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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4年第7期|徐魯:山河兒女好看時(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4年第7期 | 徐魯  2024年08月05日08:16

    徐魯,詩人、散文家、兒童文學作家。一九六二年出生于山東膠東半島,一九九二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系中國作家協會第九、第十屆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第五、第六屆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現任湖北省中華文化促進會副主席。已出版詩集《我們這個年紀的夢》《鄉愁與戀歌——徐魯詩選》,長篇小說《羅布泊的孩子》《追尋》《天狼星下》《遠山燈火》,散文集《蘆花如雪雁聲寒——徐魯散文選》《奔騰的春溪》,長篇紀實文學《萬家燈火》《此生屬于祖國:功勛科學家黃旭華的故事》《駝鈴與帆影——絲綢之路的故事》,評論集《三百年的美麗與童真——徐魯兒童文學論集》,圖畫書《我的祖國》《紅色油紙傘》《冬夜說書人》,以及《徐魯文學選集》《徐魯作品精選·童詩卷》等。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國家圖書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屈原文藝獎、冰心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冰心兒童圖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等。作品被譯為俄、英、法、意、西、韓、日、瑞典等語種。

    山河兒女好看時(節選)

    徐 魯

    翠云嫂和采茶戲

    楠竹長在朝陽的山隈,水柳長在濕潤的河畔。有雨霧、有日光的山崖下,哪有長不好的茶樹和開不好的二月蘭?伴著山崖的云霧,伴著青翠的茶園,唱著清新的山歌,聽著采茶戲長大的細哥和細妹子,哪有長得不好看的?

    采春茶的日子里,茶山上,茶園里,到處都是春工忙忙的景象。早飯時分,一眼能從街頭望到街尾的小街上,聚起了全塆子準備下水田和上茶山的人們。伴著一陣陣爽朗的笑語,駐村書記從楓林鎮上請過來、幫著塆子開園采茶的小嫂子們,個個像仙姑下凡一樣,駕著淡淡的晨霧,裊裊娜娜,絡繹出現在塆前和街頭。

    “噫!好矣,好矣哉!”

    看著塆子里突然出現這么多“仙姑”,曬日頭的老爹情不自禁地發出了幕阜山區一些塆子里至今依然保存著的文言嘆詞。

    有一位老爹,歡喜得忍不住,咧著缺了門牙的大嘴,朝騎著自行車趕過來的駐村書記韓燕來喊道:“燕來喲,你請來的茶姑,怕盡是挑長得好看的要,不好看的不要咯!”

    “是的喲,怕是全楓林鎮的‘仙女’‘仙姑’,都叫你給請來咯!”

    青青的茶園,從農家的屋后,從山腳下,一圈一圈地往山高頭環繞,形成一層一層茶梯,一直環繞到最高處的山包和崖尖。早春時節的茶山,越往上去,越是云霧繚繞,一圈圈、一團團、一朵朵、一層層,滿山滿崖,青翠欲滴。有經驗的種茶人都懂得,山崖越高,云霧越多,想要日光就有日光,想要雨露就有雨露。

    春分、清明、谷雨,這三個節氣的時日里,是采春茶的“黃金期”。幕阜山區把開園第一天掐下來的頭道春茶,叫作“跑芽尖”。跑芽尖最好是采“一葉一槍”的,“兩葉一槍”的當然也不放。這里的“槍”,指的就是茶樹上的春芽尖尖。所以這里采茶,講究的是“春龍抬頭,流泉飛霞;青茶數叢,只取一芽”。

    “只取一芽”,有點過于“奢侈”了吧?不單單是在幕阜山區,全國各地采春茶,好像都特別看重這頭一道“春芽”。光看人們給這春芽起的名字:龍芽、雀舌、雪芽、銀毫、毛尖、玉露……那么嬌美,又那么生動形象,反正是怎么美、怎么嬌嫩就怎么叫吧。

