時,只是聽到河流之聲不同。只有這些儀式結束,才開始唱滇戲。

    在這之前,我出現在某條河流邊,只是為了一兩個民間藝人,這次卻不同,是為了一群民間藝人。當提到一群民間藝人時,我猛然發現自己面對著的很多都是唱戲的人。有好幾個民間藝人,我要去拜訪他們是因為他們是紙扎藝人、或者是繡娘,與他們聊著聊著,發現他們還會在那個古老戲臺上唱古老的戲曲。經常會有著這樣的巧合。瀾滄江支流邊的好些村落里,人們唱的是白族吹吹腔。在彌沙河邊,人們唱古老的滇戲。他們唱滇戲時用的是漢語。我會無端替他們擔憂,說漢語和用漢語唱戲對于這些常年只是用白族語言交流的人而言,確實太難了。我的擔憂是多余的。

    在這之前,我曾貿然猜測,他們在每一次節日的表演就是練習,平時他們沒有時間聚在一起練習。猜測無疑是荒唐的。他們戲班子已經聚集在一起練習了二十多天。負責伴奏文戲的五個老人,正在戲臺的一邊練習著,另外一邊是武戲的音樂伴奏,那里暫時空無一人,讓我們對他們的形象充滿想象。幕布一拉,藝人的形象消失,出現的便只是音樂。我們也將像那個最年老的民間藝人一樣,用耳朵來聆聽音樂,我們無法做到像老人那樣輕易就聽出里面的瑕疵。一些人還在戲臺上唱地方戲,就已經讓我們驚詫和激動了。他們對自己的演奏和表演看得很重,并不會因為人們審美的差異和能力,改變對藝術的態度與追求。

    我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些臉譜之上。我又一次想到了在熱帶河谷中,曾見到的眾多在風中飄蕩著的怪異的面具。一些面具與那些臉譜很相似。滇戲臉譜。我問他們正在畫的是什么臉譜,我在擺放著的那本滇戲臉譜上找著,沒有找到。他們畫的是一個古老的被那本滇戲臉譜忘記,或者被那些去收集臉譜的人錯過的臉譜。臉譜,暗示身份與角色,那些過往歷史中或是真實或是虛構的人物。岳母還有其他的人,對那些還未化妝的人很熟悉,當化起妝穿上戲服后,已經分辨不清楚誰是誰了。他們成了與臉譜對等的人。不多的幾瓶唱戲化妝用的顏料,紅色和黑色是主要的顏色。紅臉和黑臉。一男一女負責給他們化妝。

    戲臺在廟宇里。一個重建的戲臺。我一開始以為,那是并未經歷重建修補的戲臺。戲臺出現,修復的痕跡明顯。我看到了太多古建筑被重新修復。時間的侵蝕,讓一些墻畫失去了色彩,讓一些木質的部分已經朽壞。我注意著戲臺上非常細微的變化。那些在戲臺上練習,被我們打斷的老人有些憂傷地跟我們說起,他們曾目睹著來自人的破壞,那個過程很粗暴。

    一些老人在近三年離開人世。這無疑是讓人感傷的。我們盡量不要觸及那些已經逝世的人。但我們又很難不去觸及那些逝者,我們問他們戲班子的人數,還問他們中年齡最大的是多少。這些問題一問出口,那些回答的老人便情不自禁說起那些已經過世的人。

    有幾個女的也參加唱戲。在箐干坪那個村落,女人不能登上戲臺,上面只有男扮女裝的人。我們交談著。在交談的過程中,她們直言內心深處感覺不是很自信。她們才剛剛學習,學習的過程中,有著重重阻力,那是時間和年歲帶來的。她們還說,她們的記性已經不是很好,她們的目光已經變得混沌無神。那是她們對自己的評說,我們看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情形,她們在戲臺上的表演讓我們印象深刻,她們的嗓音清澈,有一刻,我們聽不見河流的聲響。

    進入簡陋的化妝間,再爬上木梯,便是戲臺的后臺,長條形的后臺。抬頭見到的都是戲服,沒有箱子。那些戲服從箱子里被拿出來,箱子和戲服在那一刻完成了互換,用戲服制作的箱子,是錯覺。在那個古戲臺里,總會產生一些錯覺。兩個小孩出現。小孩意味著年輕,與那些老人形成反差,讓民間藝術不只具有那種讓人疲憊與憂傷的暮氣沉沉。

