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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4年第7期|周華誠:信手拈花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7期 | 周華誠  2024年08月05日08:22

    菖 蒲

    菖蒲這小小的草,城市中難侍弄。不過我也見到不少人,能把菖蒲養(yǎng)得很好,綠茸茸,活潑潑。比如蒲癡王大濛,他有一座園子,他在園子里植蒲、刻盆、畫畫、弄石,悠然世外。那座園子里有多少種菖蒲呢,我是數(shù)不清。虎須、金錢、石菖蒲、金邊菖蒲,黃金姬,還有一些稀有的品種,有棲川、貴船臺等。他終日與蒲相對,日長如小年。再如我的友人馬國福,在南通生活,平日里插花,喝酒,大魚大肉,大俗大雅,他養(yǎng)的菖蒲也好得很,放在喝茶的茶桌上。愛蒲之人都是雅士,讀書人喜歡在書房里養(yǎng)那么一盆或幾盆蒲草,算是一種清玩。

    我家處于城市中的高樓,陽臺朝南,夏天光照過于充足。出差幾天,回來一看,陽臺上的銅錢草、吊蘭都曬蔫了,遑論別的花花草草。有一回把一盆菖蒲也曬蔫了,心里悵然好久。喜歡一樣?xùn)|西,就會被這東西所役,這也是毫無辦法。人要做到曠達(dá)如草木,灑脫如流水,難也。有一年,我到北京學(xué)習(xí)四個月,就帶了一盆菖蒲去了。別的行李可以打包,裝箱,唯這一盆蒲草連著石盆,是裝在手提袋里拎著上高鐵的。

    高鐵上,一盆蒲草在小桌板微微顫動。火車風(fēng)馳電掣,一路呼嘯北去。

    后來我同學(xué)向陽對我這一個舉動感到甚是驚異。他沒見過這來自南方的菖蒲。后來看我買大桶的純凈水,自己泡茶喝,也給蒲草喝,也感到驚異。他有一次寫文章,就把這個細(xì)節(jié)寫進(jìn)去了。還有一個細(xì)節(jié),我是南方人,喜歡吃筍。他是北方人,愛極吃面。我們有時去吃牛肉面,有時一起吃江浙菜,江浙菜里多有筍。有一次我跟他說:“你吃了一根竹子啊。”四個月之后,那盆蒲草就留在北京了,也不知道后來長勢如何。

    菖蒲最宜在南方山野之間生長,在北方生存起來不容易,居京城就更不易。我從老家桃花溪里采掘的石菖蒲,算是菖蒲里頭最好養(yǎng)的,生命力極其強(qiáng)盛。我給它裝個石盆,草旁臥塊石頭,泥上鋪點苔蘚,做成個小盆景的樣子。這樣的石菖蒲,在鄉(xiāng)下,就隨意放在稻之谷的屋角,或圍墻邊的背陰處。天落雨,它接著。晨間凝露,它也接著。不用管它,自然長得欣欣向榮,叫人看了感到愉快。偶爾把這一盆草移到室內(nèi),置于案頭,放在茶室,都生機(jī)勃勃,一派野趣。這樣的石菖蒲,年年春天發(fā)得好。

    城市里養(yǎng)菖蒲,就難多了。一年四季都是空調(diào),菖蒲受不了。菖蒲喜歡自然,喜歡純凈清涼的空氣,且空氣須是流動的。這就是鄉(xiāng)野之間才有的條件。有時往山中去,溯溪而上,看到溪中菖蒲極多,就覺得這是個好地方。難得啊。

    文人喜歡菖蒲,也喜歡畫菖蒲。金農(nóng)有一幅《菖蒲圖》,畫面當(dāng)中是三盆菖蒲,短而細(xì)密,長得真好。金農(nóng)是“揚州八怪”之一,也算個蒲癡了,今天給菖蒲畫畫,明天給菖蒲娶親,玩得很有儀式感。作家王祥夫,梅花畫得好,算是梅癡,雖然他蟲子也畫得好。有一回,一起到貴州參加一個活動,在山寨里,晚飯時吃了不少酒,大家都有些醺醺然。后來碗碟收走,他唱了一段戲。又有人要他寫字畫畫。于是,紙鋪開,墨研上,一屋子的人排著隊,要字要畫。

