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烏里寒鴉只想過上普通的生活
我曾在秋遷季,站在百望山頂,拿望遠鏡看遠山處經過的達烏里寒鴉,它們成百上千地聚集在一起,里面會混著一些小嘴烏鴉,彼此緊密團結,形成了一面堅不可摧的鴉科鳥浪,每只鴉都表情肅穆,向著南方振翅飛去。
當夜我還夢見了達烏里寒鴉,也是現實中那樣冷,我透過望遠鏡,清晰地看見了一只達烏里寒鴉的臉,黑白分明,似能觸到它的羽毛與呼吸。醒來后,我對達烏里寒鴉念念不忘,它們遮天蔽日的隊伍給我以巨大的震撼與感動。
達烏里寒鴉的遷徙在人類看來浩浩蕩蕩橫無際涯,但對于它們每只,只是盡力完成了它們普通的生活。只不過這遷徙季的日常,也是一場漫長的生與死的較量。
于我而言,《鵑漪》恐怖、迷幻也綺麗,寫這篇小說時我已懷孕,新生命的到來讓人幸福也焦慮,更覺平靜生活的可貴,也更珍視每一種生命,理解愛的稀缺。我捏合了氣候、鳥類、建筑、奇幻與科幻等元素,講了幾種鳥、幾個人、幾處宅和幾個孩,死生的交界在光與夢的世界變得模糊,眾生都渴望在酷熱中尋找一處容身之所,但更渴望過上平靜的生活。當人們直面艱難的人生,又不斷吸納他人的慘痛,只能進入自然去作揖禱告,短暫尋找可以呼吸的生機。我們與這個星球脈絡相連,各種生命努力鏈接地球的磁場,努力存活。
籠罩這一切的是不可忽視的氣候變化,盛夏的酷烈統治著文本,隨機而來的颶風與暴雨搖掉許多幼鳥,它們在地上不久就會二維化。人類社會中層出不窮的欺騙、暴力、虐待與兇殺,幾乎讓新聞成為一種恐怖的“舊”,見過各種可怕的現場,身為寫作者恐怕無法無動于衷。作為人類文明的記錄器和模擬者,詩歌可以代代傳唱,小說可以成為光年的刻錄機,用各種方式去緩解、治愈甚至去反擊。
當花末和多荷果為了尋找棲身的蝸牛殼而選擇去看兇宅,花末又在兇宅中發(fā)現了一絲生機,瞥見了背后那個本應灼灼發(fā)光的破碎女子。現實中這并不少見,很多兇宅打折出售,還有很多房子是給了牌位,還有很多人受騙買了兇宅再打官司。但在兇宅背后,卻是很多真實的人生,有光怪陸離的故事。
前兩年,我們因工作原因必須在三環(huán)租房時,那個擁有黑葡萄眼睛的中介女孩告訴我們,小區(qū)的哪幢高樓曾跳下來一個大哥,那大哥人很好,得了抑郁癥。他的遺孀前去報備,警察跟她說,如果是自殺的話,不算刑事案件,不用報備。如今,那套房子也依然有人在租。那個地段合適的房子真的很少,我們走進了另一個老小區(qū),那個小區(qū)內有一棵碩大繁茂的核桃樹,冬日枝椏綻放雪霜,我的窗前如童話世界,春日玉蘭盛開,烏鶇早起唱歌,向百鳥學舌,傍晚灰喜鵲們會準時聚集到遠處的一棵樹上開會。但這一切都不過是美好的假象。
在我們第一次進入那個樓道后便察覺到了不對,墻上寫滿了辱罵的臟話,進入房子后發(fā)現不遠處的工地一直在打混凝土,我向中介詢問這棟樓的情況,那個男中介騙了我們,說這里沒什么問題。因為形勢所迫,我們必須租下那套房子,直到夜晚降臨,一樓暴躁的女聲響起,并用錘子開始敲老樓梯的把手,將音波傳導到整棟樓,做出各種奇怪可怕的行為,而遠處的工地在大家投訴過、經歷過罰款、依然晝夜不停地打混凝土后,我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那時我們都太過年輕,輕易就相信了別人。我們被迫在那棟生病的樓里租住了整整一年,因為實在無處可去。一樓新來的租戶小女孩,正在旁邊上初中,進樓之前不敢回家,等我到了開門,才敢和我一起進門。
一次下班騎車回家,我看見幾個人聚集到小區(qū)門口,神色惶恐,聽到他們在討論一樓的女人,便加入其中討論,才知道了更多內幕。那外省來的青年愛人結婚,在北京安家,買了三環(huán)這一處老小區(qū)的房子出租出去,而那個母親為了女兒上學,租了他們的房子。而一直住在這里的大媽則講述了更多從前往事。大家都被中介隱瞞了那個重要事實:一樓的女人不太正常。警察來了很多次,對方只敢隔著門叫罵,不敢出門。但只要大家一消失,她便會沖出來,有時拿鑿子,有時往樓梯潑水,有時砸門。任何一點聲音都會刺激她。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但大家都被黏在了那個樓道里,無處脫身。
花末、多荷果、齊鵑和鄰居大爺,便是這千千萬萬個我們的縮影。在這樣龐大的城市中生活,我們想擁有自己的小殼,卻很怕這小殼受到任何震動,讓靈魂汩汩流出。所有人都只想過平靜的生活,但可能都很難得。
每當生活中遇到艱辛時刻,我會用睡眠安慰自己,甚至根本不愿醒來,清醒的瞬間是最痛苦的。如《鵑漪》中對女主角花末的設定,我從小便擁有一座夢中的城市,有時入夢,坐著綠皮火車或老式地下鐵去往各處,在那些由中國古建或歐洲城堡變幻而來的鏡像中飛檐走壁。最覺驚嘆的是那鏡面海洋,我夢中開車沿途經過,只看見夕陽將海水變作黃銅鏡面,有時意識飛到海邊沙灘,浸入那凍結的海水,好想在夢中永遠沉溺。但夢很多時候都是壓抑而陰沉的,它依然不能作為一個棲身之所,所以我必須醒來,去真實的生活中磋磨。
去年冬天,我和丈夫休假,約車從懸空寺去應縣,去看佛宮釋迦塔。一路上,我看見有運糧食的車轟隆駛過,灑下一馬路的玉米粒和高粱粒,汽車駛過,車身產生細微的震動,很奇妙。忽然,前方地面出現一片鴉,見車來,它們撲簌簌逃離。待我們過后,復又落在地面上啄食,我那時才恍然大悟,它們在吃公路上掉落的高粱和玉米。汽車的碾壓或許能夠讓這些糧食更軟。不過,它們也要小心這些重型的人類機器,要留神別被車撞。在那很快掠過的風景里,我認出那是一片黑白相間的達烏里寒鴉,可能還有大嘴或小嘴烏鴉混群。
刺骨寒冬,偶逢這些留在北方,得到了高粱和玉米粒線報的鴉們,我喜不自勝。我心愛的達烏里寒鴉們,在人類大車的幫助下,正大快朵頤。不用在北風中顛沛流離,普通地過上平靜的生活,就是一等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