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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4年第7期 | 淡巴菰:獻給陌生男子的芍藥
    來源:《山花》2024年第7期 | 淡巴菰  2024年08月02日08:05

    編者按:

    專欄“西游記”是淡巴菰行走在大洋彼岸,以人物故事為線索,并投入自己的感悟和思考的系列文章。淡巴菰用敏銳而獨特的視角去觀察彼岸的生活,以開闊的視野記錄周圍的人們的喜怒哀樂,素材新穎,細節生動,描繪出一幅幅別樣的生活圖景,呈現出多樣的文化氛圍,客觀而理性的筆下洋溢著溫暖的氛圍。

    淡巴菰,本名李冰。曾為媒體人、前駐美文化外交官,現供職于中國藝術研究院,國家一級作家。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天涯》《上海文學》等發表小說、散文和撰寫專欄。作品多次被國內有影響的散文、小說年選收錄。出版散文集《下次你路過》,日記體隨筆集《那時候,彼埃爾還活著》,非虛構“洛杉磯三部曲”,小說《寫給玄奘的情書》、對話集《人間久別不成悲》《聽說》等十三部圖書。《聽說》被譯為英文出版。

    1

    失眠像蜂鳥,總在不期然間倏忽而至。我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墨黑的夜色淡下去,窗戶像被誰糊上了一層灰蒙蒙的紙。從枕下摸出手機看時間,3:45 。我戴上眼罩,盼著天大亮前能睡著一會兒。剛朦朧有了困意,就聽“呯”一聲極清晰的炸響。槍聲!那么近切,像來自幾百米外的街尾,我第一反應就是“天哪,詹妮弗!”——去年此時,距離圣誕節不到兩天,她的丈夫艾倫舉槍在閣樓上自殺了,一直淚水洗面的她不會也丟下兩個孩子追亡夫而去了吧?我坐起來,心跳著豎耳傾聽,卻沒聽到哭聲和叫嚷聲。站到窗前往她家的方向望去,兩戶近鄰廊下的燈暗淡地打著瞌睡,映襯出樹木和房屋夢幻般的影子。街上空無一人。

    我再度躺下,也許只過了五分鐘,“呯”又是一聲鈍響。這一次,似乎是在街頭的小公園。爆竹?美國人除了獨立日零星意思一下,幾乎從不放爆竹。“難道是吉姆?”—— 蹓狗偶遇,他不只一次告訴我,他當年可是軍中的quick draw(快槍手)。他堅持體能訓練,年過八旬仍身輕如燕,每天四點晨跑,除了迷你手電棒他還會揣把手槍。有一次,他與一個開車經過的人發生口角,幾乎動手。那漢子指責他在公路上跑步妨礙交通,看這倔老頭不服,下車就要揮拳揍他。吉姆把食指和中指做成鉤狀,伸到那人面前,用干癟的聲音低低地說:“伙計,我兩根手指頭就可以把你的臟舌頭揪下來抽你的臉。你信嗎?”那人被他震住了,叫罵著揚長而去——會不會,那人摸準了他晨跑的點兒伺機前來報復?

    接下來,又是沉寂,連狗都沒叫一聲。也不知何時,我迷糊著做了個很短的夢,夢見在清洗一塊極臟的紗布。朦朧中聽到房東杰伊下樓梯的咚咚聲,然后是汽車離去的轟鳴聲。摸出手機,一條群發信息讓我睡意頓消,來自隔著兩戶的老太太米琪:查爾斯小學,發現尸體和一支步槍。警察已經來了!

    “你該去跟警察匯報!”米琪看到我發的“聽到槍聲”,秒回,說可以讓她的老室友格瑞陪我同去。

    我立即感到責無旁貸,趕緊起床洗了把臉下樓。米琪發來新的信息,說格瑞認為我應該先給警察局打電話。“他這老家伙總是那么固執,自以為當過律師,什么都要走程序!”

