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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4年第7期 | 夏柱石:鏡中人(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4年第7期 | 夏柱石  2024年08月02日08:08

    夏柱石,本名曹桐桐,出生于1992年,現就職于《黃河》編輯部。

    看到家門口掛著的白幡后,李子峰才終于確認,那個高高瘦瘦的老太婆——他的奶奶馮玉琴,真的死了。

    得償所愿。他心里升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四個字。

    接到父親電話的時候,公司的人事正在和他談話。“公司最近要了解員工們近期的工作情況,今天由我來跟你談話。”人事經理的語氣冰冷且不帶絲毫感情。

    李子峰正在摳著手上的死皮,聽了人事的話點了點頭,他早就聽說公司在進行新一輪的裁員,談話只不過是走個形式而已。

    “資料上寫,你來公司有兩年了,一直都是在客服部,是嗎?”

    “是的。”李子峰答道。

    “這兩年你的工作能力還是得到領導的認可的,對待工作也比較上心,領導們對你的評價也很高。”人事經理翻閱著眼前的紙張,說著已經練習過無數次的謊話。“對于你自己,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李子峰說:“沒有。”

    這時候,人事經理終于從極具吸引力的紙上抬起頭來,眼鏡架在鼻梁上,眼睛從眼鏡上方望向李子峰,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看了半天。

    就在這時,李子峰的電話響了。看著屏幕上顯示的“爸”,他皺了一下眉,隨即就掛斷了。可下一秒,電話又打了過來。人事說:“你先去忙吧,這個事回頭再說。”

    他拿起電話,走出了會議室,接通的那一刻,電話那頭傳來父親急促的聲音:“子峰,你奶奶不行了,快回來。”

    李子峰在公司的系統里提交了調休申請,去年加了那么多時長的班,一直沒有機會調休。可流程走到人事主管審批時卻被駁回了,原因是現在已經是一月份了,去年的加班時長在12月31日就清零了。李子峰重新提交申請,把休假理由改為“事假”,因為公司有規定,只有父母去世才可以使用“喪假”。

    李子峰家在北方的一個農村,下火車時,天已經黑了。冬日刺骨的寒風夾雜著一股焦油味撲面而來,直沖天靈蓋,頂得他有點惡心。正當他想要點根煙喘口氣的時候,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迎了上來,是他本家的一個叔叔。他不容李子峰說什么就接過他的雙肩包,拽著他的胳膊往前走,一邊走還一邊念叨:“你爸讓我來接你,快點走吧。”李子峰應承一聲,可腳下一點也沒有要快走的意思。

    二人上了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座椅已經臟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坐上去后還發出咯吱咯吱的不滿聲。坐定后,李子峰終于長吸了一口氣。如果沒有父親那通電話,他現在應該坐在工位上處理那些永遠處理不完的投訴了。他想起了宋青青,掏出手機給宋青青發了條微信:“在干嘛?”

    一直沒有收到回復。李子峰想,這個時間她應該要睡了吧,只是不知道她的床上有沒有別的男人。

    車窗外燈火通明,正好是晚高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一個小城市也會在上下班的時間段變得擁擠不堪。面包車在車與車之間來回穿梭,引起一陣喇叭的啼鳴,后面還傳來叫罵聲,去奔喪啊?這么著急?李子峰揉了揉被震得有些疼的耳朵,覺得有些可笑,是啊,就是要去奔喪呢。

    終于,面包車在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后,又拐了幾個彎,在一個門前急剎車停了下來。這個門還是新修的,說是門,其實只能算是個門樓,鮮紅色的磚還透著燒磚廠的煙火味,磚與磚之間的泥似乎還沒有干,滲到磚里,像是潑上去的血跡,跟門樓上掛的白幡一對比,真有一種陰曹地府的樣子。

    院子里的燈都開著,昏黃的燈光照在院子里來來往往的人臉上。李子峰被本家叔叔推著進了門,邁進門口的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走進了閻羅殿,一邊是心愿已了的小鬼們排著隊等著走向往生,另一邊是心有怨念的惡鬼,看見他過來就撲了上來想要借他的身體還魂。此刻的他被幾個不知道什么稱呼的人包圍住,一時邁不出步子。

    “子峰!”

