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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4年第7期 | 吳昕孺:戴著詩意的花圈
    來源:《山花》2024年第7期 | 吳昕孺  2024年08月01日07:15

    吳昕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長詩《原野》、詩學隨筆《心的深處有個宇宙》、散文集《邊讀邊發呆》、長篇小說《君不見——李白寫給杜甫的十二封信》等二十余部?,F為湖南省作家協會教師作家分會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湖南省“三百工程”文藝人才。現居長沙。

    一、不可思議的選擇

    向上的革命和向下的墮落有時來自于同一個原因,比如家庭的寵溺和約束所造成的逆反心理,最終形成決裂與背叛。向上和向下方向的不同,則取決于內在的信仰。白莽就是在一個典型的中國式家庭中,受到新時代影響,選擇了革命而不是墮落。

    那時,舊的制度、舊的文化剛剛被新的潮流摧枯拉朽地沖擊。但在新的潮流中,同樣隱藏著舊的驚濤駭浪。無數矛盾、問題、沖突在社會各個領域、各個層面,在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雜夾、糾纏、捍格、互相制約。于是,置身其中的人,他們的思想向度和價值觀就會增添更多的可能性,有的猶疑觀望,有的義無反顧;有的猶疑觀望之后再義無反顧,有的義無反顧之后又回到猶疑觀望之中;還有的在向一個方向義無反顧之后忽而轉頭向另一個方向義無反顧……

    詩人白莽的老家在浙江象山縣懷珠鄉大徐村。他于一九一〇年的端午節出生,這是否昭示著他身上秉承了屈原“雖九死其猶未悔”的血氣呢?

    白莽本姓徐,家譜上的名字叫徐孝杰,小時候家里人叫他徐柏庭,讀書時用的學名是徐祖華。一九二七年九月,他借了上虞人徐文雄的中學畢業文憑,考取同濟大學德文補習班,遂易名為徐文雄,號之白,別名徐白,筆名白莽即由此演化而來。像那個年代的文人一樣,白莽用過很多筆名,如任夫、殷孚、莎菲、沙洛及Lvan等,其中最有名的是殷夫。

    不斷地換名,其實是不停地改頭換面,在社會夾縫中騰挪躲閃,以保全性命,安頓身心?!捌埲悦趤y世”,近兩千年前諸葛亮的低徊之語,在二十世紀初,更加貼切地充滿著沉痛與悲涼。

    白莽的父親是個農民,他勤學習,好醫術,靠自己琢磨出道,治病療傷,在當地口碑甚佳;母親則是一個精明能干的家庭婦女,相夫教子,把一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因此,等白莽出生的時候,他有著不錯的家境。

    白莽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大哥徐培根曾留學德國,當過蔣介石第五軍參謀處長和國民政府航空署長,二哥、三哥也在國民黨軍隊中任職。白莽是家里最小的兒子,又極聰明伶俐,九歲便博覽群書,十五六歲即詩名遠播,因此備享父母兄姐的寵愛。

    按常理,他可以吆五喝六,紙醉金迷,做他的紈绔子弟去;也可以利用兄長的“優質”資源,到國民黨那里撈個職務,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在廳級干部位置上退休;硬是要弄文學,就待在家里,讓你擁書萬卷,寫出來找個出版社自費出版,哥哥屬下的文學愛好者們人手一冊,不也名利雙收啦……

    但白莽偏偏選擇了一條最不可思議的道路——革命。

    白莽受到的寵愛,讓他并不自在。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未成型的瓷器,父母呵護在掌心,生怕掉下來打碎了;而三位兄長,尤其是大哥徐培根,一心只想按照自己的模式塑造三個弟弟,前兩個均塑造成功,三弟如此人才,他更是雄心勃勃,要讓三弟出人頭地。

