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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天》2024年第6期 | 楊逍:鏡身
    來源:《飛天》2024年第6期 | 楊逍  2024年08月06日08:03

    在要不要見他這件事上,我糾結了一夜。前半夜失眠,后半夜又做了幾個小時的糊涂夢,早上起來,頭昏腦脹,頸椎病也犯了,狀態極不好。也真是奇怪,到這個年齡了心里竟然一點兒藏不住事。二十多歲的時候想著等上了點年紀,日子自然就平順了,人就能活得通透一點兒,可等到了四十多歲,回頭去看,卻發現年輕時候才是讓人羨慕的日子。年輕時候睡不醒的瞌睡,到了中年就再也補不回來了。人心上有點事,看湛藍的天空也就不再湛藍,看清澈的泉水也就不再清澈。我一直在想,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該不會是私生子吧?亞蘭在餐桌上喝著醪糟問了這么一句。我剛剝開的雞蛋一下子就從我的手里蹦蹦跳跳地滾到了酒柜前。我望著亞蘭,她又說,看看,心虛了吧。

    我沒把這件事告訴她,倒不是有意隱瞞,而是覺得沒必要。一個連我自己都沒搞明白的人突然來找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她翻看了我的手機,這是我望著她而又心里十分憤怒的原因,但我不會溢于言表,像這種事,我早已懶得和她爭吵。亞蘭會理直氣壯地將她的手機拿給我,咄咄逼人地說,你看呀,你看呀,放心放膽地看好了,但我從沒看過她的手機,看不看其實沒什么區別。我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不管她有多么微小的變化,我都能體察到,但我從不會說出來。就像亞蘭,她會要求我而不會要求自己。我們早就過了需要爭吵來解決問題的年紀。

    說不定是個女人。她將最后一口湯喝完,跑進臥室又慌慌忙忙地出來,急匆匆到門口穿鞋,說這年頭,站在你面前的都不一定能分出公母,萬一是個女人呢?我抽著煙望著亞蘭,一點兒胃口都沒有,半碗醪糟快要涼了。桌上一片狼藉,我在想,做早餐需要二十分鐘,收拾碗筷大概又得二十分鐘了。

    她對著鏡子整理頭發時說,也不必非得見吧?

    下午我倒要一起去看看是個什么人。出門的時候她又說。

    門被關上的一刻,世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我聽見她的高跟鞋碰著臺階的聲音越來越遠,我拼盡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但隨即又聽見高跟鞋上樓的聲音,我只好將吸入的氣憋在胸口。亞蘭敲了敲門,在門外說,床頭的衣服都要手洗,還有兩雙鞋子和那只包,別弄壞了。還有,昨天的人參果分一些給爸媽帶過去。她像讀講話稿一樣將事件的核心部分念完,又噔噔噔地下樓去了。

    我在林業局干了十七年,由站所到辦公室,給我當過領導的人都說我是單位的頂梁柱,好像缺了我天就能塌下來半片。好多年里,我對領導們的夸贊深信不疑,也對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每天惦念著他們畫的餅口舌生津。一茬一茬的領導們在臨走的時候都對我說,你還年輕,來日方長。我也相信我年輕,也相信來日方長。當我突然有一天不再相信他們的話時,他們說我超齡了,現在的干部隊伍需要年輕化,領導給我找了個臺階,讓我哪兒來的哪兒去,我才發現我依然是果樹站的一員。而與我同齡的,職稱早已經到了高級。站長是個三十剛過的新提拔的年輕人,不忍心糟踐我,就讓我回家去做個課題,也好為職稱做準備。就這樣,我變成了一個拿著工資的無業者。有人羨慕我年紀輕輕就成了離休人員,但這個不尷不尬只有我明白其中的滋味。