    人命關天,我顧不上和米琪評論格瑞,決定自己走去找警察,反正不過三分鐘路程。學校前門臨街,就在我們這條街的盡頭。學生已經到校,路邊沒車沒人。我沿公園草坪走向學校,遠遠就看到籃球場邊停著兩輛警車,路邊的樹都圍著黃色的警戒線。看我走上前,車窗搖了下來,一位年輕英武的女警官扭臉問我有什么需要幫助,她面前是一排帶著許多黑色按鈕的電子設備。我復述了幾小時前聽到的槍聲。顯然這是位干練精明的警察,利索地打斷我不知所云的講述,直截了當地問我一些細節,同時飛快地在電腦上敲擊著。最后她問了我的名字、生日和手機號。我遲疑了一下,問有人死亡還是受傷了?她本是隨和親切的臉頓時嚴肅起來,搖頭說不能透露。我看到她的制服前胸處別著她的名字Mabril,便直呼其名說我有個擔心,“有位老人每天早晨在這一帶跑步,他是個退伍軍人……”我剛開了個頭,她就笑著搖頭說,“放心吧,不是吉姆!這老人家好著呢,他也來過了,有趣的是,他擔心是另一個有早起習慣的鄰居,說那人最近顯得很郁悶,因為他太太患了重病。”猛然間,我看到距離我們不過十幾步的籃球場中央,有一個人形的東西,被苫布罩著。我心一抖,沒錯,看來真是有人被槍殺了。我知道這位恪守職責的警官不會透露任何信息,便打算閉嘴走開。“Have a good one(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女警官輕松愉悅的聲音從背后追上我,好像我們不是在死亡現場,而是在誰家的派對上道別。我也回了她同樣的祝福,不由得感嘆:一個人幾小時前死了,他的同類們卻若無其事繼續期待美好的一天。

    我從學校另一側往家走,經過一排教室,有孩子們稚嫩的讀單詞的聲音傳出來。他們每天追逐打鬧的操場上,那具尸體似乎也在傾聽。

    “It is horrible(太可怕了)!拿著槍跑到這兒來殺人!我聽說杰伊要出差去意大利,你自己在家可得小心。不行就搬我那兒住一周,我還有間閑著的臥室。”米琪敲門來探聽消息,似乎我早晨的舉止充分體現了她期待的正義感,她望著我的目光比以往更親切。她新做了眼皮提拉手術,粉紅的上眼窩還沒消腫,像剛哭過。

    我當初選擇這里落腳,就是因為搜索過美國城市的安全指數,這個位于洛杉磯西北的山谷小城排名第十四。我告訴米琪連剛才那女警官都說現在治安大不如前,建議我加強安全裝備,比如換上更安全的鎖。

    “警察都這么說了?你知道,美國警察是沒有義務保護老百姓的安全的。咱們自己得學會保命。我告訴你,不能光指望著門鎖,任何skeleton key(萬能鑰匙)都能從外面打開,你都聽不到動靜人家就進來了。現在有一種安全防盜金屬棒,一頭支在地上,一頭拄在門把手底部,外面越使勁推,它反作用力越大。”看我一臉困惑,米琪從棉馬夾口袋里掏出手機讓我看照片,她在疫情伊始就買了兩根,每晚睡覺前,前后門各支上一根。

    我說看起來確實不錯,至少聽到動靜可以有個緩沖打911報警。可是這房屋門這么多,除了前后門,還有兩面落地推拉玻璃門,壞人也不是吃素的,很可能走旁門左道,選那最不設防的下手。

    “我有對策!找幾根棍子,金屬的木頭的都行,結實就可以,甚至不用的粗掃帚柄都管用——這樣,把它橫躺著放在推拉門的底槽里。即使有人從外面打開了推拉門的卡子,也不能把門橫推開,除非他把玻璃打碎……”說著,米琪抓起一把尺子,她肚子有點大,費力地蹲下去示范,稀疏彎曲的白色卷發耷拉下來,露出粉白的貓肚子一樣的頭皮。