    那是在另外一個地方,廣場上,太陽熱辣辣的,幾個小孩穿著民族服飾披著羊皮褂,鼓著腮幫吹奏著嗩吶。我看到那個情形時,眼睛莫名就濕了,內心竟涌起莫名的心疼感。友人說他們是嗩吶的傳承人,都已經住在縣城,過去的那些民間藝人才真正讓人心疼。過去的民間嗩吶手要去往好些村落,為人們的葬禮或婚禮吹奏嗩吶,嗩吶是他們用來維持生計的東西,那時鼓著腮幫子的人們都讓人感動和心疼。眼前的兩個小孩,還未化妝的小孩,他們眼睛清澈。這將是他們第一次登上戲臺。

    唱戲的人還未穿上華麗的戲服,他們與我們一樣普通。準備唱戲的人坐在戲臺的后臺,他們中的一些人面露疲憊之色,其中有一些人隨意躺在那些凳子上。我們能理解他們的疲憊。在看到那個古戲臺時,我跟他們說起了翻越對面那座山就可以到的沙溪,那里也有古戲臺。我每次去往那里,都不曾見過唱戲的人,一個空落的戲臺,一個我每次來都是空落的古戲臺,但我不會武斷地說那已經是一個廢棄的戲臺。那個古戲臺正對著一個廟宇,廟宇里有著一些精美的壁畫。我曾多次進入其中,就為了看那些保留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幾幅壁畫,并在那個空間里想完成所謂對空間的詩學闡釋。只是最終才發現那個空間本身,還有那些精美的壁畫,都在拒絕被闡釋。我們找不到那些壁畫的作者,我們也找不到那些古老建筑的建造者,他們早已經變得無名。那些古老的建筑和壁畫,因為時間的不斷累加堆積,加之作者的無名與早已消散于時間的塵埃之內,有了更深刻和繁復的意義。壁畫上畫的人物,精致無比,與巖畫給人的粗糲模糊不同。它們的相似之處是能讓我們釋放想象的力。我們無比珍惜它們,我們會因為它們展示出來的建筑之美與藝術之美而莫名感動。那是無法描述的感覺,有時就像是被鋒利的茅草不小心劃傷產生的痛感,有時又像是被生銹的鐵釘刺著時會有的疼痛,都是疼痛感。我們在那個空間,感受到的是與生活中的速朽完全不同的東西,一切的美感,一切的珍貴都是通過時間緩慢賦予的。時間已經過去很久,時間的厚度已經把一些壁畫損壞,時間也留下了一些東西。我們能感覺到壁畫和建筑背后的民間藝人,在那個空間耐心地畫著那些壁畫,耐心地建造著那些古老的建筑。那些無名者似乎早已洞悉時間的緩慢,以及與時間的緩慢相對應的耐心的意義。在沿著瀾滄江的支流行走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了許多無名的民間藝人。他們是過往的,他們是想象的,他們是隱身于古老建筑與藝術背后的。

    在沙溪的那個廟宇里,還展示著過去在那個世界里很活躍的祭師的服飾和器物。當我想在那個世界里,拜訪一個有著傳承意味的祭師時,才發現祭師早已消失,我們只能在口述史中找到他們的身影。我們看到了已經有著時間霉斑的衣服,衣服被單獨掛在了墻體上,風偶爾一吹,衣服被吹動,顯得無比空蕩。隨著時間,肉身慢慢變老,慢慢萎縮,徹底消失,那件衣服存在的時間遠遠超過了人活在世上的時間。

    他們是否曾去過沙溪的那個古戲臺唱過戲?我想象著他們,出現在瀾滄江邊的那些古戲臺上,下面坐滿觀眾。然后我繼續想象自己也跟著他們出現在那些古戲臺。一問才知道,他們并不曾去往別處表演過。這與沘江邊唱吹吹腔的那群民間藝人不同,吹吹腔藝人沿著沘江在那些古戲臺上表演,還在那些臨時搭建的舞臺上表演。與眼前的他們相對比,那些吹吹腔藝人才是真正在世界中流浪的戲班子。眼前的他們只熟稔那個唯一的古戲臺,他們已經在上面排練了二十多天。

