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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建文學》2024年第7期|鄭驍鋒:秦淮兩岸的文事
    來源:《福建文學》2024年第7期 | 鄭驍鋒  2024年08月01日07:15

    鄭驍鋒,浙江永康人。《中國國家地理》雜志撰稿人,央視文史紀錄片特約策劃、撰稿人,作品有《一脈錢塘》《太湖畫脈》《帝國的黎明》等。著有散文體中國通史《人間道》系列,人文地理散文《為客天涯》系列,散文集《眼底滄桑》《本草春秋》《逆旅千秋》《落日蒼茫》。獲第三屆三毛散文獎。

    古人相信,當初倉頡造字,依據的是星宿軌跡與大地紋理,故而漢字本身蘊藏有一份隱秘的天機,如同道家符咒或者佛門梵唄,以至于他每成功造出一個字,都會引得鬼神哭號。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以此角度,區區千字,便可概盡自盤古開天地以來所有的山川寒暑、人事武功——《千字文》似乎不該僅被視作一部兒童啟蒙讀物,而近乎一座可納須彌于芥子的文字法陣。

    此刻,我就身處這個法陣的中心。

    更確切地說,我走進了一個由20部《千字文》結成的巨大法陣遺蛻。

    高6尺,寬3尺,進深4尺,換算下來,占地不過1平方米稍稍有余。形狀和大小都像早年農村用來脫粒的稻桶,只是被豎了起來。

    《千字文》中的每個字,都能對應一間如此規格的簡易屋舍。它們一律向南開口,首尾相接,按照某種規律組合成列——每列少則五六十、多則近百間——再以均勻的間距,一列列平行鋪開。

    這些屋舍低矮而逼仄,單獨看每一間都微不足道,但當它們集結成陣,卻能呈現出極其宏大的氣勢。事實上,明清以來,至少有500多年,在中國的所有省會城市,它都是體量最大的建筑類型,即便北京,也只有紫禁城,能勉強超過它。

    這些由千字文編號的屋舍,被稱為“號舍”,唯一的功能,便是考試。

    依照傳統說法,考試的目的是分科舉士,即選拔各種類型的人才貢獻給國家與皇帝,因此,它們通常又被稱為“貢院”。

    我所在的,便是南京的“江南貢院”。

    江南貢院,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科舉考場,明清兩朝,至少有半數官員出自這里。鼎盛時期,僅號舍就有20644間,為《千字文》字數的20倍,占地超過30萬平方米,相當于42個足球場,不僅居中國各省貢院之冠,放在世界也是規模最大的考場。

    如此莊嚴的一處考場,卻被建在秦淮河畔。

    在南京的第一夜,我住進了媚香樓。

    沒錯,就是《桃花扇》中的那個媚香樓。雖然只是借名的小旅館,但與真正的媚香樓,即明末名妓李香君的舊居,確實只有一墻之隔。

    南京遭難太多,連朱元璋的宮殿都夷成了平地,李香君舊居自然是近些年修復的。據說仍在原址上,有出土的石碑為證。不過也不必太糾結于真偽,反正這一帶的小樓,當年幾乎家家戶戶都艷幟高張,包括我現在入住的這棟。

    雖然打著媚香樓的牌子,但旅館的條件并不算好,尤其我住的還是閣樓:屋頂低矮,樓板松動,被褥陰冷,整個房間散發著一股江南特有的、類似于水草腥氣的霉腐味道;窗戶窄小,大概因為長年潮濕,木框有些錯位,開闔得費點力氣。但只要推開,窗下就是秦淮河。

    斜斜望去,幾十米外,河的對面,便是江南貢院,以及與其毗鄰的夫子廟,也就是南京城的孔廟。

    秦淮河,古稱淮水,屬于揚子江的支流,相傳當年秦始皇為破壞金陵王氣,曾對其加以疏鑿,故而得名。

    就像一位妝化得太濃的艷婦,過度商業化的秦淮景區,其實令我有些意興闌珊。當然,正所謂“六朝煙月之區,金粉薈萃之所”,歷史上的秦淮河原本就是如此烈火烹油的,至遲到唐朝,這里便已是天下最著名的風月歡場。

    但到了實地我才發現,這條并不寬闊、也并不清澈的河流其實具有雙重性格:南岸自然是如媚香樓一般的溫柔鄉;而北岸,卻是夫子廟和貢院。

    據說,在荷蘭,也有一處與此類似的地方。阿姆斯特丹最古老的教堂與最高檔的紅燈區只隔著一條街。到了晚上,街這邊是教堂的鐘聲與被照亮的十字架,另一邊則是妓女櫥窗透出的粉紅燈光,令人感覺十分魔幻。