    那得畫了多久?反正很晚了,估計畫得酒勁都散了。最后他說,我給你畫一幅吧。畫幅什么呢?我說畫個石頭菖蒲吧。他就畫了石頭菖蒲。畫完他又說,這要稍稍地上一點色多好。旅程之中,哪有人帶顏料,最后,他取了一把茶葉泡了杯濃茶,竟是一層層地給菖蒲上了色。這幅菖蒲圖我收著,在城市養(yǎng)不好菖蒲的時候,也可以掛畫看看。

    紫 藤

    車行在彎彎山道上,忽有人說,能不能停一下?

    路邊一棵紫藤樹,掛了一樹紫藤花。山風(fēng)拂來,紫色花瓣片片飄零。大家下車去摘花。有人說,這么美的花,白白落了可惜,若是摘了,還可以做一道菜。

    這是在仙居的楊豐山上。從此處俯瞰村莊,梯田層疊連綿,田間油菜花已然謝盡。油菜掛滿果莢,碧綠一色。極目遠(yuǎn)眺,青山濃淡。所謂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層層之外,更有一層。

    晚上吃那道清炒紫藤花時,我腦海中依然浮現(xiàn)一幅略施淡彩的山水畫。

    我是第一次吃紫藤花。紫藤花一串一串,未開之花有些像小靴子。有人說這看起來像槐花。我以前還吃過錦雞兒,土話叫“小娘兒腳”,也有人叫黃雀花。這三種花,都在四月里開,形狀也差不多,如小鳥欲飛,唯有顏色不同——錦雞兒的顏色是黃色,槐花是白色,紫藤花是紫色。

    紫色的紫藤花,有著甜津津的味道,花里藏蜜——我在樹下摘花時,生吃了好幾枚,清香甜美。

    有花的村莊,怎能不美。

    我之前看過楊豐山的照片。有一張,時節(jié)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晚些,梯田里的油菜全部收割完畢,田里翻耕過,灌上了水,水面如鏡。一場雨后,云霧繚繞,群山與田埂彎彎曲曲,如詩如畫。楊豐山屬仙居縣朱溪鎮(zhèn),這些年,村里依托兩千畝梯田的自然人文風(fēng)光,努力連接社會各種資源,想發(fā)展特色水稻產(chǎn)業(yè)與村莊旅游,帶動農(nóng)民增收。

    是蔥花把我喊去楊豐山的——蔥花說,楊豐山四時皆美,春天有油菜花,夏天有水稻田,秋天有金黃稻浪,冬天有皚皚雪野,隨便拍張照片,都是絕美的明信片。就這樣,她成功地把我們喊上了楊豐山。當(dāng)然,她所言非虛,楊豐山果然很美。

    此外,把我們引來的,還有作為中國水稻研究所的專家朋友們的一腔熱忱——他們蹲點聯(lián)系這個高山村莊,也是想為村莊的發(fā)展出一點力氣。

    此刻,一樹紫藤花下,村民、水稻專家、建筑師、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青年、文藝青年,就以這樣的方式相遇了。山風(fēng)輕拂,花香蕩漾。

    層層疊疊的梯田,彎彎曲曲的山路,拾級而上,一直攀登,不知幾千步也,漸漸額頭冒汗,身心爽快。好久沒有這樣,在大自然間自由暢快地呼吸。山野間鳥鳴,花香,青山遠(yuǎn),云影動,都覺可愛。

    紫藤花做成菜,吃起來滿口花香。

    吃紫藤花時,便想到要謝謝周天勇彼時大喊一聲“停車”。這個浪漫的男人,他看見紫藤花時,就好像看見了一道菜。

    吃過夜飯,一枚大大的黃色月亮掛在天邊。我們坐下來喝茶。周天勇從車后備廂中取出一餅普洱茶,取出一個紙箱子,里面是整套的煮茶器具,最后又搬出一桶水來。他說,那是從他老家的山里接的泉水,適合泡茶。

