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4年第7期|繆祥濤: 饞燈
繆祥濤,云南宣威人,云南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詩刊》《天涯》《邊疆文學》《陽光》《詩潮》《滇池》《詩選刊》等。主張文字就該替生活說話,認為自己是嵌在烏蒙山上的一枚錯別字。
一
太陽都照到屁股了,徐洋還不打算醒來。他總有做不完的夢,白天用睡眠做,晚上睜著眼睛做。他認為夢在夜里更具有現實性,夢的樣子充滿誘惑,不斷帶給他歡喜和新鮮,使他鐘愛著夜幕下的陽臺。坐在那里,明亮的事物更加鮮活和具體。那些在白天說不出口的話,他要對月光講,也對窗戶講,一夜一夜的講,不動聲色的講,講到動情處,月光與燈光交匯在一起,夢就會生動起來。游魚溜進發光的窗戶,上演著記憶的殘片,游魚作為曲線優美的主角在熒幕里演繹著妖嬈的舊電影,那種畫面太多情了,讓他充滿幻想,甚至他的身體也會發出反應,這種反應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的。總之他很享受這種燈光與月光交織的愉悅,盡管他對光所投放在窗戶的影像早已沒有了擁有權。但中間站著一盞該死的路燈,該死的路燈太礙眼了,讓他的眼睛失去了想象。
然而,夢做多了難免會背離理想,甚至讓他感到不安和膽寒。夜前,他在夢中跟不速之客對話,一個年輕的小警官像尊神一樣杵著他,讓他接受一場奇怪的審問。神有很多種,小警官屬于怒目圓睜的金剛,金剛有了解眾生的權利,問他為什么要著迷月光和燈光的眼睛?他說他喜歡一切在黑暗中發光的事物,發光的事物不僅能照亮黑夜,還能生出爛漫的氣息,包括該死的路燈在夜幕下開花,也會引來很多飛蛾和蟲子,它們在花間飛舞,私語,交配,毫無顧忌的探尋著暗夜里該有的歡樂。
金剛還有掌管和守護眾生的責任,繼續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女子?跟那個女子是什么關系?
他覺得神管得太寬了,他不是什么問題都愿意回答。不過,夢中的女子給他熟悉又陌生的錯覺,一個賊靚的玲瓏胚子,一張無與倫比的臉,誰也不能描述清楚她的五官。他想這便是夢該有的樣子。他開始想象一些鮮活的畫面,一個女子出現在夢里,總該發生點美好的時光。然而想要的場景并沒有出現,只是那個女子就在他前面吹著媚惑的風。他經常拜倒在這樣的風里,拼了命追,可看似一直近在咫尺,卻任他怎么努力也追不上,夢里千年,也只是春風吹。后來,風停了,停在他對面,中間隔著一條二十米寬的江流,這使他覺得就要追上了,他要游到對岸去。然而,二十米的距離終究成了夢的障礙。他仔細打量著江面,并開始試探性的邁出一小步,可那一秒他發現那分明又不是江,而是一條街。他覺得這很好,街道的實在比江水的湍急讓他感到更加興奮,可是只要再多邁出去一步,平整的混凝土又成了江流,又成了波濤洶涌的洪水,夢又陷入了沒有一丁點可靠性的窘境。然而他不管了,就算是山洪暴發也阻擋不了夢該有的優雅。只是偏偏金剛要拽著他不讓他過去,還要審問他有沒有跟她發生過關系?他覺得金剛的話可笑至極,他何曾追上過她?關系又從何談起?他就這樣在金剛和江水之間掙扎著,一晃七年過去了,還是在江的另一面。他覺得這個夢太久了,讓他心力交瘁,肝膽俱裂??咕艿谋灸鼙泸屖顾鷫趑|對抗起來,他要掙脫夢境,逃離神的審問,逃離夢的虛幻。
顯然,他的意識在睡夢中保持著清醒。而這一秒他真的聽見了敲門聲,有人進屋來向孩子詢問他的去處。緩過神來,他嗖的蹬開被子風一樣跑到客廳,擦了擦金剛在夢里給他額頭制造出來的汗珠,又揉了揉眼睛,確認出肉體已經從夢境中蘇醒了過來。兩張鐵一樣的面孔立在他面前,正午的陽光從窗戶直直照在鐵的表情上,一時間讓他的視覺分不清善惡和黑白,畢竟他眼里住著太多沉醉的畫面。好在他能確認出其中一位,小王警校畢業就分到了這里,他們是認識的。不過,他并不喜歡跟警察有太多的接觸,跟警察打交道就不是一件吉利的事。
他的口齒還深陷在若有所思中,小王便打起詐和似笑非笑的說,老實交代,昨晚到哪干壞事去了?大中午還在睡覺,我們就是逮你來的。那一刻,他只是覺得現實和夢境有著某種奇妙的聯系,所有的金剛都很神氣。
孩子坐在沙發上,動漫在電視里演繹著黑貓警長審訊一只小白鼠的劇情,一切似乎暗示著某種巧合和未知。孩子沒有看電視,也沒有看他,一雙稚嫩的眼神在兩張鐵一樣的臉上閃爍著驚恐的光。這太尬了,他不喜歡這樣的開場白,小王這種正兒八經的玩笑,著實會讓孩子和他這個睡眼惺忪的人陡然生出許多不安和無措,弄得他不知道怎么說話了,只是一邊掏出香煙,一邊讓小王倆坐下,一邊說,昨晚多喝了點酒,打半夜時候就渾身酸痛,睡不著也起不來,只想瞇在床上。小王們并沒有打算坐下來,只是說讓他去所上一趟,配合詢問調查些事情。徐洋并沒有表現得太在意,曾經一度時期,人們認為他是鎮上手眼通天的人,但凡鎮上有些風吹和草動,干警總是會在第一時間找他去幫忙了解些犄角旮旯里的動蕩。他便很干脆地說,讓小王們先回,他洗把臉安排一下娃兒。
小王說不礙事,趕緊洗臉去,我們去樓下等你。一邊說一邊逗著娃兒笑。走出門去又稍顯遲疑的回過頭來說,別有什么顧慮,就落實點情況,最好能快點,過會兒還要送卷宗去局里。說話間還刻意看了孩子一眼(像是有意照顧著孩子情緒)。另一個陌生的小警官則依然冰一樣直愣愣的杵著,正經八百的樣子顯然更加筆直和莊嚴。于是,這種口氣和陣勢突然讓他感到了某種不祥。這種像是在維穩,又像提醒著什么的樣子,他在電視劇里見得多了,何況他當年在江湖中也是一號人物,可沒少跟派出所打交道。因而,對此他有敏銳的嗅覺:“事情可能沒那么簡單。”再說,以往類似情況都是打電話叫他去所上,而這次怎么親自到家里來叫了呢?搞得像傳喚一樣,讓他摸不透,他想。那一秒,徐洋完全聽不見電視機的聲音了,屋子里變得很靜很靜。
“快點?問點情況?能有什么情況?還怕我跑了不成?”徐洋突然生出很多奇怪的想法。
這時,孩子見小王們走下樓去,便跑過來把那道慌張的門關上了,揪著他衣角問是不是爸爸做什么壞事了?警察為什么找他?還說要抓他,倒搞得他真像個罪犯。他抱起孩子,只是笑笑,也只得笑笑,笑著告訴四歲的女兒,警察叔叔是請他去幫忙抓壞蛋的。同一時間,妻子開門進來,說是去隔壁小李家借了把簸箕。女兒則是歡天喜地地指著電視說,媽媽,媽媽你看黑貓警長。這時,只見黑貓警長在電視里對小白鼠說,它可以回家了,孩子的表情便在一秒間變得花一樣燦爛。顯然,女兒已經忘了警察叔叔剛剛帶給她的一絲恐懼,同時,小白鼠獲得自由的實情也讓他舒暢了許多。
他這才走進洗漱室,認真的梳理起來。他心想不管是為什么去?或者去了會發生什么?反正經驗告訴他去這鬼地方,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二
來到派出所,徐洋隨小王們來到一樓靠最右邊的一間小屋。光從門里看進去,一張辦公桌和兩把空椅子并排靠北擺放在進門那面墻前;中間吊著個獨燈,很低,打開后,發出一種威懾的光,很刺眼;燈下是另一把空椅子,在獨燈的照耀下發著灰色的光。而他還來不及看清其他地方,那個年輕一點的小警官便把門關上了。使得屋內呈現出地板很亮,上半截很黑,四周又有點兒深詭,似乎除了有光的地方別的空間都很多余。他甚至抱怨那道門太無情了,連一句咯吱的話都沒說就關上了,像是在宣告一個非凡的下午。但這并不影響他在一黑一白的視覺中判斷出小屋十幾平米的空間。