    學視覺傳達專業的女兒建議我學著畫畫或是練練書法,假期的時候,她給我買了字帖和芥子園畫譜,毛筆買了一大把,水彩也買了好幾盒。她說,你喜歡哪樣就學哪樣,打發時間嘍。也對,時間真是個麻煩。我干辦公室主任的八年里,時間比金錢還貴,不是早上加班,就是中午加班,晚上熬個通宵的次數更是家常便飯。亞蘭曾說全世界就好像只有我一個在工作。她說不加班天塌不下來,但我知道,一份材料寫不完,天就能塌下來。我給每一任領導都慣了一個好習慣,開會不念稿子他們就一個字都講不出來。上一屆的毛局長還說,他就是個傀儡,不過是我的傳聲筒而已,所有的話都是我寫出來的。我為此還沾沾自喜了幾天,差點就把自己真當成局長了。一點兒也不意外,我賦閑在家,林業局的工作照樣正常運轉。天還是那個天,時而清澈,時而混沌。可現在,我有大把的時間,卻不知道要干什么。畫過一陣畫,又寫過一陣毛筆字,但有什么用呢?課題也沒什么好做的,無非是個幌子而已,狗屁都不懂的人照樣混到了副高。一起喝過幾年酒的老葛說,時間是自己的,愛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想吃了吃,想睡了睡,工作干傻了吧,還能為時間發愁?我確實過過一陣這樣的日子,但亞蘭下班回來,免不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給我甩臉子,就差沒說出來我是廢物的話了,好像這么多年都是她養著我。當然,真像廢物一樣在家混吃等死比熬夜加班更讓人難受,不到一月,我自己就先受不住了。也曾想過旅游,想過實現一下年輕時候的夢想,但這樣的話只能在酒局上被別人逼急了才能說出來,一回家我就將那樣的激情當作酒后失言對待了。我們一邊供著女兒上大學,最期望的是她能考上研究生,再考個博士,如果這樣的期望成真,那將是一段漫長的供養之路;而另一邊,我們在亞蘭的宏觀調控下,又在市區按揭了一套超出我們預算的房子,我們的月供還要持續無比漫長的二十四年。我不知道買那樣一套房子有什么意義,亞蘭其實也不知道意義何在,但她的理由充分得讓人沒法拒絕,她說,你看看,我們認識的人都在市區買了房子,我們有什么理由不買。亞蘭掐著指頭將我們熟悉的人齊齊過了一遍,還真像她說的那樣,絕大多數人都買了,我也提出了幾個沒買的,可亞蘭攔頭就說,和那些爛泥不上墻的人比有個什么勁。她說得鏗鏘有力,讓我心服口服。這個家沒有我操心,指望你能把日子過好嗎?她問得振聾發聵,也讓我心服口服。在我無所事事的這段日子里,我仔細回顧了一下,我從來沒有為這個家錦上添花,更多的時候都是扯了亞蘭的后腿。有一次,女兒打來電話,我很認真地問她,你覺得爸爸怎么樣?女兒可能并沒有意識到我的嚴肅性,她笑著說,爸爸好,可媽媽更好。這個回答完全在我的預料之中,二十歲的女兒在回答這個無趣的問題上套用了三歲時早就說過的話,可我知道,任何一句玩笑后面都有不經意的認真。我無法猜測女兒對我的看法。其實我并不是要知道她的看法,而是想得到她的肯定,這么多年,我得到過無數肯定,但現在我覺得那些肯定簡直就是對我的侮辱。而女兒卻用一句玩笑提醒了我長期以來對她的虧欠和疏忽。

    越是安靜的時候,我就越是深陷于這種自我懷疑中,企圖通過一次次的梳理來找出我二十多年來努力奮斗的意義。可任何微小的意義都會被我現在所擁有的毫無意義的時間所擊敗。問題又恰恰在于,我擁有無數可以大量揮霍的時間,但亞蘭總在想方設法利用和侵占我的時間,或者將我的時間撕成碎片,時間又不屬于我,就像我身上的零錢一樣隨時都會被她拿走。在賦閑的這半年里,我發現自己也變成了一個無意義的人。

    天剛亮的時候下過一場雨,街道上急匆匆趕著上班的人,一個一個從樓下經過,我幾乎全認識他們,有些叫不上名字,但我熟悉他們的面孔,他們是我生活的主要部分,這扇窗戶將我與他們隔開之后,我不再是他們中的一份子。要命的是,我更不能像往常一樣把自己混同于他們,他們早就把我與他們分開了,我就像是砧板上一小塊瘦肉,再也不能與整個牛身融為一體,面對挑剔的顧客發出的“這一小塊是不是這頭牛的一部分”的質疑,我幾乎無法證明自己曾經屬于這頭牛,而且是牛的重要部分,然而現在,我卻更像那頭牛褪下的半片牛皮,被擱置在這間屋子里,我時常能聽見他們戲謔的語氣——“歇下來,多好啊!”“這就功成身退了呀?”“天要塌了的啊!”……我尚且不能像刺猬一樣將自己包裹起來,也不能伸出那樣的硬刺來對待他們。

    縣城真是小得可怕啊。一出門到處都是熟人,可我又得躲著他們。我們這么僻遠的小地方,那他又怎么找到我的呢?我是說那個神秘的年輕人,從遙遠的廣西柳州千里迢迢奔赴而來執意要見我一面,我們素不相識,他究竟要干什么呢?