    救命如救火,我謝了她,像個消防隊員一樣沖向Lowe’s,花五十八美元買到了兩根金屬棒。回家調好高度和角度,支到門邊一試,果然很給力,不由得佩服那個設計者,也感謝米琪老太的熱心傳授。更重要的是不用征得杰伊同意,因為不需要往墻上門上打洞楔釘。

    懷著自力更生的喜悅,我溜進車庫轉了一圈,在墻旮旯找到幾根結實的木條,那是杰伊業余時間做木工的下腳料,他看我書多,曾花了兩個周末做了一個放在樓梯下的坡形書架。

    “你終于入鄉隨俗和美國人一樣了,知道去買rod防身。”杰伊下班回來看我跟他演示這些金屬的木頭的棍棒,笑著說。Rod,不僅有棍子的意思,美國人也用來指槍支。他在辦公室也看到了新聞,“我早晨六點去跑了一英里,經過那籃球場時,還真看到了有什么東西橫在地上,天黑看不清,以為是建筑垃圾。”

    他說周末他又要去梅利莎家的牧場打靶,如果我真想保護自己應該去練練射擊,他的槍就放在書房抽屜里,一旦他不在家時有人破門而入,知道怎么用槍至少有益無害。

    2

    杰伊是他的朋友中最后買槍的人,他性格溫和,和任何人在一起都沒有一點兒攻擊性。他的父親和繼母住在槍支自由的德州,兩個加起來一百五十歲的老人居然擁有十四把槍,枕頭底下、廚房抽屜里、客廳沙發下都藏著槍,他們說“全方位保護,你不知道哪一刻壞人會沖進來”。他在佛州的做房產中介的弟弟也是不折不扣的擁槍派,手槍步槍之外,還新添了AK47,好像威力越大心里越安全。

    疫情以來,美國更是槍支大熱,所有槍店外都排起了長龍。我看到皮尤調查的數據:五分之二的美國人承認家里有槍,三分之一的美國人表示自己至少有一支槍。六成的人說買槍是為了自衛,四成的人聲稱是為了打獵和娛樂。雖然有近一半美國人都承認槍支暴力是美國最嚴重的社會問題,但他們認為最亟待解決的不是槍支而是負擔不起的醫保。

    杰伊也屬于疫情期間買槍的人。據我觀察,與其說他是為了自我保護,更不如說是出于男人對槍天生的喜歡,打槍,在他看來更像一種特殊的娛樂。在擁有他的第一支槍之前,杰伊就常和好友邁克去郊外專業的打靶場練習射擊。邁克曾在海軍陸戰隊服役七年,不說百發百中也是射擊高手。他雖早就退役在好萊塢電影公司當了會計,可仍不時周末去打靶過癮,常順路接上發小杰伊同去。不幸的是,這位沉默少言的墨西哥裔男子心臟病突發,去年死在了佛羅里達的電影外景地!

    杰伊很難過,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再去打靶,直到后來幾位保齡球友約他同去梅利莎家的牧場。我跟著去過兩次。那其實只是一片山洼地,三面環山丘,開闊的那面較平整,坐落著梅利莎家幾間簡易的平房和馬廄,不遠處就是雙向單車道的鄉間公路。

    “你要去打靶?用槍保護自己?沒必要。只要不做壞事,你就安全。上帝會時刻保佑你。”聽到凌晨槍聲那天下午,我對面的鄰居格蘭特夫婦約我去散步。這對亞美尼亞老人每周都去教堂,在家的重要活計也是研讀《圣經》。公園一側有座小山,可順著坡道蜿蜒而上,我們漫步著,不約而同地扭臉望向那籃球場。五個便衣警探模樣的人圍立在那兒,那苫布撤開了,躺在水泥地上的是一具穿著深色衣服的尸體,一雙黑色的鞋子被整齊地擺在腳下兩米遠的地方。看不清臉,躺著的姿勢卻能辨認:一條腿直伸著,另一條彎曲,像睡著了一樣。靠近頭部的地上,一大片血跡在陽光下非常刺眼。

