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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莽原》2023年第4期 | 黃風:墻頭上跑馬
    來源:《莽原》2023年第4期 | 黃 風  2024年07月29日08:43

    風來啦,雨來啦,蛤蟆背著鼓來啦。

    在一跳就能探出頭去的黃土墻上,你們摛開雙臂,呼風喚雨地奔跑著,四下里卻只有蛤蟆趕來了,背負閑了一冬天的鼓,在河洼里“鼓舞”。

    墻西邊是懶洋洋的禾場,幾個高大的垛子袖手而立,把影子衣襟一樣掖在褲腰里,張望著每天拉干草車出入的場口,有糜穰、谷草、豆秸,都是去年秋天打場留下喂牲畜的。墻東邊是忙碌的田野,或渠水汪汪地灌溉著,或犁翻著泥浪,鞭子在驢屁股后面耀武揚威。

    太陽蹲在一處云崖上,剛從天街上剃頭回來,一手撫摩著還冒熱氣的腦殼,居高臨下地望著你們。一撮叫“后拽拽”的頭發(fā),在你們腦后飄揚,拽著一把歡騰的陽光。你們腳下生風,把褲管灌得滿腹牢騷,但也免不了搖搖擺擺,像站起來賣酷的猴子。

    從墻上躍起的一刻,你們收攏雙臂,撲向離墻最近的一垛糜穰。身陷的樣子,就像被垛子敞開懷吸了進去。半截身子被吞沒后,糜穰蜂擁而上,抱住你們的頭,又將你們推了出來。那推的感覺,準確地說是彈,像撞在糜穰光滑的肚皮上。

    整個垛子著火一般,一轟而起的塵煙包圍了你們,帶著垛子深處經(jīng)年的霉潮氣,帶著垛子表面曬出來的甘味……

    從這個上午開始,村莊的墻上又出現(xiàn)你們的身影,而在此之前,白天比兔子尾巴長不了多少的冬季,村莊的墻被風獨霸。尤其是數(shù)九天,你們是輕易不出門的,更別說去爬墻了。但你們能看到風,耳朵站在腦畔,比眼睛還好使,哪怕窗戶遮擋得嚴嚴實實。

    在綿延無際的冬夜,風是團團伙伙的貓,墻上墻下追逐,翻了臉打起來,相互撕咬得血肉模糊。是成群結隊的狼,在院門緊閉的街頭流竄,爪下的漆黑像海綿,然后躥上陰沉沉的院墻。離開村莊時嗚嗚咽咽,或仰天長嚎,把夜空穿出窟窿,星火從天外面漏了下來。

    再或者,風是氣勢洶洶的沙塵,把村莊活埋了,待到天亮刨土豆一樣刨出來,一窩一窩的。是漫天飛雪,被樹攪出一個個漩渦,天上的雪翻騰下來,地下的雪翻騰上去。早晨風平浪靜后,街墻上一面扒滿了雪,一面干干凈凈。

    這時你們若去爬墻或舔雪,遭遇墻上的石頭的話,手會被嚓地“燙”一下,而舌頭會被“咬”住,一用勁能扯出白煙,扯出血來。如果口角生瘡,把口瘡貼到石上,拔火拔火的,貼上幾次就好了。

    墻上的石頭出蟄時,比蟲呀草呀木呀,在季節(jié)的路上要落后七八天的程頭。感覺它烏龜一樣,吃睡吃撐了,才打個呵欠,將腦袋慢騰騰地伸出來。

    你們爬墻時抓住它,不必再擔心“燙”手了,如果光腳踩上去,大拇趾會摳摳的,摳出的全是舒服。那拇趾大的舒服,是剝光了的蒜瓣的模樣,是淺淺的酒窩的模樣。當然也會跐的,下雨或返潮的時候。早晨石頭返潮時會沁出露珠,拽著一張臉或一個世界。

    墻上的石頭醒來后,村莊的果園里已花枝招展,冬天可自由出入的果園,像往年又封閉起來。被損壞的柴門重新扎好,圍墻扒開的豁口也重新堵上,甚至增加了長刺的樹枝或割碎陽光的玻璃片子,你們要想看到園里風景,最簡便的辦法就是爬墻。