    文德橋就相當于這條街。秦淮河上多橋,其中以媚香樓與夫子廟之間的文德橋最為人知——據說這座橋正好處在地球子午線上,每逢農歷十一月十五日子時,水中的月影正好被橋身分為東西兩半,堪稱奇景。

    立定橋心觀望兩岸,這條河給我的荒誕感,終于放大到了極致。

    一邊是道德文章,一邊是脂香粉膩。

    隔著渾濁的河水,夫子與佳人脈脈相對;天理與人欲、莊重與風流,統統都在槳聲燈影中攪成了一團。

    ——我去過很多座孔廟,包括曲阜和北京,但好像只有南京,對至圣先師,以不無調侃意味的“夫子”相稱。

    但夫子佳人之外,文德橋上,我總感覺,還有一雙冷眼遠遠地射來,無處不在。

    號舍的設計,極其簡單,卻也極具創意。

    每間號舍的兩側墻上,都留有高低兩道磚槽,高及腰,低及膝,另外還配有兩塊長條狀的木板。兩板合并,架在低槽時,便是可供一個成人蜷縮著睡覺的床;若是將外側木板架到高槽,又組成了一套答題的桌椅。

    這兩塊木板,稱為“號板”。

    就像茴香豆與孔乙己,熟讀中國文學的人,一看到“號板”二字,往往便會想起周進。

    金有余擇個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來到省城雜貨行里住下。周進無事閑著,街上走走。看見紛紛的工匠都說是修理貢院。周進跟到貢院門口,想挨進去看,被看門的大鞭子打了出來。晚間向姊夫說,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幾個小錢,一伙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領著。

    行主人走進頭門,用了錢的并無攔阻。到了龍門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這是相公們進的門了。”進去兩邊號房門,行主人指道:“這是天字號了,你自進去看看。”周進一進了號,見兩塊板擺得齊齊整整,不覺眼睛里一陣酸酸的,長嘆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不醒人事……

    眾人多慌了,只道一時中了惡……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灌了下去,喉嚨里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眾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來。周進看著號板,又是一頭撞將去,這回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眾人勸著不住……只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直哭到口里吐出鮮血來。

    這是《儒林外史》里的經典段落之一。說的是周進自幼苦讀,但考到60多歲,還是個老童生,連秀才都中不了,勉強當個鄉村塾師坐館糊口,飽受欺凌,后來還被東家辭了,無從生計,只得跟著做買賣的姐夫金有余,替一伙商人記賬。有一天,他們來到省城,剛好住在貢院附近,周進難免觸動,便想進去看看。

    于是便發生了這段抱著號板痛哭的故事。

    按照小說,周進是山東汶山縣人,故而他的省城應該是濟南。不過,我卻認為,南京的江南貢院,才是這段描寫的靈感由來。

    我相信,真實的場景,在這里必然發生過不止一次。

    而這一切,都會落在這部小說的作者眼里。

    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時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細吹細唱的船來,凄清委婉,動人心魄。兩邊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輕紗衣服,頭上簪了茉莉花,一齊卷起湘簾,憑欄靜聽……

    這段描述秦淮夜景的精雅文字,出自勾畫周進的同一支筆。

    相比周進的虛構,這段文字卻可視作確鑿的史料。《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就住在秦淮河南岸,夫子廟和貢院的斜對面。

    吳敬梓是安徽全椒人,33歲時舉家遷居南京,直至去世。文獻記載,他寓居的秦淮水亭,大有來頭,最初是南朝狎客宰相江總的宅邸,宋代是王安石好友段縫的居所,明代則是南京詞壇領袖顧璘的花園。不過,時日既久,南京屢遭劇變,原址已經很難確定,今天的“吳敬梓故居”,其實只是在大略方位復建的。

    后人選擇此處憑吊吳敬梓,除了位置接近,還因為這里還是東晉時的桃葉渡,金陵城中最著名的上下船碼頭。

    桃葉渡的得名有兩說,其一傳說當時此處栽有桃林,起風時大量桃葉飄落,輕浮水面;另一則云王獻之有個名叫“桃葉”的愛妾,娘家在秦淮對岸,探親時獻之經常在渡口親自迎送,并為之作《桃葉歌》,故而得名。