    大哥的這種強勢讓白莽非常反感,他先是不自覺地朝與大哥給他安排的相反的道路上走?!按航o我一瓣嫩綠的葉,我反復地尋求著詩意”,這個生性熱愛詩歌的少年,發現從小就沒有詩意,到處都是勢利的囂張和被壓迫者的呻吟,“我有一個希望,戴著詩意的花圈,美麗又莊樸,在靈府的首座”。他似乎早早地預感到,他詩歌的使命將是不同尋常的,就像他在《孩兒塔》中所寫的:

    你們為世遺忘的小幽魂,

    天使的清淚洗滌心的創痕;

    喲,你們有你們的人生的情熱,

    也有生的歌頌,未來的花底憧憬。

    只是你們已被世界遺忘,

    你們的呼喊已無跡留,

    狐的高鳴,和狼的狂唱,

    純潔的哭泣只暗繞莽溝。

    ……

    這時,他已執意要唱出自己“生的歌頌”,追求“未來的花底憧憬”,來對抗“狐的高鳴,和狼的狂唱”。

    一九二〇年秋,十一歲的白莽就讀于象山縣立高等小學。當時,五四之風已吹遍校園,師生們經常聚會,宣傳打倒列強,反對軍閥,這讓白莽眼睛越來越明亮,思考越來越成熟。三年后,大哥徐培根把他接到上海,考入民立中學“新制”初中一年級。

    一九二五年“五卅慘案”發生,白莽所在的民立中學群情激憤,“三罷”斗爭如火如荼,白莽積極參與其中。暑假,他回到家鄉,和進步文藝團體新蚶社的旅甬、旅滬青年們打成一片,成立五卅運動外交后援會。同時,他開始以新詩為武器,在《新蚶》報上抨擊帝國主義侵華和國民黨的暴行。

    南京路的槍聲,/把血的影跡傳聞,/把幾千的塔門打開,/久睡的眼兒自外窺探,/在群眾中羞怯露面,/拋露出仇恨、隘狹語箭?。ā兑庾R的旋律》)

    結識共產黨人賀威圣、楊白是這個時期的大事,他們讓白莽奔涌的熱血找到了正確的航道。一九二六年七月,白莽用徐白這個名字,跳級插班考入上海浦東中學高三年級。浦東是上海產業工人的集中地,他在這里深切了解到中國工人的生存狀況,并加入了共產主義青年團。第二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白莽因一個“獐頭小人”告密而被捕,囚禁了三個月,險被槍決,后在徐培根保釋下出獄。

    這是他第一次入獄。這次入獄更加堅定了他的斗爭信念,出獄后他的詩風大變,不要意象,不要隱喻,甚至連韻律都一腳踢掉。他用最直接、最簡要、最有力的方式寫出詩歌,從而讓詩歌遠遠超出文學作品的范疇,變成揮舞拼殺的利器。

    朋友,有什么呢?/革命的本身就是犧牲,/就是死,就是流血,/就是在刀槍下走奔!……同志們,快起來奮爭!/你們踏著我們的血、骨、頭顱,/你們要努力地參加這次戰爭?。ā对谒郎裎吹街啊罚?/span>

    我以為,這是白莽的第一次犧牲——他首先犧牲了自己的文學生命。一個熱愛詩歌、也能寫出很好詩歌的青年,毅然拋棄詩歌的基本要素,拋棄讓自己作品傳之久遠的可能,全身心投入到戰斗當中。這是令人欽佩的。

    二、別了,哥哥

    出獄后,白莽聽說母親為他思念成疾,就利用養傷的機會,回家探望。母親這才知道了他所從事的活動十分危險,但并沒有阻攔他,只是一個勁叮囑:

    “柏庭,你要小心呢!”

