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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4年第7期|蓀步:遇見南波西米亞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7期 | 蓀步  2024年07月31日08:03

    夜里離開布拉格,乘火車去往南波西米亞首府捷克布杰約維采。① 無星無月。路燈光里,夜空泛著一片橘色的灰茫。數不清的瓦頂披著薄雪。雪霰猶自簌簌地撲下,即落即化。馬路和便道濕漉漉的。透過站臺的間隙,看得見一片脫光了葉子的疏疏落落的樹冠。

    車廂里只我一人,窗外是波西米亞的迢迢暗夜。車程很短,我不敢深睡,只斷斷續續地打著盹兒。到站時將近半夜了,正要打開弟弟發來的手繪地圖尋路,卻見他本人從不遠處小跑過來,邊跑邊揮舞著黑色的鴨舌帽。差不多兩年未見,心里歡喜,卻又沒什么新鮮家事可敘,于是坐了巴士,一路閑聊著來到他租住的公寓。

    弟妹哄睡了小侄女艾瑪,煮了咖喱扁豆湯在等我。湯汁不是很濃,配了羽衣甘藍,低脂低卡,正好做宵夜。我一邊吃一邊打量他們的公寓,簡約、現代、整潔,沒有多余的物品,沒有本地的色彩。絕少掛礙,了無牽絆。擺明了隨時可以住進來,又隨時可以離開的樣子。我當時是什么心情,有些說不清。

    轉天是中國的除夕,弟弟一早上班了。因為約了幾個中國留學生吃年夜飯,弟妹把艾瑪送去樓下的幼稚園后,拉著我去市里采買食材,而且遠道來了,總不免要看一看布杰約維采中世紀的老城。

    天空澄明,極高極藍,低空有游云。雪地上那些平板的現代樓群很是乏味,大概本地人也覺出來了,于是樓身大都做了通體的色彩平涂,還有的給斜斜抹上去幾道顏色,視覺上是類似色與冷暖淡色形成的弱對比。街上漸有行人往來,說不上行色匆匆,多半神情冷峻。弟妹解釋說,捷克人平時低調、沉穩,比較厚道,特別顧家,交往深了也挺健談的。聽上去一點兒都不“波西米亞”。

    布杰約維采老城處在伏爾塔瓦與馬爾謝兩河匯流之地,始建于公元一二六五年,十七世紀歐洲“三十年戰爭”期間幾乎被大火焚盡,隨后得到重建。比起布拉格,布杰約維采老城少了許多褶皺,格局和街道要寬闊和明朗許多。中心廣場以建城者、勵精圖治的波西米亞國王普舍美斯·鄂圖卡二世的名字命名,是捷克最大的廣場。我的腳下鋪滿了魚鱗碎石,在日光下泛著水光,遠看好似一道道巨型鯉魚的脊背。廣場中央的參孫噴泉負了雪,靜靜矗立著。周圍的建筑風格以巴洛克式為主,亦不乏哥特式、文藝復興式的屋宇。墻面多施以彩色,乳黃、象牙黃、蜜橙、皮粉、珍珠藍、湖綠、雪薄荷綠……淡色為主,間或釅妝,顯得輕盈、跳脫而豐盛。

    穿越十八世紀的廣場長廊,走過一個個小店面。櫥窗里多的是捷克隕石、水晶器皿和提線木偶一類的木工物件兒。走累了,就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坐下,點了三明治、扁面包pita、煮紅扁豆和不加酒的冬季香料酒,一種丁香、桂皮、八角熬制的熱飲。我以為捷克人的國菜是烤豬肉。弟妹搖頭,告訴我捷克人最喜歡的主菜是gulash,一種又烤又燉的肉菜,各家煮出的味道不太一樣,配蔬菜醬和饅頭餃,一種水煮的饅頭片——捷克人把水煮的面食都叫做Knedliky,英譯為餃子。日常飲食很單調,常常是烤肉、肉排,總也少不了土豆,連湯里也一樣。常見的是加蘑菇和煮蛋的土豆湯,再有香腸土豆湯、酸菜土豆湯、大蒜土豆湯、扁豆土豆湯、胡蘿卜芹菜土豆湯,簡直沒完了。說起來,土豆從南美傳入歐洲時,它的花朵大受貴族的青睞,塊莖卻一度被喚作“魔鬼的蘋果”,就像邁克爾·波倫《植物的欲望》中記述的那樣,當時人們對名不見于《圣經》的土豆充滿了文化偏見。萬物向陽而生,土豆卻長在黑暗的地下,離地獄很近的地方,只有礦工一類的窮人才肯吃土豆。不想這長在地獄的果子卻拯救了歐洲多國的大饑荒,成了人們餐桌上的主食。土豆當真是幾百年來太多歐洲人生活的底色,難怪梵高畫了那么多土豆和人的主題畫。