    王獻之而王羲之,王羲之而謝安謝萬。

    原來,“舊時王謝”,也住在這秦淮南岸。

    甚至,他們比吳敬梓離夫子廟和貢院更近——王謝族人聚居的“烏衣巷”,就在文德橋頭。

    作為中國最著名的古典諷刺小說,貢院服務的科舉制度,是《儒林外史》激烈批判的對象。

    在此意義上,王謝所代表的門閥,也是吳敬梓的戰友。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面對全民開放的科舉入仕,本質上是一場針對世家大族的分權運動。斷人財路,等同殺人父母,公然搶奪祖傳金印,更是不共戴天。故而科舉制自施行之初,便遭門閥強烈抵制,甚至到了晚唐,大族出身的宰相李德裕,還以“好騾馬不入行”譏諷前來應試的寒門舉子。

    一個是東晉,一個是康乾。兜兜轉轉一千四五百年,吳敬梓居然又回到了王獻之的戰壕。

    在源頭上,秦淮河似乎便帶有某種反科舉的氣質,無論過了多久都不會消磨,就像沉眠于凍土深處的種子,只要下一場春雨,便會發出芽來。

    但這條心懷敵意的河流,卻被貢院和夫子廟熱情地攬在了懷中:依照古制,每一座文廟的前面都要開鑿一個半月形水池,稱為“泮池”,而南京人宣稱,他們的泮池,便是秦淮河,如此將天然活水引入學宮的,世界上僅此一例。

    天下萬物,果然相生相克,相愛相殺。就像金庸寫到斷腸草時,說縱然是世間至毒之物,十步之內,亦有解藥。

    這個道理好像也能套在美食上。老南京最著名的小吃“秦淮八絕”,實際上有16種,比如永和園的黃橋燒餅和開洋干絲,蔣有記的牛肉湯和牛肉鍋貼,六鳳居的豆腐澇和蔥油餅等。之所以稱為“八絕”,是因為必須兩種同吃,才能達到最美味的效果。

    咸甜相宜,葷素互補,干稀搭配。

    秦淮兩岸,不無矛盾的表象下,是否隱藏著某種深意?

    圖片

    但這也可能是我對秦淮河的過度解讀。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從《桃葉歌》來看,東晉時的秦淮河,還相當荒野,起碼兩岸橋梁很少,來往需要渡船;河面也應該比現在寬許多,浪也要大許多,船行其間不無危險,因此每次獻之都放心不下。

    而到明清,秦淮一帶已形成了“一水二街”的格局,即南北都是長街,住宅沿河而建,面街臨水,故稱河房。

    方志記載,秦淮南岸,自東向西,依次為東關頭、金陵閘、大石壩街、鈔庫街、大油坊巷、膺福街、釣魚臺、船板巷、柳葉街、回龍街;秦淮北岸,則是釣魚巷、桃葉渡、貢院街、東牌樓、信府河、糖坊廊、長樂街、牛市、玉帶巷、徐家巷、生姜巷……

    如此不厭其煩地列舉地名,我是想說,在《儒林外史》的時代,行走于秦淮兩岸時,目中所見心中所想,紛雜如此;推開秦淮水亭的后窗,他眼里的對岸,只是一條《清明上河圖》般的喧鬧街市。

    在吳敬梓的思維中,他家與夫子廟貢院,根本不屬于同一個街區。

    至多,它們都在城南。

    今天的南京城,是朱元璋修建的。整座城市被他劃分為三大區域,東部是皇宮,西北是軍營,民居市肆都安置在南部。

    對于距離,古人和今人的感覺并不一樣。

    清朝康乾時期,南京人口總數為100多萬,是當時世界十大城市之一。不過,在今天,隨隨便便一個三線小城,人口也能達到這個數。

    明朝南京城,城墻內約為43平方公里;而2019年,南京傳統市區(即江南八區),面積總和已經達到了975平方公里,常住人口更是接近1000萬。600多年間,足足擴大了20多倍。

    好比樹輪,層數越多,樹芯便會顯得越緊致。在新版的南京地圖上,整座老城都被擠壓成了小小的一團,就像螺螄殼里的玲瓏道場。

    古人好以“十里”來夸耀秦淮之繁盛,但在今人眼中,這5000米,一腳油門就甩了過去。

    城區拓展與交通工具的便捷,會令同樣的距離,在心理上由遠變近、由長變短,一處空間原本隱藏于四處的秘密,也因此水落石出。

    縮地成寸,短兵相接。秦淮兩岸,就這樣冤家聚頭了。

    這座明朝舊都的城南,愈發意味深長。

    有些意外,攻擊科舉的吳敬梓,竟被江南貢院選為代表人物,塑了銅像,立在貢院前的龍門街上。

    銅像一共有六尊,除了吳敬梓,還有林則徐、張謇、唐寅、吳承恩、鄭板橋。

    林則徐曾主考江南,張謇為清末狀元,立像于此,自是妥當;但余下四位,成就其實都在官場外,而且除了鄭板橋,貢院對于他們,應該是傷心之地——

    唐伯虎雖然在此高中解元,但不久便受科考舞弊案牽連下獄,放逐終生;吳承恩與吳敬梓,則屢困科場,至死不得一第。

    一座貢院引以為榮的名人,科舉失意者竟占了半數以上。

    十里秦淮,究竟是北岸還是南岸出了問題?

