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4年第7期|高洪波:大荒田時代
常常在夢中回到一處所在:裸露的荒山,草木稀疏,有不高不矮的土墻圍住山腳下一大塊空曠地,空曠地上有操場、魚池和停車場,還有罕見的桉樹,支撐起可憐巴巴的幾方綠蔭,綠蔭下是我自己。
這就是大荒田,我從軍十載的軍營。
關于大荒田我已寫過許多,我寫過操場與魚池的互相轉換的背景,寫過緊急集合時自己把褲子穿反的狼狽;我記得還寫過軍營周圍的村莊,一些由明代戍卒的后人們組成的屯墾遺跡,分別冠以“哨”、“所”、“衛”的有趣村落。與此同時,我沒有忘記那些摸爬滾打過的弟兄們。寫過小賣部的羅二、苦聰族士兵白小三、大力士呂鳴金、新兵“馬腦殼”及兇狠狠的一位副參謀長,他的半只耳朵被土匪打落了,故而破了相,可他出名的不是這半只耳朵,而是當游擊隊員時槍斃十幾名俘虜的“壯舉”……
文學最忌重復,哪怕是重復自己,故而我不能炒冷飯。想起汪曾祺老人寫云南的一些曼妙篇章,下意識地頭腦中浮現了“吃穿住行”這一俗到了家的篇目。這四項都是人的基本需要,寫出來的目的,不是炫耀自己的吃苦耐勞,而是無非想證明一下在艱苦歲月里,軍人所能尋覓到的人生樂趣依然濃厚而已。
青春與活力,是一切快樂之源。
吃
我個人認為,軍營中最快樂的是會餐。會餐是吃的代稱,四川人叫“打牙祭”,貴州人叫“喂腦袋”,我的一位在云南服役的戰友,管吃頓飯叫“噉飯”,顯得饑餓萬分,其實這是很古典文雅的詞匯。因為自己沒學問,便很鄙視“噉飯”,乍聽是“趕飯”,把飯往肚子里趕,飯又不是山羊,怎么趕?!
后來,我專門就此查了《辭海》,證明“噉”字的發音,正確的應該是“淡”,它與“啖”字同義。而我那位戰友顯見得是只讀了偏旁,口口聲聲一日三餐“趕飯”,有點像現今一些忙人們“趕飯局”,這算是一種超前暗示吧。
會餐有酒,就是軍營自己釀制的包谷酒,管夠,只是無杯。無杯沒關系,每人有一只綠色的刷牙杯,云南叫“口缸”,能裝一斤酒。喝酒之前先集中軍用水壺,由班長提著壺去司務長的大桶里領酒,當他拎著灌滿酒的軍用水壺一甩一甩歸桌時,每個人的眼睛都興奮得放光,不會喝酒的人也跟著無端興奮,覺得綠色水壺里裝的不是酒,而是軍人興奮劑之類的神奇飲料……
軍人當時的飲料中,照我看來除了水就是酒,沒有什么可樂、雪碧、椰奶,連啤酒都尚未流行,偶爾有一兩瓶紅葡萄酒,那準是為來隊家屬準備的,士兵們照例不碰,一碰這甜水兒,雄風立馬頓減。軍營會餐,應了《水滸傳》中一句最豪邁最誘人也最解饞的話: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肉自然以豬肉為主,佐以雞、鴨、魚三類,除了野營偶有獵獲,會吃到麂子肉、鹿肉、四腳蛇肉直至大蟒蛇肉外,豬肉是軍人最垂涎的美味。不過有一次例外,我的指導員打到一只黃鼠狼,美滋滋地紅燒了一大碗參與會餐,大家捏著鼻子被迫嘗了一塊,味道還真不錯!