    他們還未化妝。他們已經有三年沒在戲臺上唱了。他們給人的還是有著焦慮與激動相互交雜的感覺。每天練習持續的時間都很長。里面還有著好些老人,他們是更容易疲憊的那些人。外面正在練習的人中有幾個我認識。我曾去接過他們。我也曾多次在彌沙河邊的那些村落里見過他們。那時他們不是去唱戲,他們在一些葬禮或者婚禮或者其他的祭祀活動上演奏音樂。手里抬著月琴的老人,跟我們說唱戲是不同的,唱戲是一群人之間的配合,無比考驗他們之間的默契。我們談到了他的過去,他曾是老師,退休后曾跟著自己的孩子去縣城帶孫子,三四年的時間,他覺得很不適應,便回到彌沙河邊,經常抱著自己的月琴。

    那些人從小耳濡目染,一些人的父輩祖輩就是唱戲的,許多人在此刻演的角色是他們的父輩祖輩那里延續下來的,幾輩子在演繹著同一個角色。彈著二胡的老人強調更多的還是自己熱愛。他們都是一群熱愛民間藝術的人。我們從不敢輕視他們,就像我們從不曾輕視過民間的工匠一樣。我們看到了他們對于藝術的熱愛與癡迷。那種熱愛可以持續幾十年不變。那種熱愛會讓我們感動,也讓我們汗顏。他們很快就進入了演奏的狀態之中,他們之間的配合異常默契,他們演奏的音樂和諧動聽。多次聽他們在不同場合演奏之后,又總覺得他們的音樂就是動聽,他們以動聽的音樂努力把人們從悲傷中扯拉出來。他們基本是老人和中年人。他們口中說的那個27歲的年輕人,外出沒能回來,但我們在他們演奏表演之時,感覺不到暮氣沉沉的氣息。如果我們只看到他們的年老體弱,又怎么能希望他們可以把我們從無限的悲苦中拖出來,又怎么能肯定他們可以用歡樂的音樂給我們的喜樂更增添幾分喜樂。為我們增加喜樂似乎不是難事(想想他們的年齡,同樣很難),為我們減弱悲傷才是不斷在耗盡他們的氣力。他們見多了生死,也看淡了命運的潮落起伏,但他們每一次參加葬禮之時,也意味著自己又接近了死亡幾分。里面的復雜可想而知。他們已經有三年不唱戲了。三年里,他們這個群體中的老人離世了幾個。我真希望是自己聽錯了。

    戲臺下面不遠就是原來古鹽井所在地。彌井曾是滇西有名的四大鹽井之一。鹽還產著,只是已經成為展示過去技藝的方式。一些煮鹽巴的大鍋,其中幾個擺放在房間的角落,有三個鍋還用著。其中一個鍋下面,是差不多要燃盡的柴禾,鍋里已經干得差不多的鹵水還在沸騰翻滾,我們用勺子把潮濕黏稠的鹽巴舀起來,鹽巴略微發黃,這與鍋被使用的次數和時間有關。還有一個鍋上放著一個篩子,篩子用來瀝水,水瀝干后,鹽巴給人的感覺不再那么黏稠,顏色也不再發黃,白色的鹽粒開始堆積在篩子里。鹽巴的制作過程被無限簡化。那個煮鹽的人去提鹵水,然后燒煮,把成鹽賣給一些外地來的人。煮鹽的人,他存在的意義似乎只是為了向人們展現過往的時間和記憶。下了好幾個臺階,那里有一小塘鹵水,煮鹽的人跟我們說,那近乎是死水,已經不再被人使用。

    古鹽井所在的院落里,一些不多的非遺在展示著,制鹽,甲馬,黑陶,布扎。堆著不多的幾個甲馬雕版,印刷出來的有幾頁紙,墨汁太濃,字跡洇開;黑陶,一些用來煮茶的壺,一些罐子,一些杯子,都是墨色,與雕版的色彩給人的感覺有些相似,有一刻甚至會有錯覺,那些黑陶也是用特殊的雕版印制而成;布扎,十二生肖,與甲馬和黑陶給人單一的色調不同,布扎的色彩是豐富的,我看到的是一個年輕的非遺傳承人,一開始我以為她的年紀與我相仿,一問才知,她的年齡比我還小,那是會讓戲班子羨慕的。在銀江河(瀾滄江的另外一條支流)邊,做面塑的那個老人,最終用泥塑做了十二生肖,他還會布扎。當我出現在他家時,他早就不再做布扎了,我沒能看到老人做的任何布扎。眼前的年輕布扎藝人和遠處的老人之間,布扎的十二生肖和泥塑的十二生肖之間,我與他們之間,都有了隱隱的聯系。