    該是到了睡回籠覺的時候了,盡管呵欠連連,可我卻不愿回到床上去。

    在潮濕溫潤的清晨重新躺回到床上,時間屬于自己,房間屬于自己,在整個世界的忙碌中獨享一份清靜,這是我多年來的奢望。可當這一天突然降臨的時候,我發現我并沒有做好獨享的準備,或者說這無聲的時間并不知道要在我這樣一個長久忙碌的人身上刻出怎樣的印痕。我總在想方設法地讓自己忙碌起來,做飯、洗衣、擦地板,這樣的事你如果較起真來,你就根本不會有一刻的清閑,但越是這樣人反而越是不知疲累。你不知道世界的另一端正在發生什么,空蕩蕩的胸腔總有無法壓制的憤懣之氣,就像冬天的一缸咸菜,總得有個石頭壓著,但合適的石頭卻是個難題。

    陽光照在被子上,床頭柜上堆著亞蘭的兩件內衣,窗簾的角落里竟然掛著一縷灰串,我想到餐桌上放著的那碗我還沒有喝完的醪糟,洗衣機的轉軸松動,洗臉臺的底部正在滲水,衛生間的水龍頭已經壞了三個月之久,鞋子在陽臺上,門吸垂到了地板上……這個年輕人為什么會有我的電話,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亞蘭真的要和我一起去見他嗎?我突然覺得我完全被這時間利用了,縱使我一絲不茍地對待生活的每一處細節,而時間總在傷害我,它追著我,攆著我,讓我慢慢困于一隅。

    去他媽的。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蕩了兩個來回。一股巨大的煩躁將我猛然從床上推起來,書架前的拖把吧嗒一聲落在了地板上。這時我才意識到這個年輕人的事像咒語一樣完全左右了我,他已經像亞蘭一樣占用了我的時間。他說我是他的鏡身,他找了我整整三年,天南地北跑遍了才終于找到我。這聽起來就像個笑話,但他還說,當然嘍,我也是你的鏡身。我問他什么是鏡身?他說這事兒非得我們見面后他才能給我講明白。我當時就斷定他要么是個詐騙犯,要么就是個不稱職的推銷員。我拒絕與他見面。但他已經纏上我了,兩天時間里給我打了二十三個電話,發了十四條信息,他態度謙卑,言辭懇切。為了消除亞蘭對我不必要的猜疑,我只好將這件事向亞蘭和盤托出,可正如我料想的那樣,亞蘭的猜疑反而越發加重了。亞蘭說,你定是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要不他怎會千里迢迢來尋你?我被她問得啞口無言,自己倒先心虛了起來。

    我打開窗子,空氣清新,淡淡的陽光從百草山的頂上露出來,濃重的霧氣纏在了半山腰,錦繡園的八角塔隱在霧中,油香果子的香味從窗外飄進來。甜醅,甜醅了……老買尖細的聲音也從窗外飄了進來。老買抬頭看我,我向他擺擺手,老買沖我笑笑,低頭又喊著甜醅了……我突然決定見見他,我覺得很有必要在亞蘭之前弄明白這個年輕人究竟要干什么?我給他打了電話,我說,現在,落落茶餐廳。聽得出來他有點兒慌亂,我不待他說完一句完整的話就掛了電話。

    落落在街亭路的拐角,是亞蘭的小姐妹開的一家做夜間生意的小店。那里原是供銷社的倉庫,廢棄了多年,突然新修了三排仿古的木質建筑,一個巨大的鐵質拱門上懸掛著由本縣最知名的書法家題寫的“關山文化園”的木質牌匾,而兩邊的墻上卻掛著魚目混雜的各色招牌,不乏書畫社、藝術交流中心,還有兩個全是生僻字的古玩店,另外還有幾家燒烤店、小酒吧,落落的小木頭牌子掛在一家書畫社的上面。我其實是故意刁難他,但又覺得無關緊要,想著他能從遙遠的柳州找到這兒,就一定能找到落落。