這時,那個年輕一點的小警官示意他坐到了那把泛著灰光的椅子上,自顧和小王坐到辦公桌處的兩把椅子上去了。這樣一來,房間里唯一的光徹底轉移到了那盞燈和他身上,讓他感到有種陰森的恐懼感籠罩著他。他馬上明白過來自己正身處傳說中的審訊室,并且心里清楚,來到這灰色之地就意味著有事發生。以往讓他來問話,都是在接待室一邊喝茶,一邊聊天,這次卻正式得有點不太尋常。
“審訊?天吶!我怎么了?我可不喜歡這該死的字眼,我怎么能來這該死的地方呢?”他聽見自己對自己莫奈何的質疑。
徐洋瞬間陷入了一場極度的虛空和迷茫。然而,在江湖上摸爬滾打過的人多少總會有些自我調整的能力。他馬上鎮定下來,左手托著腮幫子,靠在椅子扶手上,擺出一副蹺腳二郎的樣子。他向前看去,發現那個小警官正面無表情的瞪著他,死死瞪著他,完全是副金剛的嘴臉。
這時小王說話了,說都是老嘴老臉的,就不繞彎子了,直接進入正題。說罷,給小警官使了個眼色。只見那個小警官突然像個獲得尚方寶劍的將軍,對他呵斥道,坐好了,把二郎腿放下去,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最好是端正態度。
他一下就懵逼了,他想天下的金剛都一個德行,而事實是夢里的場景在現實中重現,讓他措手不及。他更加難以想象跟小王也算是老熟人了,怎么會這樣冰冷冷的對待他,變得沒了一點人情味。更糟糕的是,那個小警官繼續帶著冰冷的口氣說,找他來肯定是有原因的,說他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自己心里清楚,要他接下來老老實實交代。
一時間,他被小警官的話給鎮住了。但靜心一想,畢竟是來到這該死的地方,總不會是空穴來風吧?他開始重視起小警官的話??伤娴南氩黄饋碜约旱降鬃隽耸裁催`法亂紀的事?咕嚕嚕在心里想了一萬種可能,還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對小警官問話的口氣非??簥^。他想自己曾經叱咤江湖的時候也是呼風喚雨的人,怎么也不能任其擺布。只見他眉頭緊鎖,眼珠子嘰里咕嚕轉了一通忽然停住了,小噘著嘴,頭微微對自己點了一下,一副發現新大陸的模樣。
“是的,一定是的。”他收到來自內心的暗示和肯定。并迅速將手伸進衣兜里,摸了又摸,確認出在老劉家茶室挑三公(炸金花)贏的兩萬塊錢還在口袋里。
“這可怎么辦?搜身?充公?沒收?罰款?拘留?”徐洋心里一陣七上八下,一團亂麻。
“你認識文惠吧?”這時,來自小警官突然的問話,止住了他的不知如何是好。
只見他呆住了似的看著小警官,對這個猝不及防的問題,他一臉茫然,尚未安定下來的心,吞吞吐吐的答道:“認……認……識??!”
“那請你跟我們說說你跟她之間的事?必須一五一十說出真相,說出實情?!?/p>
“真相?實情?怎么會是這樣?什么真相?跟我有什么關系?”小警官的問話有些讓他找不著北,一頭霧水。
他心想,文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可怎么就跟自己攀扯上了呢?完全想不到一丁點兒頭緒。他覺得這似乎已經不是配合調查的范疇了,隱隱有一股洶涌的惶慌和稀里糊涂的恐怖在淹沒著他。可是對于小警官這個囫圇問題,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有些不知左右的又把一只手偷偷伸進衣兜里捏了捏。錢還在呢!心又平靜了許多。
“什么?我和她……之間的……事?噢!天吶!我可不明白你指的什么?”
他怎么也沒料到會問這樣的問題?在一萬種可能中也不會想到文惠,更沒有想到這跟夢中的情節如此相似,便覺得小警官跟金剛是一伙的。而此刻他聽見自己在問自己,文惠究竟出什么事了?但立馬做出了否定,他想起昨天晚上文惠還給他蓋毛毯,怎么會出事?可細細一想又覺得,從昨天晚上分開到現在已經相隔十幾個小時了(他可是睡了一上午),難道是這段時間里發生了什么?瞬時間,文惠以一萬種姿態浮在他眼前。
然而,此刻最撓心的是他感到頭頂在發熱,那盞燈離他頭頂太近,都快把他的想法烤出來了,他可不想金剛知道他的想法。他半起著身子,拎起椅子扶手往后退了一點,鐵質的椅子冰涼而沉重。他試著向小警官的方向看了過去,只是看到了那盞燈,那盞燈從頭頂來到了正前方,真的太刺眼了。他最不喜歡被一盞燈阻礙的感覺了。他又想起那盞該死的路燈,是該死的路燈讓眼睛失去了想象,他確定無疑。
“我是說你們之間的關系?”這回,小金剛在冰一樣的聲音里加了一絲火氣。
“朋友??!我們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很好嗎?好到什么程度?”
“這怎么說呢!就是一家人,噢!我是說相處得像一家人,比如忙時,都會相互照看孩子,我們還經常做飯等對方哩!我和她老公簡直好到穿一條褲子……”
“別扯這些廢話,又沒問你她老公?!痹挶恍〗饎偞驍唷?/p>
他微微前傾著身子,探出頭去看了小金剛一眼,小金剛也正看著他。他發現這個小金剛的嘴角連著鼻孔一松一緊,做著輕蔑的運動。那表情像是洞悉到什么而獲得了某種心滿意足和得意,讓他更不舒服起來,他覺得太被動了。
“可是又能怎樣呢?我可是見過世面的人?!彼参恐约?。
小金剛并不打算放過他,繼續咄咄逼他般的提醒說,不要試圖耍嘴皮子,不要揣著明白裝糊涂,在這地方裝算對他沒有好處。
“哦!好的?!毙煅蠛艿?。但對這樣的問話方式和口氣,他反感到了極點。在夢里他已經受夠了,再說前些年也沒少被金剛們唬。他暗自在心里確認了一番,自己自從退出江湖就沒有做過什么出格的事了。他便想有必要趁此時機教訓一下金剛。
“現在請你告訴我們,你跟文惠有沒有發生過關系?”小金剛又說。
“關系?怎么能說發生過,應該說幾乎隨時都在發生?!彼桓碧拐\的樣子,毫無一絲猶豫。說著又看了看那盞燈,那一瞬他覺得燈光更具有穿透力,似乎能夠照見他心里所有明亮和黑暗的地方。甚至覺得這燈光曾在哪里見過?而此刻最為重要的是不能照到衣兜里去。他暗自竊喜,并再次偷偷往懷里瞄了一眼。
而小金剛則是身子往前傾了些,并帶著一絲得意的滿足感說:“這就對了,說具體點。”
那一刻,他覺得小金剛不僅問話不嚴謹,甚至已經開始按他的節奏來了。這太好了,他暗自慶幸和竊喜,現實中的金剛比夢里的金剛好對付得多。心想,不論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就這貨色,足以讓他有了對希望的預判,他便繼續進行著敷衍的表演。
“哦!比方昨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起,一起吃的晚飯,這飯吃的真是有點晚……”
“有點晚是多晚?”小金剛顯得有些急切地打斷他的話。
“從七點多吃到九點多接近十點,還喝了點酒,但我們酒量都不行,沒幾杯我倆就撲她家沙發上了,真的很盡興,后來,文惠拿來毛毯……”
“等等,盡興?你是說你跟文惠撲沙發上,盡興了?”小金剛又一次打斷他的話。
“瞧你這話說的,我是說和阿三撲沙發上了,喝高了,盡興了。怎么能和文惠撲沙發上呢?要是和文惠撲沙發上,那還得了。”他帶著得逞的笑意說。
“對了,阿三正是文惠她老公,昨晚是在他家吃的飯,我們平時還會取笑他叫小三?!毙煅蠼又忉尩?。
“可你剛才不是說文惠拿來了毯子?這怎么解釋?”小金剛有些憤怒了。