    一九二七年九月,白莽考入同濟大學附屬德文補習科一年級乙組,和同學中的共產黨員王順芳、陳元達結成好友。不久他轉為中共黨員,當上了學生代表、學生會干部,主辦油印文藝刊物《漠花》。

    翌年初,白莽加入蔣光慈、錢杏邨(阿英)組織的革命文學團體——太陽社,組織關系隸屬于上海閘北區第三街道支部,書記潘漢年,支委陽翰笙。這段時間,他的創作也進入了一個高潮,《獨立窗頭》《孤淚》《給某君》《??!我們躑躅于黑暗的叢林里》等,都是擲地有聲的檄文。

    呵,我們躑躅于黑暗的,黑暗的叢林里,/世界大同的火災已經被我們煽起,煽起,/我們手牽著手,肩并著肩,噴著怒氣……/在火中我們看見了天上的紅霞,旖旎!(《我們躑躅于黑暗的叢林里》)

    同年秋,白莽再次被捕。大嫂張芝榮讓徐培根在上海找熟人保釋。獲釋后,白莽回到同濟大學。黨組織考慮到他和王順芳、陳元達的安全,安排他們暫時轉移到象山。十月,白莽在二姐徐素韻任校長的縣立女子小學當教師。他以小學教員的身份作掩護,深入白墩、爵溪等地農村進行社會調查,編寫革命詩章,發動學生排演話劇,到鄉下村鎮演出,觀者如堵。

    一九二九年二月,白莽在二姐資助下,重返上海。找到地下黨組織后,他決定離開學校,專門從事共青團和青年工人運動。至此,白莽完全實現了從叛逆青年向職業革命家的轉變。

    他的一意孤行大大觸怒了以徐培根為首的家長。他不僅沒有按照兄長所期待的去做,反而讓哥哥們因為有一個這樣的弟弟,而在國民黨軍隊里受到牽連和懷疑,大大影響到升遷和發展。

    勸的勸,哄的哄,逼的逼,都不能讓白莽回頭。徐培根失望至極,在白莽第二次遭捕后,他已無心營救,如果不是大嫂張芝榮出面,白莽恐怕已兇多吉少。不久,白莽收到徐培根一封痛斥他的信。這封信促成他寫下了與兄長的決裂詩《別了,哥哥》:

    別了,我最親愛的哥哥,/你的來函促成了我的決心,/恨的是不能握一握最后的手,/再獨立地向前途踏進。/二十年來手足的愛和憐,/二十年來的保護和撫養,/請在這最后的一滴淚水里,/收回吧,作為噩夢一場。/你誠意的教導使我感激,/你犧牲的培植使我欽佩,/但這不能留住我不向你告別,/我不能不向別方轉變。/在你的一方,喲,哥哥,/有的是,安逸,功業和名號,/是治者們榮賞的爵祿,/或是薄紙糊成的高帽。/只要我,答應一聲說,/“我進去聽指示的圈套,” /我很容易能夠獲得一切,/從名號直至紙帽。/但你的弟弟現在饑渴,/饑渴著的是永久的真理,/不要榮譽,不要建功,/只望向真理的王國進禮。/因此機械的悲鳴擾了他的美夢,/因此勞苦群眾的呼號震動心靈,/因此他盡日盡夜地憂愁,/想做個普羅米修斯偷給人間以光明。/真理和憤怒使他強硬, /他再不怕天帝的咆哮, 他要犧牲去他的生命,/更不要那紙糊的高帽。/這,就是你弟弟的前途,/這前途滿站著危崖荊棘,/又有的是黑的死,和白的骨,/又有的是砭人肌筋的冰雹風雪。/但他決心要踏上前去,/真理的偉光在地平線下閃照,/死的恐怖都辟易遠退,/熱的心火會把冰雪溶消。/別了,哥哥,別了,/此后各走前途,/再見的機會是在, /當我們和你隸屬著的階級交了戰火。

    這是白莽極為重要的一首詩。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出:第一,骨肉親情。白莽并不是冷酷無情,相反,他對兄長充滿著手足之情。第二,對社會、人生,以及自我前途的洞察,說明他的所有行動都不是情緒化,不是沖動,而是在良知和真理的指令下的奮然前行。第三,抱著必死的決心,對此一戰斗的兇險性有著充分的思想準備。

    這是一個成熟的革命者的宣言。

    我以為,這是白莽的第二次犧牲——他犧牲了自己的家庭和親情,斷然放棄那么優越的條件,放棄了一切可以讓個人獲得舒服、美滿和世俗幸福的因素,全身心投入到戰斗當中。這是令人敬仰的。

    三、若為自由故

    生命誠可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二者皆可拋!