    這一聲呼喚,就像是道士在叫丟了魂魄的人,人群聽到這一聲就突然散開了。李子峰抬頭只見一個瘦高的人影站在臺階上,他背著光,看不清臉。但只看這個身形,他就知道,這就是他的父親李金。

    “進來吧。”說罷,李金又進到了屋里。

    李子峰拖著沉重的腳步,被人們簇擁著走上了臺階,等他回頭時,他們早已各自散去,繼續忙在李子峰來之前就忙著的事。屋門沒有關,正堂上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張不知道從哪里拆下來的門板。他這才看見門板上被白布蓋著的,是一個人。

    父親李金穿著已經磨得發亮的羽絨服坐在旁邊的板凳上,叼著煙,催促他快進來磕頭。從進院門起,李子峰就聞到了一股腐爛的味道,到這更甚,這讓他又有些呼吸困難,調整了幾次呼吸,都沒有好轉,只得硬著頭皮進去,跪在門板前磕了一個頭,起來時的眩暈差點把他放倒。

    父親給他拿了個板凳,示意他坐下,說道:“剛給你打完電話就咽氣了。”說完又遞給他一根煙。他接過來,嗯了一聲,摸遍了全身的口袋也沒找到打火機,就湊到父親跟前打算借個火。李金沒想到他突然來這么一下,驚慌之中嘴里的煙掉在了地上。李子峰拾起來,點著自己的煙,又把煙塞回父親的嘴里,猛抽一口下去,才覺得呼吸有些順暢了。

    母親張艷從里屋出來,抱住他放聲大哭。李子峰一時躲閃不及,嘴里的煙差點燎了她的頭發。他只好伸出手把嘴角的煙頭拿開,至少離母親的頭發遠一點。姐姐麗君跟在母親身后,眼睛盯著門板上的白布,嘴里念念有詞。

    夜深了,母親和姐姐都回各自的房間里休息了,來幫忙的親友也在寄托完哀思后相繼離去,院子里燈卻還開著。老人們都說,人剛去世的這幾天家里的燈都要開著,為亡者指引回家的路。李子峰想,一定是他們怕黑才找了這樣一個迷信的說法。

    這一晚,父親給李子峰講了一大堆自己的豐功偉績,如何給奶奶治療,怎么日夜陪床,還有那個新的門樓。

    馮玉琴久病不愈,李金就托朋友找了看風水的先生。那天風水先生拿著羅盤在院子里轉了半天,又看了看天,手上點來點去,嘴里也念念有詞,最后得出結論:你們這個門口不好,妨老人。李金立馬就問:“那大師怎么破解一下呢?”風水先生又繞著院子走了一圈,最后在東南角定住,指著東墻說:“在這再開一道就可化解。”于是李金就找了施工隊,把原來朝西開的門堵了,在東南角刨開一個洞,新開了一個門。可這個新門剛壘上,還沒來得及刷水泥,馮玉琴就進了ICU。李金咬定是風水先生算錯了,拿著棍子就打上門去,要砸人家的香堂,結果被去看風水的香客們丟了出來。

    李子峰對父親的話并沒有太多的反應,他的注意力只停留在眼前的白布上。父親提醒他,萬萬不能掀開白布,不然奶奶就會不得安息。可他卻十分想要掀開看看下面究竟是不是他的奶奶,看看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副遺容,是笑著,還是緊皺眉頭。

    馮玉琴是村里出了名的暴脾氣。年輕的時候跟婆婆吵架,有了兒媳婦之后又跟兒媳婦不對付,街坊四鄰也沒有一個跟她好相與的。就算當了奶奶也不見一點收斂,對李子峰姐弟也常常打罵,嘴里還要抱怨“還不如死了算了”。如今她走完了一生,曾經的吵吵鬧鬧只剩下緘默不語,她咒罵的兒子、孫子給她守靈;她不喜歡的鄰居來參加她的喪禮,聚成一團評斷她的一生;只有她那個窩囊的老伴,還是那么糊涂,見人就問,誰死了?李子峰想象著奶奶看到這樣一幅景象,氣得從門板上跳起來的樣子。