    “你看,這不都是槍惹的禍?美國要禁槍也難,憲法里寫著可以擁槍,從根兒上就沒辦法了。越有錢有勢的人越支持擁槍。”格蘭特粗眉緊皺,憤憤地說,“普通人就算家里買了槍,防身的哪兒有打劫的手快?還沒摸到槍就被打死了。可是更糟糕的是,信上帝的也越來越少。其實心中有上帝,啥事都沒有。”

    回來經過米琪家,我看到她正往前院的花園里插一個寫著ADT的藍牌子,那是一家專門往室內安裝報警裝置的公司。有了這種安全感應裝置,一旦有人入室沒輸或輸錯密碼,警報就會響,而且直通警察局,十五分鐘內警察就會現身。米琪當時趁促銷打折安上了,前院插了這小牌子,意思是警告打壞主意的人繞行,這家可是有報警裝置的。可兩年后她卻撤銷了服務,抱怨對方從每月三十美元漲到了五十美元,她認為不值,尤其是小區電線桿上新添了諸如“本校園社區,裝有監控攝像頭”的字樣后。

    我有天問她,“我怎么沒看到攝像頭?在哪兒?真安了還是嚇唬人的?”她瞪大眼睛四處望了一圈,也只看到電線桿上的燈泡,她說,“管它呢,反正有那些字就足以起到點震懾作用。”

    “挺好,你又續租報警服務了?”我上前道。

    “噓!”她招手叫我走近,雖然身邊沒人,仍壓低聲音說,“沒有。把這個拿出來擺著,至少嚇嚇那些壞人。”我笑了,敢情那是個“稻草人”。

    周末前一天,杰伊說要去買些子彈,我好奇地跟著去了。

    那不過是個不大的戶外用品商店,除了漁具、登山裝備、室外折疊椅、健身服,就是一面碼著上百支步槍的墻,鋤頭鐵鍬一樣豎著碼放著,槍頭指向天花板。幾個麋鹿和羚羊頭從墻里探出來,像古希臘雕像,有著無辜的眼睛和碩大枝形的角。L形的玻璃柜臺里則是不同型號的手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玩具模型。子彈像膠卷一樣被層層碼放在不同顏色的小紙盒里。

    店里只有兩個柜臺員工,一個收銀員。僅有的三個顧客都是男人,都在柜臺旁低頭仔細打量著那些槍,像女人在商場挑選心儀的首飾。

    杰伊的槍就是從這里買的,只需要出示駕照就可以不用登記買到他需要的任何武器和彈藥。“買槍很容易,年滿二十一歲,沒有犯罪記錄,交二十五美元,通過一個槍支安全考試,that is it(就這樣)!”杰伊說這還是在控槍嚴格的加州,有些州連這都不要,亮一下駕照就行。

    只不過一刻鐘光景,我們已經回到車上。杰伊隨手把那放著五盒二百五十發子彈的塑料袋扔到后座上,似乎里面只是一包花生米。

    路上經過小學校,我說想趁天還亮去看看那籃球場。“你惦記著那尸體?肯定早被運走了。”杰伊雖這么說,仍好脾氣地愿意陪我去。草坪上有二十幾個小學生在訓練美式足球,穿著統一的黑白運動服,戴著銀色頭盔,列隊工整,在教練指揮下時進時退,像一群守規矩的工蟻,也像一群外星人。

    離他們不遠處就是那籃球場,尸體當然不在了,就連那攤很大的血跡也被沖刷得像根本沒存在過。我仔細看,才辨認出水泥地上一片淡而模糊的褐色洇漬。

    “看哪,十字架!”杰伊叫道。果然,在球場外沿落滿了厚厚松針的泥地里,低低地插著一個原木色十字架,豎著的那塊木板不過一只手臂長短,頂端用黑筆寫著:RIP(rest in peace,安息)。橫著的那塊板子短得剛好夠寫一個姓名:WESLEY DETTRA

    我心一緊,立在初冬的傍晚,悲哀驟起,即使根本不知為誰。只知道那個可憐的人,從今只剩這個名字的空殼。

    十字架下有個黑色塑料長盒,并排擺著三小盆花,中間一束紫色薰衣草,兩邊的是一白一黃的雛菊。這哪兒是花,分明是那家人碎掉的心!