    縱然不計落榜后的懊惱,赴考本身,已足夠令吳敬梓、吳承恩們沮喪。

    明清科舉,從起點到終點,要經過四次大考。首先要參加各府州縣的童試,取得秀才資格,才可以參加省城的鄉試;鄉試中舉之后,便可進京參加禮部的會試,假如錄取,便可進入最后一關,皇帝親自主考的殿試,過了便大功告成,列名進士。進士分三甲,第一甲只有三人,第一名便是這科的狀元。

    整個過程,鄉試最為關鍵。只要得中,即便后面的會試通不過,憑著舉人身份,也可以在基層做官。

    江南貢院,便是鄉試的考場。當然,在永樂皇帝將都城遷到北京之前,禮部的會試也在這里舉行。

    秀才參加鄉試,學業之外,對體能也是極大的考驗。鄉試通常每三年一考,在陰歷八月舉行,分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三場,每場三晝夜,共九天七夜,考生食宿作文,均要在前文所提、稻桶般的號舍內完成。南京號稱火爐,當時雖已入秋,但溫度依然很高,江南氣候又潮濕,號舍又逼仄,考生坐臥其中悶熱難堪,夜間還有蚊蟲叮咬,假如在每列號舍的巷尾,附近還擺有全巷考生使用的便桶,暑熱蒸騰,糞便發酵,臭穢之氣令人窒息。

    考生進入貢院后,都想選擇中間的號舍,除了避免巷尾臊臭,也可以少受些巷口的風雨日曬。理論上每個考生都有事先規定的號座,但到清朝后期已形同虛設,因此出現了比拼手腳快捷的“搶號”。很多老秀才飽讀詩書,但搶不過后生,幾天“糞號”坐下來,頭暈眼花,不僅沒中,往往還大病一場。

    文獻記載,江南貢院曾經有考生受不了煎熬,在號舍用燭簽自刺身亡。

    除了辛苦,還有屈辱。考生入院,除水墨文具、干糧食器之外,還需自備蠟炬木炭,手提肩負,本已狼狽不堪,兵衛小吏還要點名盤問、查對身份,稍不稱心便呵斥怒罵、解衣搜身,無異于審賊。

    《聊齋志異》中,蒲松齡曾將秀才鄉試,歸納為“七似”。

    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

    唱名時,官呵隸罵,似囚。

    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

    其出場也,神情惝恍,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

    ……

    站在吳敬梓像前,想象著他在這座貢院中經歷的種種,我不由得輕吸了口氣。

    假如自己早生幾百年,免不了也要想方設法到這里考上幾回。

    畢竟,這是草根改變命運唯一的機會。

    比如周進。得知他在貢院慟哭的原委后,那伙商人甚為同情,慨然湊了筆銀子,替他捐了個監生;周進憑著監生的資格參加鄉試,居然中舉,過了幾年,又中了進士,升為御史。頃刻之間,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是朋的也來認朋,連將他辭了的學堂,也供起了“周太老爺”的“長生牌”。

    夫子廟前有一塊明朝萬歷年間的照壁,東起白鷺橋,西至文德橋,長110米,高10米,全部由墻磚砌成,是全國照壁之最,號稱“天下第一壁”。照壁上有兩條巨大的金龍浮雕,搶戲正中的火珠,須髯奮張,極為威武。

    這正是明示天下學子:此處即是龍門,一旦躍過,便可搖頭擺尾,直上青天。

    文德橋頭,對著金龍照壁,我隱約聽到千軍萬馬呼嘯而來。

    十里秦淮,分明是帝國最曠日持久的戰場。

    我想起一座園子。

    據說,那座園子雖然不到三畝地,但設計極為精巧,移步換景,有“壺中天地”之譽,在園林史上有相當高的地位。

    李漁的芥子園。

    芥子園的原址現在已經很難考證,但根據文獻記載,應該也在秦淮區。

    李漁是明末清初的大戲曲家。雖然親歷過改朝換代,但他的作品,卻“十部傳奇九相思”,很少出現家國之痛,并且都是大團圓結局。才子佳人,無論地位多懸殊,阻力多強大,際遇多坎坷,再山窮水盡,最后也能一床錦被送入洞房。