    李子峰的爺爺李青山貌似和他有一樣的想法。這一夜,他醒了五次,每次醒來都光著腳走到外間屋,看著門板上的白布發呆,問李金:“金子,你媽呢?”李金每次都是把他推回里屋,嘴里念叨著:“別管了,睡覺吧。”

    天漸漸亮了起來,李子峰開始有些犯困了。這也正常,對于常上晚班的他來說,一般這時候就和大洋彼岸的甲方們一起下班了。他看了一眼旁邊正在打盹的父親,準備溜進里屋躺一會兒。

    里屋爺爺睡得正香,還打起了呼嚕,即使開著燈也絲毫不影響。這是他爺爺奶奶的房間,里面的布置還和幾年前一樣,靠墻放著一個大衣柜,旁邊是一個矮一點的櫥柜,上面掛著一個相框,有黑白照也有彩色照,滿滿當當,甚至重疊在一起,有的照片邊緣已經破損了,有的顏色被氧化變得發黃,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照片上的人從年輕到衰老再到年輕,他們都笑得很開心,像是聽見了一個好笑的笑話。櫥柜上擺著茶盤,印著紅花的玻璃杯倒扣在上面,蒙了一層灰。李子峰拿起水壺搖了搖,如同預期的一樣沒有水。即使這樣,他還是舉起了一個玻璃杯,以空氣代酒,敬了照片中的人們一杯。

    李子峰關了燈,屋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轉而又被院子里的燈照亮了。李子峰想,這個家,她應該不想再回來了吧。光穿過窗前那棵梧桐樹的枝枝杈杈照射進來,樹影隨著風的吹動而搖晃,像是在跳一曲送別的舞。李子峰在爺爺身邊躺了下來,蜷縮起腿,這樣一來他的身軀就正好被掩映在樹影下,就如同他一直生活的黑暗。被子已經很久沒有人蓋了,剛鉆進去時如同外面的那張白布一樣冰涼。淡淡的樟腦丸味道從被子里飄出來,仔細聞的話,還能聞見其中夾雜著的腐朽的氣息。在李子峰的記憶里,奶奶是個愛干凈的人。小的時候他因為玩得一身泥回來被奶奶追著打,然后扒下他的衣服扔在水盆里,在搓衣板上反復地搓洗,直到衣服被洗得發白,手指被搓破了皮。奶奶的床永遠都是鋪得平平整整,被子也疊成豆腐塊一樣,再用一張布單蓋起來。她從來不允許他們穿著外衣坐在床上,她的被子也永遠都是暖暖的太陽的味道。這個味道,李子峰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過了。

    半睡半醒間,他聽到了開門的聲音。一開始他沒有在意,無非就是父親來拿什么東西。可窸窸窣窣的聲音一直持續著,似乎還不是一個人。他微微睜開眼,借著窗外昏黃的燈光,認出了發出聲響的兩個人。

    父親趴在地上,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拿著癢癢撓,把沙發、櫥柜下面一通掃射。母親站在打開的衣柜面前,把衣服全都拽出來,抖落了一地。

    “你別都扔在地上,一會兒還得疊。”父親小聲提醒道。

    “還疊啥啊,直接塞里頭得了。”母親嘴上說著話,翻出一件羽絨服,把上下里外幾個口袋都翻了出來,然后扔在一邊。

    父親從地上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土,又舉起手電筒走到抽屜前,腳下被衣服絆了一下,踉蹌了幾步,摔在柜子上,沒忍住“哎喲”一聲。

    “你小點聲,別把他們吵醒了。”

    “別說我了,你呢?找著沒?”父親不耐煩地問道。

    母親關上衣柜門,一邊踮起腳往衣柜頂上張望,一邊說道:“沒有,你媽可真厲害,一個人藏的東西,一萬個人也找不著。”

    父親又把幾個抽屜檢查了一番后,叉著腰嘆了口氣,道:“能藏在哪呢?”