    水沸,茶香四溢。

    他又取出好幾串紫藤花來。這才知道,原來他看見花時,不僅看見一碗菜,還看見一壺茶了——遂偷藏起一些。他拎起一串紫藤花順手一擼,花朵紛紛落進(jìn)茶壺,茶香里,飄出紫藤花的甜香。

    梅 花

    在唐伯虎集子中翻到兩首除夕的詩,一首是,“紫煙塞屋罐鳴湯,兩歲平分此夜長。鬢影鬅鬙燈在壁,壯圖牢落酒澆腸。命臨磨蝎窮難送,飯有溪魚老不妨。掃地明朝拜新歲,吳趨且逐綺羅行”。其中一句“飯有溪魚老不妨”真是動人。那時的溪魚常見,山中老叟扛一支釣竿,在溪邊坐上半天,應(yīng)該能釣得不少。現(xiàn)在溪魚珍貴了。在杭城找一間開化菜館或衢州菜館,點一道紅燒溪魚,往往所費在百兒八十元。溪魚的確是比大魚鮮美,無可爭議。

    唐寅另一首除夕詩:“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都在別人家。歲暮清閑無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這又令人歡喜。想到半個月前,我曾到黃巖訪委羽山,與章云龍老師一起到大有宮閑坐喝茶。委羽山永明子道長須發(fā)飄飄,仙風(fēng)道骨,與我等一同飲茶談天。大有宮清靜,后面有一間屋子,用作書畫室,見章容明老師畫梅花。

    黃巖還有一口古井“梅花井”,為南宋淳祐年間(1241—1252)黃巖南門鄭氏所筑。八百年前,方山南麓一帶的百姓喜植梅樹,方山南麓至十里鋪,古道兩邊梅花盛開,俗稱十里梅林,無數(shù)名人雅士曾行經(jīng)此古道。宋宣和年間(1119—1125),

    知縣王然在此建造“梅花亭”,南宋的狀元王十朋寫有《梅花亭》一詩。此梅花井,是黃巖古名井之一,至今井水清冽,四時不涸。

    委羽山的大有宮,也有兩口宋代古井,一為丹井,一為瑞井。這兩口都古樸異常,苔蘚爬滿井壁,井欄石塊斑駁,既滄桑又生機(jī)勃勃。大有宮初建于南梁,興盛于南宋,幾經(jīng)風(fēng)雨,靈秀如初。在大有宮取古井水煮茶觀畫梅花,亦大清靜。

    友人王祥夫小說寫得好,梅花更是畫得好。他說古人品花,梅為第一品。有一段時間,我見他天天都畫一樹梅花。有時一枝,有時兩枝。天天畫梅花,可見他獨愛梅花。真梅花癡也。祥夫認(rèn)為梅花應(yīng)該小,瘦瘦小小,才見風(fēng)致。他嘗見有的畫家畫大幅紅梅,千朵萬朵擁擠在一起像是著了火,是不得梅花之真趣!他對梅花的看法,我自然是贊同的。我寫過一篇文章《陪花再坐一會兒》,祥夫則說他要“陪梅花再坐一會兒”,且只希望一株,最多兩株,就那么靜氣地開著,他就那么靜氣地坐著。

    陪梅花坐那么一會兒,坐著坐著,就到除夕了。過年時,從山上扛一枝梅花回來,插在瓦罐里。汪曾祺文章里也寫過,“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如果自己能畫,畫一枝梅花來過年當(dāng)是最好不過。唐伯虎也喜歡畫梅花的,他說,“對酒不妨還弄墨,一枝清影寫橫斜”。畫完梅花,唐伯虎的年夜飯里一定有一碗溪魚的。有溪魚,有梅花,一年一年過去又有何妨。