    匈牙利詩人裴多菲這首流傳甚廣的詩篇《自由與愛情》就是不到二十歲的白莽翻譯的。當然,白莽不是它的首譯者,第一個翻譯這首詩的中國作家是大名鼎鼎的茅盾。但由于茅盾不寫詩,他的譯筆太散,不精致,因此沒有流傳下來。

    裴多菲被魯迅譽為“偉大的抒情詩人,匈牙利的愛國者”,將他與拜倫、雪萊、普希金相提并論。裴多菲只活到二十六歲,一八四九年,當奧俄聯軍入侵匈牙利,企圖顛覆尚在襁褓中的共和國時,裴多菲投筆從戎,策馬驅馳,戰死疆場,留下美麗而獨立的祖國,留下可愛而寂寞的妻子尤麗亞,留下“我愿意是激流”的不朽回響。

    裴多菲就是白莽的榜樣、典范和先驅者。他非常喜歡裴多菲這首《自由與愛情》,譯成中文后,他曾請求姐姐把它繡在他的枕頭上。

    白莽也有他熱戀的愛人——盛淑真。她是白莽的二姐徐素韻在杭州蠶桑講習所時的同窗好友,外柔內剛,頗有主見。一九二六年暑假,白莽從上海民立中學畢業后,到杭州游玩,住在廣福路徐培根的家里。有一天,徐素韻帶了好朋友盛淑真過來吃中飯。白莽在女孩子面前很害羞,他沒有和這個看一眼就喜歡上了的女孩說一句話。盛淑真笑吟吟地走了,少年白莽卻滿懷心事,此情無計可消除。二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要白莽給她的好朋友寫信。這一寫便不可收拾,一張好大好大的情網罩住了兩顆年輕的心靈。

    “殷夫”這個筆名正是在魚雁往返的游戲里取的。那個叫徐白的少年渴望自己是一個大丈夫,敢于愛,敢于擔當,種種殷切,種種殷勤,全在不言中。

    白莽喜歡在每封信落款時把“殷夫”兩個字寫得大大的,仿佛他已經頂天立地了。而殷者,紅也,不經意間他把自己的一生與紅色聯系在了一起。他真的成了一名杰出的紅色詩人。

    轉眼兩年多過去,已由清秀小生變為堅毅革命者的白莽,在組織安排下,回到象山縣二姐所在的學校代課,擔任自然課程講授。碰巧徐素韻邀了盛淑真來學校幫她。故鄉逢知己,本應是激情四射,本應有無盡傾訴,可白莽在公開場合見了盛淑真,像不認識似的。他們一起教課,同桌吃飯,白莽旁若無人,外人打死也不會相信這是一對戀人。

    只是每到晚上,面對白白的紙箋,白莽立馬恢復了輕松與自信,他把白天想說的話一個勁地涂抹到紙上。他三個月寫了二十多首詩,左一個“我的心”,右一個“玫瑰花”……這時候,愛情成了白莽的戶主,革命帶來的危險暫時放在偏房里歇著。

    但白莽沒有忘乎所以。愛情的甜美溢遍全身,卻軟化不了他的革命意志。他深知自己在做一件什么事情,作為一名詩人戰士,他無時不敏感地覺察到死神的窺探。他是決意去死的,可現在他決意愛著,享受這人生短暫的甘醪。愛與死的矛盾讓他產生了一種罪惡感,對愛人的負罪——他多么想愛一個人,然而,他的愛只會給她帶來死亡的氣息。