    母親搬來一個凳子,躡手躡腳地放在地上,扶著衣柜站到凳子上,把衣柜頂上的一個紙箱子拿了下來。“你一會兒去養老院收拾東西的時候好好找一找吧,沒準是藏那了。”

    父親點了點頭,“嗯,也有可能。”

    “尋寶”一直持續到天大亮,除了灰塵和犄角旮旯的一些陳年廢紙之外,夫妻倆一無所獲,只好悻悻地離去了。

    李子峰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胃里有些翻滾,明明沒有吃飯,為什么還是撐得不行呢?他不得不深吸幾口氣才緩過勁來。一定是沒有睡著的緣故,他想。

    不知什么時候,李子峰終于睡著了,被母親叫醒時屋里只剩他一個人。母親催他快點起來招呼過來吊唁的親友,并拿給他一摞白布讓他穿上。李子峰去洗了把臉,冬日的水涼得刺骨,正好可以清醒清醒。回到屋里,他拎起母親拿來的那堆白布,是孝子要穿的大孝。他在羽絨服外面套上這件白布袍子,戴上孝帽,孝帽上還纏著一圈麻繩,側邊別著幾個假銅錢。他這才發現,就連他那雙鞋都被母親包上了白布,雖然它本身就是白的。

    他站在衣柜的鏡子跟前,想象著衣柜里亂糟糟的樣子,如果奶奶看見了,一定又要罵人了吧。他看著鏡中的人,身高是男人的身高,卻有一張女人的臉,大眼睛,高顴骨,和姐姐格外地像。他撇了撇嘴,轉過頭去。

    院子里靈棚已經搭好了,由于是冬天,黑色的布里面又加了一層塑料布,風打在靈棚上發出獵獵的聲響,有這層塑料布擋著,在靈棚里哭靈的人至少不會太冷。靈棚入口上方用一百元的鈔票拼了“馮玉琴千古”五個字,里面正中央是個黑色的棺材,還沒有蓋上蓋子,喪禮的主人公馮玉琴就躺在里面,還是蓋著那個白布。靈棚的兩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圈。張艷和幾個嬸娘在靈棚旁邊正有說有笑地聊天,手上還在扯著白布,給來吊唁的人準備孝箍,仿佛昨天晚上的聲淚俱下只是一場表演劇。李青山站在臺階上看著來往人們走來走去,見到有人哭,他也哭,沒人哭的時候他就那么站著,盯著靈棚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金從院門口風塵仆仆地走進來,肩上扛著被褥,手里還用網兜提著幾個臉盆,路過妻子時,給她使了個眼色,就進了屋。母親放下手里的布,跟幾位女士耳語了幾句,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線頭,也進了屋,順手又把門關上。

    “找著存折了?”李子峰聽見外間屋里的母親充滿期待地問。

    “沒有。我看啊,十有八九是給了李慧了。”李金咬牙切齒地說道。

    “那怎么辦啊?她現在又聯系不上,這總不能全咱們出吧,這得花不少錢呢。”

    “我再問問老頭兒去。”說罷,李金走出了房間,門上的玻璃隨著他出去震顫了幾聲,最終還是穩住了沒有掉下來。

    李子峰從窗戶朝外看,父親正推搡著爺爺說著什么,爺爺只是縮起頭來一直擺手,嘴里念念叨叨。父親高舉起手,看了看旁邊的人都在注視著自己,又放下了,拍了拍爺爺身上的土,轉頭又不知去忙什么了。

    李子峰想起十年前好像也有過這樣一幕。那年,李青山被診斷出了小腦萎縮,漸漸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除夕那天,馮玉琴放下身段,承認自己年紀大了,許多事情力不從心,希望李金能過來照顧一二,哪怕是做上兩頓飯,畢竟他們只有這一個兒子。李金同意了,但前提是要“交權”。所謂的交權,就是要把養老金都交給李金。馮玉琴大罵李金是畜生,自己沒出息,只會惦記父母的養老錢。李金也是這樣高舉起手,然后摔門而去。電視機里的春節聯歡晚會才剛演到第一個小品,李子峰看著那個小品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午后,一輛放著哀樂的金杯飛馳而來,裝載上貨物又飛馳而去,只不過這個貨物是一個要送去火化的死人。李子峰被安排在家陪李青山,沒有跟去火葬場。他站在那個嶄新的門口,目送著金杯遠去,在車輪揚起的塵土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瘦高的老太太,雙目有神,精神瞿鑠。李子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低語了一句:“別走。”可她只是笑了笑,轉過身駕著蓮花寶座,隱于塵煙之中。