    果園的圍墻比禾場的圍墻要高,尤其是年紀能用草繩打成捆的老園子,披著苔衣的墻躺倒了能蓋住街。但也難不住你們,總有辦法對付,騎在墻上自鳴得意的時候,比得上燕子李三飛檐走壁。

    你們先在墻上鑿兩個腳窩,按照跳起來的步大小,一個鑿在右下方,一個鑿在左上方,然后拉開架勢退遠了,接著朝墻沖去。沖到墻下時,雙腳一前一后飛起來,前腳蹬住右下方的腳窩把后腳送上去,后腳再蹬住左上方的腳窩向上一躍,兩手扒住墻頂翻上去。緊跟著的身影,呼喇喇的紙一樣。

    騎在剛上去還感覺晃動的墻上,兩邊的視野驟然開闊,如果果園一邊挨著街,整條街便一覽無余,一眼能從街頭拋到街尾。如果一邊挨的是田野,在地下望不見的溝溝洼洼,也看得清清楚楚了,有的溝洼里波光閃耀,最初的蛙聲就來自那里。

    春天的果園如過“花會”,花姐一撥接一撥,杏花、桃花、梨花、蘋果花。當然還有樹下的草花,像丱角的花小妹,攆蜜蜂的攆蜜蜂,捉蝴蝶的捉蝴蝶,扣蹦蹦蟲的扣蹦蹦蟲。而樹上的花姐,一如多年后你們在書中見到的,“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

    果園上空一堆堆的“彩云”,鳥在云中爭風吃醋時,便下起花雨來,把樹下的花小妹都迷亂了,敢情花姐們要卸妝了?讓鳥帶走的花瓣,鳥飛高了才落下。偶爾會落到你們臉上,被額前的發(fā)梢或鼻尖掛住,或不小心落到你們嘴里,唇一閉就入夢了。等到夢長大再翻出來,那花瓣更像是吻,吻背后一只手在解花衣帶。

    你們騎在墻上看花的同時,也在尋找喂嘴的,在你們雁門風沙里,春天最先吃到的是野薤,再就是榆錢了。大多果園里有榆樹,而且多挨著圍墻,甚至從墻上長出來,像忠實的護園人一樣。吃榆錢便是舉手之勞的事,如騎在馬上折柳,撅根樹枝摘上吃,或干脆一手揪住樹枝,一手捋著吃。

    幾乎一冬天沒見綠色了,你們的嘴比眼睛還貪婪,把榆錢滿口摶揉了,但不囫圇吞棗,嚼出的先是生氣,等把生氣嚼熟了,吃到的才是甜。那甜藏在淺薄的嫩里面,起初有點發(fā)干,嚼著嚼著便汁了,從嘴角溢出來,同大把的吃野薤一樣。

    這“大飽口福”,如果你們是以逃學為代價,中午回到家中,便無論如何也瞞昧不過去了。出賣你們的自然是胃,它拒絕進食,還不住地打嗝,噙都噙不住。即使抻長脖子噙住了,可只要脖子一縮,嗝就像押在彈簧上的彈丸,又沖出口來。沖出口的嗝,你們看得清楚,曾大把大把吃掉的榆錢,從嗝中釋放出來,小人一樣復原了,一個接一個地奔逃。

    那天你們糟透了,像拿自己為樂極生悲造句,中午在家挨了打,下午到了學校還得挨。手上捋榆錢捋下的綠,嵌到了手紋里,很難一下子洗掉。雙手在老師面前伸展了,那便是逃學的“罪證”。而在此之前,家人把你們送到學校,要告給老師的都告了,臨走還留下大話,讓老師好好管教你們,該揍就要揍。

    教鞭啪啪地落下,你們甩著手喊叫:

    呀呀呀,老師,再不敢了!

    或腰蝦了,抱住手蹦跳:

    再不敢了,呀呀呀,老師!