“可不是,我們喝躺下了,她給我們蓋上毯子,是怕我們著涼吧?差不多在她家躺到12點多我才回家去的,頭到現在還有點疼呢!要不怎會大中午還不起來?”說罷,頭又微微前傾看向小金剛。小金剛的臉依然像塊生鐵,眼珠子瞪得牛蛋般大。而徐洋顯得無比從容,甚至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請你看清楚我背后寫的什么,不要裝憨,不要耍滑頭,也不要心存僥幸,更別妄想有空子可鉆。”小金剛有些氣急敗壞地說。
他還是向前傾出身去,脖子多伸出去了一點,都頂著那只獨燈的燈罩了,還是只能看見兩張冷厲的面孔。他恨死了這耀眼的白光。這時,只見小王站起身走了過來把燈拉高了幾寸,他這才隱隱看見小金剛身后墻上的八個紅色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泵恳粋€都比小金剛的頭還要大,大得讓他感到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正在向他的身體襲來。他很快明白過來回答問題是必要的流程,并且要認認真真回答,絕不能讓金剛攻破一絲防線。盡管他不喜歡起床后的第一種事物,是在這該死的地方接受該死的詢問,莫名其妙的詢問。然而,此刻他無由的想到了香港警匪片中的一句臺詞:“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彼杆倏戳艘蝗偛乓恢焙诤鹾?,現在隨著燈光升高才露出來那部分空間,雖說墻壁死灰死灰的,但也有種重見天日的愉悅。他的眼神還刻意的在西面墻上釘了幾秒,那里也寫著六個大字:“嚴禁刑訊逼供?!彼袷枪室庥眠@種刻意停留的方式向小金剛傳達著什么。他又偷視了小金剛一眼,面紅耳赤的說不出話來。那一秒,時間仿佛停住了一樣,屋子里一片寂靜,甚至靜得讓他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從被動中解救了出來,只是他始終高興不起來,他想文惠究竟出什么事了?要叫他來調查,一股忐忑始終牢牢地扎在心上。他突然覺得那把椅子上有刺,扎得他屁股很不自在,好好的屁股怎么也不該與一坨生鐵有哪怕一秒的親密接觸。他又下意識把椅子往左邊挪了一點,但又迅速拉了回來。一個不祥之物映入眼簾,這實在是太糟糕了。
小王說,你知道它?
他說,老虎凳。
“呵,看樣子你知道的還真不少,那你更應該知道這就是為頑固分子準備的?!毙〗饎偙еp手,盛氣凌人的斜掛著個臉說。
“哦!電影里見得多了,我特喜歡看香港警匪片,但我不喜歡這丑陋的物件,不,這簡直就是人性的罪惡?!?/p>
說到這里徐洋愣了幾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也許想起了江湖風雨,也也許是想起了文惠。而事實上,想起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兩雙鷹一樣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他,像盯著獵物一樣,他想就算自己是一匹狼,也敵不過這樣犀利的壓迫感。但他又覺得有時壓迫感也不一定是個壞事,這會兒就迫使他想起一句話:“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辈⒘ⅠR接受和肯定了這句話。是的,他開始意識到這樣懟下去只會對自己不利。他迅速從抵觸中蘇醒過來,微笑著說:“對不起,我是個幽默的人?!?/p>
“幽默,你以為這是你講幽默開玩笑的地方?你算老幾?告訴你,要不掌握一些證據,也不會把你叫到這里來,如果你還是這樣屌瞇日眼的,不積極如實的交代,一定對你沒有好處?!毙〗饎傆行佬叱膳?。
只見徐洋半弓著身子站起來一些,頭又頂到了那盞燈。顯然,他想懟回去,但冷靜了一秒還是決定忍住坐了下來。
小金剛則繼續怒斥著說:“我警告你,像你這種日鼓分子我見得多了……”
“好了,好了,大家都忙,就不要磨嘴皮了?!毙⊥醮驍嘈〗饎偟脑捳f。
而那一秒,徐洋什么也沒說,只死死盯著小金剛,陷入一種惡意的對視,足足有半分鐘,眼里堆滿了子彈。就連那盞燈也給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不適,仿佛他們三個都不屬于這個房間,整個空間都讓該死的燈占了,死寂死寂的??伤€是忍不住要去看這盞燈,他還是覺得這燈光充滿了某種渴望和想象,坐下身來,再抬頭去看的時候,還是隱隱約約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和熟悉。
三
“看樣子你很不喜歡這盞燈。”小王再次說話了。
“豈止是不喜歡,簡直太討厭了,這刺眼的玩意都快貼臉上了,照得我頭暈眼花,何況是在這該死的地方,我說話的時候幾乎看不到你們,而你們恐怕連我臉上的毛孔都可以數得清清楚楚;再說了,誰能喜歡這種一明一暗的對話,搞得一黑一白的樣子?!彼_始有些不耐煩的順著小王的話嘀咕道。
“好了,徐洋?!毙⊥跽酒鹕?,一邊走向他,一邊說,小張也是剛分來所上,剛參加工作,難免經驗不足,讓他就不要跟小張計較了,然后遞給他一根香煙,讓他抽根煙緩和一下。同時,回過半張臉去給小張使了個難為情的眼色。
他接過煙就抽了起來,抽了幾口,他又看了一下那個姓張的金剛。
“怪不得,感情還想拿我來練手,也不看看對象?!毙煅笤谛睦飳ψ约赫f。
看小金剛面無表情的坐著,他又狠狠的抽了一口,吐出的煙霧開始彌漫在有光的地方,一盞燈在霧幕中開著發光的花,不像之前那樣刺眼了。這煙可真香,他又一次聽到自己對自己說,被煙霧籠罩的燈光似曾相識,甚至突然變得更具有想象的空間了。他又想起那個夢就是一個巨大的浪費,花七年的時間去做,心里的石頭還是沒能沉底,甚至連一丁點浪漫的事情都沒發生,太遺憾了。
“你這家伙是只服天管不服人管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小王一邊說著走回去坐下,同時把跟前的幾張紙和筆推給了小金剛。又繼續說,“畢竟有了案情,保一方平安是我們的職責,自然,發現了問題就得落實清楚,希望你也多理解理解?!?/p>
“案情?”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跟配合調查似乎離得更遠了,他低下頭看著燃燒的煙頭,仿佛一抹飛來的野火正在一點點灼燒他地指縫。少許思量,他掐滅了煙頭,一本正經的說:“好了,好了,問吧!我一定積極如實的回答,配合?!?/p>
“這樣吧!我們換個方式,跟我們說說,你打錢小蟲的事吧!”小王話鋒一轉。
“啊!”他在心里驚訝了一聲。反轉太大了,在一萬種可能中還是沒有想到過錢小蟲。這是他一生都懶得去提哪怕一句話的人,錢小蟲太惡心了,說起來都怕臟了口齒。他便很日氣地說:“你說錢小蟲?那是因為他狗日的該打,就那天……”
“呃,老徐,”小王打斷并提示他不能隨便罵臟話。
他略帶尬氣的頓了一下,繼續說:“你們不知道那天那陣勢,可是要出人命的。錢小蟲那個雜碎為什么要去摸人家文惠?摸哪里不好?偏偏要去摸人家的屁股。摸誰的屁股不行,偏偏摸的是文惠的。又偏偏要讓我撞見,這怎么可以?這讓我怎么看得下去?讓我如何忍耐得了!”
他說得很激動,也徹底放松了下來。他心想原來繞了半天,就是問這事。他又一次摸了摸衣兜,錢在呢!