    李漁解決問題最常用的辦法,便是讓主角金榜題名。

    然而,李漁本人,卻只是個不第秀才。

    盡管沒有功名,李漁卻愛園林、愛美女、愛鮮花、愛錦衣、愛美食,愛一切享受,開銷甚大。因此,除了寫書刻書販賣外,“終年托缽”,游走各地官紳之門,以求資助,雖然名滿天下,但也常被視為文丐,尤其他為了取悅東主,帶著姬妾組成的戲班巡回演出,愈發遭人鄙夷,以俳優目之。故而許多欽佩李漁才情的人,對他一試不中便自暴自棄浪蕩江湖,極為遺憾:“把平生之學問,奔走勢利之門,不能做個顯宦,與國家辦些大事。”

    治國平天下。

    抑或一身富貴。

    那道龍門背后,究竟通往何處?

    科舉制度是否能夠選拔出真正的人才?事實上,自從隋唐開科取士起,爭論就沒有停止過。不可否認,相比貴族壟斷政權,這種階級晉升方式,是人類所能做到的最大公平,考場中,也確實走出過很多如張居正、曾國藩、李鴻章這種級別的濟世名臣,但若以科考成績論才能,古往今來數百名狀元中,又有幾個,曾經安邦定國、力挽狂瀾?

    相反,科舉對士林的戕毒,有目共睹。《儒林外史》中的匡超人,便是一個典型。超人原本是個純樸的農家少年,白天殺豬賣豆腐,晚上還要一邊讀書,一邊服侍癱瘓的老父,每夜只睡一個更頭,感動了當地的縣令,將他提拔為秀才,因此結交了一幫假名士,學得坑蒙拐騙無所不為,性格也變得涼薄。父親死后寡母獨居在鄉,思念兒子常痛哭流涕,可他自顧在城市快活,還讓兄長稱呼他為“老爺”;對他有大恩的潘三犯事入獄,托人傳話想見他,他不僅拒絕,還說假如自己是地方官,也要訪拿這種歹人;后來提拔過他的縣令升了京官,想將自己的外甥女許配給他,他本已娶妻,卻欣然接受,將原配趕回鄉下,致其抑郁而死。

    匡超人宵小之徒,且不理他。但無論是誰,解衣露體,挎著考籃,排隊進入貢院時,再有經天緯地的文韜武略,也已經散了元氣。

    這也便是李德裕說的“好騾馬不入行”。

    廢除科舉的倡議,歷代都有人提。就連朱元璋,也曾哀嘆科舉取士,只能得些滿嘴空炮的繡花枕頭,實于國家無用,一氣之下停了幾科。

    但倘若廢了科舉,又該用什么標準,來衡量人才呢?

    這個題目實在太大。

    或許,這個題目根本無解。連吳敬梓也答不上來。

    他甚至在《儒林外史》末回,也以當今天子的名義開了一科,貼出了一張他認為最正確的榜單。

    狀元與榜眼,分別是虞育德與莊紹光。

    虞,上古仁獸;育德,涵育品德。

    莊,莊重肅穆;紹,繼承發揚;光,嚴光,即中國最著名的隱士嚴子陵。

    僅從名字,吳敬梓的用意便已然顯明。

    亦只是砥礪人性以淡泊名利,老生常談罷了。

    停開11年后,朱元璋又恢復了科舉。

    莊紹光之后,也就是吳敬梓推舉出的探花,是杜少卿。

    這是個頗有些叛逆的人物。出身于“一門三鼎甲,四代六尚書”的官宦世家,卻蔑視科舉,說“學里秀才,未見得好似奴才”。有人薦舉他入京做官,他用手帕包了頭裝病不去。有人要同他去會知縣,他說:“這一宗灰堆里的進士,他拜我做老師我還不要,我會他怎么!”