    我八點四十出門。向西是上班的方向,我昔日的同類們都已經坐在了辦公室里,有人埋頭寫材料,有人喝茶吃鍋盔,他們不是在討論國際局勢,就是在討論剛剛公示的提拔名單。而我偏偏向東,迎著輕淡的晨光,迎著已經遲到而又悠閑走著的熟人們走向了縣城的內部。內部是紅燈時橫穿馬路者,是早市還沒散盡的余暉,是長途車站的拉客者,是城管哇哩哇啦含混不清的怒吼,是超市店慶的促銷,是建筑工地的電機轟鳴,是蠻橫的城里老人和怯懦的鄉下小媳婦擦肩而過的眼神碰撞……我從他們身邊慢慢走過,我在想,這個年輕人真是瞎了狗眼。

    我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先我一步到了。他像一只失群的麻雀孤單地坐在最后一排院子中央的石凳上。石桌上放著一個碩大的藍色旅行包。他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黑色的沖鋒衣和藍色牛仔褲。單薄而不安,兩只手交在一起,大拇指急促地轉動著。他看見我,馬上站起來。他說,我是徐志遠。

    他伸過手來,我淡漠地握了一下,發現他滿手是汗。他有一個大鼻子,兩顆大門牙,雙眉之間有一豎道和我一樣的深溝,還有和我一樣的小眼睛,說話的時候滿臉通紅。他拿出手機看了大約一分鐘,又將手機放在石桌上。他應該是急于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道如何做開場白,臉反而更加紅了。我倒是不急于表態,抽了顆煙遞過去,他訕訕一笑,擺擺手,我就坐下自己抽起來。時間又顯得極為漫長,我望著他,想起我與他這般年紀的時候,見到生人也是這樣的局促,那時候我也不抽煙。直覺告訴我,我不喜歡這個年輕人。

    我覺得應該盡地主之誼啟發他一下。我說,早餐吃了老米家的鍋盔還是老馬家的羊肉泡,或者是老劉家的油香果子?徐志遠說,沒來得及呢。他猶豫了片刻接著說,大哥,我終于找到你了。他突然這么說的時候,太過激動,身子離開了石凳。我心里很是不悅,我被人叫了多年的于主任,他開始稱我于老師,我雖不適應,卻也覺得新鮮,但現在他又改了稱呼,我不喜歡被人這樣叫。

    我說,為什么?

    他說,呃——我只想找到你。

    我說,找到又能怎樣?

    他說,不一樣,怎么會不一樣呢!

    我說,什么不一樣?

    怎么會呢?怎么會和我預想的不一樣呢。他喃喃自語,搖著頭,眼睛看著腳下。

    那就說明找錯了。我吐了口氣。

    可他說,但現在我確定那個人就是你。

    哪個人?

    唔,我確定。徐志遠的眉頭緊鎖起來,鄭重而嚴肅。可隨即,他又自言自語道,但確實與我的想象不一樣啊。他雙手捂住臉,做了一個深呼吸。

    我有點后悔啟發了他。我們壓根不能在同一個層面上像正常人一樣交流,在我這個年紀,我已懶于做這樣艱澀的談話。

    我們加個微信吧,我發一些我的資料你看看。說著徐志遠就將手機伸過來。

    這時候我完全確定他就是一個外地推銷員。看了看他放置于另一張石凳上的旅行包,我想準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我做辦公室主任的那會兒時常有外地的年輕人躲開門衛的盤查混進來和我套近乎,他們的背包里總有我們想象不到的新產品,只要你不把他們往外轟,他們定會有讓大家購買的能力。