小王則是一副刻意憋著快要露出笑意的樣子,一連串的問他是怎么到的現場?又是如何知道錢小蟲摸了文惠?怎么就要出人命了?
他便認認真真的回憶說,那天他剛從幼兒園接孩子回到家,只幾分鐘的時間。當時他在二樓后窗洗手,正好透過窗玻璃看到一群人圍在阿三家門口,便注意看了一下,由于他們兩家是門對門的,相隔只二十米的距離,他居高臨下看得很清楚。從人縫中看見地上有兩個人,一邊扭抱在一起,一邊抓打著。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錢小蟲跟文惠?!澳銈冋f,就文惠那嬌柔的身子怎么擰得過錢小蟲呢?只見錢小蟲一個翻身便把文惠騎在了體下?!彼f這光天化日的得有人去管一管,至少也要拉一拉。男男女女的裹攪在一起,大街大面的,太不雅觀了。他都顧不上擦手便往樓下跑去。
徐洋還說那天他是和阿三約了一起去打麻將的,麻將室離幼兒園很近。他三點半接到孩子就先回來了,阿三卻留在茶室,像是跟茶室老板要聊點什么。他說其實剛開始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覺得錢小蟲怎么能夠把文惠騎在體下呢?那樣的肢體運動實在不好看,他怎么也不能容忍錢小蟲把文惠騎在體下。
接著,徐洋轉而好似急中生智的狡笑著跟小王說:“打麻將只是打小五塊的,就是娛樂娛樂,磨光陰的活,不算賭博哈!”他突然恨了自己幾秒,怎么能夠說打麻將的事呢?一想起衣兜里的兩萬塊錢,就有點心慌。
事實上,小王并沒有太在意打麻將的事,只是用一個淺笑的表情示意他繼續。
然后,他說等他跑到樓下的時候,兩人已經被別人拉開了,但戰爭并沒有結束。張老六家媳婦李彩娥拉著文惠,田粉竹拽著她的男人錢小蟲,錢小蟲就像一條發情的公狗,一邊撕扯著他的女人,一邊試圖掙脫出身子去。文惠則像一只狹路相逢的雌虎,兩個都是一副勢要拼個你死我活的樣子,毫無一絲退讓的意思。他說,當時他不太聽得清錢小蟲有些大舌頭罵罵咧咧的話,但他清楚的聽到文惠罵的是:“錢小蟲,你這個孫子養的,去哪里喝了血湯?竟跑來摸老娘的身子,你這個天收的兒子……活不長遠的……”之類的話。
他說,聽到這里他對其事態的原委才算是有了個荒謬的了解,其他圍觀的人卻只是站在一旁自顧自笑著。
“你們說這個天殺的,怎么能亂摸人家文惠的身子呢?多好的身子??!哦!我是說人家多好的一個人,是吧?”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說多了一樣的解釋了一下。
看小王沒有說話,徐洋繼續復述著,而錢小蟲,單憑聽這個名字就不是個好東西,下作的玩意,不是找死才怪呢!對了,這時候阿三也正好回來了,剛開始一時也是沒弄明白怎么回事,也許在阿三看來可能只是鄰里之間吵吵嘴,也就沒怎么在意,只顧著把文惠勸進屋去,對之前發生的細節和陣仗,阿三還一無所知。這可倒好,惹得文惠把一肚子火劈頭蓋臉向阿三潑了出來,她說阿三就是個孬種,自家的媳婦讓人摸了身子,也不敢吱個聲。阿三則一臉蒙逼的問她,什么摸了身子?到底咋回事?而文惠并沒有嬲阿三,只是恨恨地剜了阿三一眼。他說這時阿三看到了人群中的自己,便轉身向他走了過來,像是試圖從他這里獲得一絲真相。同是這當兒文惠也發現了他,突然文惠像變了一個人,搶著向阿三復述起來,說她正在屋里做著事,不承想錢小蟲這個孫子養的突然就摸進屋里來,從背后抱住她就是一頓亂摸。她說不但摸她的身子,還要親她的嘴。
徐洋還清楚地記得,她的聲音很大,一邊大聲嚷嚷著,一邊看著他,仿佛那些話就是說給他聽的。
而錢小蟲本來已經被他的婆娘壓制得差不多了,可聽到這話,突然就像一具復活的僵尸,又在一邊叫嚷上了,說:“老子就摸你了,你能怎么著?老子還要睡你,老子就不信了,就你那幾坨子窩窩肉是什么仙人雞樅摸不得的?!?/p>
那些圍觀的人便又噗嗤的起著哄笑開了。
阿三這才回過神來,只一秒,脖頸上的青筋繃得硬硬的,一轉身便向錢小蟲揮起了拳頭,嘴里罵道:“錢小蟲狗日的,爹今天硬是要給你死掉?!?/p>
文惠則緊跟在阿三身后。
對了,認識阿三這么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血性,挺神勇的,徐洋說。
小王說,那你也不能打人??!勸開就好,怎么能隨便動手打人呢?
徐洋說根本就沒有打,他只是用了一招二起腿,要不然當真是會出人命的,完全是情勢所逼。他一急就把那生鐵片子踢飛了出去,完全沒有時間想太多。
“二起腿?都用上功夫了還說沒打人?還有你說的生鐵片子又是什么?”小王又問。
“刀唄!菜刀,明晃晃的菜刀。”
徐洋說,當時阿三攥著拳頭要去打錢小蟲,可把田粉竹嚇壞了。她一邊拽著錢小蟲,一邊側身向前擋在阿三前面,說都是她家那個羞人羞世的尿泡漢子喝多了馬尿了,求阿三不要跟他計較。說著她轉過身去朝錢小蟲臉上就是一巴掌。這一巴掌可是不輕,一點聲音也沒有,還正好打在鼻梁上,瞬間就見紅了。這可不得了了,只見錢小蟲摸了摸臉上的血,瘋了似的甩開雙臂,轉身往家里跑去,一邊還說著要把阿三家全家子砍掉。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功夫,錢小蟲便拎著個菜刀揮揮霍霍地沖了回來。這時,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可就那陣勢誰還敢上前去拉勸,只有田粉竹迎了上去。但也不知道錢小蟲突然哪來的洪荒之力,只肘子一拐,田粉竹便被他一個撲通掀翻在地,迎著阿三家兩口子就沖了過來。當時倒是把阿三給整不會了,一個勁的往后躲,硬生生把個柔弱的文惠讓到了前面去。而這時徐洋說他正好站在文惠身后的人群間,他一看刀子都快來到文惠的臉上了,他想這怎么能行?他怎么能夠讓錢小蟲在他的眼皮底下去傷害文惠呢?要是他再不出手,文惠那張粉嫩的臉可就完了?于是情急之下,他便一把將文惠攬到了身前,同時躥出了那一腿。但那一腿并沒有要踢錢小蟲的意思,他只是踢到錢小蟲握刀那只手。徐洋還說,一個喝醉酒的人拿把刀歪歪扭扭的揮舞著,實在太不安全了,那是完全沒有分寸的。而那把刀嗖的一下就飛到了阿三家二樓的木窗上,插得穩穩的。
小王沒有說話,只是給了個欲知后事的眼神。
徐洋繼續說,錢小蟲簡直就是條瘋狗,見他把刀踢飛了,又順手抓起阿三家門口的鐵畚箕向文惠挖了過來。而這時的文惠仍被他攬在身后。情急之下,他又出了一個側踹腿,這才連人帶箕把錢小蟲踹翻在地。而這時恰好田粉竹也從地上爬了起來,并硬生生把錢小蟲給摁住了。這幾秒間可是太驚險了,不過好在到這里,局面也算是基本穩住了。