    山 茶

    天氣變得冷而干燥,宜多吃茶。吃茶的日子久了,發(fā)現(xiàn)吃茶的確是一件需要靜心才能做的事情。不靜心,看似吃茶,實則已與吃茶無關(guān)。

    認(rèn)識這一點,是一個曲折的過程。吃茶的時候,人也不閑著,比如光是用蓋碗泡茶,就有一系列的動作要做,從煮水開始,到溫杯,沏茶,洗茶,倒茶,分茶,吃茶;隨手把茶的余湯倒在茶海里,或是澆在茶寵上,或是澆在石頭上——我從老家的桃花溪里撿了一塊石頭,有三四個巴掌大小,老豆腐一般厚薄,兩面大致還平坦,正好可以當(dāng)一個小小的茶臺來用。這樣的石頭,我另一次又看見一面,更大一些,千里迢迢地從桃花溪里搬回,運抵杭州,搬進(jìn)工作室,置于老土布的茶巾上,也當(dāng)作干泡茶臺來用。這樣的石頭,大為素樸,接近于老榆木的滄桑質(zhì)地,不反射一絲的光亮。我現(xiàn)在,不大喜歡亮閃閃的物件。石頭,木頭,粗陶茶碗,都只是吸收和消解光亮,而不反射光亮。這樣的石頭,茶湯澆上去,像是溪水蹚過河床上的石頭,悄無聲息;又似乎有風(fēng)來,吃茶的時候,就覺得是仿佛坐在一條小溪的邊上,耳邊有溪水輕輕呢喃,而吃茶人就著一面石頭吃茶。

    吃茶的時候,盡管手上并不閑著,心卻是閑的。一邊吃茶,一邊看看石頭,或者把一枝山茶花移一移位置,動一動角度;或者是,看著那枝上的花瓣不小心落下來一片,落在石頭上,這就恰到好處。吃茶的時候是要有落花的。落葉也很好。有人打掃茶庭,干干凈凈,不留一片落葉。千利休卻說,茶庭不是這樣打掃的。他走過去搖動樹枝,讓一些樹葉飄落在地,這樣才是打掃好的樣子。

    吃茶就是這樣,細(xì)究起來有些徒勞的樣子。日復(fù)一日吃茶,就像日復(fù)一日打掃庭院一樣,每天都會有新的落葉飄下來,但是這樣的過程里,自然生長出了不同的意義。

    茶臺的邊上,有一只新的把玩件,一只火珠。這是德壽宮復(fù)原建筑上的銅構(gòu)件,葫蘆形的寶珠,周圍是火焰形圖案的裝飾。《德壽宮八百年》新書出版后,我與潘編輯、陳編輯一起到省古建院,把一本樣書敬呈給黃院長,黃院長贈予我此枚火珠。此物沉手,令人有篤定之想。德壽宮是南宋皇宮遺址復(fù)原保護(hù)項目,原汁原味地復(fù)刻下南宋韻味,而此建筑上用著的火珠構(gòu)件,的確是有不一般的紀(jì)念意義。我將之置于茶臺之畔,沏茶吃茶之時,不時撫摩一下,亦是快事也。

    老普洱宜出湯快,沸水下去,只要四五秒鐘即可出湯。上次誰說,老茶客越來越喜歡吃淡的茶湯。這款老普洱出自云南鳳慶縣鳳山鎮(zhèn),2008年生產(chǎn)。鳳山鎮(zhèn)我還沒有去過。但是,鳳山鎮(zhèn)的茶吃得多了,就好像不知不覺,已與那一片地方水土建立了某一種奇妙的聯(lián)系。就好像我把家鄉(xiāng)的一塊石頭,搬到遙遠(yuǎn)的城市里來,在某一間寫字樓的辦公桌上泡茶,用茶湯養(yǎng)一塊山野的石頭,似乎也就與家鄉(xiāng)的山野親近了起來。

    吃茶的時候,手邊還有一堆書。最近買了好些書,卻沒有時間翻看。也有一些是朋友們寄贈的大作,我也沒有大塊時間好好拜讀。書便在茶臺邊上越堆越高。吃茶的時候,瞄一眼這些書,讀一讀書脊上的書名,心里想著不急不急,讀書著什么急呢。還是先吃茶好了。

    桂 花

    今年桂花開得遲,剛零星聞到桂香,朋友就要帶我去吃桂花餅。

    但是這個桂花餅要吃到不容易,須得去浙西衢州,一個叫杜澤的古鎮(zhèn)才有。桂花餅乍看起來像個饅頭,里面卻是空心的,只有薄薄一層,桂花撒于餅內(nèi),一口咬下去,餅層松脆,又香又甜。別看這餅小巧輕飄,里面還是空心的,卻讓人吃得欲罷不能,還是當(dāng)?shù)氐姆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