    什么東西?恍然間我覺得自己又是林業局的辦公室主任了,竟有點好奇。

    你掃我吧。他說的是微信。

    我覺得自己吃準了他的身份,想著加就加唄,大不了過后一刪了之。隨后他推過來一個關于他的新聞報道。是一家教培機構公眾號上的宣傳信息,時間顯示是三年前的內容。那時候他更年輕些,也比現在更加單薄一些,站在講臺上的樣子比下面坐著的學生更加稚嫩。信息對他的教學做了一個簡單而較全面的介紹,對他發明的螺旋式教學方法大加稱贊。他畫在黑板上的函數圖像歪歪扭扭,整個版面像他的人一樣有一種戲謔的潦草。他畢業于一所我個人認為特別棒的學校。這時候他已是有五年教齡的成熟教師了。而且還擔任了數學教研組長。最后一張圖片是他獲得的各種獎項,都是與教培機構有關的東西。我也有類似于這樣的一大堆獎狀,但當我離開崗位的時候,我才發現,那其實就是一堆廢紙。

    我承認他是一個十分優秀的年輕人,也確定他不是一個優秀的推銷員。

    徐志遠說,這是我自寫自編的一條信息,也是我在那兒的最后一節課。

    干不下去了?

    不,我就是在那一天才下定決心,我要去找一個與我冥冥相關的人。

    這很重要嗎?

    他并不回答我,沖我笑笑,隨后從旅行包里拿出一個文件夾遞給我。說你先看看。

    資料的題目是《關于鏡身的故事》。講一個叫帕克羅斯的美國社會學家在德克薩斯州進行田野調查的時候,發現當地的土著居民都相信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個與之匹配的前世或來生。有個叫沃克的年輕人根據族人的特定算法,用了十年時間周游世界,最后在津巴布韋找到了與他面貌極為接近的未來之身,那是一個與死神搏斗的老人,兩個人在病房里見了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老人用三天時間為沃克講述了他平凡而又精彩的一生,年過四十的沃克發現,老人的生命歷程與他已經經歷過的大致相似,他們都在幾乎同樣的年齡經過了基本接近的生命節點。沃克用十年時間尋找這位老人,而老人卻用了六年時間尋找他的親生母親,也是在病房里見了他母親最后一面。老人告誡沃克,在他四十歲之后的生命中,他有過兩次極為錯誤的抉擇,希望他能引以為戒。

    帕克羅斯后來在那里居住了下來,對他們這一族人跟蹤調查研究了十八年,而事實證明,沃克后來遇到了那位老人同樣的困境,他也謹記了老人的告誡,但在選擇的時候,他仍然選擇了同樣的錯誤,落入了與老人相似的窠臼。帕克羅斯晚年將他的研究結果整理成書稿,取名叫《鏡身》,但遺憾的是,書稿卻在一場大火中毀滅,帕克羅斯也在大火中身亡。他的女助手戴斯憑印象撰寫了關于鏡身的文章,但由于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撐,無法引起世人的關注,而沃克一族也不再接受外人對他們的跟蹤調查,使得這一現象成了人們想象的懸疑。

    帕克羅斯說,在我們漫長的一生中,兩個互為鏡身的人一定會時常產生心靈共鳴,從而相信另一個人是自己的過往或是未來。這毫無辦法,就像是先天注定的軌跡,難以改變。

    我覺得徐志遠太可笑了,我說,你竟然相信這樣的鬼話?我不管你信不信,但我不信。徐志遠說,你可能誤會了,以為這是虛幻,假象或是寄托,但這都是由算法決定的……我說,不管怎樣的算法,我都不信。我打斷了他的話。

    我覺得這一場鬧劇現在可以收場了,我站起來,打算離開。徐志遠這時候著急了,他抓住我的胳膊,帶著哭腔說,我有特別強烈的感受,就像沃克一樣,他的族人盡管也相信這個,但他們并不強烈,也不在意,而我在意,我無法控制尋找鏡身的意念。

    我笑著問,你覺得你是中國的沃克?

    我只是我自己。他說。

    你憑什么證明我就是你的鏡身?

    我的叔叔也有一套完備但沒經過證明的算法。

    你是為了證明那套算法?

    不不不,是為了安穩我的那種強烈的無人體會的嘈雜之感。怎么說呢,就像是磁場干擾,或是真空中的呼吸,或者就像千軍萬馬中的金戈相擊,我講不清,但我覺得你能理解我,對嗎?