然而,此刻徐洋卻想不明白,這事已經過去幾個月了,早不問遲不問,為什么現在才來問?更無厘頭的是,怎么就把自己跟文惠扯上關系了?不過,轉念一想就這事他覺得自己問心無愧,反正他說的都是實情,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徐洋說大概就是這么個情況,只是沒想到,錢小蟲居然還有臉報案?再說那一腿他根本就沒用力,要不然少個三兩月是下不來床的。他還說讓他最沒有想到的是,危急時刻阿三還真是個孬種。
“你別管什么報不報案,你踹翻了他,他就沒有對你做出什么反擊或者反應?”小王說。
“借他八個膽,他敢?就這一畝三分地,他錢小蟲還算不上什么大頭蒜,不是我吹……”徐洋旦旦地說著又嗖地剎住了,掛著一副尷尬的面容。他突然想轉移一下話口,可一時又不知說什么好,情急之下他對小王說,就這事兒派出所得感謝他,要是沒有他,真鬧出個什么事端來,就不好收場了,厭天厭地的。
“當真如此,所上肯定是會宣傳表揚你的?!?/p>
聽小王這樣說,徐洋心里樂開了花。他想,就算不給他做面錦旗,也得給個見義勇為的表彰吧!自從進到這間陰暗的小屋,這還是他第一次感到切實的溫暖,簡直就是一種喝多了有人給蓋上毯子的暖意。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又看了看那盞燈,燈光更亮了,但不像之前那樣刺眼了,燈泡里開著一朵隱身的花。
四
說到花,徐洋最有心得了,他經??匆娨鼓幌麻_著發光的花,一種透著芬芳和曲線的花,沒有陽光亮,但肯定比月光清晰。那種花不但開著美好的情愫,還能開出記憶的債務,他經常在這種花的舒展下迷醉,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偏要無端從中生出一盞該死的路燈來,門對門站在中間霸占著他的夢境,讓他在夢的影像中迷路。為此,他常常想,要是那棵路燈是木板做的就好了,這樣,他的腿法就又有了用武之地。而事實上,縱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人,當面對著實實在在的鐵,也只能望鐵興嘆。他又想,要是當年師傅教給他輕功就好了,那樣一來,扇扇雙臂就可以飛出它的頂點,去探尋隱藏在背后的畫面。可每次他都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蠢貨,現實的無情,不容商量。
盡管如此,他還是很享受一盞燈由內而外的盛開性給他帶來的愉悅和興奮,直到小王走過來遞給他問話記錄,讓他確認是否屬實的時候,他依然沉浸其中。
這會兒,只見小王嗖嗖幾下,便把那盞燈拉到了屋頂。從他們進來,小屋還是第一次露出真實的面目。他開始仔細打量著這個冷漠而陌生的空間,兩根繩索活生生像兩條麻蛇盤在那把老虎凳旁,東面墻上掛著兩副手銬,在燈光下反射著寒光,另一個角落里,豎著幾根黑色橡膠棒,角落的至高處則留出來一個狗洞般大小的通風口,整體滲透出一股無情的威懾。他的注意力卻停在身后的一整堵灰色窗簾布上,布后面是一面僵硬的墻,嚴嚴實實的墻。他想不通為何要掛上這樣一塊布?一堵墻的嚴實已經阻礙了想象,完全是多此一舉。太遺憾了,為何沒有一道窗子?他喜歡一盞燈從窗戶向外綻放發光的花,而不是一塊布紋絲不動的冷眼盯得他后背發涼。不過,他覺得自己就要解脫了,并很認真的伸了個懶腰,自由的空氣正在屋外等著他,妻子和女兒在等著他。他看了一眼手機,時間已經來到了下午六點,他這才覺得肚子餓得心慌,他恨自己為何不吃點東西再來,他就這樣想著,越想越覺得肚子都快餓出鳥來了。于是他自然而然地看向那道門,看向獲取食物和自由的路徑,他忽然覺得那道門也不是太無情了。
然而,當他把問話記錄還給小王說屬實的同時,那道門也說起了咚咚咚的話。小王轉過身去把那道即將給他帶來希望的門拉開來,只是他并沒有看見光的暖意,而是一張更冷的臉杵在門框里,兇巴巴的盯了他幾眼,轉而和小王嘀咕著什么?他一眼就認出那人是趙正,趙正來鎮上干所長已經11個年頭,按理早該升遷了,可是一直沒有動。而這些都與他無關,他關心的是11年里,他和趙所長打過太多的交道。他還聽到過姓趙的在他身上下了大功夫,誓要把他摁熄火的流言??墒聦嵤?,就算前些年他混跡江湖,也遵循著盜亦有道的法則,因此,每次他都能全身而退,這也使得趙正一直耿耿于懷,反正跟他完全不對付。于是他的心又犯起了怵,他不喜歡一張冰冷的臉在門框框里死死盯著他,他覺得所有在框框里盯著他的表情都是陰森森的,不吉利。
而這時,趙所長遞給小王一疊厚厚的紙和一個鼓囊囊的信封般大小的牛皮紙袋,轉身離開了。徐洋說他只是巴巴地看著小王一邊轉身,一邊翻看起姓趙的遞給他那疊紙,踱著步回到座椅上去了。那會兒,時間又停住了一樣,房間異常安靜。直到時間又過去幾分鐘,小王才抬起頭來看了徐洋一眼,然后又向那個小警官使了個眼色,那道希望之門又被小金剛無情地關上了。
經驗告訴徐洋,似乎又有了某種不妙的情況要發生。只是他無法預料到底是哪里又刮出了什么歪風?還是剛剛的問話在哪個環節生出了枝節?那一瞬,他又回到了一萬種可能性。他首先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都是實情做出了肯定,除此之外,唯一擔心的還是那兩萬塊錢。
可事情往往是怕什么來什么。
“你們賭錢了?聽說你手氣還挺不錯,說說這事吧!”小王說。
然而,這回他并沒有對小王的話表現得太過訝異,畢竟從他進來就一直擔心著這事。因此他有過心理準備和預判。但一想到錢就要長出翅膀飛走,還是覺得像一枚炸雷直擊到他的身上,一股包不住的火在體內燃燒,衣兜正在一點一點被燒穿。
“不行,絕對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拿走,這可是從前天晚上熬到昨天下午,幾經反復,易手,命都熬了半條才贏到手的。”他開始想著應對的辦法。
他想,這會兒絕不能說贏錢的事,要說輸,可又覺得說輸應該是說不過去了,還是說贏吧!但有一點很重要,便是怎么也不能說出真實的數字。他覺得少了說不過去,多了又不合算,怎么辦呢?3000吧?會不會少了點?那就5000吧!是的,最多5000。就這樣,矛盾的繩索在他心里反復做著拔河的游戲,最終倒向了贏的一方。經過一番艱難的神經斗爭,大腦給他發出了上限5000的指令。于是他按計劃出牌地說:“到底還是被你們知道了,確實贏了一點點錢?!?/p>
小王問,贏了多少?
他說,五千。同時又摸了摸口袋。
小王則一改之前的嚴肅,微笑著舉起剛剛趙正給他那疊紙對徐洋說:“這全是參賭人員的筆錄,上面可是一致說這場賭局的錢基本都歸你了,按供述,應該是不低于四萬左右吧?”