    弟弟午休時間也趕來咖啡館,于是加了一扎本地鮮釀的啤酒。布杰約維采有著四百多年的啤酒釀造史,當地的啤酒號稱是“國王的啤酒”,因為還在建城之初,小城就獲得了波西米亞王國唯一的釀酒特許令;舊時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家釀酒廠也在這里;風行世界的美國百威啤酒的名字取自布杰約維采的德語發音Budweis,而本地最負盛名的啤酒布多巴扎·布多巴爾,則把百威一詞足足地強調了兩遍。弟弟啜著琥珀棕色的濃香啤酒,不多言,只說好喝。其實在捷克,最暢銷的啤酒當屬西部小城皮爾森的皮爾森,而布杰約維采的啤酒則別具一種甘味和馨香。在布杰約維采,喝啤酒是一種既傳統又現代的生活方式。我不飲酒,枉來了一回百威小鎮。

    兩天后乘巴士前往CK小鎮捷克克魯姆洛夫。

    捷克國土多山,處于歐洲南北河流的分水嶺帶,有“歐洲的屋頂”之稱,而布杰約維采的巴士站居然就著地勢建在超市的屋頂上。事情有些波西米亞,妙極。更妙的是克魯姆洛夫。

    在古德語中,克魯姆洛夫意為“連綿起伏的草地”。小城藏在波西米亞林山的峽谷間,早在公元前六千年就已有人煙了。公元一二四〇年,玫瑰家族維克特選中了這個風光旖旎的伏爾塔瓦河灣,以河為屏,建造了居住和防御一體的克魯姆洛夫城堡。小城自此物阜人盛,漸成氣候。此后由于家族絕嗣、式微等原因,城堡多次易主,八百年里歷經了維克特、羅森伯格、哈布斯堡、艾根伯格和施瓦岑伯格五個家族的統治,逐步形成了巴洛克式、哥特式、文藝復興式并存的多重建筑面貌。寒暑密移,歲月忽焉。在幸運地躲過了兩次世界大戰后,克魯姆洛夫把自己活成了一段中世紀波西米亞的“詩歌般的記憶”。

    在巴士站極目遠望,湛藍的天空里白云悠游,陽光下一大片高低錯落、或疏或密、連綿不斷的橘紅瓦頂,蜿蜒的伏爾塔瓦河裹挾著破碎的融冰平波緩進,像極了安徒生的夢境。斯渥諾斯基廣場不大,立著一根一八四三年“黑死病”紀念柱,被淡彩的各色矮樓圍合著。我和弟弟、弟妹在不遠處的圣維特教堂小坐了片刻。教堂興建于哥特式晚期,是一座融合了哥特與巴洛克風格的老建筑。走進去是一個灰調空間,狹長的中廳、帕爾萊勒式的高穹頂、低調奢華的銅祭壇和巴洛克管風琴,尖券彩繪長玻璃窗……無法同布拉格城堡那座修建了近千年的圣維特教堂等量而觀,卻是這一方人的心之仰望。

    我們繼續在克魯姆洛夫漫步。陽光的萬千指尖滑過肌膚,給人留下一點帶著薄荷涼意的溫暖。木橋、水車、鹿野橋水壩低矮的水瀑、高大的城堡長廊、孤出的彩繪塔、鱗次櫛比的老屋,雖然沒有草樹的綠蔭和繁花相伴,卻觸目都是風景。一個畫家寫生絕好的地方。想起捷克作家赫拉巴爾《林中小屋》和《溫柔的野蠻人》中的版畫藝術家弗拉基米爾,后者在克魯姆洛夫有過一場婚禮。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埃貢·席勒藝術中心。埃貢·席勒是維也納分離派的代表人物、表現主義畫家,克魯姆洛夫是他母親瑪麗·紹庫普的故鄉。一九一一年,正值創作風格探索期的二十一歲的席勒帶著他的情人和模特——十七歲的維拉妮·沃利·諾依齊,來到克魯姆洛夫小城居住。離經叛道、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使得席勒成為當地人眼中的異端分子,沒過多久他們就被迫離開了。然而在克魯姆洛夫的短暫時光,卻成就了席勒大多數的風景畫,比如《克魯姆風景》《死城》《老城》《克魯姆的老屋》《城島》《河邊的房子》《小城市》《小鎮與河流》《夏日的小鎮》等,都是這座南波西米亞小城的某個面相。

    席勒的克魯姆洛夫無疑是一種主觀的風景。無論是《克魯姆風景》中昏黃的天空,紅、綠、黑平涂的田野色塊,《死城》中生冷的色調與沉默的隱喻,《老城》里抽搐的、神經質的線條和筆觸,還是《夏日的小鎮》《小鎮與河流》中非自然的色彩運用等等,都使得席勒的克魯姆洛夫充滿了張力與沖突,成為畫家內在情緒和內心氛圍的絕好表征。在克魯姆洛夫,酷愛自畫像的席勒找到了另一個自己——一種心靈的自畫像。