    死以冷的氣息,吹遍你的柔身

    我蹂躪你,我侮辱你,我用了死的尖刺,透穿了你的方寸

    ……

    白莽白天面對盛淑真時的冷漠,正是這種負罪感的集中體現。他不敢執子之手,因為他不可能“與汝偕老”。而他那些如癡如醉、如泣如訴的詩稿竟一直深鎖屜中,從沒有勇氣拿給姑娘看。

    盛淑真愛上了才華橫溢的白莽,她的“殷夫”。她甚至曾把自己的名字改為“盛孰真”,準備和他一起干革命。一九二七年九月,白莽考入同濟大學時用的徐文雄的高中畢業文憑,就是盛淑真幫他借的。她等著心上人手捧熾熱的詩稿,敲開她的房門,送給她一個定情的親吻。

    她沒有得到任何答案。其實,答案白莽早已寫出,就在他抽屜里的詩稿中——“明晨是我喪鐘狂鳴,青春散隕,/潦倒的半生歿入永終逍遙。/我不能愛你,我的姑娘!”(《宣詞》)這個年輕的革命者,他只有硬著心腸給姑娘以冷漠,他既無法說出違心的“我不愛你”,更沒有勇氣向她表白“我愛你”。寫在紙上的詩句像一顆顆釘子釘在他心上,但他沒有別的答案。

    為了更多人的自由!

    一九二八年底的一天,在杭州警察局任職的盛淑真父親,發來電報,說給她在省建設廳謀得一個廣播員職位,要她盡快回去。盛淑真一邊哭一邊收拾行裝,她把一件件衣服抖開,折好;再抖開,又折好……她在不斷地耗費時間,她在耐心地等著,等著那一聲敲門……

    那一夜比一個世紀還長,比一生還長。

    那是一個寒冷而寂靜的夜。

    天蒙蒙亮,盛淑真的房間就空了。房門洞開著,像一個永遠空著的等待。

    我以為,這是白莽的第三次犧牲——他犧牲了自己的愛情?!叭魹樽杂晒剩呓钥蓲仭?,他實實在在地在拋棄生命之前,將一切可以拋棄的都拋棄了。在自由和真理面前,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死士。這是令人嘆為觀止的。

    四、魯迅的器重

    白莽與魯迅的第一次見面應是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三日。他先投了一個稿子——譯自德文的《裴多菲傳》,給在《奔流》做編輯的魯迅,魯迅覺得不錯,寫了一封信去討要原文。可那篇原文不是單獨成篇,而是放在詩集的前面,郵寄不方便,白莽在柔石的引薦下,帶著《裴多菲詩集》親自登門拜訪他仰慕已久的魯迅先生。這本詩集的第二頁上寫著“徐培根”的名字,魯迅看了以為是白莽的本名。

    見到魯迅,白莽大失所望。魯迅不大說話,給人以冷傲威嚴的感覺,這使自幼受到家庭寵愛的白莽很不習慣,他的表情漸漸生硬起來。與初次見面的人交談不多,這又正是魯迅的習慣。尤其是初來乍到的年輕人,魯迅總是傾聽的時候多。一來,找他的年輕人,大都有滿肚子話要說;二來,魯迅借此觀察和了解對方,探探他們的底細和來訪的動機。他對白莽的第一印象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面貌很端正,顏色是黑黑的”。當時,細心的魯迅發現了白莽的尷尬,他故意幽了一默:“現在時興攀老鄉,那我們是寧紹大同鄉呵。”

    白莽卻一點也幽默不起來。他回到住處,第一件事就是給魯迅寫信,表示很后悔這次見面,不滿之意躍然于字里行間。魯迅對青年的包容在這件事上表現得淋漓盡致。他立即回信,向白莽解釋:“初次相會,說話不多,也是人之常情?!辈⒏嬖V他,翻譯不能由著自己的愛憎去改變原文,他囑咐白莽再譯幾首裴多菲的詩,還特意送了自己珍藏的兩本裴多菲著作供他參考。

    信和書是魯迅托柔石送過去的。白莽收到信后,很開心,立即譯了幾首詩,再送給魯迅。這次談話便多起來了。白莽翻譯的裴多菲的傳和詩,一起刊登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本上。