徐洋只是尷尬的坐著。顯然,小王的操作讓他清楚的意識到關于錢多少的問題,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和必要再裝下去了。可事實是,現在他確確實實只剩下了兩萬,多余一分都沒有,多余一個字他都不想說。
“不管他們怎么樣說,反正只有兩萬,哪來的四萬?”徐洋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極不情愿地掏出錢來,并恨恨地交到小王面前。他還刻意把衣兜里子也翻了出來。
兩萬就是兩萬,多一分都沒有,多一分他都不會說,徐洋心有不甘地想著。再說十幾年的賭博生涯早已讓他明白,賭桌上的事總是輸的說多輸,贏的說少贏,他堅信只要一口咬死就無從對證。而此刻更不心甘的是,到底是哪個雜種舉報的?想來想去,他突然想到一個人,并立馬做出肯定。那是前天晚上半夜時分,錢小蟲曾游魂一樣摸到過他們玩牌的地方。他記得,當時錢小蟲還跟他對視了一眼,然后像只驚恐的耗子轉身離開了。
“不是你還能是誰?等老子回去一定要給你整個坑讓你死個好看,猥瑣的雜種,不得好死?!毙煅笤谛睦锇蛋蛋l誓。
這時,只見小王拿起那個牛皮紙袋往桌子上一抖,倒出來兩沓紅彤彤的百元大鈔,并端端的看著徐洋,臉上浮過一掠淺笑,但什么話也沒說,那種笑仿佛看穿了徐洋。
此時無聲勝有聲,再沒有人比徐洋清楚了,這兩萬塊錢是他親手扎起來的,扎錢的橡筋他一眼就能認出來。這些天,當真是贏了不少錢,但誰的錢他都想贏,唯獨不愿意贏阿三的。而此刻他想不明白,連他都沒有供出來,這錢沒有理由出現在這里。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他又想到了錢小蟲,而這次錢小蟲第一個就排除了。他想,畢竟錢小蟲不可能知道這么多的細節。想來想去,他突然露出一副驚訝呆若的樣子來。是的,他再清楚不過了,這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文惠知??蛇@太不合常理了,甚至是一種愚蠢。而小王的舉動卻像一把尖刀捅在他的心上,讓他不得不接受不合常理的愚蠢已經成了愚蠢的事實。一時間,他不知道怎么說話了,只是心疼得厲害。
只見徐洋長長嘆了口氣望著小王,說這錢是他主動還給阿三的,他想贏來的錢還給人家也就是了,不是故意要隱瞞的。
“你可真是大氣,整整兩萬,說還就還了?”小王帶著一絲疑惑的說。
“唉!說實話,平日里一起打麻將,三百五百的多少次我都沒要過他的。不過,這次剛開始我也猶豫過,畢竟數額不算小,但我這人總是性情使然,往往會在一瞬間被感動得忘情了,這不,吃了人家的飯喝了人家的酒,心里一暖就……不過,想想這錢原本就是他的,心里也就順溜了。再說我知道這是他家的貨款,如果不還,文惠可是要跟阿三干仗的,我可不想到時候又跑過去勸架,看見文惠吵架時哭哭啼啼的樣子,真讓人受不了?!?/p>
小王說:“經過調查取證,也相信你說的一些話,比如錢小蟲那事你是有功的。因此賭錢的事,我們打算從輕發落,算你將功折罪吧!同時也給你們一個改過的機會,但以后要是再聚眾賭博的話,我們可是絕不會手軟的?!?/p>
徐洋嗯嗯嗯的點著頭說知道了,謝謝原諒。他突然覺得很輕松,憋了一下午的心事找到了出口。
五
徐洋又一次伸了個懶腰,他心想總算是結束了吧?而這時小王的手機里突然傳來了一串信息音,只見小王拿起手機認認真真翻看著什么?手指在屏幕上劃個不停。
徐洋又巴巴地看著。大概過了七八分鐘的樣子,小王才抬起頭來問他昨晚從阿三家沙發上醒來之后做了些什么?徐洋說還能做什么?頭昏昏沉沉的直接就回家了。小王則指著手機問徐洋:“你是深夜12點10分40秒醒來的,12點31分28秒才離開的阿三家,這之間有20來分鐘你上他家二樓去了,請問這個時間你都做了什么?”說罷,小王還有所指似的強調了一句:“問題是阿三當真醉得不省人事。”
徐洋有些不可思議的說他只是去上了個衛生間。但他覺得小王的笑容里似乎擠滿了某種得意的自信。他便猜想著小王手機里到底收到了什么機密的信息,要這樣問他?而這回他沒怎么想就從細致到分分秒秒的問話中找到了答案,他知道阿三家一樓裝有監控,但二樓沒有。他若有所思般呆呆地看著屋頂,那盞燈的燈光開始變得妖嬈而媚惑。那一秒,他又一次看到了花開,一朵眩暈的花,正是這種眩暈感,讓他轟地想起昨天晚上在文惠家吃飯的場景來,酒精的作用讓他和阿三倒在了沙發上。就是這樣一盞燈,讓他的眼睛迷糊不堪,他隱約記得在燈光的另一面,還出現過文惠的身影。他完全依賴著酒精的記憶,文惠給他蓋上了毛毯,毯子彌漫著熟悉的味道,這股味道價值兩萬。后來……
后來,他回家了。阿三醉得像頭死豬。
而小王說他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更不會只聽一面之詞,萬事都會進行多方取證來求證。但這20來分鐘徐洋必須得交代清楚些,說細些。
徐洋說他真的就上了個衛生間,酒喝麻了,頭重腳輕的,他還順便捧把水洗了個臉。
小王又說他們已經調過監控了,不僅調了她家屋里的,還調取了街道上的攝像頭,說街上的監控顯示,在他上樓的20分鐘,她二樓臥室的燈也亮了起來。
那會兒徐洋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他說他能聽明白小王的話,但他真的只是在衛生間猶豫了一下,猶豫如何不露聲色的把錢給還了,他并不知道她臥室的燈亮不亮。但他說也許是他的動靜大了點,吵醒了她,也或許她根本就沒有睡著。事實是她可能把他當做阿三了,他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聽到她喊阿三的名字,于是他做出了該有的回應。他還跟她說了幾句話,讓她不要怪阿三,也不要吵架,一個大男人家偶爾貪玩一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都當幾個娃兒媽的人了,不要動不動就發脾氣。他說阿三這回輸的錢都被他贏了,他把錢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叫她收好就是了,還讓她就不要跟阿三說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徐洋發誓他說的全是事實,僅此而已。他覺得太滑稽了。
小王則繼續問徐洋,說他們在調取的監控中,不僅發現文惠臥室的窗戶亮了,還發現徐洋回家后又到陽臺上坐了很久。他們還好奇的查了近一個月的監控錄像,發現徐洋經常在夜幕降臨之后就坐到二樓陽臺上抽煙,發呆,經常坐到凌晨,甚至通宵。小王還說他們調整了攝像頭的角度,從徐洋家二樓陽臺望出去,不過就是一盞路燈,問徐洋一盞路燈有什么好看的?
徐洋說不僅是燈,還有月亮,他喜歡月光與燈光交融的景象,在夜幕下會催生出許多浪漫的光影。他很享受在這種看似迷離又清晰的影像中回憶和想象一些盛開過的時光。他還說所有夜色都值得期待,在夜里,所有的光都會說話,包括那些微小的蚊子和很多不知名的蟲子,都會在發光的地方亮出立場。一只蟲子追趕著另一只蟲子,毫無避諱,這多美好??!
徐洋還問小王,說他到現在還是沒弄明白,今天這事兒到底是怎么個由來?