    但幾天過去,你們又忘乎所以,又出現(xiàn)在了墻上,依舊一邊玩耍,一邊尋找喂嘴的。

    對榆錢你們已無興趣,而家里才開始,摘回去涼拌上下飯,或做成“不爛子”吃。前幾天家里揍你們,并不是怪你們摘榆錢吃,而是因為逃學。但一直到果園名符其實,果園里再無可飽口福的。至于什么野菜,野薤已經(jīng)吃下去了,其他的還沒趕起來,或趕起來了你們又不屑,比如蒲公英呀甜苣菜呀。

    于是僅剩下玩耍,拿著剝光皮的樹枝當武器,騎在墻上打仗,像電影中廝殺的騎兵,或后來你們認識的堂吉訶德,兩腿夾著瘦馬,手執(zhí)長槍大戰(zhàn)風車。直到被大人發(fā)現(xiàn),那么高的墻頭,罵你們奶毛還沒褪凈,是不是活膩了?

    要么是被田野上的情景吸引,你們不約而同地罷了手。一頭爭脫犁具的驢,也就是今天的“馬戶”在撒野,被四起的呼喊聲攔截得左沖右突。“啊肯爾,啊啃爾”地絕塵而去,漸漸變成一個大黑點,眼睛快攆不著的時候,大黑點又折了回來。一張漸漸闊起來的驢臉后面,緊咬著一根著火的尾巴,與地面平行了。

    與你們相距不遠的主人拿吆喝追趕著,身子杵在原地不動,追趕了一陣收住吆喝。遠近丟下農(nóng)活幫忙的人,也停止聲勢夸張的呼喊。喧鬧落定后,驢也停息下來。它怔怔地環(huán)顧著,四下里和先前一個樣,好像剛才自己在發(fā)瘋,做了個白日夢。后胯下的它爺,也像是大惑不解,傻不愣登地發(fā)起呆來。

    也正是它爺,剛才雄赳赳氣昂昂,才使主人放棄吆喝,明白這龜孫子并非不想干活,也不是鞭子惹惱了它,是從空氣中嗅到了什么,一時間管不住自己了。他一晃一晃向驢走來,驢也一晃一晃向他走去,就走就撩起尾巴刮打后背上的塵土。雙方停住后,驢埋下黑不溜球的腦袋,主人上前撿起地下拖著的韁繩,說灰你媽×的,越大越?jīng)]臉了。

    說著,替驢整整籠頭:

    我也想那個,可也得看場合啊。

    末了,掀唇一笑:

    咱先把地耕完再說,行不?

    果園名符其實的時候,便有了看園人或看園的家伙,你們不能想爬墻就爬墻了。可每當此時,又是你們最想爬的時候。天上的星像落到了果樹上,而且一日比一日燦爛。每天天上的星退去,滿樹的星便亮起來,你們不是去找果子吃,是去當傳說中的摘星人。

    最先被摘的自然是杏了,還毛毛猴的時候你們就下手,嚙掉那一點點皮肉,把未結殼的杏仁捏碎涂在臉上,聽大人們說能治春癬。毛毛猴再大幾圈,就變得又酸又澀,杏仁也鉆到殼里結成核了。這時的杏核還嫩,但能玩抓埯的游戲了,一埯一埯地輪流抓去,誰抓到兜里的多,誰就是贏家。

    等到杏像乳頭一樣熟了,你們除了汁淋淋的吃,用已經(jīng)敢懟石塊的杏核,可以玩比抓埯更過癮的游戲。在一塊干凈的平地上,雙方用五顆杏核筑城,用十二顆杏核四面把守,然后用指頭彈著沖鋒陷陣的杏核,相互激烈地攻城。在一片沖殺與助威聲中,勝者把一枚杏葉當旗幟,插到對方被攻破的城上。

    而在獲得杏核之前,你們是提心吊膽的,騎在墻上東張西望,確認安全后才下手。拽住伸手可及的杏樹枝,或從墻上躥到樹上,把杏迅速摘到衣兜里,或扎緊褲帶從領口揣到背心里。但摘著摘著,一個溫和聲爬上樹來:

    摘得差不多了吧,你們?