    晨霧繚繞的茶園深處,層層茶梯和綠崖之間,點綴著“跑芽尖”的茶姑們桃紅色、粉紅色和淡綠色的頭巾和春衫。

    老一輩幕阜山人,還把茶姑們“跑芽尖”的靈巧手指,形象地稱為“野雞啄”。可不是嘛,一雙雙輕盈靈巧的手,不正像野雉點頭一樣,不停地啄著、掐著整座翠色欲滴的茶園和茶山嘛。清明前后、谷雨時節的青茶,你越掐,它們越是長得豐盈、長得旺。

    這會兒,也許是采茶采得有點熱了,有的茶姑脫下了當工作服用的罩褂,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毛衫或春衫。不用說,一副副姣好的身材,更加顯得凸凹有致,看上去要多俊俏有多俊俏。

    就在這時,從茶園深處笑吟吟走過來一個“仙女”,利索地把摘得滿滿的一簍青茶,倒進了擺在茶園邊的籮筐挑擔里,然后徑直走到我的面前,笑著問道:“細叔,你還認得我不咯?”

    這里的年輕人,喜歡把年紀不算太老又有一定輩分的人,親切地稱為細叔、細伯、細爹、細嬸,年紀再老一些的,就稱大爹、細婆。外地人稱呼“老爹”,也屬尊稱。

    “你是……”我愣了一下,細細打量著突然站在面前的仙女,有點茫然地說,“你是……我不太認得出了。”

    “那你還記得我阿媽不咯?我家在東春塆子那邊,我阿媽叫柯翠云。”

    聽到“柯翠云”這個名字,我頓時驚喜地說道:“哦,翠云嫂啊,當然記得,記得的。你……你不會是小玉吧?”

    “正是我呀,細叔,原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呀!”

    站在我面前的小玉,穿著一件淺綠色的春衫,襯托出秀美而標致的身材;笑吟吟的神態、明亮的眸子,讓本來就姣好的面容更顯出幾分嬌媚。要不是她跑過來“自報家門”,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就是當年那個還沒有完全“長開”的小姑娘。

    那些年里,翠云嫂是東春塆子采茶戲小劇團的主角,小玉總是跟著翠云嫂跑跑龍套,偶爾扮演一下《秦香蓮》里的“冬哥”一類的童子角色。

    “哎呀小玉,真沒想到,能在這茶園里遇見你哪!”我驚喜地說,“你阿媽可是方圓幾十里以內沒人不曉得的大美人兒,沒想到你比當年的翠云嫂還要美哪!”

    “細叔過獎啦。”小玉略帶羞赧,掩嘴說道,“剛才在山腳下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好眼熟,沒想到真是你喲!”

    “哎呀,果然是‘好篾匠出在東坡山,好堂客出在東春塆’。從東春塆這個綠山窩出來的細妹子,名不虛傳,個個都是美人坯子!”我問道,“對了小玉,你阿媽現在還在唱采茶戲不?”

    “早就不唱了,在家當高婆(外婆),給我帶細伢崽咯。”

    “不唱了?那么好的嗓子和扮相,怎么不唱了?”

    “塆子里留不住年輕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小劇團很快就散了伙,我阿媽傷透了心,就再也沒有演戲了。”

    聽小玉這么一說,我明白了幾分,趕忙看了一眼站在我身邊的韓燕來,說:“看看吧,你這個駐村書記,任重道遠哪!”

    韓燕來是一位轉業軍人,正帶著駐村工作隊的一幫年輕人,在楓林鎮下面各個塆子里跑前跑后,每天忙得很,今天他是特意抽出半天時間,陪我來茶山“采采風”的。對我來說,重返幕阜山,也是“故地重游”。

    我大學畢業那會兒,分配到了湘鄂贛交界的幕阜山區工作,在鄂南的陽新縣人民文化館從事群眾文化輔導工作。當時,這種身份就叫“文化輔導干部”。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深入幕阜山中的窮鄉僻壤,去搜集民間故事、歌謠和小戲唱本。我自己形容說,這就跟當年的格林兄弟深入德國偏遠的鄉村,去收集民間童話故事一樣。