    我從他焦急的眼神中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我雖然不能理解他口中的嘈雜之感,但我卻能理解他在精神層面的困厄——曾有一段時間,或者就是現在,我也被這種焦急困擾著,那種排山倒海般的壓抑常讓我無所適從,我曾給亞蘭講過,也給女兒講過,但她們都認為我是太閑了,閑得無憂無慮,閑得一無是處。尤其是亞蘭,她甚至覺得我這樣過日子簡直就是拉低了我們共同的生活水準,拉低了我們的社會地位。她們都企圖以占用我的時間來維持她們生活的意義。而這適得其反。我知道她們無法感同身受,也無法理解我的處境,可現在,我卻能理解徐志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心靈共鳴,但此刻我卻愿意坐下來聽聽他的故事。

    我一直長到十三歲的時候,才知道我不是媽媽親生的。那時候我已經在鎮上讀初中了。那一天剛下了一場雨,我帶著妹妹去貓娃山摘蘑菇,妹妹比我小一歲,但個頭卻比我高,平日里她一直讓我叫她姐姐。我倆常常為此拌嘴。我們很快就將兩個小背簍摘滿了,下山的時候妹妹非讓我給她摘一束花,我不小心就滾了下來,跌斷了左腿。妹妹抱著我嚎啕大哭。后來還是我安慰她才住了聲,她背著我從青石板上一階一階往下走,才說,將來你要給我做男人呢,若是殘廢了,我可怎么活。我被她的話驚得連疼痛都忘了,我說你胡說什么呀,我是你哥哥呢。妹妹說,我可沒胡說,你是爸爸從外面的醫院抱來的。我從她的背上掙脫下來,抓著她的領子問,誰說的?妹妹說,是爸爸媽媽夜間說話我聽到的。

    我如電擊一般癱倒在石板上,再也感覺不到一點兒疼痛。此后,不管爸爸媽媽對我多好,我都覺得我是個外人。我開始叛逆,就像爸爸說的,我就是一只養不順的白眼狼。我一直很孤獨,要不是妹妹陪著,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度過那段昏暗的少年時代。但我讀書很好,初中的時候就在鎮上的中學住校,自己做飯吃,每個周三,妹妹都來給我送一回干糧和菜。我們同學見到我妹妹的時候總開玩笑,說我的小媳婦來了,不管我怎么解釋,他們都不聽,后來我也懶得解釋,由著他們去了。我妹妹讀完小學就輟學了,她看起來比我們的同學都成熟一些,長得比我們班的女同學都俊,她來了就把我們宿舍六個人的飯全包了,將我們的床鋪疊得整整齊齊。

    我到縣城上高中,也是住校。妹妹去了深圳打工,她寫信給我,每封信里都把她的生活說得清清楚楚,有時候還會寄一張照片過來。我上高中的生活條件比初中的時候要更差一些,宿舍是之前的大教室隔開的,窗戶上的玻璃總會被縣城的學生打碎,夜間常有鎮上的混子踹門而入。那些狗娘養的,最壞的是會往我們做好的飯里灌沙子。那真是一段至暗的日子。

    妹妹三年沒回家,直到我考上大學的那個暑假,她才回來了一趟。她穿著一身月白的裙子,我在村口接她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美麗的女子就是我的妹妹。她仍然比我高出半個頭,盡管我看過她不少照片,但我真不能確信那就是她。她大大方方地過來抱了抱我,我聞到了再也不會忘記的少女的氣息,我沒出息地哭了。

    我對城市最早的記憶都源自妹妹,在那短暫的半個多月里,她傾盡所能將她見識到的外面的世界悉數說給我聽,包括她所有的照片,她都一一詳盡地給我講了,妹妹像個導師一樣,將我從長久的封閉和愚蠢中拔了出來,我喜歡看著她的眼睛聽她說話,喜歡湊近她聞獨屬于妹妹的特有氣息。

    我發現我愛上了她,現在看來,或許是崇拜、是仰慕,但那時候我控制不了自己。這讓我十分痛苦。多年來,我一直被妹妹說的那句魔咒禁錮著,但我始終心存排斥,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僭越,而那個暑假,我快要被逼瘋了。

    在我遠走城市上大學的前一個晚上,我終于問她,你真愿意嫁給我?她突然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但她笑著笑著就緊緊地抱住了我。她哭了,她說,我配不上你了。