小王頓了一下說,這不是他現在該關心的事,重點是要說實話,還告訴他現在就連阿三都覺得這20分鐘著實太可疑了,茶幾上那兩萬塊錢更是可疑的鐵證。
徐洋說這太荒誕了,試問就算自己和文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當?怕是也不會在她家里做那檔子事吧?何況阿三還在家里,眼皮底下的事,也虧他想得出來。
“這個孬種,孬種……”徐洋一口氣在心里問候了阿三五百遍,盡管他不喜歡在肚子里罵人。
小王說理是這么個理,可萬事都得有確鑿的證據佐證,才能洗脫嫌疑。畢竟這事前前后后一聯系起來,連他們也覺得蹊蹺。就說錢小蟲那事吧!正常人是避之不及的,可你那樣做了。還有那兩萬塊錢,也不符合一個賭徒的心理。再說了,20分鐘真是足夠做很多事了。
徐洋則是用一種滿是懣恨和自嘲的表情看著小王說,是的,證據,如若你們硬是要這樣想,那太簡單了,你們直接取證一化驗不就真相大白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又何必多問。徐洋一邊說一邊扶了扶腰帶,再沒說多余的話。他覺得該說的都說了,說多了只會越描越黑,很多事他自己心知肚明。他默默的看著那盞燈,小王也沒再說多余的話,只是跟那個姓張的小警官用眼神交流著什么?而事實上徐洋的心里早已是一團亂麻,七上八下好一陣了,他雖說故作鎮定,但還是沒忍住再次問小王文惠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可是睡了一上午。
小王有打算似的看著徐洋,沉了一下說,也許你真的不知道吧?她還真是出事了,萬幸的是沒有釀成慘劇。這時,只見徐洋驚魂不定的試圖繼續問出什么,而小王并沒有等他問出口便揮起手示意他不必多問,說有些細節還有待落實,讓他也好好想想清楚。
“不,你們應該告訴我她到底怎么了?”徐洋急得不行,巴巴地看著小王。
小王又沉了一下,用一種復雜的眼神(那種眼神像是含著某種渴望,又帶著幾分憐惜)望著徐洋說,我們今天聊的也不少了,難道你認為我們會憑空讓你來說文惠,好吧!告訴你也無妨,她今天早上做出了割腕的舉動。徐洋聽罷又急切地欲問她的情況。小王則又一次抬手攔住了他說,你放心,好在發現得早,沒有危及生命,不過,告訴你這些,我們也希望你說一些我們想聽的話。
就在一秒之間,徐洋愣愣的癱坐了下來,說:“給我根煙?!?/p>
于是小王走過來遞給他一根煙,并給他點上了火,什么也沒說。這時,只見那個姓張的小金剛滿面都是得意的表情包,似乎還夾帶著幾分鄙視,仿佛立了大功,破了驚天大案的樣子。不同的是,這次徐洋不再覺得小張的表情礙眼了,他反而很平靜。
六
只見徐洋低下臉去自顧抽著煙,他抽得很慢,一邊抽,一邊有所思的看著燃燒的煙頭。看著自己吐出的煙霧,他忽然覺得那就是內心深處的秘密。不由得再次想起那個夢,想起了那條江,暗流涌動的江,有時是山洪,有時是泥石流。只是他不想提及夢的虛幻,夢的可能性是他生命中的一個結,甚至是一個劫。七年了,他一直沒有提過,也不想去提,他發過重誓,無論將來發生什么,都不會提,就算金剛認定他有罪,甚至判他去死,也不會提及沐浴在對岸那些節外生枝的光。特別是成了家之后,他更不愿意在妻子和孩子面前去掀開一波隔江相望的洶涌,但眼下的處境讓他不吐都不行了。
是的,他想起來了,那是劍河縣的春天,桃花開滿仰阿莎的裙擺,仰阿莎雕像微笑著,春風含黛,人面桃花紅,三月的月光灑在響水灘,灑在清水江兩岸。想起幾縷饞風吹進苗寨閣樓的窗戶,吹進蘆葦蕩,一枚懷抱珍珠的貝殼在月光下醒來,使人留戀,讓人癡迷。想起仰阿莎凄美的愛情。想起苗寨的神秘從抖音里經過,使他神往,仰阿莎的優雅更是讓他著迷。
“好吧!我跟你們說,”這時,只見徐洋把煙一滅,用最后一口煙吐出一聲嘆息。
徐洋說,其實他跟文惠之間并沒有小王們想象中的事,這是真話。但他跟文惠早在七年前就認識了,他們之間還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痛,這也是真的。那是2017年的春天了,他終于站在了劍河江畔,站在了仰阿莎身前。從水潭里冒出來的仰阿莎(傳說仰阿莎是從水潭里冒出來的)真的美麗動人,沐浴在月光下的苗家姑娘都美麗動人。他說那會兒一定是上天眷顧他才讓他和她相遇,那會兒他只是覺得那片桃花太迷人了,但他沒有想過他的相機里會突然飛出一只苗疆的蝴蝶,美麗如同桃花般灼灼的蝴蝶對著他笑,那種笑顯得嬌羞又動情,對他的存在毫不排斥。他說一定是蝴蝶比蜜蜂還要鐘情于桃花,才會讓她愛上高處的桃枝,才會讓她一不小心就摔了下來,他才會有沖上去接住蝴蝶的沖動,但蝴蝶的翅膀比他的手臂還要有力,要纏著他往低處飛。徐洋一邊說著一邊看向小王們,他看小王聽得很入迷的樣子,就連小張的表情也露出來一種從未有過的善意的渴望。他又說,你們相信一見鐘情嗎?相信這些本該在電影里才會出現的劇情就這樣生動的出現在我眼前嗎?看小王們沒有說話,他繼續說,這一定不是巧合,他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拒絕這樣一份天注定的恩賜。于是他才會死死抱著蝴蝶的翅膀,順著坍塌的地埂、壓彎的草地,往山下飛。
“后來呢?后來呢?”小王說。
徐洋說,后來他們飛到了山腳下,哦!其實就是滾(他糾正了一下)。他說他們一起滾,大概滾了幾十米,一直滾到了清水江里,于是他攬著她在江水里撲哧著。他說好在他會鳧水,但她不會,還死死的拽著他,撲騰了好幾回子他才把她弄上了岸。那岸是江中的一塊綠洲,一大塊茂盛的蘆葦蕩,往里面一趟,如青紗羅帳般稠密,除了光什么都進不去。可是她不會水??!嗆了一通水,拽上去時她已經昏厥過去了。于是他開始掐她的人中,給她做心肺復蘇,他強調說他完全沒有私心,也顧不上那么多了,一個勁的按著她的胸部,沒幾下,他看見有幾口水從她的嘴里冒了出來,他便又給她做起了人工呼吸,那一秒他所有能想到的辦法全部都使了出來。只兩三分鐘,在她的嘴和胸之間,他早已精疲力盡,但他別無選擇。好在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只見她提著幾聲咳嗽聲醒了回來。他便攬著她的背讓她身子直起來了些,另一只手則仍下意識的在她胸口捋著,幫她倒著氣。他還說對這個動作她也并沒有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給他一個耳光什么的,而是完全沒有一點反抗。不過,當他看她順過氣來,還是覺得有一種羞恥感迫使他要跟她分離開來。可是,偏偏她一把拽住了他的手,不讓他退開,倒搞得他不知如何是好起來。更離奇的是她還要弱弱地問他桃花好不好看?他說那一秒直接把他整蒙了,只一味吞著口水說不出話來。
說到這里,徐洋哽住了一樣停了下來。
“接下來呢?接下來呢?”只見這次急切地發問不是來自小王,而是小張,并且還帶著很溫和的口吻。
徐洋也正正地看了小張一眼,說他口渴了想喝點熱水。小張便站起身來出得門去,少時便端來一杯熱茶。這時他覺得小張跟之前完全判若兩人,再看不出一點金剛的樣子。于是他接過水杯時對小張說了聲對不起,小張又笑了笑。