    據說埃貢·席勒藝術中心是克魯姆洛夫市政的一間啤酒釀造作坊改建的,里面收藏有捷克、奧地利、匈牙利、德國一些畫家的作品,偶爾會有一些當代藝術的展覽。同席勒本人直接相關的內容卻并不多。在專門為紀念他而設立的那間故居博物館里,僅有捷克攝影師約瑟夫·塞德爾為他拍攝的照片,幾件他用過的舊物,畫作也大都是仿品,要看原件,還得去維也納。

    我在埃貢·席勒藝術中心門口徘徊了一會兒,終于沒有走進去。

    埃貢·席勒的人和畫都符合我對波西米亞的文學想象。然而,從克魯姆洛夫返回布杰約維采,在現實的南波西米亞生活了一段時間后,我覺出自己心中的波西米亞其實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誤會。

    早在莎士比亞的時代,誤會就已經開始了。莎翁的喜劇《冬天的故事》里,波西米亞是一個靠海的沙漠之國,一個虛構和想象的地理。只不知這是莎翁個人的虛構,抑或是那一代人的集體想象。

    現實的、地理的波西米亞,也就是今天的捷克,是一片遠離大海的內陸。有文字記載的最早的住民為波伊人——凱爾特人的一支,他們在公元前四世紀到達波西米亞,他們的土地被稱作“波海姆”。中世紀時,拉丁語學者借用羅馬人的地理學成果,稱波伊人的部落為“波伊米”或“波西馬尼”,將他們的土地命名為波西米亞。隨著日耳曼人的遷入,波伊人離開了,波西米亞留了下來。現今捷克的主體是西斯拉夫人,而在西斯拉夫語中,波西米亞就是捷克。

    捷克人也對波西米亞的地理命名做出了自己的闡釋。十二世紀時,教士科斯馬斯在《捷克編年史》中模仿《圣經·出埃及記》,虛構了一個名叫波希穆斯的斯拉夫族長,他率領族人到達伏爾塔瓦河和奧得河之間的日普山——“一片不受任何人管轄的土地,野獸和禽鳥成群,花蜜、蜂蜜和牛奶成河,正如你親眼所見,空氣也為生存而愉悅”。波西米亞由此得名。到了十四世紀早期,新的編年史作者改寫了這個故事,故事中斯拉夫族長的名字演變為切赫,音近捷克。波西米亞,一個加入了歷史幻想的地理。

    而我所熟悉的波西米亞顯然是超越了現實和地理概念的一種現代語境的產物。它最初起源于同吉他、藥草、占卜、大篷車為伍的野性、神秘、終生流浪的羅姆人。他們是英國人眼中的吉卜賽人,俄國人眼中的茨岡人,西班牙人眼中的弗拉明戈人,希臘人眼中的阿金加諾人。波西米亞國王曾庇護過這個四處漂泊的族群,給予他們帶著波西米亞字樣的關防文件,于是在法國人眼中,他們就成了波西米亞人。多半是法國文化的影響和導引,現代語境中的波西米亞,雖然關乎卡夫卡、哈謝克、赫拉巴爾、哈維爾,卻更多來自梅里美的《嘉爾曼》、巴爾扎克的《巴黎屋頂的偉人》、亨利·穆戈的《波希米亞人的生涯》、蘭波的《我的波西米亞》,來自波德萊爾、梵高、蒙克、畢加索、夏加爾、莫迪里阿尼,是一種極端崇尚自由的浪漫精神,一種反傳統、逆主流、非常規的生活方式,一種對遠方和異域的深深的渴慕,一種源源不絕的精神荷爾蒙的沖動。

    或是受了莎士比亞的影響,奧地利女作家英格伯格·巴赫曼在一九六四年寫了一首名為《波西米亞在海邊》的詩歌,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如果波西米亞仍在海邊,我將再次相信海。

    如果我仍相信海,就會存希望于陸地。

    ……

    一個波西米亞人,一個流浪者,一無所有,一無可依,

    唯一的天賦來自于海,猶疑不定地,望見我選中的土地。

    生活在別處。波西米亞,一個無法抵達的遠方,成為巴赫曼與自己和解,從而走出個人精神危機的詩性救贖。正如她在同期的另一首詩《布拉格六四年一月》所寫到的那樣:

    從那個夜晚起

    我重又行走,說話,

    聽上去很波西米亞,

    ……

    咦呵!波西米亞,是異邦還是故鄉?米蘭·昆德拉,生于摩拉維亞的波西米亞人,帶著他的布拉格流浪了幾十年,不打算回家了,只在文字里一次次地還鄉。

    我在布杰約維采弟弟一家租住的小公寓里,吃著捷克人極簡單的早餐:咖啡、面包、黃油、果醬,一點兒干堅果。我的弟弟和弟妹,他們不關心波西米亞是否靠海。他們在南波西米亞流浪。

    ① 因一度歸屬他國,捷克部分城市正式名稱前冠有國名。捷克布杰約維采為該城市全稱,捷克人自己也這樣稱呼,出于中文簡潔的需要,以下簡稱布杰約維采。下文捷克克魯姆洛夫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