    “二十一歲,WESLEY DETTRA,自殺……就住在這附近。”杰伊在手機上查到了新聞。

    那么好的年華,才剛上路,他就放棄了!而且,是下了必死的決心,第一槍沒打中,他又開了第二槍!

    陷入黑洞,把冷起心腸殺死自己當成唯一出路,那一刻,哪怕一個陌生人的幾句勸慰,也許都足以把他從夢魘中喚醒。我聽到了第一槍,卻躺在床上,什么也沒做,接著就聽到了第二聲。

    聽到我的自責,杰伊說千萬別這么想,如果是他正好經過,他也會毫不猶豫跑上去的,可是,上帝沒給我們這樣的機會啊。

    一進家,我取出花瓶里那束開得正好的暗粉芍藥,扎好裝進紙袋,走回去,將它們放在十字架下。不管他泉下有知否,我愿以此當作給他父母的一個擁抱。

    3

    打靶約定的時間是中午一點。車剛開上牧場的土路,我就望見著橘紅色鮮艷T恤的布魯斯,他正坐在涼篷下的長椅上往彈夾里裝子彈,腿邊靠著根銀色的拐杖。比他年輕十五歲的太太、瘦小的瑪麗安正蹲著支烤架。像平時一樣,張羅打槍的是布魯斯兩口子。他們總是比主人先到,負責在自帶的炭烤架上烹飪三明治和熱狗。杰伊也帶了他最拿手的土豆沙拉,他從我手里接過來,放進瑪麗安的小冷藏箱,一邊跟布魯斯打趣,“這次看來遇到了個好醫生。我們的geezer看起來狀態不錯呀!”布魯斯剛做了右側換髖骨手術,要不是槍癮大,不會拄著拐跑來打槍。在一群朋友中,七十歲的他年齡最大,愛逗愛笑,不時倚老賣老,每次聽到杰伊叫他geezer(怪老頭兒),他都白胡茬閃亮,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牙笑得開心。

    我看到過布魯斯家的那個專門存放槍支的保險柜,長短槍支共有十五把。“那都是我的寶貝,跟它們比,瑪麗安可得往后排。”一年前,他二十歲的兒子威廉差點兒被他的寶貝奪了命——威廉失業在家,鼓搗他爹的槍玩兒,一不留神扣了扳機,槍口正沖著自己的腦袋,那子彈從下巴穿到了顴骨,離眼睛只差不到半公分!我也跟著杰伊去醫院看了威廉。瘦小蒼白的年輕人,沒事人兒一般,坐在病床上玩兒手機。那子彈至今還卡在顴骨處,跟著他去了威斯康辛州,他不僅在那兒找到了份推銷保險的差事,還把曾做過中學同學的女上司泡成了未婚妻,訂婚戒指的大頭也是瑪麗安這后媽贊助的。“九千美金,真把我的口袋挖了個大洞呢。他女友堅持,買訂婚戒指的錢得是他月薪的三倍。不怪她,確實有這一說。威廉等不及了,跟我們哭窮……”瑪麗安和布魯斯都是帶娃三婚,沒有共同的孩子。

    不遠處的土丘下和坡地上已經擺好了靶子,涂成明黃色、輻條般延伸著小圓靶的鐵皮,還有被射得千瘡百孔露出海綿的舊沙發,遠近錯落著靜候子彈。

    舊木拼成的結實長條桌上擺著幾把槍,桌下的紙箱里已經有半箱子彈殼,可見這里是打靶人常光顧的地方。這靶場與梅利莎家的平房之間有塊空地,停了五六輛RV(Recreational Vehicle,房車)。“這也是梅利莎兩口子的一點收入,車主每個月付一百美元,比停在專門的房車停車場要便宜一半。”瑪麗安正說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走近前來。我認出那長高了一頭的小男孩是亨特,梅利莎十二歲的兒子。我喜歡這臉上總帶著害羞微笑的小家伙,上前擁抱他,順便捏捏他那厚厚的耳垂。戴著藍綠色閃光太陽鏡的瘦高女孩是亨特的姐姐絲凱樂,自小練習騎術,如今又在打冰球的高中生。