    于是,這個秋風(fēng)乍涼的午后,我在杜澤古鎮(zhèn)的老街上,吃到了這一道時令的美味。這是一條歷史悠久的老街。古時,杜澤乃浙西衢州往杭州建德的必經(jīng)之地,到明末清初時,文人輩出、商賈云集,甚是繁華。杜澤小鎮(zhèn)上,形成三十九條街巷交錯的格局,有“千戶煙灶萬戶丁”之稱。而今,這些老街穿越歷史時空留下來,前些年,當(dāng)?shù)卣凑招夼f如舊的原則進(jìn)行改造,既保留了原有的建筑風(fēng)貌,也保留了本地人的珍貴的生活樣貌。

    做桂花餅的店,叫“謝繼桂花餅店”,男主人謝志雄做餅已近二十個年頭。他開店的老房子已有一百四十多年歷史,前店后作坊,有電烤爐、吊爐,也有土爐,生產(chǎn)實現(xiàn)了半機(jī)械化加工,除了桂花餅,同時也制作出售雞蛋糕、麻酥糖、小酥餅、芙蓉糕等糕點。據(jù)說,單單桂花餅,每年就要賣一百多萬個。

    謝志雄生于老街,長于老街,他的日常生活,便是這老街的一部分。他的桂花餅,也是這老街的一部分。桂花餅屬于衢州月餅中獨具特色的一種。從清末開始,鎮(zhèn)上的人就在中秋節(jié)送桂花餅、吃桂花餅。

    前不久,據(jù)說有網(wǎng)友來此打卡,買得此餅回去見是空心之餅,還大為光火。哪里知道,這桂花餅的特點,正因其空心。這“空心餅”是如何做出來的?我們一邊喝茶、吃餅,一邊聽老板聊天,知道很多秘密——桂花餅雖然是空心,亦是有餡、有皮。餡是由面粉、白糖、干桂花、麥芽糖調(diào)制而成。把餡包到餅皮里,再把餅扔進(jìn)一匾芝麻堆里,匾筐左右搖晃,讓餅面沾滿一層的白芝麻。然后上爐烘烤。“空心餅”的秘密就在這里——在水分和溫度的共同作用下,餅皮迅速膨起,上下餅皮分開,形成空心。高溫下的桂花,香氣裹挾糖漿,在中空的餅內(nèi)左突右撞,卻又始終封閉于中,成就了獨具特色的桂花餅。

    走南闖北許多年,但這樣的桂花餅,除了杜澤,我還真沒有在別的地方遇到過。而在老街停下腳步,坐下來喝一口茶,聽老街人講講他們的故事,是老街能提供給當(dāng)下的生活至為珍貴的部分。

    跟謝志雄一樣,這條老街上的很多手藝人,天天都在老街出沒。打鐵的、理發(fā)的、用麥芽糖做糖畫的、廊亭里說書的、賣餛飩的、賣灌腸的,他們是這老街的一部分。難以想象,如果這一條街上缺了他們,老街還有什么意思。

    譬如說,街上有家寶仙手工餛飩,已經(jīng)開了四十四年。主人寶仙阿姨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依然是每天凌晨三四點就起來做餛飩皮了,所有餛飩皮都是當(dāng)天親手搟的。白天有客人來吃餛飩,寶仙阿姨一律現(xiàn)包現(xiàn)煮。剛煮出的餛飩皮薄如蟬翼,湯汁鮮美,很多年輕人都是排著隊來這里打卡一碗餛飩。朋友說,不知道寶仙阿姨二十來歲的時候,是怎么一個情形,一定有著許多美好的故事吧。20世紀(jì)80年代的老街,一間小小的餛飩店開張,一個年輕姑娘的生活故事從這里展開,想想看,這是一部多么懷舊的電影場景呀。