    我的大學是妹妹供養的。她給的錢向來很富足,可到大學我就后悔了,后悔那天晚上問了她那句話。我找了新的女朋友,我不敢把這一切告訴她。

    大四那年的寒假,爸爸媽媽坐農用車去縣城,車翻了,他倆從山上滾了下去,等人們找到他們的時候,早就沒氣了。

    徐志遠神情黯然,咬了咬嘴唇。他的兩個大拇指急速地轉動著。他勾下頭停下了講述。

    我渾身起了一層冷汗,如果不是他講述中的某些情節有所出入,我幾乎就認為他在我身上做足了工夫——一些隱秘細小的、我從未對外人提及過的秘密,他都了如指掌,我覺得自己就像個透明人一樣擺在他面前,他講的其實就是我自己的經歷。我聽得心驚膽戰。區別就在于,徐志遠講的是他的妹妹,而我同樣經歷的對象卻是表妹。

    我的姑姑在生了兩個兒子后,姑父從蘇州的工廠抱養了表妹。我上高一那年的冬天,姑父患肝癌去世,第二年,姑姑又得了腦溢血突然離開了我們。表妹從此就生活在我們家。其余的故事,我和徐志遠幾乎同出一轍。最大的區分是我的父母直到近五年才先后過世。

    我一時搞不懂徐志遠所說的鏡身到底是真是假,但警惕性告訴我,不排除他對我做過詳細調查這種可能。我倒懷疑,他所說的某種算法是一種歪門邪道。

    妹妹成了我唯一的親人,徐志遠接著說,我的父母從未告知過我有關身世的真相。妹妹勸我考研,但我還是放棄了。我有愧于她,再不想讓她為我付出太多。畢業后我進了教培機構工作,薪資可觀,也先后有過兩個女朋友,但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我就打了退堂鼓。我連給妹妹打電話的勇氣都沒有,她也不主動聯系我,但我知道,她從沒找過男朋友。我們就像兩個仇人,既不溫順和解,又不猛烈對戰,可不管我做什么事,她的影子都好像在我眼前如影隨形,一言不發卻讓我畏首畏尾。

    她仍然單身?

    是的。

    你不知道怎么辦了?

    是的。

    你不愛她了?

    唔,不不不,她是我的妹妹。

    你覺得辜負了她?

    也許吧,我搞不懂。

    你希望她盡快結婚,你就能從中解脫了?

    唔,是的。

    你想找你的鏡身,想看看他怎么做這個選擇,對吧?

    唔,對。

    徐志遠第一次直視著我。

    你確定我就是那個與你冥冥相關的人?你確定你們那個算法就是正確的?或者說,你確定真有鏡身這回事?

    他的目光開始閃爍,但他還是固執地說,我確定。

    我說,你不確定。

    徐志遠打開他的背包,取出一個筆記本電腦,忙了一陣子,又拿出一個本子,在上面寫寫算算。我不知道他在算什么,但從他寫出的信息中大約可以看出時間、地點、天氣、環境等各種元素。

    我不知道該如何將我三十歲之后的故事告訴他,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他。我該怎么說呢?告訴他我是一個背叛者?或者告訴他,我為此背負了深重的心理負擔?而我知道,不管我怎樣說出真相,對他都于事無補。

    我在大學畢業后,進入弗如鎮中學教書,我在那個鎮上待了五年,我原以為我會一輩子待在那里。為了躲避父母催婚,我在縣城租了一間房子,周末和寒暑假我就住在縣城。我很少回家,我的父母也罵我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他們可能早已覺察到我和表妹的事,但他們堅決反對,他們說她不配我。他們早就忘了那些年里是表妹供養我上的大學。而重要的是,我和徐志遠一樣,我們都覺得她們是我們的妹妹而不能僭越。但我知道,徐志遠沒有說實話,在我們所處的真實環境中,我們都覺得那樣一個妹妹確實和我們不相匹配,但我們都把自己內心的自私隱藏了起來。

    我在縣城認識了亞蘭,并不是她的美貌超過了表妹,而是她和她的家庭所擁有的資源吸引了我。亞蘭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我認識她的時候他們還在清算婚姻的債務。我追求了她。他們離婚后我們很快就結婚了。這讓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以為我是第三者上位。而事實上,正是因為和亞蘭結婚我才很快就調到了縣城,進了林業局上班。我們結婚半年后,我才將結婚的事告訴了表妹。她倒是平靜得令我驚訝,但我隱隱覺得一定會有一些什么事將要發生。我女兒出生后不久,我們就收到了表妹的死訊。烏斯圖的警方告訴我們那確實是一場意外,一輛疾馳的煤車將她卷進了輪子下。三年后,我的岳父死于腦梗,那時候他剛剛以代局長的身份管理著一個上百人的單位還不到半年,升任一把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可惜他命不好,他的死,到現在仍然是我們這個地方政界的一項重要談資。從此,我就在林業局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一直坐到了賦閑在家。