    一輛福特皮卡卷著塵土開上坡來。車上下來兩個長得像雙胞胎的中年女子,都體態豐滿結實,著露腰緊身無袖白背心,黑色七分褲,棕色長發盤在腦后。跟在身后的是兩個孩子,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都安靜細瘦得像麻稈兒。

    雖然我和瑪麗安都不認識這幾位,可都見怪不怪,每次約打靶,都有些梅利莎的鄰居和舊友來過槍癮,每次都有十幾歲的孩子。

    “我們剛把馬圈起來。”中年女子中的一位沖我們笑笑說。我立即明白這家也和梅利莎家一樣是住在附近的ranch owner(牧場主)。

    另一輛臟舊得看不出顏色來的二手道奇極快地駛過來,窗口那金色的短發一閃,我認出那是梅利莎。

    “布魯斯你就不能麻利點兒?熱狗還沒搞熱?”身材圓胖的梅利莎像只小皮球,從車里滾出來。她只有三十多歲,一向大大咧咧跟誰都沒大沒小,尤其愛跟布魯斯這老頭逗趣。“梅利莎是我第二個太太,我的bowling wife(保齡球太太)。”布魯斯和梅利莎在一個球隊打球至少有十年了,真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好友。

    大家嘻嘻哈哈說笑著,把槍、子彈和各種吃食從車里搬出來。山坡洼地里,那些早就被烈日炙烤過一夏的野草枯朽黯淡,似乎是洛杉磯最像冬天的景致。加州陽光一如既往地盡責慷慨,先是烘暖繼而烤熱了人們的臉和脖頸。

    杰伊開始教我往彈夾里裝子彈。“我家旁邊有個店,對熟客價格優惠。我幾天前讓布魯斯替我去買了五百發子彈,他昨天還催我寫支票給他,二百五十美元。”瑪麗安說,她也從槍盒里掏出一把黑色的9M手槍。三年前她只花了六百美元,杰伊那把同一個型號,卻多花了三百塊。物價飛漲,這可能是疫情以來美國老百姓最大的共識。

    “你為什么不讓艾米麗上手試試?”一個低沉卻悅耳的聲音響起,是查理,梅利莎的丈夫。他不聲不響地來了,著洗得褪色的藍色布衫,袖子挽到肘部。發白的牛仔褲下是一雙棕色牛皮短靴,后跟有著金色的帶花紋的馬刺。不同于豐滿的梅利莎,查理身形結實,有一頭濃密的黑發,那張瘦臉也很帥氣。我喜歡這個現代牛仔,他安靜,從不說廢話,是個極細心和耐心的主人,每次有新手來打槍,他都手把手地教,“站立時不要后傾,腰挺直,上身要稍微向前一點,因為射擊時槍的反作用力會讓人體向后傾。左手拇指不要超過右手,否則會被挫傷。”不像許多美國男人喜歡粗著喉嚨大嚷大叫,查理總是低聲輕語,眼神干凈專注,像他家馬廄里的那匹黑馬。

    “我從沒摸過槍呢,查理,新手該知道的最起碼的規矩是什么?”我不放心地問。

    “第一,除非作好了射擊準備,永遠不要把食指放在扣動扳機的位置上。第二,不要把槍口對著人,無論里面有沒有子彈。”查理說罷,從桌上抓起一對耳塞遞給我,說那是專業射擊練習耳塞,“你能正常聽到別人說話,可一旦有槍聲,立即能夠自動降噪保護你的耳膜。”