    那時我也常給鄉鎮文化站和一些唱采茶戲的小劇團修改一下戲本。缺人手的時候,也幫他們搭戲臺、寫寫幻燈字幕、拉拉幕布甚至化化妝什么的。遇到“三夏”和“雙搶”的農忙時節,就要挽起褲管,下田幫著割稻、栽薯秧、運送秧苗,等等。這是真正的“深扎”,也是完全意義上的“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

    那時候,幕阜山區一些偏遠的山塆還沒有通上電,需要走夜路時,老房東就會舉著松明子或點上罩子燈,給我們引路和照明。在幕阜山區的崇山峻嶺間走村串戶、搜集民間故事和戲本的那些年,是我迄今為止最接地氣的一段生活。饑了餓了,走進任何一戶人家,都能吃到熱騰騰的、散發著柴火氣息的臘肉鍋巴飯。渴了乏了,就猛喝一頓山泉水。翻山越嶺走累了,呼嘯的山風為我擦拭汗水。不用說,那時候我對這一帶的一些采茶戲小劇團,都十分熟悉。

    韓燕來當然明白我說的是什么意思,就對小玉說:“別說泄氣話,你回去告訴翠云嫂,采茶戲是我們家鄉的魂,還是要唱的。”

    “我阿媽說,她和春娥細嬸都老了,嗓子也倒了,想唱也唱不了了。”小玉噘著小嘴說。

    “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嘛。”韓燕來故意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唱不了小旦,就唱老旦嘛。看哪天有時間,我非去給你阿媽好好上一趟‘思想課’不可。”

    “這樣的話,我也沒跟她少說。”小玉望著韓燕來,好像在談什么條件,認真地說道,“我阿媽說了,除非你把肖冬云,還有打鼓佬那些人都給找回來。”

    “找,是得找回來的,戲臺子也得重新搭起來。可你們也得給我點時間咯!”韓燕來求救般地笑笑說,“我不是正在想辦法說服肖冬云,請她回到家鄉嗎?回去跟你阿媽講,戲臺子,我一定給你們重新搭起來!”

    當年,年輕的肖冬云是這一帶十分搶手的采茶戲導演,采茶戲團陸續解散了,肖冬云一賭氣到南方打工去了,再也不肯回來。

    “要真有這一天,那我阿媽就是枯木逢春咯!”小玉說,“細叔,中午你跟燕來哥一起來我家吃飯呀,我阿媽時常念叨你哪。”

    “是啊是啊,是應該去看看翠云嫂的,那些年里,真沒少吃你阿媽做的腌藠頭和鍋巴飯哪。”

    “那你趕緊來吧,我阿媽見到你,不曉得會有多歡喜,就這么說定了喲!”小玉說著,又跑向茶梯深處去了。

    在我的印象里,幕阜山鄉親們愛看家鄉的采茶戲,除了有接受道德教化和審美享受的成分,有的采茶戲故事里,也確實包含著“化育人心”的主題,但更多時候,鄉親們圖的就是一個“鬧熱”。這里的方言,把“熱鬧”叫作“鬧熱”。也正因為這樣,小劇團里的演員們在臺上演戲,打鼓佬在臺邊打鑼鼓,常常是率性而為,戲里戲外,任意出入,并不太去講究合不合“規矩”。

    我特別記得,有一次,翠云嫂她們用采茶戲排演了現代京劇《沙家浜》。翠云嫂是唱青衣的,阿慶嫂一角非她莫屬。戲臺搭在一個打谷場上,附近塆子的鄉親們扶老攜幼,像過節一樣,都趕來看戲,大人和細伢子坐滿了谷場。

    可是天公不太作美,戲才唱了一半,遠處就有烏云聚集和翻卷過來,好像要落雨的樣子。演到《授計》時,翠云嫂在臺上剛剛唱道:“風聲緊雨意濃天低云暗,不由人一陣陣坐立不安……”突然,雨點啪嗒啪嗒地真的落了下來,臺下的人們,少不了要慌里慌張地趕著去收拾曬場上的東西。

    翠云嫂倒是不慌,只是朝臺邊的鑼鼓樂隊示意了一下,鑼鼓樂隊馬上停了下來。這時,翠云嫂站在臺上朝臺下喊道:“小玉吔,你快回家,把曬的被子收回去!”