    桃飽杏傷人,吃多了會鬧肚子的。

    你們的手和口一下僵硬了,眼仁慢慢上吊了,又慢慢翻下來,從錯亂的枝葉間瞄樹下的人。其實用不著瞄,你們也聽出是誰了。看園人知道,你們下一個舉動是逃跑,便說小心摔著的,他不會告給你們家里,也不會告給你們老師,但以后不能這樣了。

    大多看園的卻很兇,即使一個平和之人,看了果園也會變驢,而且防不勝防,就像他們罵你們的。偌大的果園里,他們不管在不在,每時每刻都像是在,神通廣大似的,隱身到了一棵棵樹里面,隱身到了四周的墻里面。一旦發(fā)現(xiàn)你們,就冷不丁地現(xiàn)身。

    你們趕緊奔逃,一時跳不下墻去,就沿著墻逃跑,揣在身上的杏,噼里啪啦地掉出來。看到掉出那么多的杏,看園的家伙更加惱怒,在墻下面兇神一樣追趕,有時還帶著一條突然出現(xiàn)的狗。直到你們從墻上消失,惡罵和狂咬拋出來,砸得園外面一片驚慌失措。

    或是你們被困到了樹上,爬到樹枝越來越細的樹頂端,再無處可逃時,就一晃一晃地威脅樹下看園的家伙,你再逼我們的話,我們就跳下去了。看園的家伙才把氣歪的鼻子端正了,叫你們乖乖下來,乖乖下來就無事了。要是掉下來,樹沒有摔死你們,他也要摔死你們。

    可你們乖乖下來后,他說話不算數(shù)了,又變得兇神惡煞,不是當下在園里收拾你們,讓你們立在那兒挨揍或罰站,就是把你們交給家長或老師收拾。交給的時候,滿口“偷,偷,偷”的,像抓住賊小子一樣。即使你們逃脫了,有時候也不會被放過,會被告到家里或學校,一樣遭受皮肉之苦。

    尤其是家里,覺得丟人現(xiàn)眼,把你們的屁股揍翻了:

    你個小祖宗,咋就記吃不記打?

    然后脫掉鞋,查看你們的腳心,接著啪啪地又揍:

    也沒長賊毛的,為啥屢教不改呢?

    夏天愈來愈豐碩,暄騰的乳房圪晃晃,你們不再為嘴傷心,更熱衷于墻上玩耍。騎在墻上眺望田野,與春天的景象截然不同了,像你們日后在南方見過的大湖。

    平靜的時候,湖面上波光粼粼,埋頭勞作的人,草帽一漂一漂的。云涌風起時,打前陣的是簇浪,從水天相接處,若隱若現(xiàn)而至,離你們越來越近,到達墻跟前消失了。在不安的氣氛中,隨后而來的波濤,掀起鋪天蓋地的喧嘩,洶涌地撲到墻上,接著又掉頭而去,順來路退向湖深處。

    一波接一波的風浪過去,遼闊的田野復歸平靜后,未來得及退去的殘余的風浪,與湖浪退去時遺棄的水草一樣,撕撕扯扯地掛在墻上,掛在你們身上。被風浪劫來的,沾在墻面上的禾葉掙扎著,像被困岸上的魚,一鱍一鱍的。

    你們從墻上下來鉆進地里,一個猛子扎到水深處,閉住氣沉浸一會兒,然后嘩地鉆出水面。在莊稼即將淹過頭的地里,你們抹一把臉上的水,回望剛才還騎著的墻頭,突然間心花怒放,眼窩里的笑活蹦亂跳。

    你們瞭到墻頂上長出顆禿腦袋,那腦袋分明是一個看園家伙的。但有些時日了,是有次你們去犒勞嘴,被發(fā)現(xiàn)后落荒而逃,他爬上墻張望你們。或是后來你們報復,在墻外面用石塊砸出墻的紅杏,他在果園里吼叫著,把腦袋探出墻,看誰又在偷杏了。

    被田野淹沒成島嶼的村莊,一縷兩縷粗煙升起后,朝東或朝西彎了,由濃到淡地飄去,特別是傍午之時,就像大湖上駛來火輪船。載著日日少不下的雞叫聲驢叫聲,還有日日少不下的其他叫聲。

    一聲攆著一聲,拽著你們的眼睛攆到了半天空,又遠遠地落下去。在綠汪汪的田野上,最嘹亮的雞叫聲和驢叫聲,有的擊起老高的水柱,有的卻只濺了朵水花,有的流星一樣消失了,有的被飛鳥叼走了。還有的躥起后,躥著躥著脖折了,又一頭扎回村莊。