    杰伊把彈夾推進槍膛,試著射了幾發,便把槍遞給我。

    “你可以把那沙發當目標。”查理提醒我。

    我有些緊張,直立著身子,像別人一樣雙臂伸直,托穩手槍,瞇著眼盡量把三顆準星對齊,沖著那胖胖的單人沙發,扣動扳機,“呯”!那手槍槍口幅度很大地上揚著抖了一下。“天哪,我打哪兒去了?沒傷到人吧?”我急忙問,完全不知道那有生以來第一發子彈射到了哪兒。那彈殼我倒是清楚地看見了,從右手一側崩落到地上。

    “你別管,繼續打就是。”查理微笑道。

    我接連打了三發子彈,感覺完全是向空中亂放槍,每次都懷疑在槍口上揚那一瞬是否把子彈射到了不該射的地方。

    “我怎么看不到子彈去哪兒了?”我不安地問。

    “你是看不到子彈的,每秒鐘一千五百英尺(457米)的速度,肉眼怎么能看到呢?”查理仍是聲音低沉地說。

    我把槍放在桌上,搓搓已經微微汗濕的手,讓杰伊繼續。我承認自己真沒打槍的天分,不想再浪費子彈,但又自我安慰地想:至少面對歹徒,我知道了怎么把子彈入膛,怎么扣扳機。

    我坐回到長條凳上,打開誰家的冷藏箱,在冰塊下翻到一罐可樂喝著。

    “你還得等幾年才能學打槍吧?”我問安靜地看別人打槍的亨特,他的小臉已經被曬紅了,臉上的細小的汗毛閃著金色的光。

    “我并不特別喜歡。我和姐姐早就會打槍了。五六歲起,我爹地就教我打槍。”亨特靦腆地說,把捂著耳朵的手拿開。五六歲!我想起新聞剛報道的那起槍殺案:發生口角,弗吉妮亞州六歲男童開槍把老師打成重傷。

    我看到同那中年女子一起來的倆少年,此時他們都戴上耳塞,一人端著一把霰彈槍,腰背挺直坐在塑料圓凳上,自如地沖著遠處的靶子瞄準、射擊,好像他們端著的不是殺傷力極大的武器,而是幼兒園里的塑料玩具。我忽然想到二十一歲的Wesley和插在地里的十字架,他,當年是否也這樣被父母帶著去打槍?

    我甩甩頭,去跟旁邊那位中年婦女搭話,“你射擊有些年頭了?”

    “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開始了。我命中率并不高,尤其是手槍,比較難。我平時愛用霰彈槍,畢竟射擊范圍大。其實練射擊主要是為了自衛,你知道我們住在郊區,荒野里沒桿槍是不行的。”那女子很友善坦率,說她爹早年參加過越戰,對槍像愛寵物一樣有感情,“你知道美國軍人對武器愛用昵稱,我記得小時候爹總津津樂道,世界上第一挺機槍Maxim MG08,被他們叫作devil’s paintbrush,魔鬼的畫筆,M1895柯爾特-勃朗寧是土豆挖掘機,勃朗寧M2是槍之母(Ma Deuce)……”

    槍對于美國人來說,是多么沒法用語言描述的冤家。他們可以親密如愛人,也可以邪惡如撒旦。

    4

    梅利莎和查理不愧是地主,槍法都很了得,尤其是查理,無論哪種槍,拿起來就射,命中率極高。

    “他當然厲害啊,要不怎么得到了CCW證呢。”瑪麗安過來說, “CCW是concealed carry weapon(隱蔽攜帶槍支)的縮寫。他可以腰里別著槍進超市。你知道,加州被認為是美國槍支管理最嚴格的州之一,有四百二十萬人擁有槍,槍支總數約為二千萬,只有二十萬人得到了CCW的許可證。”

    我喜歡甚至有點羨慕這一家四口。不用朝九晚五,守著個像動物園的小牧場,有羊、雞、馬、兔、牛、孔雀相伴,有兒有女,日子不富裕,卻活得有聲有色。在天地間自由自在,從牧場到城里不過十分鐘車程。

    瑪麗安撕開一小袋素熱狗,在烤架上熱得皮上起了黑色泡泡,便揀到一個紙餐盤里,也不管那些食肉者,兀自從那一袋面包里取了一個,把一根素腸夾進去,吃了起來。我從沒吃過素香腸,沒夾面包,直接吃了一根,像在吃加了調料的面粉。