    對待功名如此,錢財更不看重。父親去世后,留給少卿幾萬兩銀子的家當,但“他是個呆子,自己就像十幾萬的,紋銀九七都認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聽見人向他說些苦,他就大捧出來給人家用”。如此“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著相與,卻不肯相與一個正經人,不到十年內,把六七萬銀子弄的精光”。后來有次出門,連盤纏都湊不夠,返程時只剩五個錢,而船錢需三兩銀子,只能欠著;半路吃了三個燒餅,又差了茶館一個錢,愁得沒法,幸好遇到舊相識,幫忙付了,才得以脫身。

    杜少卿的原型,其實是吳敬梓自己。

    吳敬梓曾祖父那代,兄弟五人中了四個進士,吳家因此成為全椒的頂級大族。但吳家家業太大,引得族人百般爭奪。敬梓性子豪爽,見不得蠅營狗茍,卻又是長房嗣子,卷在旋渦中心,壓不住躲不開斗不過,心中憤慨,干脆呼朋引伴大肆揮霍,天天歌舞聲色,很快就敗得田廬盡賣奴逃仆散,不僅愈發受族人敵視,甚至成為鄉里教育子弟的反面典型,在全椒立足不得,這才把家搬到了南京。

    吳敬梓的家產原本就已經所剩不多,到南京后,有出無進,日子更是越過越困頓,經常揭不開鍋,靠朋友接濟才能勉強度日,冬天買不起煤炭取暖,苦寒之極,每晚繞著城墻嘯呼快走,自嘲為“暖足”。

    “文章大好人大怪”。對杜少卿,或者說吳敬梓本人的評價暫且不提,吳家的發跡與沒落,其實都是因為科舉——族人之所以敢欺凌甚至驅逐宗子身份的吳敬梓,全是因為他在鄉試時落了榜。

    也正是這次失敗,令他開始對科舉制度產生懷疑,進而決裂。

    移居南京后的第三年,清廷開“博學鴻詞科”。安徽巡撫趙國麟等力薦吳敬梓赴試,敬梓托病拒絕。

    大致在這段時間,他開始了《儒林外史》的創作。

    19年后,吳敬梓訪友時病逝于揚州,時年54歲。檢其行囊,只有一張典衣的當票,連喪葬費用都無從籌措。

    一直到死,他也未能在科舉之外找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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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只是外史,對于真正的儒林,吳敬梓在城墻下的悲憤嘯呼,只是一聲微弱且不合時宜的雜音。

    即便是他本人,去世的三年前,乾隆皇帝再巡南京,特開恩科召試,兒子吳烺想去參加,他也沒有阻攔。

    沉舟側畔千帆過。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丑的俊的,老的少的,帶著決絕而狂熱的表情,越來越多的秀才飛蛾撲火般涌向獨木橋。

    江南貢院最初建造于南宋孝宗時期,只是府縣級的考場,占地不大,參加人數也不多,有時超出幾個,便安排在附近的寺院考試,也能夠用;明代做了鄉會試考場后,應試學子激增,從永樂開始,不斷擴建,到吳敬梓的時代,除了2萬多間號舍,連主考、監試、巡查等考官用的辦公房都有1000多間。

    規模大了便不容易管理,尤其是進場時,大家都想搶個好號,沸反盈天,比菜場還亂,經常有人跌傷,甚至發生過考生被擠下河淹死之事。后來林則徐來此主考,覺得實在不堪,便在貢院大門、文德橋、利涉橋三處懸掛大字燈籠,將原來一門進場改為三門放行,從凌晨3點開始,每隔半個時辰放一聲炮,考生依照號令,分時分批入場,這才好了很多。

    林則徐坐鎮的指揮部,即貢院的中心建筑,是永樂時修的明遠樓。樓高三層,四面開窗,登頂可俯瞰全院。我見過一張民國的老照片,明遠樓居中矗立,底下號舍平平展列,好比在瓜田中央,立了個看瓜的高棚。

    ——看得久了,又覺得那些齊齊整整的號舍,每間都像是周易卦象中的一爻,共同組成了一座世間最復雜的迷宮。

    不過,貢院雖大,卻冷熱不均。三年一考,大比之年自然摩肩接踵,但平時大門緊閉,嚴禁人員進出,連工匠入內維修也要搜身,完工后還要仔細檢查,有懷疑時連地面都要掘開,以防預藏字紙文稿,留供考生作弊。

    這么大一片號舍,一關便是三年,舍號荒蕪野草叢生,免不了引來狐鼠喧鬧,久而久之,民間便出現了很多關于貢院的鬼神佚事。

    《儒林外史》中,對此也有描述:“每號門前還有一首紅旗,底下還有一首黑旗。那紅旗底下是給下場人的恩鬼墩著,黑旗底下是給下場人的怨鬼墩著。到這時候,大人上了公座坐了,書辦點道:‘恩鬼進,怨鬼進。’兩邊齊燒紙錢。只見一陣陰風,颯颯的響,滾了進來,跟著燒的紙錢滾到紅旗、黑旗底下去了。”