    高空之下的村莊,一道道高高矮矮的墻,把村莊分割成一塊一塊的,就像棋盤的樣子,由大街小巷連接起來。被樹木掩映著,連綿的墻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屋舍時隱時現(xiàn),老老少少的煙囪蹲在屋頂上,叼煙的沒叼煙的,都守望著自家院落。整個村莊看下去,仿佛夏天精心布置的一個迷宮。

    一頭扎回村中的叫聲,砸在街邊污水里躺著的豬身上,豬臟兮兮地爬起,邊跑邊掉后頭去,呼哧呼哧地發(fā)怒。也有的砸到收工回家的光頭上,佛頭著糞一樣,砸得一個棒狀物沖出口來,“我操!”用手摸一把頭頂,拿到面前瞅半天,手上卻什么也沒有。于是脖子梗了,又一個“我操!”

    豬惱人罵時,你們潛伏在墻上偷笑:

    有的學豬發(fā)怒,呼哧,呼哧!

    有的學人罵,我操!

    在夏天布置的迷宮中,你們有時腳不著地的,能沿墻竄遍一條街的半邊院落。大大小小的院落,除了你們家的,再熟悉的院落也不乏神秘,不熟悉的就更不待言了。

    而且墻愈高愈神秘,好像院落的神秘隨著墻增長,尤其是與禾場和果園的黃土墻不同的,一層一層能把街擠成逼仄的深巷,能把天空擠得剩下一條的青磚墻。燕子在高墻上飛翔,飛進去時銜著泥或蟲子,飛出來時爪下帶著幾絲縹緲的東西。

    但無論多高的院墻,你們只要想辦法爬上去,在墻下面眼勾勾地仰望著的神秘,就變淡或消失了。變淡或消失的時候,它總是膽小如鼠,急急遑遑。院內幾乎一覽無余,即使你們經(jīng)常光顧的院落,也能看到平時進出看不到的情形。

    有一種情形你們叫“白”,如果那白灰敗敗的,你們會捂住嘴干嘔一聲,如果是亮晃晃的,你們的目光便被粘住,皮筋一樣拉長了。瞭到那白的時候,有時會先瞭到圍繞白的墻上,搭著一根紅褲帶,或一條白茬茬的皮褲帶。

    當那亮晃晃的白,勝過頭頂?shù)奶枙r,你們就用手遮擋在面前,怕繼續(xù)瞭下去閃了眼。但心又按捺不住,于是掰開指頭,掰出一條縫來,好像從指縫中去瞭,會減少灼目。手捂在臉上,你們就像戴了面具,回頭相視的時候,都趕快把掰開的指頭又并攏了。

    一個道,我啥也沒看見。

    一個道,扯淡,你啥都看見了。

    一個道,你才啥都看見了。

    一個道,那是,我看見你看見了。

    你們打嘴仗的時候,第一個受害的是一頁板瓦,被你們不小心蹭下墻去的板瓦,原來扣在墻頂?shù)囊坏懒芽谏希乐瓜掠陼r雨從裂口灌了墻。

    瓦一頭栽到地下后,滿院冰玻璃一樣的靜,也跟著瓦碎了。你們不小心的心,一下背弓了貓?zhí)饋恚襁@樣的貓?zhí)巡恢嗌俅瘟耍粤钅銈儚埢攀Т搿D銈兟浠亩樱刂鴫?jīng)過幾處院落,逃到一家屋子的后屋頂上,心才安定了。

    你們仰躺在瓦壟上,面朝屋后緊臨的田野,被屋側的一棵老榆樹籠罩著,大人們是輕易發(fā)現(xiàn)不了的。即使被發(fā)現(xiàn)了,你們也有足夠的時間溜下屋來,撲嗵撲嗵地鉆進田野,也就是投入大湖,水毛子一樣逃之夭夭。

    田野的風吹來,把你們的慌措很快吹得一干二凈,你們甚至有些沾沾自喜,那“自喜”像耷拉拉的狗舌頭一樣。如果帶著火折子,帶著水煙袋,便輪流抽起煙來。火折子和水煙袋都是偷偷地從家里帶出來的,要抽的煙是從果園的老墻上剝下的苔衣。老墻上的苔衣,冬天黑蒼蒼,夏天綠茵茵,剝一些放背陰處陰干了,丸成黃豆大的泡子,就能當水煙抽。