會餐之前為了肉類資源,便殺豬。殺豬是公差,由公認身高力猛氣質沉雄者執刀,殺豬的士兵,有豬心吃,豬肝不能動,歸連首長。由于豬肝具有的這種特殊身份,使我直至今日依然對它保持一種敬意。其實豬肝的味道不如豬心,但部隊軍營中有一些古怪的習俗,一頭豬身上最受青睞的部位是豬肝,其次才是心腸肚肺舌。所以,如果有誰利用高科技使一頭豬長出四片肝,肯定由軍方買斷這一專利。
會餐與節假日休戚與共,故而殺豬時節士兵大多在休閑狀態,或在操場奔馳,為覓得更大的胃口;或下棋寫信讀書,以圖盡快消磨掉會餐前難耐的時光;更有性急者去圍觀殺豬,指指點點一如當今人們看“世界杯”足球火并,殺豬者便趾高氣揚充滿表演性,提刀四顧,卓然而立,端的有不可一世之姿。孰料一刀下去,豬卻掙起身逃竄,以慘厲的叫聲控訴人類的兇殘。于是圍追截堵,形成一場鬧劇——逃犯被擒,再看執刀者,只剩下訕訕的傻笑,規規矩矩按標準殺法重新殺豬。出了這一意外,他大概會主動放棄吃豬心的權利,“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雖然事后他會解嘲地嘀咕,但畢竟是很沒面子的事,為了挽回面子,會餐時他一定會盡力而為,一醉方休。
吃在軍營,其樂無窮。那時我們每個人每天伙食標準:糧一斤半,錢四角三分二厘。還不抵如今一支“紅塔山”香煙的價格。
然而,軍營會餐,從精神到物質的大快朵頤,確實令人難以忘懷。更懷念那久違的好胃口……
穿
軍營里是供給制,一色的綠軍裝紅領章,給好穿的人提供不了多少空間,但也不是鐵板一塊,尤其對學生兵而言。
學生兵大多來自城市,肚子里有墨水,眼睛里不裝人,傲兮兮地透著客氣。但他們懂得時髦,穿得時髦。
先從帽子說起。
學生兵的帽子,照例壓得很低,帽檐呈弧形,在眉骨上方很詩意地挺著身軀。學生兵從帽檐下打量軍營,目光斜睨,還帶有幾分陰郁兇狠,挑戰似的公雞般四下里張望。
這種帽子和這類目光,往前追溯屬于紅衛兵和中學生武斗隊,只差挽起袖子或戴上袖標,故而軍營中的首長們曾不遺余力地與“壓低帽檐”行為作對,可是奏效不大。
然后是領子。
學生兵領軍營風氣之先,領子里不知何時加了一條白襯領,是用白線鉤成的梅花形,顯然是巧手女郎的精心之作,夾帶在情意綿綿的信里,從天南海北寄到大荒田,使大荒田的學生兵擁有了一條潔白如雪的衣領。由于拆洗方便,他們在趕時髦的同時,也變得更加懶惰。
我最多時擁有四條。
裝扮完襯領,自然輪到襯衣。軍營發的襯衣,僅黃、白二色,穿起來蠻舒服,因為是純棉布的料。可學生兵們講究風度,大多不屑穿軍用襯衣,一般須擁有一身天藍色的運動衣,兩條鮮紅的背心,一件“的確良”襯衣,再往高標準上靠攏,腕上須配一塊手表,如“梅花”或“英納格”,等于現今大款們指頭上的鉆戒、手中的“大哥大”。
運動衣都認天津產的“紅梅”牌,“的確良”則認準北京產的“天壇”牌。晚飯過后的閑暇時節,綠軍褲配一件白襯衣,或配一件天藍色的運動衫,神氣十足地或在馬路上散步,或在籃球場上爭霸,自我感覺良好之至。
再往實用處說,“的確良”結實好洗,藍運動衫吸汗耐臟,屬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都很好的商品,所以,它們能走俏于大荒田軍營。
衣服說完了,該扯到腳上的鞋了。
有一個時期我從北京帶去的“懶漢鞋”讓許多人艷羨,黑燈芯絨的面,紅塑料的底,一蹬就得,故曰“懶漢鞋”。北京如今叫“片兒鞋”,在中學生中極為時髦——或許它的本性屬于中學生,我當時也是一名初中生。
“懶漢鞋”透著漫不經心的瀟灑,或許還沾著大城市北京的某種威懾力,一時間無數人托我買這種五元錢一雙的鞋。從團里的參謀干事,到連里的連長指導員,一個又一個的包裹從北京寄來,里面是一雙雙的“懶漢鞋”。
只可惜我當時沒有商品意識,一律讓母親貼郵費。否則當一回“倒爺”,或鼓動小賣部的羅二從北京進一大批貨,肯定發財!
真后悔!