    “自殺!你聽說了吧?你們附近小學校操場的那具尸體,警察公布了死因,是自殺。”瑪麗安喝了口水說。她顯然也不享受那素熱狗,卻不在乎地吞下去了。

    “我認為那是結束生命最酷的方式,服毒、臥軌、上吊……你想去吧,沒有哪種比用子彈畫上句號更有尊嚴。”查理彎腰撿著地上的彈殼。我留意到他說這話時眼睛里仍有笑意,卻帶著一絲凜冽。

    “可是槍支應該是用來保護而不是毀掉生命的啊。”我不敢茍同地說。

    “It is up to you(全在你啊),槍再怎么說也不過是人類發明的工具,可以用來打死別人、殺死動物,為什么不能干掉自己?你知道美國去年(2021年)有多少人死在別人的槍口下嗎?二萬一千人。那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自己的槍口下?二萬六千人。為了活下去拿槍保護自己,當然沒錯。可如果有人不想再活下去,選擇毀掉自己,他也可以用槍不是?”查理很平靜,像只是在就天氣發表意見。

    我面前又浮現出籃球場上那個一腿伸直一腿彎曲的陌生死者。

    “被別人用槍打死,跟自己開槍結束生命比,也許還算幸運。至少沒有那么多痛苦的心理掙扎。”布魯斯打累了,拄著拐也走過來。

    “咱們走吧,四點半必須得出發。”瑪麗安好像厭倦了這個話題,她招呼杰伊道。他倆都是道奇棒球隊的球迷,和另幾個朋友約好同去看球賽。

    于是我們仨與眾人道別離開。

    “查理真是個不錯的人。”到家后我沏了杯茉莉花茶給瑪麗安這半個中國人喝。

    “我告訴過你嗎,他們兩口子這兩年有些不睦——查理外面有女人,聽說是主動找上門來的。梅利莎常跟布魯斯抱怨,可她離不起婚。一離婚這牧場就沒法經營了,尤其是兩個孩子都小。她鬧過,沒用。現在只能忍,忍到孩子獨立了再說。”瑪麗安顯然同情“弱者”,說若換成她,只要先生有一次不忠,她是絕不原諒。

    “為什么不讓布魯斯和查理談談?也許有好的解決方法。”我說。

    “不可能。可以想象,布魯斯一張嘴,查理就有話在等著了:mind your business(別管閑事)!再逼急了,查理也許真會選擇自殺,你沒聽剛才他說的話?梅利莎就怕這個……”瑪麗安五十五歲,一向因為嬌小又有亞裔基因顯得比同齡人年輕,可這兩年疫情之下活得不易,像加速下滑的石塊,臉上身上都顯出了老態疲態。

    我又想起去年圣誕前開槍自殺的鄰居艾倫。一個專挑中午時分在烈日下跑步的NASA電腦工程師,一個boy scout(童子軍)的男孩們崇敬的教練,因工作與上司發生矛盾,陷入了抑郁。正逢洛杉磯陰雨連綿,那個人人躲在屋里的夜晚,他在自家閣樓上用手槍打爆了腦袋,腦漿和鮮血染紅了一面墻,警察雇人花了半天才把那墻皮鏟掉。四十歲的他從此在照片上沖妻兒微笑。后來鄰居們在街角給他搞了一個追思會,我也買了一束鮮花供在那張擺滿了蠟燭的長桌上。燭光與鮮花映照著這位與我只有點頭之交的鄰居。我獻上的也是一束芍藥。

    杰伊去了歐洲出差。臨走,他引我到書房,拉開一個抽屜給我看支銀灰色手槍的所在。“真有壞人來,你那些木頭的金屬的棍棒還真不如這個。”他笑道,當著我的面把子彈裝入彈夾。

    我希望自己永遠沒有機會見證它們的用途,也希望再也沒有機會給陌生的男子獻上一束芍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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