    你們又不懷好意地壞起來,接著被瓦中斷的胡思亂想,想那把褲帶搭在墻上的人受到驚動,會是什么樣子?這次你們沒有打嘴仗,一致想象的結果是,他(她)受到驚動后,趕緊提起褲子走人。

    這天墻上看到的一切,從看到的一刻起,都成了你們的秘密,僅限于你們知道,絕不能告訴其他人。最不能告訴的是家人,否則會被掌嘴,像用鞋底子抽,把你們的嘴抽成豬嘴。

    你們在老榆樹的濃蔭下躲藏的院落,是名符其實的深宅大院,從后屋頂爬上屋脊,會瞭到整個院子。它曾分上下兩院,后來下院的房子被拆了,連成一個半院空曠的大院。

    偌大的院落,只住著一位孤婆,孤婆出現(xiàn)在院里,你們瞭到的時候,總是從頭到腳的黑,沒見她穿過其他顏色的衣服。前面燕子從高墻上飛出來時,爪下帶著的縹緲的東西,就像從她的黑頭巾下叼走的白發(fā)。

    孤婆的身世,在你們雁門風沙里,沒有幾個人說得清,你們和大人一樣,只管叫她王氏老婆子。據(jù)說那拆掉的房子,給村里蓋了糧倉,也因之換來村里的照管,她可以“不勞而獲”。“不勞而獲”的孤婆,平時很少走出大院。

    大院的一半依舊鋪著青磚,當院蹲著個黑胖的大水缸,一半被茂盛的荒草占據(jù)。躺臥在荒草中的小路,你們從高聳的屋脊上瞭下去,一條通向墻上也曾搭過褲帶的地方,一條通向南墻下的柴禾堆,一條通向當初拆剩的門樓。

    高大的門樓下,掛著一個筒狀的大鈴鐺,像扒滿馬蜂的蜂巢,上面扒著大大小小的鈴聲。兩扇大門緩緩打開時,鈴聲便叮零當啷地響起,有的趁機溜到了街上,有的順著門前的小路跑到屋下,也有的鉆到荒草中尋尋覓覓,驚起蟲蟲豸豸。

    來者不管是抽空照顧孤婆的人,還是偶爾別的什么人,包括那個只有她看得見的人,孤婆總是畢恭畢敬。像個守門人一樣,她打開門后,就站在門內的一側,一手托著門邊,一手撫著衣襟,把來人迎進來。

    那個只有她看得見的人來了,你們自然是看不到的,但又夢一般感覺得到,是一個形容古板的老頭。至于為啥是這樣的感覺,你們也說不清楚。

    老頭很聽話似的跟在孤婆身后,走在孤婆的影子里。或如你們猜測的,他會隱形術,害怕被人看見,躲在陽光背面。要是孤婆回頭去抓他,一定會像抓破紙一樣,把陽光抓個窟窿,從窟窿里抓住他。

    每次老頭來了,在孤婆屋里待的時間長短不一,如果待得時間長了,煙囪就會升起炊煙。孤婆所住的屋子,就是你們扒著屋脊的屋子,蹲在前屋頂上的煙囪,變得老妖一樣,一縷煙扶搖直上,直至虛無縹緲。

    也有煙落下來,在大院里彌漫了,增加了瘆人的氣氛,好像那老頭無處不在,不光是待在孤婆住的屋里。兩邊黑壓壓的東西房,窗戶上的每個破洞,后面都埋伏著他的眼睛。你們如果從屋上掉下去,他一定會從破洞里撲出來。但愈害怕愈吸引你們,你們時常會爬到這屋上,躲在屋脊后面,即便沒碰上老頭來了,也想拿眼睛打探點什么。

    窗玻璃望去黑乎乎的,根本瞭不到屋里面,孤婆像被屋子吃了,也聽不到半點聲息。你們的目光蚰蜒一樣,在窗戶上爬來爬去,想從黑暗的玻璃上,或從窗紙上找出一個破綻,看到屋里的什么。

    到了要走的時候,老頭從屋里出來,仍很聽話似的跟在孤婆身后。若跟得過于緊了,孤婆就回頭道,小心踩了我的腳后跟。大門是虛掩著的,孤婆叮零當啷地拉開后,依舊一手托著門邊,一手撫著衣襟,把老頭送出去。