    魯迅第三次見到白莽,是一九二九年七月四號。那次見面的詳情,魯迅在《為了忘卻的紀念》一文中說得很清楚,也很生動:

    我記得是在一個熱天,有人打門了。我去開門時,來的就是白莽,卻穿著一件厚棉袍,汗流滿面,彼此都不禁失笑。這時他才告訴我他是一個革命者,剛由被捕而釋出,衣服和書籍全被沒收了,連我送他的那兩本;身上的袍子是從朋友那里借來的,沒有夾衫,而必須穿長衣,所以只好這么出汗。

    白莽還告訴魯迅:“這是第三回了。自己出來的。前兩回都是哥哥保出,他一保就要干涉我,這回我不去通知他了……”

    這時魯迅才知道,那個“徐培根”是白莽的大哥。

    這次見面,白莽給魯迅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如此一名年輕有才的文學青年,卻又是如此一位不顧一切的革命者。這正是魯迅最期待、最賞識,也最疼愛的。魯迅是那種一竿子插到底的決絕者,他瞧不起那些在革命道路上猶疑拖慢、首鼠兩端的人,他把劉半農、廢名等都歸于此列,因而由青眼轉為冷對。

    他趕緊以付稿費的形式,給了白莽二十元錢,要他去買一件長衫。至于落在捕房手上那兩本“明珠投暗”的好書,就只有痛惜的份了。從此,魯迅與白莽雖不常見面,聯系卻十分密切。自一九二九年六月十六日至一九三一年一月,也就是白莽最后一次被捕前,白莽(殷夫)在魯迅日記中出現了十八次。

    五、為了忘卻的紀念

    一九三〇年三月二日,以革命文學團體創造社、太陽社成員和魯迅周圍的作家為基礎,中國左翼作家的精英們成立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簡稱左聯。左聯的三人主席團為魯迅、夏衍、阿英。在成立大會上,魯迅作了題為《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的著名演講,其中有一句話是:

    我們急于要造出大群的新的戰士。

    白莽在左聯非?;钴S。他與柔石交情最好,都是左聯締造和培養出來的“新戰士”的代表。柔石比白莽大將近八歲,浙江寧??h人,原名趙平復。他曾跟魯迅談起,在老家時,一位鄉紳看中了他的名字,一定要讓給他兒子用。魯迅據此推斷他最初的名字應該是“平?!保植贿^鄉紳才改為“平復”的。

    魯迅很喜歡柔石,他硬氣,加上有點迂,“只要是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取“柔石”這個筆名確乎有名如其人之感。

    柔石與白莽在性情上有些不同。白莽聰明過人,性情果毅,該狠的時候狠得下來。柔石則略顯憨厚,容易相信別人,熱情得有些盲目。比如,同是危險,白莽和柔石都會沖過去,但白莽是明知有危險而不懼怕,柔石卻是壓根兒不知道那里有危險。

    在創作上,柔石的成就更高,他的《為奴隸的母親》和《二月》均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名篇。特別是長篇小說《二月》,主人公肖澗秋是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形象,他的命運也是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魯迅在為《二月》作的小引中寫道:

    他極想有為,懷著熱愛,而有所顧惜,過于矜持,終于連安住幾年之處,也不可得。他其實并不能成為一小齒輪,跟著大齒輪轉動,他僅是外來的一粒石子,所以軋了幾下,發幾聲響,便被擠到女佛山——上海去了。

    柔石談了一個女朋友,叫馮鏗。馮鏗是廣東潮州人,不喜修飾,愛好辯論,敢作敢為,她的名言是“我從不把自己當女人”。她父母欲將她許配給有錢人家,她卻看上了父親的學生許美勛。一九二九年元宵節,她和男友許美勛私奔至上海,在一所民辦的持志大學英語系讀書。這年五月,革命者杜國庠介紹她加入中國共產黨。她參加了左聯的成立大會,分配到左聯工農工作部。