就這樣,徐洋喝了點水便又接著回憶起來。他說兩個濕漉漉的人藏在江風中,再怎么美好的境遇也難免生出些許涼意來,何況她剛嗆過水,他想怎么著也要先想辦法回到岸上去,可是此刻他早已疲憊不堪,何況她……他想這得找人來,但一眼看出去,除了波光粼粼的江水和蘆葦蕩,找不出一個人影來,他想喊,卻發現就算最近的房子還是離他的聲音太過遙遠。相機手機包包都不在了,一時間他也沒了辦法。問題是總不能讓她這樣濕漉漉的躺著吧!他無奈地看了看她的身子,忽然又有了主意,他想三月的江風要吹干一件衣服并不是什么難事,但總不能讓她赤身裸體出現在他面前。他又想了想,突然站起身來,先是踩倒一些蘆葦,鋪開,然后沿鋪好的蘆葦邊緣將那些站立著的蘆葦尖尖兒相對拉攏又扣了起來,幾下子便扣成了一間一米多高的草棚子。他便將她抱了進去,然后背過身去說,讓她先把衣服脫下來晾晾,說晾干衣服再打主意,這樣濕漉漉的久了,弄不好會發燒的。徐洋說她只是乖乖地照做著,那會兒仿佛這個陌生的苗家姑娘就是他的新娘,對他毫不設防。他就這樣幫她晾好衣服,背對著她聊起天來,聊劍河聊云南,聊苗族聊仰阿莎,也聊漢族,后來聊風俗,也聊婚嫁。海闊天寬,山南海北的聊了許久,不經意間,天光已暗透,他們又聊月亮,聊水潭里生出來的仙子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他說當時還有很多不知名的蟲子加入了他們。聊著聊著他把晾干的衣服從背后遞給了她,而她拽住他讓他轉過身去。那會兒他有些拿不定主意,盡管美麗的傳說曾使他如癡如醉,而事實上他就是為這個傳說而來的,這有點讓他無法抗拒。那一刻,他的內心波瀾起伏,但他覺得就算是一見鐘情,也不至于這樣快這樣直接。那會兒他已弄不清這是懵懂還是奔放,雖然在來之前他也想過邂逅,也想過愛情的樣子,想過月光和燈光交織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但他唯獨沒有想過兩顆奇妙的靈魂會以這樣的方式守著黑夜,說著胡話,甚至有胡來的可能性。
說到這里徐洋又停了一下,又喝了點水,發現兩張鐵面像軟化了一樣正巴巴地看著他,使得死寂的小屋生出許多生機來。
徐洋說當他身后傳出一陣低泣聲,使他不由得轉過身去,但他沒有那種想法,只是心跳得厲害。她沒有穿上晾干的外衣,只穿著一層肚兜吊帶式的內衣,許是她們民族的服飾。只見她從衣服上摘下來一個銀質的月牙樣的飾件遞給他,說了句感謝的話。他說那會兒他的眼神有些躲閃,也有些迷惑。而她將著那個月牙兒緊緊拽住他的手望著他輕輕的流著淚,他完全束手無策了,只覺得她哭得挺好看。他安慰著她別哭,說總會出去的,他告訴她好好待著,大不了等到天亮,他獨自游到有光的地方去叫人來。但她突然像只出欄的小鹿,充滿活力的小鹿一下摟住了他的脖頸越發哭得厲害。他毫無辦法,他覺得這似乎有些離譜,但又總是暖暖的,仿佛有一股無法描述的火苗正在他的心田肆意生長和燃燒。她問他是不是嫌棄她,為什么不敢看她?既然嫌棄她為什么要偷拍她還要救她?她告訴他苗寨的女兒都是水做的,她要嫁給月光,還告訴他仰阿莎就是跟月亮過的。說誰見到她的身子就得娶她,那月牙兒便是信物。何況他剛才對她做了……那可是她的初吻,是苗家的規矩。他一邊聽著一邊覺得心里一陣一陣的酥軟,他感到她在發抖,他的手也開始不自覺的顫動。這就是他要的白月光,在來之前他就幻想過的浪漫,只是他沒有想到會以這樣直接和傳奇的方式出現,甚至有些魔幻。他說他終究還是沒忍住,一切自然而然,蘆葦在蘆葦蕩中密集地生長,江風吹過綠色的波浪,蘆葦開著蘆花,星辰羅幕,文惠像一枚犯了錯的月亮。
這會兒,徐洋再次哽住了,喪得不行。
“那你們……這……后來……怎么就……”小王壓著聲音,似有惋惜地說。
徐洋只長長嘆了口氣說,天未微亮,沿岸便布滿了火把,火光星空般席卷而來,讓他們無處藏身。
小王說,那豈不正好。
徐洋沉默了少許才又開口說,文惠被帶回苗寨就再出不來了,好從何來?他說剛開始苗寨的人很熱情,還感謝他救了她的命。他還盤算著將來以怎樣的方式迎娶他的月亮??墒遣怀邢胛幕莸母改覆恢螘r便把她許給了苗王的兒子,禮金都收過了的,再說了,苗家的人也不許外嫁,何況還是苗王家的人。她就這樣被鎖進了閣樓。他說剛開始她還是鬧騰了一陣,說他救了她,非他不嫁,可是……唉!后來居然連他也被關了起來,那些日子,他們只能隔樓相望,對著月光和窗戶祈禱,可是祈禱并沒有出現丁點感動的跡象。說苗寨有苗寨的規矩,要娶她只有一個辦法,那便是過天坑,還要上刀山,下火海,擊敗苗寨的勇士。他說倒不是他不愿意,只是這對于一個外人而言,無疑是一條毫無懸念的死路。別說上刀山下火海了,就連從那根膀子粗的竹竿上走過天坑去,也會讓他粉身碎骨。再加上文惠的母親尋死覓活的逼迫和施壓,他們就這樣被生生的拆開了,畢竟不是每個女孩都能嫁到苗王家去的,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他說就這樣,直到月余后她完婚了,才把他放了回來。說到這里,徐洋的眼里漲著江水。他說很多細節他不愿再提起,唯一的愿望是希望她好好的活著,活成他心里的仰阿莎。
接下來,徐洋說后來他去了昆明,娶了現在的妻子,并生下一個女兒。再后來,他回到了老家,卻發現文惠住到了他家對面,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他又驚又喜,但幾年來,他們只能相安無事的相處著,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兩家的家人也處得很融洽。只是他無法理解為什么文惠會跟阿三生活在一起,當初他可是在苗寨的閣樓里目睹了他的白月光鋪在苗王兒子的窗戶。他想不通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他覺得這不是真的……一想起阿三那副窩囊樣他就更加來氣。他想要不是因為她,打死他他都不會跟阿三處兄弟。他更加知道文惠從千里之外跑到這窮鄉僻壤,是為何來。他說直到發生錢小蟲那事后的一天,他才聽她說出了真相。原來在他回云南的三個月后她就被趕出了苗寨,苗家人說她不干凈,婚后幾天就發嘔,一定是婚前偷吃了禁果,這是苗家人不能容忍的,是會玷污苗寨,玷污仰阿莎和清水江的,還說這要是在解放前,可是要被裝進竹籠里沉到江里去的。
這時,小王插嘴說,真可惜了,那時候文惠為什么不來找徐洋?
徐洋說這不怨她,畢竟那會兒他們連個聯系方式都沒來得及記,只恨清水江深,把他們的手機給吞了,要不怎會連個電話都沒留下。他說他給她唯一的信息還是在蘆葦蕩里,背對著她聊天那回子的事了,他曾告訴過她他來自云南的某個山村。他說實際上當他回到老家看到她的時候就已經感動得不行了,同時,也讓他懊悔了好一陣。他經常想,早知如此,他去到昆明就該去補張卡,而不是換張卡了,這樣她就有可能從鎮上問到他的消息了,她也就不會昏倒在路邊,就不會被阿三扶回家,就不會……然而,人生是不能假設的,也是不能重來的。他說他可以想象她經歷過的委屈和絕望,這是他欠她的,他也才會把阿三當做兄弟。他說他也承認這門對門窗對窗的,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放不下,要不是發生這些事,恐怕到死他都不會再提起。他又告訴小王,說昨晚上她家二樓真的只是想上個衛生間,只是沒料到她是醒著的。他說就在他準備把那2萬塊錢拿給她的時候,她突然抱住了他,說要他帶她走,但他寬慰著她,拒絕了她,何況阿三就在樓下。他覺得如今面對著妻兒老小,這樣的事比過天坑還要難上百倍。盡管他經常忍不住坐在陽臺上去打探夜幕下的動靜,但20米寬的街道終究成了遙遠的清水江。盡管月亮升起的時候,江面上,窗戶里,依然飄著一股饞風。
接下來,徐洋再沒說話。小王也讓徐洋簽了字,說讓他先回去,有什么需要補充的會再聯系他。
從派出所出來,月亮已掛上了八點鐘的星空,更多的光擠進夜色,一排排路燈和螢火蟲點亮了回家的路??墒牵?00米的距離太漫長了,疊影重重,讓人遲疑,也使人迷惑。許多蚊子和不知名的小蟲子在耳旁縈繞,讓他覺得所有的路都是江河。他看見月光和燈光鋪在江面上播放著記憶的電影,有風吹來,兩岸野草過于躁動,有種交織的美,給他似曾相識的觸動。
徐洋就這樣走著想著,想著走著,回到家,他徑直來到了二樓陽臺上,像往常一樣靜靜的抽著煙,該死的路燈站在對岸跟他僵持著,路燈背后只是一片深邃的黑幕,再沒有出現一丁點生動的畫面。
突然,他聽見一個聲音:“別看了,回屋吧!聽說已經脫離危險了!”
那一秒,火一樣的聲音在夜幕下燃燒。他轉過身來,妻子正端端地看著他,只微微笑,再沒說多余的話。徐洋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世界陷入死寂,就連那盞該死的路燈也暗淡得徹徹底底。一切都是靜止的,指間煙頭伴著燃盡的死灰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