    等這輛金杯再回來時,車上只剩下了一個小盒子。李金捧著盒子下了車,畢恭畢敬地放進了棺材里,又找了幾個兄弟合力把棺材蓋扣上,然后在棺材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孝帽都掉了下來。李金忙撿起孝帽,甩了甩上面的土,重新扣在頭上。棺材前的供桌上已經擺好了供饗,有各式各樣的水果、點心,還有雞鴨魚肉,正中間是一個香爐,里面燃著三炷香,香爐后面就是馮玉琴的遺像。

    李子峰站在靈棚前,看著棺材上的“奠”字出神。他感嘆古人造字竟然這么有講究——支架上放著一個帶有蓋子的方形器皿,蓋子上裝飾著花朵,器皿里面盛放著逝去的人。

    他輕聲問:“解脫了嗎?”

    沒有人回答。

    李金請了移動廚房來做飯,流水席擺在院子外的胡同里。他在一通糾結下選了388元的套餐。這是第二貴的套餐了,第一貴的要458元。李金選這個是經過一番考量的,首先不能選最貴的,一是因為他沒有那么多錢,二是不能讓別人說他充大款,其次不能選便宜的,鄉里鄉親的都參加過不少次喪禮了,誰家菜怎么樣、排場怎么樣都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他自然也不能被人說小氣。當然,酒水是不算在里面的。選酒也讓李金撓了半天頭,最后也是選了一個不上不下的50多塊錢的酒。李金一共要管四頓飯,三頓正餐和一頓早飯,啥也沒干,就先交了五千的定金。

    出殯這天,李子峰被張艷安排到了一個全是女人的桌子上,除了張艷、麗君,還有幾個遠房嬸嬸、姑姑。他想要轉移到旁邊那個全是男人的桌上,被媽媽死死拉住。張艷也是有私心的,丈夫沒本事,女兒又是那樣,只有這么一個兒子還拿得出手,這幾年又很少回來,這次總算有機會顯擺一番。

    各位女士也很給面子,盯著他上下打量。“你看人家子峰長得,真帥氣。在北京上班呢?”一個胖胖的嬸子率先拉開了話匣子。

    “是,在北京上班呢,一個外國人開的大公司。”張艷洋洋得意地介紹。

    “那得掙不少錢吧。你們兩口子可有福氣了。”

    “那可不,掙可多了,每個月都給我打兩千塊錢。咱也不要他的,都給他攢著。過兩年再給他娶個媳婦,也算是完成任務了。”張艷說著還摩挲起了兒子的后背。

    不知道誰又提起了李慧,“怎么不見李慧呢?這親媽沒了,她不能不來吧?”

    張艷聞言把臉拉了下來,氣呼呼地說道:“可別提那個白眼狼了,老人沒了都不來看看,真干得出來,有她后悔的。是,李金是打她來著,當哥哥的教訓妹妹兩下怎么了?后來我們也買了東西去看她了,人家還不領情,說啥也不見。真是不知好歹。”眾人都點頭稱是,紛紛勸解她不要在乎別人,自己的孝心盡到了就行了。

    李子峰自顧自埋頭吃飯。他吃飯速度極快,只想著趕緊吃完逃離。

    李金在不遠處的一個桌子上也開始吃飯,一邊吃還一邊抱怨菜冷了,要廚子再熱一下。廚子解釋說鍋上還炒著別的菜,熱不了。李金氣得要抄家伙,被同桌的人按下去的時候還在說:“等最后結賬的時候咱們再算賬!”

    李子峰吃完飯路過李金那桌時,他已經喝得臉有點紅了,見兒子過來,拽住他非要他坐下和叔伯們說會兒話。李子峰沒有理他,用力掙脫開李金的手,回了院子,身后傳來父親震耳欲聾的笑聲。他感覺自己剛才一定是吃多了,不然為什么胃里有些翻涌呢。

    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顯得異常肅穆又陰森。今天的風很大,有時候打在靈棚上,似是要把靈棚掀翻,有時候又從靈棚中呼嘯而過,轉一圈又回返。看見李青山穿著一件黑羽絨服坐在地上,李子峰走過去扶起爺爺問:“吃飯了嗎?”