    這十七年里,我的生活毫無波瀾,像極了這座小城的靜默,我們在一些日常的瑣碎里消磨了我們最為重要的年華。但這么多年,表妹的身影一直緊隨著我,在我和亞蘭擁抱的時候出現,在我和女兒做游戲的時候出現,在我醉酒、走路、打牌、睡覺的時候冷不丁地出現,這種干擾讓我變得既溫順又暴戾,既謙謹又粗魯,溫順和謙謹是在亞蘭和單位的同事、好朋友面前,而暴戾和粗魯則都統統撒給我的父母和別的親人,我成了一個完全兩面的人,及至到現在,我已經無法將我的分裂合二為一,可我又多么想合二為一啊。

    ……80%,徐志遠說,相似度是80%,我確定你就是我的鏡身。他將電腦推給我,我看見了一幅類似于心電圖一樣的畫面,確實是80%。徐志遠說,根據叔叔對鏡身的理解,兩個互為鏡身的人,生命中重要的節點不一定就發生在恰好的年齡段上,這么說吧,你四十歲時發生的事或許會在我二十歲的時候出現,而我二十歲時發生的事或許直到你死亡的那天才會發生。也就是說,在我們兩個完整的生命歷程中,我們所有的經歷只有時間的交錯,而故事的面貌不會發生大的改變。事件細節的出入只是生活環境不同而造成的。

    一定是我?

    對,不會錯。

    那又怎么樣呢?我知道,即使我們弄明白了鏡身,或者相信了鏡身,可又能怎么辦呢?就像我和徐志遠,我們其實真的無法相互幫助。我說,我不信。

    徐志遠說,現在不管你信不信,都不影響算法的結論。

    狗屁算法。我被他惹惱了,我說,你知道嗎,年輕人,我討厭你這個家伙。

    那你討厭的就是三十歲的你,徐志遠說,我也不喜歡你,我討厭十多年后變成你這個樣子。

    我說,我不會是你,你也不會是我。

    我也希望是這樣,徐志遠說,但事實證明,我終將會變成現在的你。貌似和善,卻又沖動易怒,傲慢無禮又多疑成性,你自己肯定也不喜歡現在的你,你討厭你自己。

    我無力辯駁,怒氣憋在胸腔里卻無法釋放出來,就像面對亞蘭,我把自己最壞的一面都隱藏了起來,這種隱忍又成了一塊壓在我心里的石頭,讓我看不見我。而十多年前,我也像徐志遠一樣有自己的堅硬和銳利,可生活抹去了一切,我成了生活的局外人,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徐志遠說。我望著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但他卻接著說,其實不是為了驗證算法,盡管尋找鏡身的意念強烈到我無法控制的地步,但確定鏡身不是我的目的,我就是想看一看,我的鏡身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會有一個什么樣的未來?現在我看到了“枯死之身”,但我不愿意多年后變成你這個樣子,我要打破這種窠臼,我要摧毀嚴絲合縫的算法,我要讓我的叔叔和族人們相信,兩個互為鏡身的人,完全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而改變命運的軌跡,所以,你明白嗎,當你試著改變自己的時候,其實就是在改變我,而我所有的努力,都會成為改變你的動力,我覺得這才是鏡身的真意。

    我送他離開的時候,陽光灑滿了百草山,也灑滿了文化園,照在徐志遠的眼上,我從徐志遠的目光中看不見我昔日的樣子,此刻,他擁有著獨屬于他的年輕的氣息,我想,我確實應該為我,或者為我們的未來做一點什么了。

    楊逍,本名楊來江,生于20世紀80年代,甘肅張家川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首屆山東文學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第五屆、第八屆黃河文學獎,第二屆紅豆文學獎,第二屆麥積山文藝獎,第二十六屆梁斌文學獎,第九屆華語原創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出版小說集《天黑請回家》等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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