    這并非小說家杜撰。明清兩代,貢院每次開考前,都要請僧道在明遠樓上設壇,打三晝夜醮,以告知天地陰司,同時還在樓前立起兩桿祭旗,令士兵日夜更番搖旗,邊搖邊喊“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意思是放各路鬼神進場,讓考生依據平日善惡行徑,領取報應。

    幽冥之事,自是渺茫,但文獻記載,明清兩代,各省鄉試確實發生過多次考生發狂的事,甚至經常有人暴卒于場中。1873年鄉試,江南貢院便死了十多人,當時《申報》對此有過報道,還描述了其中的幾例:

    “一于試卷上寫五言四句:一二三四五,明遠樓上鼓;姐在床上睡,郎在場中苦。發狂而卒。”

    “一夜半忽囈語,繼而似與多人辯論,鄰號竊聽不清,知其怪異,蒙被不敢出聲,末后但聞高叫曰,我去便了,遂寂然。迨天明窺視,渾身青黑,氣已絕矣。”

    “一以兩手自批其頰不已,旋以裁紙小刀自剜其心,血涌而絕。”

    當然,這些意外,今天都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釋,比如精神壓力過大,天氣酷熱中暑。無論如何,那九天七夜,很不好熬。

    不過,只要熬過去,出門就是人間富貴。

    秦淮北岸的擴張,也帶來了南岸的繁榮。

    中國古都以北為尊,城北只建宮殿府衙,百姓民居通常都在城南。秦淮一帶,既屬城南,又是水路進城的主碼頭,原本就是南京城人口最密集之處,建了貢院后,每逢考季,又多了數萬考生,還不包括陪考的家人僮仆,這么多人都需要吃穿住用,因此客棧酒樓、茶館書肆,愈發開得重重疊疊。

    其實在南京居住相當不易。根據吳敬梓的記述,鄉試年的河房,每月租錢至少要八兩銀子,而清初江南一名長工累死累活做一年,工錢也只有三到五兩。可縱是如此昂貴,還經常一房難求。

    于是有些不讀死書的,便在南京做起了生意。明清兩代,學子參加鄉試,能領到一面“奉旨趕考”的小旗,隨身行李只要插上,沿途便可免繳關稅,很多人就借此攜帶家鄉特產,如湖筆宣紙、徽墨歙硯、宜興陶器、揚州香粉,甚至紹興黃酒、金華火腿,帶往南京販賣,甚至還與商賈合伙,以趕考的名義專門大批運貨。于是,每到考季,夫子廟前的廣場都會成為南北貨物的免稅交易區,反過來吸引了大量本地男女,一些跑江湖的,如相面算卦、雜耍戲法,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也來此借人氣擺攤賣藝,直至形成了夫子廟的廟會。

    而秦淮最出名的,還是畫舫青樓等冶游場所。畢竟應試學子多是年輕人,血氣方剛。金陵的脂粉業原本便有歷史傳統,朱元璋開國后,為了增加帝都人氣,又在武定橋一帶開設官營妓院富樂院和十六樓,如今院外建院樓上翻樓,“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障,十里珠簾”,愈發紙醉金迷。

    就像今天巴黎的香榭麗舍,這些精致而旖旎的河房,堪稱當時整個東亞的時尚中心、人間第一等的花花世界,魅力之大,甚至能讓很多年輕考生忘記前來的目的。他們考完試,卻不愿意回轉家鄉,而是長年滯留南京,說是備考,實則吟風弄月詩酒買笑,上不上榜都不要緊,只要能漂在秦淮河畔,便心滿意足。

    這一漂,便漂出了許多才子佳人的故事。

    比如侯方域與李香君的《桃花扇》。

    我似乎應該說,是李香君與侯方域的《桃花扇》。

    相比香君,侯生實在有些令人泄氣。

    雖然淪落風塵,但李香君極有風骨。閹黨重金求見,悉數奉還,不屑一顧;權貴逼婚,以頭撞柱性命相搏,血染美人扇;甚至還敢在舞臺上當眾痛斥奸臣禍國殃民。而侯方域,身列“明末四公子”,高談闊論意氣風發,自詡國之干城,最終卻投降了清廷。

    雖是傳奇劇本,但《桃花扇》的情節,基本符合歷史真實。李香君為“秦淮八艷”之一,是當時金陵的紅牌妓女;侯方域的文章風采,也是名噪一時,而且父祖都是東林黨人,累世清流,因此被奉為復社領袖,但他性格懦弱,亡國后不僅參加了清廷的科舉,還為其出謀劃策,掘開黃河去沖反抗義軍,淹死平民無數。