    李青山好像沒聽見一樣說:“誰死了?”

    李子峰忽然覺得胃里翻涌的東西沖到了嗓子眼,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喊:“是我奶奶死了!記住了,是馮玉琴死了!”隨即,他反應過來,這個聲音就是自己。

    李青山默念:“是我奶奶死了,是馮玉琴死了。”轉而又抬頭問,“金子,你媽呢?”

    這時的李子峰已經又恢復了平靜,仿佛剛才那個聲音并不是自己,他回答道:“死了。”

    李青山好像突然獲得了清明,拖著笨拙的身軀跑到靈棚前,看了看眼前的遺像,又看了看后面的棺材。他走過去伸手要掀棺材蓋子,可蓋子那么重,他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怎么能撼動分毫呢。李子峰拉過他的手,扶著他坐在凳子上,才發現那張皺紋遍布的臉上早已老淚縱橫。

    在李子峰的記憶里,爺爺從來都是微笑著的,即使后來糊涂了,也總是嘴角向上。小的時候,每年過年給爺爺奶奶拜完年,奶奶給他們姐弟的壓歲錢都是每人十塊,紙幣背面從一開始的天安門到后來變成了長江三峽。而爺爺常會趁奶奶不注意再塞給他十塊,還把食指放在嘴上“噓”一聲。李子峰得了錢就去小賣部買摔炮,回來在爺爺奶奶的院子里玩,奶奶不得不跟在他屁股后面掃炮仗皮。有時炮響了嚇奶奶一跳,奶奶就罵一句“小兔崽子”,爺爺在一邊看著奶奶生氣的樣子哈哈大笑。

    隨著一陣陣清亮的嗩吶聲,親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走到靈前,男的磕頭,女的鞠躬,送別這位故人。李子峰如今才終于明白為什么人們會選擇這個樂器送親人離開。因為真的很難再找到第二種似悲似喜、非悲非喜、又悲又喜的樂器可以同時表達對死亡的哀悼和戲謔。當所有人以游離之外的木然或深陷其中的悲傷加入冗長的告別儀式中,嗩吶的高亢激昂就像新生兒的第一聲啼哭,代替尚在塵世的人們嚎啕痛哭一場。

    李子峰磕完頭后,從司儀手中接過三炷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爐里。臨走時,他回頭看了看那三根香,點點火星,青煙裊裊。那一瞬間,他竟然希望這香火能夠扶搖而上,抵達天庭,如果她真的去了天庭的話。若是她真能享受到這香火,降下福澤,也不枉祖孫一場。

    可祖先也是自身難保。

    麗君又犯病了。或許是真的悲傷過度,或許是被嗩吶聲吵到,或許也和李子峰一樣,看到了架著蓮花寶座的奶奶。她坐在靈棚里棺材的旁邊,一開始只是手腳不住地發抖,沒人在這樣喧鬧的場合中注意到這么微小的動作。緊接著,一陣耳鳴襲來,令她如墜深淵,耳鳴結束后,隨之而來的腦鳴又霸占了她的大腦。她聽不見別的聲音,耳朵旁只有轟隆轟隆、滴滴答答,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這聲音是從腦子里發出來的。她捶打自己的頭,想要這個聲音停下來,可是聲音越來越大。到后來,她開始用頭撞眼前的棺材。咚,咚,咚……沒有人聽見,這對于嗩吶聲來說還是太小了。于是她沖了出來,把眼前阻擋的一切都掀翻,包括那個香爐、供饗、花圈,還有馮玉琴的遺像。她覺得還不夠,又抄起凳子,開始砸馮玉琴的棺材。