    再譬如說,老街上還有很多家灌腸店。灌腸,名字聽起來有些霸道,但事實上也是老街的一道美食。杜澤的灌腸分為兩種,一種用石磨將米磨成漿,用鹽、生姜、辣椒等調(diào)料配好,灌入豬腸內(nèi),稱之為米漿灌腸。另一種,是糯米直接浸入調(diào)味料里,再灌入豬腸內(nèi),謂之糯米灌腸。喜歡爽滑的就吃米漿,喜歡嚼勁的可選擇糯米。煮好的灌腸,一段一段扎成滾圓,浸在紅通通、香噴噴、咕嘟咕嘟冒泡的鹵汁里,香氣飄蕩在整條街上。饑腸轆轆的游客聞到這個香,沒有人能抵擋得住它的誘惑。尤其是秋冬季節(jié)的涼風(fēng)里,捧一段熱乎乎的灌腸邊走邊吃,真是一種溫暖的享受。老街上,賣灌腸的店也特別多,水仙灌腸、土花灌腸、黃明灌腸、玉仙灌腸,一店有一店的風(fēng)味,一家有一家的秘密,口味略有差異卻都好吃。在這條老街上,許多人吃著這樣的灌腸,卻憶起自己數(shù)十年前的故事來。賣灌腸的人,也隨著老街一起變老。他們的身影幾乎是與老街的身影重疊在一起的。

    再譬如說,這老街上還有酒坊、糖坊、染坊、豆腐坊、藥鋪、旅店、絲線店、煙店、雜貨店,哪一家沒有一點故事呢?這樣的故事,隨隨便便一說便是幾十年的時光,隨隨便便一說便是兩三代人的光陰;既有令人唏噓不已的變遷,也有叫人感動落淚的細(xì)節(jié),有風(fēng)起云涌的時代背景,也有日起日落的平淡日常。一條老街,細(xì)心收藏了多少的人世悲歡,也輕輕撫平多少的歲月滄桑。

    所以,當(dāng)我們走在這一條老街上,其實是走在他們的生活里。如果說老街有靈魂的話,他們就是老街的靈魂。

    古鎮(zhèn)也好,老街也好,這些年可真多,簡直是遍地開花。什么新建仿古的老街、舊底子翻新的老街、不老不新的老街,形形色色,熱鬧一時,而其中曇花一現(xiàn)的為數(shù)不少。深究一下,不過都是徒有其表而已——原住民都搬走了,過去的生活記憶都拆掉了,煙火氣息都抹去了,所謂的老街,還能留下什么?不過是虛假的風(fēng)景。

    老街一定得是“活”的才有味道,才能勾起人們情感的共鳴,找回記憶中的鄉(xiāng)愁。在杜澤老街上,聽說還開了一家池畔酒吧和玉露茶舍,主人是年輕的姑娘。她的店里,也吸引了一批年輕的客人。

    是這樣的,老街的記憶,終究是屬于那些努力追尋美好生活,不讓一日枉過的人。

    鳶 尾

    塘河里的鳶尾花開得好。紫色的花朵,綠色的葉片,遠(yuǎn)遠(yuǎn)地浮在水面上。水面朦朧,似乎還有霧氣飄浮。船開過,波浪將鳶尾花成片地帶起來,仿佛一片花兒有韻律地舞動。這景好看。河岸邊有浣洗衣物的人,泊舟的人,釣魚的人,無所事事看花的人。船開過時,會在岸邊激起一片熱烈的浪花。所以它提前拉兩聲長笛來提醒眾人,并且放慢行駛速度,那波浪的幅度就小了,可浪花依然會有。于是,浣洗衣物的人,泊舟的人,釣魚的人,無所事事看花的人,都在這會兒直起了身子,看船兒在塘河上駛過。泊舟的人,撐著竹篙把舟子橫過來,抵消了浪的沖擊。浣洗衣物的人,退后兩級臺階,手上的物件濕淋淋的,正往下滴水。釣魚的人,這時有沒有提起釣竿,我沒有留意,似乎水下的魚兒在波浪中也不影響咬鉤吧。無所事事看花的人,本來是仰頭看一樹的洋紫荊,此時依然是看一樹的洋紫荊,洋紫荊有一樹白的,一樹粉的,他沉醉其中,長長的汽笛似乎也沒有辦法將他從春日的夢境中拉出來。