    就像來時開門的樣子,孤婆關門的動作認真而吃力,把兩扇大門關好了,再插上門閂,扣上鐵鏈似的門掛。最后扒在門縫上瞄一瞄,如果目光還能擠出去,她就兩手推住門,把門往緊咬一咬,咬斷擠出去的目光。

    扒在孤婆屋子的屋脊上向村中望去,視線穿過一片鳥巢守望的樹空當,便見當村老爺廟大殿的甍,再往南就被它擋住了。

    那是你們的最向往之處,但又不敢輕易光顧,只有大人們午睡了,廟院看庫房的王二拎出鼾串兒來,才敢斗膽去爬。你們沿著院墻翻過山門,再沿墻爬上大殿的配房,先打人梯送上一個去,然后上下照應著,都從配房爬上大殿,騎到甍身上。

    兩側屋頂?shù)耐邏诺膲疟成希P著和果園老墻上一樣的苔衣,靠近屋檐處的壟溝里,長著茅草和瓦松。陽光圍著瓦松上躥下跳,在瓦松尖落定時像冰蝴蝶一樣。當冰蝴蝶變成火蝴蝶,翩翩起舞的時候,天上就呼呼地下火了。

    做了糧庫的大殿內裝滿糧食,防蟲的六六粉的粉味逸出來,越過屋檐竄上屋頂,又像是從瓦壟里滲出的,似有若無地鉆進你們鼻孔,把鼻深處的噴嚏趕出來。你們使勁捂住鼻子,要么把噴嚏捂死,要么憋回去從下身帶著臭氣走了,害怕驚醒王二。

    王二午睡的時候,不是枕著半個泥塑的腦袋,躺在大殿對面的戲臺下,就是枕著兩只鞋巴,躺在大殿前的古柏的背陰里。他兜售的鼾串兒,呼嚕嚕線斷了時,像羊糞蛋蛋四處滾落。你們如果覺得好玩,眼睛便趕過去,追著那鼾顆兒撿起來。

    你們曾聽大人講,王二之所以睡得那么香,是入夢后能回到從前的光景。他夢中的老爺廟,每年都要唱幾臺大戲,十里八村的人都來看。唱戲期間的香火格外旺盛,香氣在廟院里放不下,就攀著古柏往天上走,想走到云上頭,就跟著人跑到大街小巷,流竄進家家戶戶。大戲唱完了,香氣還盤桓不去。

    從前的古柏枝繁葉茂,每到唱戲的時候,要給披上大塊的紅布,系上飄飄揚揚的紅布條。從夢里回來的王二說,從前的光景古柏都記著,在它腳下入睡后,能聽到咣咣嗆嗆的樂器聲,與咿咿呀呀的歌唱聲,醒來拿指頭掏掏耳朵,能掏出半手槽聲屑來。

    但夢外面的古柏,與夢中的古柏已相去甚遠,他時常疑心它早活成了石頭。高大的樹身,將日月撕成一道道裂紋,向上繩一樣扭曲了,把樹汁一滴滴擰干,結成臉盆大的樹瘤子。僅剩的幾截殘肢斷臂,只有中間最高的一截,挑著一朵云似的綠,其余的都枯禿了。

    每到黃昏時分,常有烏鴉從天幕鉆出來,偶爾帶著一束霞光,它趕走其他鳥兒,在古柏或大殿的高處落定后,先尾巴一翹拋團屎,接著哇哇叫個不停。

    你們抱住鴟吻騎在甍身上,像抱住龍頭騎在龍身上一樣風光,能越過半邊村莊瞭到田野,能越過大湖般的田野瞭到遠山,再遠了就得用心去眺望。尤其是火車過來,跟著它奔騰的煙,能瞭到你們聽說的,也因之向往的想象著的地方。十幾年后,你們中有的掮著一卷行李,就是順著那立起來同天梯一樣的鐵道走出去的。

    在老爺廟的大殿上,你們常常瞭著瞭著,與一起眺望的古柏,瞭到一個季節(jié)的身影,隱約出現(xiàn)在村外大道的盡頭。那身影是秋天的,有點像大人們講過的走口外的人,也有點像遠道而來的貨郎。再再遠處,一定跟著冬天的身影,它披著翻毛皮襖到來后,你們墻上的快活也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