穿在軍營,說了半天也只能小打小鬧。農村兵們不服氣,他們沒有可供大荒田人士眼熱的俏貨,但他們有手工制作的工藝品——繡花鞋墊。這些由農村姑娘們一針一線繡成的鞋墊精美絕倫,寄予了姑娘們萬千的情愫,再麻木不仁的漢子也能看得眼紅心熱。
我開始厚著臉皮向農村戰友索取,他們很得意地以一種恩賜的姿態贈我鞋墊。結實無比的工藝品,在這種贈與中,他們找到了農村兵的自尊,我則獲得了收藏者的滿足。
關于軍營的穿,從頭說到腳也就是這點東西,我如今珍藏著好幾雙鞋墊,全是分手時戰友們贈送的。它們分別出自四川、貴州和山東姑娘的玉手,沾過大荒田的塵土泥沙又隨我踏向北京。故而這幾雙美麗的鞋墊,是軍人愛美兼熱愛生活的明證。
前輩詩人公劉曾云:裝飾過的青春不美。這是一種客觀審美,主觀上判斷,則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年輕的大荒田軍人用襯領、鞋墊等小物件煞費苦心地裝飾著自己的青春,正說明了這一點。
不知時下里的軍人們,以什么樣的時髦來自我求證。
當然,若讓我來說一句詩意的感覺:戰爭中軍人最好的裝飾,當非繃帶莫屬。
住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住在大荒田,大通鋪、木板床加一個裝滿士兵秘密的床頭柜,是一個戰士的基本需求。
可惜住在大荒田的時間并不太多,我記得先后住過火車,住過旅館,住過小學校,住過圖書館,住過農民們的閣樓、谷倉,也住過自己搭就的帳篷。
住火車約半年,充當“國防軍維護鐵路交通部隊”中的一分子。先住的是一節廢棄的軟臥車廂,結果沒料到臭蟲多到不可思議!一夜之后大家渾身幾乎變成沙盤,坑坑洼洼,奇癢難耐,便挪到另一節悶罐車廂,一住好幾個月。好處是隔潮濕、防雨性能好,壞處是不防曬,熱起來真的如“悶罐兒”一般。上下車憑一把木梯,晚上常有睡昏頭的伙伴換崗時摔跟斗。
住完了火車,住農舍。
我們住的農舍在大荒田不遠處的北羊街,一住半年。
北羊街有上好的小吃、溫泉以及擁軍愛民的姑娘們,是讓軍人們樂不思蜀的一處繁華的所在,到了撤回大荒田時,已有幾位排長犯錯誤,晚上睡覺上錯了床,住到不該住的地方。這不怪我的戰友們革命意志不堅定,委實是那里的女子太熱情,而且當年那可惡的“一號通令”又太捉弄人。
放著大荒田不讓回,非住在不遠不近的北羊街,一個班一個排地分散居住在農舍,趕上女兒多的戶主,成心從士兵中挑姑爺,你怎么辦?
后來,搬回大荒田,一些“地下航線”逐一暴露,北羊街還真挑走了好幾名軍人女婿。
誰賠誰賺?不好說。
住宿大荒田,頭一個難題是缺水,各個連隊就在自己的營區挖水井。兩排住房之間有一條通道,道邊有一米見方的空地,連長拿一把大鎬一刨,說從這動手挖,就挖土的挖土,搬磚的搬磚,幾天工夫,一口小水井挖成了。水淺得很,井更不深,半根背包帶系一只水桶,一晃一擺,水就滿了,拎上來的水,苦澀澀的,不能飲用,只能洗衣服洗臉洗被單。
有水井處,就有了歡笑,有了四濺的水花、肥皂的泡沫,也才知道水井與住戶的密切關系。
軍營照例住不長,忽而“野營拉練好”的最高指示來了,炮車隆隆駛出大荒田,轉上兩個月才能回來;忽而生產基地告急,要去開荒種玉米或去大田栽秧種水稻。總是匆匆來去,用實際行動證明著“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久而久之,大家對大荒田產生了極濃郁的眷戀情結,往往出門在外,歸來時一旦見到大荒田的土圍墻,內心便會陡然涌動一股暖流,會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
住在大荒田軍營,居然成為一種奢望,一種享受。
可見,慣于奔波的軍人,也渴望有一張安穩的床,一塊不漏雨的屋頂,一間沒有蚊蟲跳蚤侵擾的平靜的房間。
在這樣的房間里,才有夢。
行
我是炮兵。
炮兵意味著是軍中之神、戰爭之膽,這話好像是斯大林說的。
炮兵又意味著是神行太保,有車可坐,享福。
步兵兄弟慘了點,用腳步丈量著祖國的每一寸土地,很浪漫,但確實辛苦。
所以,我說的“行”一多半是乘汽車行軍,除了灰塵多一點之外,無比愜意。
當了炮兵之后,才發現在新兵集訓隊練習的背包快速打法根本多余,我們從來是極隨便地打背包,又極隨便地扔上炮車,馬達一唱歌,愉快的行軍就開始了。
那是一種何等的氣派!