    正在幕布后面候場的“沙奶奶”,是春娥嬸飾演的,這時也趕緊掀開幕布探出頭來,朝著臺下喊她的幺兒:“細崽吔,快去喊你細爹幫忙,把曬場上的玉蘆收回去咯!”

    就這樣,臺上臺下互動了好幾分鐘。有人往家里跑,去收東西;也有人匆匆拿來斗笠和蓑衣,讓老人和細伢子戴上、披上。一出戲才唱了一半,哪有不接著唱下去的道理?有經驗的老人仰頭看了看天象,心里有數了,就仍然穩穩地坐在臺下,繼續看戲,頗有幾分“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心理素質。

    果然,臺下的事情吩咐完了,“沙奶奶”趕緊退回幕布后面,繼續候場,“阿慶嫂”朝臺邊的打鼓佬們一招手,樂隊接著剛才的段落重新演奏起來,仿佛什么事也不曾發生過一樣。

    翠云嫂接著演唱:“……親人們糧缺藥盡消息又斷,蘆蕩內怎禁得浪激水淹!他們是革命的寶貴財產,十八個人和我們骨肉相連……”

    雨,一陣子就過去了。谷場上的天空,重歸晴朗。

    渡口和茶亭

    孫犁在《山地回憶》里寫到,在太行山區打游擊的年月,在一個熟悉的小村外的小河邊,他和一個洗菜的小姑娘相遇的故事。其中有個細節:在河邊洗菜的小女孩端著菜走了,“我在河邊上洗了臉。我看了看我那只穿著一雙‘踢倒山’的鞋子,凍得發黑的腳,一時覺得我對于面前這山,這水,這沙灘,永遠不能分離了”。這樣的細節和感情,顯然來自作者真切的經歷與體驗。

    我對于幕阜山區的感情,也是如此。暌違多年之后,當我重新站在富水河畔,看著暮色里的楓林渡口、茶亭,還有遠處的山嶺、田畈和一座座燈火初上的小塆,那一瞬間,我的心里也涌上了與孫犁相似的感受:這些都像是我的故園一樣,分別得再久,也永遠不會失卻和淡去那份溫暖、親切的感覺。我甚至感到,我和這里的一切,也是永遠不能分離了!

    在幕阜山區,人們往往喜歡就地取材,像遠古的祖先一樣,在一些不太深的河水中放置一些石頭,形成一條堤梁式的“石橋”。行人踩著石頭,躡步而行,最終跨過或深或淺的水流。古人把這些放在水流中渡人過河的石頭,稱為“黿鼉”(讀作yuán tuó)。黿鼉本是一種特別巨大的龜,幕阜山區稱為“豬婆龍”。在水流或淺灘中放置的石磴和大石頭,遠遠望去,確實就像一個個露在水面的巨大龜背。

    幕阜山區也把這種大石頭叫作“圓坨坨”。單從讀音上說,跟古人的叫法是一致的。這便是最原始的天然橋了。彎彎曲曲的富水河上有多少座簡易的石橋,又有多少個渡口,有多少撐渡的人,可能誰也說不清楚。

    楓林鎮下面有個小塆,在富水河邊。這里有個古渡,名叫楓林渡。楓林渡口的阿通伯家,是當年肖冬云帶我下鄉時的“老堡壘戶”,我們每次下鄉到這一帶,都住在這位老房東家里。

    阿通伯和阿通嬸家里有兩個漂亮的女兒,大女兒叫阿香,二女兒叫阿秀。樸實能干的阿香,幾乎天天都在幫著阿爸撐渡。日子久了,塆子里的鄉親和來這里過渡的人,都稱呼她“撐渡的阿香”。