    溫瑞塘河悠悠南下,八十里河上花開,看也看不盡。

    晚春的塘河看起來有一點藍(lán)色調(diào)。這藍(lán)色里,遠(yuǎn)景是山,山意如淺淡水墨;中景是橋,一座一座橋橫跨于塘河兩岸,我們的船就從這橋洞中穿過,橋洞有高有低,船上人便時而低頭,時而直腰;近景,如果要說近景,便是我們這些河上的游客。

    想起,倘在舊時,同行的人里恐怕是有謝靈運的。他在溫州的時間不長,只有短短的一年,但他沿著溫瑞大地上的塘河,走過了不少地方,爬過不少的山,看過不少的花。“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和今日差不多的季節(jié),“水宿淹晨暮,陰霞屢興沒”,和今日也差不多的天氣。他坐船且渡河,棄舟又登山,穿著隨時可以調(diào)節(jié)鞋跟高度的謝公屐,一路看山看水,看花看月。“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這一條山水詩路,給謝靈運饋贈了多少美好的詩句,似乎一路的花,都慷慨地開給他看。

    果然,岸上的桃花、甌柑花、油菜花,一下子都開了。桃花是零星的一樹一樹粉紅,倒映在水中。油菜花最是肆意汪洋,開成金黃的一片,偶爾高低錯落,明亮又奪目。甌柑花就不易看到了。一年之中,甌柑花也不過是開那么短短的十天半個月,哪有那么巧,偏就被我們遇見了呢?但是,你且聞一聞,船兒駛過時,這濕潤的空氣中怎么有一種馥郁又清甜的芬芳?吉敏也吸了一鼻子,說,對啦,這就是甌柑花啦。吉敏說話會帶一個尾音,這個把文章寫得像甌柑花一樣的女人,帶我們坐船順河而下。很多年里,她走過若干條古道,我嚴(yán)重懷疑她是跟著謝靈運一起走的。也一起坐船。于是,久了,謝靈運說話的時候,也染上了她的尾音:這個啦,那個啦。

    我們在一座碼頭停靠,在塘河岸邊,找一處地方坐下來。喝酒,或者喝茶。仙巖街道穗豐村的伯溫樓,就是個喝茶的好地方。在伯溫樓第九層的觀景平臺,可以一覽溫瑞平原的塘河面貌。樓的側(cè)面,有一副楹聯(lián),“登樓且問水鄉(xiāng)漁網(wǎng)鸕鶿可曾在,舉目則答河岸釣竿鯽鯉仍尚留”。這字句甚佳,讓我沉吟再三,仿佛眼前四通八達(dá)的塘河水系,以及岸邊人日常生活的樣子,一下子奔涌到眼前。行至伯溫樓下,又有甌柑的花香悠然飄來。

    喝了茶,繼續(xù)坐船,舊時的船要慢一些,這是一定的。但是,著什么急呢?水邊的菖蒲也一定多。荷花也一定很多。飛鳥就更多了,若寫一部塘河的詩集,也可以叫《飛鳥集》。飛鳥巡河,一日百里,這悠游的樣子,比謝靈運和我們都要更加輕盈一些。河岸邊的古鎮(zhèn)、古街、古橋,那時候也一定有了,且比我們所見的更加古一些,人們穿著葛布青衣,行走在暮春的風(fēng)里。

    若問他們?nèi)ツ睦铮瑒t答,是去澤雅。去水碓坑村。那里有紙山,那里是吉敏的老家。

    蓮 蓬

    時節(jié)已入秋,江南依舊是酷熱難當(dāng)。此前我到北方,北方天地闊大,草長鶯飛,不像江南小山小水。江南的文人,日子大多消磨在后花園里,消磨在小情小調(diào)里,是一份斯文,不免偶爾也露小家子氣,這和北方的勇猛不能比。吃茶,便也是后花園里的若干件小事之一。此刻,我面前的茶盤上有一只干蓮蓬。蓮子也是很江南的東西,蓮葉何田田,從前我們這邊人家,書櫥碗柜上都會有蓮葉荷花的漆畫。兩個沒吃過的蓮蓬,在時間里陰干了,很有味道。