    李香君并不是個體。柳如是慷慨率直,顧橫波豪爽不羈,寇白門人稱女俠,馬湘蘭仗義豁達……“秦淮八艷”,幾乎全是剛烈女子。

    侯方域也不是個體。八艷中,有多人都嫁給了當時的名士,比如柳如是嫁給了文壇領袖錢謙益,顧橫波嫁給了“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鼎孽。但她們千挑萬選的夫君,幾乎都在亡國后做了貳臣。

    天崩地裂之際,柳如是曾勸錢謙益投水殉節,錢謙益猶豫再三,最后以水太冷為由拒絕;柳如是憤極,自己縱身跳入了荷花池。

    當時龔鼎孽也說要殉國,顧橫波就拿來繩子讓他上吊;繩子在手,老龔也反悔了,還到處宣揚并非自己貪生,實在是橫波不讓他死。

    硬與軟,剛與柔,尊貴與卑微,潔凈與污濁,崇高與茍且。

    秦淮兩岸,氣質悄然逆轉。

    我忽然記起,《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乃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孫。

    “桃花扇底送南朝”,這聲因秦淮兒女而發的吟哦,江南的水磨腔中,分明帶著《論語》遺下的荒涼口音。

    我登上了明遠樓。

    但我眼中所見,只有寥寥十數行號舍,而且明顯都是近幾十年重修的。

    1905年9月2日,清政府宣布,自次年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至此,從隋唐開始的科舉制度正式廢除。

    我想起了陳獨秀。他是1897年來南京參加鄉試的,算來該是倒數第三科。

    對于那次鄉試,他有過記述:

    我背了考籃、書籍、文具、食糧、燒飯的鍋爐和油布,已竭盡了生平的氣力,若不是大哥代我領試卷,我便會在人叢中擠死。

    一進考棚,三魂嚇掉了二魂半,每條十多丈長的號筒,都有幾十或上百個號舍,號舍的大小仿佛現時警察的崗棚,然而要低得多,長個子站在里面是要低頭彎腰的……三面七齊八不齊的磚墻,當然里外都不曾用石灰泥過,里面蜘蛛網和灰塵是滿滿的……坐進去拿一塊板安放在面前,就算是寫字臺,睡起覺來,不用說就得坐在那里睡……

    考過頭場,如果沒有冤鬼纏身,不曾在考卷上寫出自己缺德的事,或用墨盒潑污了試卷,被貼出來;二場進去,如果不幸座位編在“屎號”,三天飽嘗異味,還要被人家議論是干了虧心事的果報。

    那一年南京的天氣到了八月中旬還是奇熱,大家都把帶來的油布掛起遮住太陽光,號門都緊對著高墻,中間是只能容一個半人來往的長巷,上面露著一線天。大家掛上油布之后,連這一線天也一線不露了,空氣簡直不通,每人都在對面墻上掛起燒飯的鍋爐,大家燒起飯來,再加上赤日當空,那條長巷便成了火巷。煮飯做菜,我一竅不通,三場九天,總是吃那半生不熟或者爛熟或煨成的掛面。

    有一件事給我的印象最深,考頭場時,看見一位徐州的大胖子,一條大辮子盤在頭頂上,全身一絲不掛,腳踏一雙破鞋,手里捧著試卷,在如火的長巷中走來走去,走著走著,腦袋左右搖晃著,拖長著怪聲念他那得意的文章,念到最得意處,用力把大腿一拍,蹺起大拇指叫道:“好!今科必中!”

    這便是這座貢院最后的景象了吧。

    辛亥革命后,民國政府決定,江南貢院只保留明遠樓、至公堂、飛虹橋、衡鑒堂四處,留為古跡供人憑吊,將其余大部分號舍拆除,辟為市場。

    阿拉伯數字換下千字文。

    商人代替夫子,接管了秦淮河。

    科舉廢停,逼著很多老秀才不得不調整人生方向。

    鎮江人梅茗便是其中一位。

    他的家境并不寬裕,如今讀書沒了前程,不能坐吃山空,思來想去,忽然記起在南京趕考時,有次錯過飯點,打尖的小店食材罄盡,只余下一點做鹽水鴨剩的鴨血鴨腸鴨肝等下腳料,店主過意不去,便把粉絲,用這些鴨雜碎給他煮了一碗湯,不料異常鮮美。梅茗覺得原材料便宜,制作也簡單,便放下文人的架子,在老家開了一個專賣這種吃食的鋪子,還起了個雅名,叫“鴨先知”。

    不料這一做,就做出了一道南京夫子廟的招牌名吃,鴨血粉絲湯。

    1300多年的文戰,最終化作了舌尖上的一點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