    柔石帶馮鏗去見過一次魯迅。魯迅一眼看出她是他的女朋友。他對馮鏗的印象不怎么好,“我疑心她有點羅曼蒂克,急于事功”;“她的體質是弱的,也并不美麗”。魯迅看待女性當然也是男性視角,他不喜歡濃眉大眼、風風火火的男子型女子,他喜歡像許廣平那樣調皮主動又常常撒些嬌的女子,也喜歡性格堅忍卻“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那樣的女子。

    體質弱也并不美麗的馮鏗卻有著火一般的激情,幾乎融化了柔石;而柔石非凡的才氣早已打動馮鏗。“自看了你的《二月》以后,一種神秘的、溫馨的情緒縈繞著我……每一個時間空間我的心里總是充塞了這樣不可救藥的情緒……好像完全轉換了另一個人!這就是戀愛嗎?”兩人一拍即合。

    柔石呢,家里的妻子吳素瑛是個典型的舊式女子,因父母之命而來,他們缺乏感情基礎。

    對馮鏗當時的男朋友許美勛,柔石想出一個書生氣十足的辦法——寫信,希望能得到“坦白從寬”的處理。許美勛收到柔石的信后是何種反應不得而知,但似乎沒有太大的異議,柔石與馮鏗很快就在一起了。

    遺憾的是,這種幸福日子太過短暫,估計不到三個月。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他倆和白莽、胡也頻、李偉森在上海三馬路東方旅社參加一次黨的會議時,由于叛徒告密,被英帝巡捕房悉數逮捕。前一天晚上,柔石還到了魯迅家里,明日書店想印魯迅的譯著,托他來問版稅如何付。魯迅抄了一份他與北新書局簽的合同給他。柔石被捕時這份合同仍在他口袋里,這給魯迅帶來了麻煩。媒介傳言魯迅已經“被捕”,還被“刑訊”,別有用心的人在報上紛紛揭露魯迅的“罪狀”,有的甚至故意透露魯迅住址,促請當局搜捕。謠言之熾盛,驚動了魯迅的四方親友,母親急得生病了,魯迅自己則如處荊棘中,感愴交并,難以言喻。魯迅連夜燒掉朋友們的舊札,和許廣平帶著孩子住進了一個客棧,以防不測。他在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三日致李小峰的信中說:“眾口鑠金,危邦宜慎,所以我現在也不住在舊寓里了?!?/p>

    關在監獄里的五位左聯干將,沒想到事情會有如何嚴重,雖然“上了鐐,開政治犯從未上鐐之紀錄”,雖然知道“累及太大,我一時恐難出獄”。他們對再一次趕跑死神似乎比較樂觀。柔石趁關在監獄的機會,跟白莽學起了德文。二十天后,龍華警備司令部槍斃近三十名政治犯,其中包括白莽、柔石、馮鏗等五人。

    這次事件震驚了全國。魯迅更是被這樣的暴行激怒了!他迅即出手,發表《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聲討國民黨的罪行。一九三三年二月七日,在五烈士遇難兩周年紀念日,心緒未平的魯迅再次提筆,寫下振聾發聵的名篇《為了忘卻的紀念》:

    在這三十年中,卻使我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茍延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作為文壇旗手,他眼看著失去了幾位年輕而優秀的作家;作為革命斗士,他眼看著失去了最有信仰和活力的戰友;作為洞悉中國歷史和前途的智者,他眼看著失去了一群單純、高尚、富有使命感的熱血青年。

    他的悲憤與痛心,可想而知……

    六、孩兒塔

    孩兒塔在浙江嘉興市建國路中段塔弄內,始建于宋代,清初重建,二十世紀末因建國路拓寬而被拆除。它來源于一則傳說:

    若干年前,有一縣官路經塔弄,聽到一個小孩在大聲辱罵他的老祖母,便喝令將小孩拘到轎前審訊。這時,老祖母跑過來,說孩子年幼無知,不明事理,請老爺饒恕??h官于是命令衙役去塔弄口醬園端來一碗白糖一碗鹽,放在孩子面前由他取食。孩子不假思索棄鹽而取糖。縣官斥道,小小年紀已識咸甜,還能說不明事理?一怒之下,判就地問斬。從此,小孩的一縷冤魂化為妖魅,常于陰雨天戴一紅肚兜,出沒在塔弄里,來看望孤居的祖母。

    一九三〇年,白莽將他從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九年間創作的六十五首詩歌,編成一冊,取名為《孩兒塔》。詩集中《孩兒塔》一首亦是白莽詩歌中最富藝術感染力的作品,我想應該也是白莽自己最為欣賞的,方才以此作為整本詩集的命名。

    透過白莽短暫的一生,這首詩蘊含了太多東西。白莽早已預感到自己選擇所帶來的后果,他是把頭顱別在褲腰帶上來參加革命的。他不怕死,不怕以這種方式死去,因為死得其所。但他擔心兩點:

    一是家里人,尤其寵愛他的母親,會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你們的小手空空,/指上只牽掛了你母親的愁情,/夜靜,月斜,風停了微噓,/不睡的慈母暗送她的嘆聲。

    二是擔心人們看不到他死的價值,或者說,他的死喚不醒同胞的覺醒。

    他就像孩兒塔傳說中的那個“孩兒”,因為一次叛逆而被處死(盡管是意義全然不同的“叛逆”),而這樣的處死只不過是一次暴行的展覽,愉悅眾多看客的茶余飯后談資而已。他的縷縷冤魂還得時時回來,尋覓過去的崢嶸歲月:

    ……幽靈喲,發揚你們沒字的歌唱,

    使那荊花悸顫,靈芝低回,

    遠的溪流凝住輕泣,

    黑衣的先知者驀然飛開。

    幽靈喲,把黝綠的林火聚合,

    照著死的平漠,暗的道路,

    引住無辜的旅人佇足,

    說:此處飛舞著一盞鬼火……

    白莽把詩集編好后,又寫了一篇《〈孩兒塔〉上剝蝕的題記》,鼓勵自己“埋葬病骨”,以“更向前,更健全”的姿態投入到“時代需要”中去。白莽特意制作了一些插圖,然后一并送給魯迅,請他指正。可惜一切都沒來得及,白莽就英勇就義了。

    五年后。一九三六年三月十日,魯迅收到一封來自漢口的信,一個叫史濟行的人自稱是白莽同濟大學的同學,說他手頭收藏有白莽的遺稿,正在籌劃出版,但出版社有一個要求,必須由魯迅作序。

    魯迅手頭有白莽自編的詩集,但他想,別人那里還有也是正常的。加上這些年來,魯迅一直在為白莽遺稿出版的事操心,現在能有朋友幫忙,便感動于史濟行“抱守遺文,歷多年還要給它出版,以盡對于亡友的交誼”的義行,不惜“大病初愈,才能起坐,夜雨淅瀝,愴然有懷”,為詩集寫了一篇序言。后來,他才從報紙上得知,這個史濟行是專門“詐稿”的騙子。所以,序寫了,詩集卻未能問世。魯迅獲悉此事,不禁感慨系之:

    我雖以多疑為忠厚長者所詬病,但這樣多疑的程度是還不到的。不料人還是大意不得,偶不疑慮,偶動友情,到底成為我的弱點了。(《且介亭雜文末編·續記》)

    史濟行的騙術固然不可取,但他這一騙,“騙”出了魯迅先生一篇名文。半年后,魯迅病逝,如果不勞史君的劣招,《白莽作〈孩兒塔〉序》很可能不復存在。壞事與好事、功與過的界限往往就是這么模糊。

    魯迅序言的最大特點在于,他指出《孩兒塔》不是一部普通詩集,它出世并非要和一般的詩人爭一日之長,它是具有另一種意義的。它具有什么意義呢?

    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于前驅者的愛的大纛,也是對于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于別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