記得有一次在著名風景區石林駐訓,結束訓練準備開拔,夜色里突然涌出一隊撒尼少女,踏著月光,跳舞為我們送行。她們赤著雙腳,舞步單純中又包蘊著復雜,大三弦的彈撥叮叮咚咚,使年輕的士兵們悵然若失。
這樣優美的送行,是不是千載難逢?
還有一次炮車在陡峭的山間行進,由于一夜寒流,四野松枝落滿了霧掛,一如松花江畔的奇觀雪凇,有如劍如刀的冰溜懸垂在山崖畔。馬路滑如油,大家跳下車,為輪胎套上防滑鏈,又備好幾塊三角形的防滑木,驅車繼續前進。由于車速極慢,為觀賞風景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我發現云南綠色的山林一旦染上冰雪,底色的濃綠便格外透著不屈的生機,大串大串的冰溜,似老人的白胡須掛在古樹上,風掠過仿佛叮咚作響,云起處又渾似被挑破天衣。路邊卻汩汩地流瀉著一條小溪,冒著奶白色的煙霧,毫無結冰的跡象。停車小憩時我把手伸入小溪,小溪原來是一條溫泉河,暖洋洋的清水漫過手指,帶給你一種勃勃復蘇的春意。
戰友們掏出口缸爭先恐后地舀水,喝一口溫泉又浸濕毛巾擦臉,冰雪行軍的苦楚剎那間被笑聲沖洗殆盡,恰到好處的溫泉河!
也有過狼狽的時候,譬如拋錨在半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好在炮車上蜷曲著睡。
更狼狽的是翻車,炮團與翻車天生是一對冤家,可以說,沒有炮團不翻車的,或者說,不翻車者非炮團。
翻車是事故,若傷亡了人,則是更大的事故。但一個團上百輛車,此起彼伏,把事故降到最低點,就是成績。
我從沒遭遇過翻車,可我當排長時出差在外,手下的兩臺車卻在急行軍時翻了一臺,炮彈壓在我的兄弟們身上,傷了好幾個,幸而沒死人。歸來再見這些伙伴,頓感親切了許多。他們爭先恐后地告訴我翻車時的感覺,竟多是在睡夢中忽地一晃,繼而有什么東西撞擊自己,再睜開眼睛,才知是翻了車。
一切都很偶然,可遇而不可求。曾有一次某團宣傳隊來師部演出,在軍營門口翻車到水稻田里,演員們大頭朝下栽入泥淖中,多虧旁邊是師球隊一幫大漢在訓練,一個個飛奔過去如拔蔥般從泥里拔出這幫兄弟,居然誰也沒事。
事后,我問一位當事人的感覺,他吭了一聲,說半年之后一咳嗽,痰里還帶有稻田里的泥。可見行在軍營,尤其在云南軍營,山路崎嶇,地形復雜,雖有炮車可乘,可倨傲于步兵,但確實有不小的危險,然而還是喜歡乘車出行。
我們的炮車是綠色的,車上支著帆布車篷,車篷上還蓋著巨大的偽裝網,據說敵機在天上看不見我們——這顯然是一相情愿。車子開到公路上首尾相接,一氣排開一兩里路,煙塵滾滾,夠上一句古詩:大將南征膽氣豪。興致高時,大伙兒在車上盡情唱歌,怎么盡興怎么來,沒人干涉你。興致不高時,在馬達聲中入睡,一夢到鄉關,也不失為一樁雅事。
你若把行軍換成“旅游”也成,本質上是一回事。
當然,前提須是沒有炮火塹壕,更沒有車仰炮翻的危險。我從軍十年,當了十年的和平兵。
身為軍官而沒經歷過戰爭,便只好寫些吃穿住行的文章來宣講,好在我的軍營不計較這些,大荒田寬容無比,她以鐵打營盤的高姿態迎新送舊,迎來送往,如今據說已換防為一個坦克旅駐扎。我想坦克旅的士兵們,一定會有人拾撿起一位前大荒田人士回憶的碎片,說道:大荒田居然還有人來描寫?怪菜!
高洪波,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曾任中國作家協會七、八、九屆副主席及中國作協兒童文學委員會主任和中國作協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中華文學基金會理事長、《詩刊》主編等職。代表作有散文集《悄悄話》、詩歌《我想》《高洪波文集》(八卷本)及《高洪波文存》(九卷本)等,作品曾獲中國出版政府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國家圖書獎等,圖畫書“快樂小豬波波飛系列”累計銷量超百萬冊,版權輸出到法國、韓國、越南等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