    漸漸地,阿通伯年紀大了,退出了撐渡的歷史舞臺,年輕的細妹子阿香成了楓林渡的主角。

    楓林渡,只是一個小小的渡口,但有了這個小渡口和一只小渡船,遠的且不說,要去楓林鎮和縣城的人,要進山里拖毛竹和放簰的“山里客”們,還有要去楓林鎮上賣貨的鄉親,要到對岸的小學和鎮上的中學念書的學生伢子,就都有了一條方便的近路。

    “莫要急,莫要慌,趕得上的咯!”

    這是當年阿香的一句口頭禪。那些急著要過河趕路的人,只要看到阿香滿臉的笑意,聽到她這句輕柔的、安撫大家的話,心里再焦躁,也會馬上安靜下來。

    遠遠近近的鄉親們,沒有誰不知道楓林渡口“撐渡的阿香”。搭過阿香渡船的人也都曉得,每天早晚和晌午頭,過河的人較多的時候,很少有人在她手上耽誤過工夫。只要小船一解纜繩,阿香的竹篙用力一撐,小船就會滴溜溜地快速離開渡口,穩穩地駛過河心。這小小的渡口、小小的渡船,就像是土地與土地之間的紐扣,是河流與道路的延伸,是渡河者和進山客們揮手告別的地方。

    欸乃一聲山水綠。三十多年后,我又來到熟悉的楓林渡口。

    淡淡的白霧里,阿香,還有大黃和渡船,已經等在渡口了。看見我,阿香歡喜得不得了,俊俏的眉眼里盡是笑意。

    “徐老師,多少年沒見了呀,真沒想到,剛剛開春,一陣南風把你這貴人給送來了。”

    “你好啊,阿香,樣子一點沒變呢,比以前更漂亮啦!”除了身材稍微比做姑娘時變得豐腴了一點,阿香的眼角眉梢依然是留在我記憶里的樣子,看上去依然像一株三月里的映山紅。

    “哪里哪里,你還是愛取笑我。”阿香嬌嗔地掩嘴一笑,說,“上回你見到的還是個細妹子,現在已是細妹子的媽啦。”

    “徐老師這次回來,可得在楓林鎮多住上幾天咯!”阿香撐住小船,讓我們一一坐穩當。小船在薄薄的晨霧里穿行,向對岸駛去。不一會兒,小船就蕩著淺淺的波紋,到了對岸渡口。阿香插篙、下船、系纜,一連串麻利的動作,仍似當年。

    但這情景,與我那時候坐在她的小船上,望著她濕漉漉的頭發,望著她黑亮的發辮,望著她瘦小單薄的身影,在這條河上飄動的樣子,又是那么的不同了。

    “以前我住在你們家,聽阿通伯講過,老一輩人為楓林渡立下了一些規矩,這些規矩今天還有用嗎?”

    “徐老師好記性。好規矩,永遠也不能改、不能丟的。不過,有的是舊年月里出土的老章程咯,放在今天就不能作數了。”

    “哦?你說說看。”

    “也不曉得是哪一輩的先人定下來的,連塆子里最老的六太公也講不清楚了,反正我記得從我阿公那輩起,楓林渡就有個規矩,本塆子的人、鄰近塆子的人、從本塆子嫁出去的細妹子、同本塆子的人沾親帶故的人,過渡都不用給半分錢。”

    “那這個渡口,每天就收不到幾塊錢啦?”

    “本來就沒指望收到錢。每次過了河,能夠給個五塊十塊的,也就一些進山收貨的山里客,還有進山推銷商品的小販了。有了這點錢,兩個茶亭里的茶水供應,就算不用自己往外掏了。”

    “哦,我明白了,渡口兩頭,涼亭里的茶水,都是你家供應的?”