    戲班子可能會遇到類似缺乏傳承人之類的難處,我沒有跟那個布扎藝人說起。我在戲臺上與戲班子隨意交流之時,他們也并未表現出我以為會有的那種難過與嘆息。

    開始化妝。臉譜已經存在于畫臉譜的人腦海。已經有三年沒畫了,戲班子也已經有三年沒唱了。戲班子用二十多天重新找尋彼此之間的默契,還找尋著對于一些戲曲的記憶與感覺,讓戲曲中的人物與故事從畫臉譜,到著戲裝后,在那個古老的戲臺上復活。一本古老的臉譜,巴掌大,有個人在戲臺前翻看著,她應該是向戲班子借過來翻看的。我想借來翻看一下,那個暫時拿著臉譜的女人,警覺地把它收起,也讓我在那個最適合翻開古老臉譜的空間里,只能匆匆捕捉到一眼。雖然已經很近,但與臉譜的距離感很強烈。我能理解那種警覺,那是一本用于珍藏的書。化妝的過程中,化妝師并沒有去找那本臉譜,也沒有把那本很新的滇戲臉譜翻開。雜亂無章的化妝臺,一個古舊的木桌子,色彩已經斑駁,化妝用的顏料,一面圓鏡,一些畫筆擺放在那里,那是隨意堆放的過程,無序的過程,也是無比簡化的過程,臉譜是用粗糲的色彩與線條勾畫出來的,只能是看似簡化的過程。

    我們以為化妝持續的時間會很短。真正化妝結束登臺,已經超過原來計劃的時間半個多小時,化妝并不是一個我想象中簡單的過程。戲班子里的化妝師,同樣不可或缺。一樓簡單的化妝間,簡陋的空間,色彩黯淡的空間里,正在化妝的有一個,旁邊等著化妝的有兩個。化妝無比緩慢,與其他的民間藝術和技藝一樣,都依靠著淬火一般的耐心,與彌沙河在這個季節流淌時的樣子無比相似。我在那座風雨橋上觀察著河流。河流變得無比緩慢,也變得有些瘦小。河流曾經的樣子,我們只能靠橋和河床想象,河床很寬,石拱很高,有一些橋洞,橋洞里放著一些木柴(那是第一次來到那里時,給我觸動很深的,那些堆積著的木柴也在訴說著河流的一些秘密)。河流依然會在雨季漲起,那就是戲曲里情緒與唱詞迭起之時。我在觀看著那些戲曲時,總會把戲曲與河流聯系在一起。許多人會這樣做,我只是延續著一些人對于藝術與河流的理解。

    我沿著河岸往下走,攔河壩一消失,河流越顯瘦小,變得很像是那些年輕的河流。年輕的河流,它們的特點就是小。我也意識到,這也不是一條年輕的河流了,它沒有任何洶涌不羈的樣子。這與那些戲曲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我們是看到了很多年老的民間藝人,但他們一化妝后,年老的氣息蕩然無存。他們中的一些老人被化妝成年輕人,他們的唱腔發出的也是年輕的聲音。我們會忘記自己是在彌沙河邊看一場古老的滇戲。很多人都不敢相信,那些民間藝人在那個世界里,還展現出專業的一面。當我們離開,當我們沿著彌沙河往上走時,我們都在議論那些演員的表現。許多人都在談論一群民間藝人,很多人都在談論滇戲,戲曲的重要意義在人們的談論中完成。

    唱戲開始。他們在舞臺上表演著,色彩華麗的服飾和臉譜,戲臺上的那些墻畫中有幾幅是黑白色調的,僅僅只是四幅,那四幅需要演員抬頭才能看見,它們與戲臺上其他色調之間形成鮮明對比,在對比中,我們一眼就意識到了為何戲臺上的色彩會那般華麗。在真正唱戲前面,其中一些唱戲的人穿著戲服,與那些舉行祭祀活動的人群,在彌井那個村落繞行一圈,他們的身影落入彌沙河中,朝合江方向流去。他們的戲腔和唱詞,也從古戲臺所在的陡坡上,往河谷滑落,匯入彌沙河流淌時發出的聲音之中。滇戲唱到一半,我離開了彌井,沿著彌沙河往上,回到彌沙河邊的一個村落里。那夜,有夢。夢中有河流,以及民間藝人。

    李達偉,1986年生,現居大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逾兩百萬字作品見于《十月》《花城》《長江文藝》《天涯》《芙蓉》《大家》《清明》《青年文學》《百花洲》等報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記憶宮殿》《蒼山》《博物館》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第十二屆湄公河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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