    在場的人被嚇壞了,但又好奇想要繼續看,于是以她為中心,在她觸不可及的地方圍成一圈,沒有人敢上前。馮玉琴的棺材被砸得有好幾處掉了漆,露出里面的木頭。

    李金從圈外艱難地擠進來,拿著個胳膊粗的木棍,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麗君此時就像一只正在撕咬獵物的豹子,絲毫沒有看到身后虎視眈眈的鬣狗。李金瞅準時機,一棍子打在她的右臂上。麗君一吃痛,手中的凳子隨之掉落下來,還沒來得及看清來者何人,就被李金撲倒了。李金雖然身高有一米八,但是太瘦了,面對正在發瘋的女兒有些吃力。他咬著牙坐在女兒的大腿上,雙手按住她的胳膊。麗君在父親的身下奮力掙扎,像一條失水的魚,腳不停地撲騰,張大嘴巴想要呼吸,可發出的只有“打鬼”兩個字。

    這樣的姿勢,是絕不應該出現在父女之間的。或許是場面太過慘烈,有人選擇了別過頭去。

    就在李子峰也打算別過頭去時,李金叫住了他:“子峰,拿繩子。”李子峰沒有理會李金的呼喊,看著父親坐在姐姐身上逐漸吃力。張艷拿著繩子從人群里穿出,先綁手、再綁腿,然后身上繞幾圈,最后套在脖子上,一氣呵成。夫妻倆,一人抬著腳,一人抬著腋下,將麗君抬回了屋里。麗君對被綁住非常的不滿,手腳不停地抽動,像即將要被宰殺的豬,做出臨死前最后的掙扎。路過李子峰時,她猙獰的臉沖著弟弟的方向大咬一口。李子峰胳膊上的那道疤似乎在隱隱作痛。他又想起了宋青青。有一次宋青青看著他胳膊上的疤詢問來歷,他說是瘋狗咬的。宋青青還極其認真地問他沒有打狂犬疫苗。李子峰覺得,如果打狂犬疫苗有用的話,他一定多打幾針。

    好心人把花圈和供桌扶起,又重新擺上供饗、香爐和遺像。香爐里煙又升起,青煙后,遺像上的馮玉琴似笑非笑。李金和張艷沒多久就從屋里出來了,仿佛剛才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在場的人也各自歸位,繼續拜別他們的親人。

    又一陣悲涼的嗩吶聲后,李金把手里的瓦罐用力摔在地上,像是終于有了一個發泄的機會。送葬的人們跪成一團,聽到這一聲脆響,仿佛是聽到了百米起跑的發令槍聲,爭先恐后地放聲大哭,李金也趴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腰來。旁邊人見狀把他攙起來,嘴里說著:“不要太傷心,保重自己,你媽也不想看見你這樣。”

    李子峰捧著馮玉琴的遺像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身旁是打著白幡的父親。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跟這些人綁定在一起的,盡管工作后的這幾年,他都盡量以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來旁觀家里的這些鬧劇。他身旁的父親,他手中的奶奶,后面扶棺的母親,家中的爺爺,還有那個被綁起來已經睡著了的姐姐,雖然他不想承認,可是似乎有一條無形的鎖鏈把他們拴在一起,他越掙扎,那條鎖鏈越緊。

    李子峰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把這個想法從腦海中趕了出去。

    出殯后,李子峰一刻也沒停留,直接踏上了回北京的火車。走之前,李金把他叫到了一旁,從羽絨服里面的口袋掏出一張銀行卡。“你每個月給我轉的兩千塊錢,我都存到這個卡里了,一共是八萬多,你拿上吧。”

    李子峰說:“給了你就是你的了,我不要。”

    李金搖了搖頭:“我是怕你剛掙錢自己亂花,才給你存著的。現在你也不小了,手上沒點錢可不行,怎么找對象啊?再說了,現在我也不缺錢,有你爺爺的退休金呢。”說完還自以為幽默地哈哈笑了起來,把銀行卡塞進了李子峰的口袋里。

    張艷在一邊也附和道:“拿著吧兒子,以后常回來看看。”

    李金對妻子的話嗤之以鼻:“女人家沒格局,兒子是大學生,以后要干大事,老回家跟爹媽湊在一塊干啥。”

    李金又把兒子送到了門外,囑咐他好好工作。李子峰看著在門口站著的父親,身形好像比昨天佝僂了一些。他轉過身,捏了捏口袋里那張還帶有父親胸口體溫的滾燙的卡片,走出了胡同。

    ……

    本文為節選部分,全文載于《山西文學》202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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