    “要不怎么能叫‘義渡’呢?這也是老一輩傳下來的。我家阿婆她老人家在世時,一到三伏天,每日還會煮一大鍋子酸梅湯,擺在茶亭里,給路人解渴解乏,分文不收。”

    這時候,薄薄的暮色輕悄悄地從小路那邊,從小河對岸,從遠處的田畈,無聲地升起,慢慢朝茶亭這邊圍攏過來。

    “這個茶亭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變。”我仔細地觀看著茶亭的每根楠竹柱子,好像要尋找和辨認,有一次我和肖冬云坐在這里休憩時,刻下的幾個字跡還在不在。

    當然沒有找到。這些年來,也許,茶亭柱子已經換過幾次了吧。不過,這一瞬間,我覺得與眼前的這條河邊、這個渡口,還有遠處的山嶺、田畈和一座座山塆……雖然分別得夠久了,卻依然不曾淡去留在我心中的那些溫暖、親切的感情。

    在幕阜山區的渡口邊、山腳下、村塆外的路口上,不時地能見到一些小小的茶亭。鄉親們也喜歡叫它涼亭。

    亭子一般都比較簡易,有的四周是用粗壯的楠竹搭起柱子,頂棚用細小的雷竹和芭茅編織成亭蓋,合著毛氈搭蓋而成;稍加講究一點的茶亭,為了防止竹木腐朽,撐起頂棚的柱子都是石柱,頂棚上的瓦是鄉間土窯里燒出的黃泥瓦,蒼蒼黑黑的,敷上去,雨水和陽光漏不到亭子里,倒是亭子頂蓋上的瓦縫里,一年年會長出不少有著頑強生命力的瓦松和野草。

    有了這樣一個小小亭子,無論是進山客、打柴的、掮著毛竹從山道上走來的老人,還是從外地來的貨郎擔、過路人、等待過河的販魚郎,走過了五里十里,辛勞的人們累了、渴了,就會在此暫且小歇。亭子四周,擱著一片挑子和竹器擔子什么的。三個五個的,雖然素不相識,卻也好像一次小小的聚會,各自談論著近來的喜怒哀樂和聽到的新鮮事。

    茶亭的一角,放著一口大缸,大缸里面每天都會盛著新燒的茶水。喝水的器具,不過是三四只裝有長柄的竹舀子,放在缸子上面竹簾蓋子上,誰想喝,就自己去舀一舀子,喝完了,再把竹舀放回原處。肯在茶亭里坐下來歇歇腳的人,有誰不是勤扒苦做的辛勞者?所以,大缸里的茶水,只要能解渴解乏,就是好茶水,誰還會去在乎和講究別的呢?

    如果你想多聽上幾個鄉間故事和笑話,那就在這樣的茶亭里多坐幾個時辰好了。在這些引車賣漿、南來北往的勞動者的說說笑笑之間,也許,總會有幾個故事和笑話是適合你聽的,聽了之后就再也不會忘記的吧。兩三個故事和笑話之后,歇腳的行人又有了渾身的力氣和對明天的信心,然后再交流一下各自的方向,挑起擔子、挑子,繼續上路、趕路去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茶亭里的聚會,一天到晚。

    小小的茶亭,它給人們送來了清涼和潤澤,也在人們心頭留下了淡淡的鄉思和鄉愁。

    擺在茶亭一角的那個大缸里的茶水,每天是誰燒的?是誰挑來換上的呢?別的茶亭我不知道,反正楓林渡這個涼亭里的茶水,當年都是由阿通伯一家每天燒好、送來、更換的。阿通伯年紀大了,想必又是由阿香或阿秀接著燒好、送來、更換的。茶亭里的茶水,早就成了與楓林渡口和小小渡船密不可分的組成部分。

    “楓林鎮周邊這些個塆子,都是這個樣,民風好得沒話講咯。所以,我阿爸總是跟我們講,擺渡送人過河,渡人渡己,千萬莫想著去掙那幾塊撐船錢。我家老人一輩輩的、上百年傳下來的好傳統,哪能毀在我們這代人手上?”