    蓮蓬給我最大的美的體驗,是上月到富春山居。幾只帶著長長稈子的蓮蓬,在臺灣花藝大師凌宗湧的手下,呈現(xiàn)出一種清寂的美。每一只蓮蓬似乎都跟池塘相接,跟秋水相連,在露水漣漣的清晨上了岸,來到案頭。它們簇?fù)碓谝黄穑瑑?nèi)斂沉寂。

    吃飯的時候,聽凌老師聊起很多跟花藝有關(guān)的故事。這個人有著一顆草木之心。他所有的花藝作品,都沒有預(yù)設(shè),也許是在某一個清晨,他走到曠野里去,發(fā)現(xiàn)路邊有幾叢商陸,帶著半紅不紫的果實,于是就采了來,插到竹炭做的烏黑花器里。放下自己的想法,在大自然面前做最謙卑的學(xué)徒,你就會發(fā)現(xiàn)許許多多的美。這個時候,你只要做一個行者就好了,走著走著,遍地花開。

    是這樣的。野花野果,從來都是美的東西,沒有必要去使用那些過度雕琢的花材。有個著名的青蓮居士在一首很長的抒情詩里寫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首詩的題目是《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題目之長,配得上詩句之長。蓮蓬這樣的花材,真是清水出來。有一天凌老師在鄉(xiāng)下行走,看到池塘里荷花開了,就問酒店的服務(wù)員,哪里有那么好的蓮蓬可以采。服務(wù)員姑娘高興地說,這有何難,我家就有,距離此地不過十?dāng)?shù)里。

    我是野花野果堅定的贊頌者,我把最好的贊美詩獻(xiàn)給了地稔、烏胖子和牛卵訓(xùn)子,獻(xiàn)給了秋天的小野菊和春天的梨花白。我還曾幻想把一束秋天收割脫粒后的稻草高高地懸掛起來,用最美的花器盛放起來,以有一點可笑的方式,向這種柔弱但豐富的草本植物致以崇高的敬意。

    但稻草并不在乎,你知道。

    我在那本叫作《草木滋味》的書里,寫到了這些野花野果野草。那是一首語無倫次的情詩,因用力過度而聲音嘶啞,但沒有關(guān)系,我把它們寫下來了。內(nèi)心澎湃的人總是口舌木訥,奔涌的語詞到了嘴邊左沖右撞支離破碎——出口太小了。

    我愿做一名花草間的行者,走來走去,拈花惹草。我在鄉(xiāng)下時節(jié),蚱蜢跳到我的褲腳上,紫蘇在衣襟上染上香氣。跟植物在一起的人,可以通過一扇小門進(jìn)入另一個幽深的世界。我又想起凌老師,許多年前他還是一個送花小弟,騎著小電驢穿街過巷地在臺北送花。曾有一次在半夜,他受托把一束花送到荒僻的地方去,到了一看,居然那是一個火葬場——送花人都是這樣,見過喜悲,然后心懷悲憫,胸中裝下比人世更大的世界,眼前的一點悲喜又算得了什么。我甚至以為,一個好的花藝師,他能跟花草,跟空寂,悄悄對話,這是很難得的,但這又是一個高妙的花藝師應(yīng)該做的,是不是?

    一個真懂得生活的人,也不過是這樣,能發(fā)現(xiàn)隱藏在生活幽暗處的美好。

    昨晚有人來問我,怎么把文章寫好。她說:“我去年因為你在散文研討班上的演講,深有感觸,你說——人要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既然選擇了就一定要努力做好。但是我常常覺得自己沒有天賦,早兩年看了好多書和視頻講寫作技巧,卻一直學(xué)而無用。”我說:“經(jīng)歷和生活的體悟可能更重要吧,如果沒有經(jīng)歷和體悟,寫的東西也只能停留在一般的表面上。”

    跟生活本身比起來,寫作還是副產(chǎn)品吧。我猜。

    周華誠,浙江常山人。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散文》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數(shù)百萬字,著有散文集《儀式:中國人的時間哲學(xué)》《不如吃茶看花》《德壽宮八百年》《流水辭》《春山慢》《尋花帖》《廿四聲》《陪花再坐一會兒》《素履以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等;小說集《沒人知道你在尋找什么》《我有一座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