    “阿香,你阿爸親手把你培養成了一個合格的擺渡人,不容易吧?一定沒少吃苦頭吧?”

    “那還用說?撐船送渡,風波上面來來去去,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責任重大,所以,阿爸像師傅帶徒弟一樣,一直把我帶到出師了,他才放手。”阿香笑笑說,“小時候體格弱,沒力氣,學著撐了幾年船后,力氣和經驗都夠了,阿爸也放心了,就把渡船和船篙正式交給了我。阿爸說,做事不過細、急躁性子、不能下猛吃苦的人,是接不住這根船篙子的!”

    “燕來一接到我,就跟我講了,說你阿香撐渡這些年,鄉親們沒有不夸你的,說你的耳朵靈、眼睛尖,從來沒讓人誤過船。”

    “誤過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阿香說,“再靈的耳朵、再尖的眼,也比不過霧天里的一盞燈。常在夜分里過河的鄉親,現在都習慣了隨身帶著一盞小一點的應急照明燈,要過河的時候,打兩下亮子就行了。”

    “那你晚上不休息?亮子一閃你都能看見?”

    “也許是……”阿香笑了笑,好像是半開玩笑地說,“也許是撐渡的日子久了,心里也像是有了一盞燈,只要岸上一有人招呼,心里那盞燈也就亮了。夜分要急著過河的人,都是有急事的,不是要去醫院的,就是要去趕船、趕早班火車的,所以耽誤不得。”

    從阿香口里我才知道,她剛跟著阿爸學撐渡那幾年,也不是能隨叫隨到的。阿爸怕誤了人家的急事,就特意朝著河面和渡口的方向,開了扇小窗戶,只要一看見對岸有亮子晃動,就趕緊去提燈撐船。后來慢慢地就習慣了,不論是日分夜分還是刮風下雨天,總覺得有什么聲音從遠處傳來,搞得有點神經衰弱了似的。只要對岸一有人影和燈光在晃動,馬上就會感覺到,哪怕睡著的時候也會驚醒……

    “撐船過河,總歸是在風波里出沒,就沒有過危險的時候?”我想起阿通伯說過的話,便問阿香。

    “哪能沒有?多加小心就是咯,‘小心駛得萬年船’嘛!”阿香說,“前年就有個夜分里,起了風,對岸有燈光不停地搖晃。我趕緊撐船過去,一看,是鎮子上衛生院里的接生護士小柳。這么晚了,她這是要上哪兒去?小柳說,月朗村那邊有個產婦,生伢崽的日子突然提前了,山路濕滑,來不及送到衛生院,情況很急。你想想,人命關天的事,能不緊急嗎?那天也真是不巧,落了一夜分的雨,河水也漲了。我和小柳一合計,覺得還是順著河流往下走,在下游的一個渡口上岸,路更近些。小柳說,只要能快,走哪條路都行。這樣我就不管風大雨大了,拼了命往下游撐去。靠了岸,系好了船,我怕小柳不認得路,就幫她背著醫箱,一直把她送到了月朗。那戶人家的主人,早就打著燈籠等在村口了。還好,小伢崽順利地接生下來了。我和小柳渾身都是透濕透濕的,也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都有吧。天快亮了,再去撐船時,卻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船了。”

    “是給漲起的水淹沒了嗎?”

    “不是,怪我當時慌里慌張的,只想著趕緊去救人,估計是繩子沒系牢,小船被風刮跑了,刮到下游去了,差點就刮到了富池口。第二天,還是阿爸順著河岸一路找下去,才在一個埠頭找到了,幸好是被一條大船擋下了。”

    是呀,一葉小舟,從這岸到那岸,還真不是風平浪靜那么簡單呢。我默默地想,到底是誰傳下的這渡人過河、照人前行的行業呢?在阿香的渡船上,在她的心上,一定是掛著那么一盞明亮的燈,風雪雨霧,都吹不滅它。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