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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散文》2024年第7期|耿立:母親的床
    來源:《散文》2024年第7期 | 耿立  2024年07月30日12:17

    母親來了,或者母親一直都在。十八年來,她都在這個曹濮平原深處小城的學院家屬院9號樓3單元301的房子里,她守著這三居室一廚一衛一客廳一儲物間的房子。

    我清晰地看到母親站在床前,這是平原深處的黎明前,是農歷七月的黎明前。外面是雨,是滂沱的雨。

    我感覺到了,是母親在為我搭毛巾被。雨,給這個夏夜帶來了寒意。我清晰地看到了母親,先是站在床前,用手把我身邊的窩成團狀的毛巾被抽去,然后輕輕抖開,蓋在我身上。

    母親專注地看著我,她坐在床沿上。我覺出了母親的孤單,父親去世之后,她又在這個世間延宕了十年,把她的暮年延長了十年,從七十到八十。我還記得母親暮年常念叨的一句話:長成一個老婆子不容易。

    長成一個老婆子不容易,這是母親的感慨,透出的是傷懷,還有那種不可把握的茫然——

    母親一輩子經歷了什么?

    民國二十四年(1935)七月,濮縣黃河決口;

    民國二十六年(1937)七月,菏澤7.0級地震;

    民國二十七年(1938)三月,日本人占領了什集(我的家鄉)。

    黃河決口那年,母親十歲,離決口點只十幾里路;

    地震那年,母親十二歲,被寄養在她的姥姥家,離震中只五十幾里;

    日本人占領什集,在什集的北街外修筑了炮樓,那年母親十三歲,日本人的炮樓離她的姥姥家只有七里。

    黃河決口時,母親抱著個門板,門板系在有烏鴉巢的百年榆樹上,母親看著那烏鴉的巢被水擊散,想伸手抓住一只雛鳥而不得。

    地震時,房子的屋梁落下來,砸在她的枕頭上,沒傷著她,但頭發被房梁壓住,被她姥姥用剪子把辮子剪斷才逃出。

    一輩子經歷瘟疫、饑荒、逃難、戰爭的拉鋸與殺伐,經歷少年喪父、婚后連續兩個孩子的早夭、晚年的離家、后輩的白眼與擠對。

    三十三歲,大躍進,她的遠房妯娌在翻地的時候被深溝塌方埋了;

    三十四歲,村里的人浮腫,鄰居大娘抓起一把生產隊的小麥種子填進口里被噎死;

    四十歲,生我,家里沒有小米,沒有黑糖,沒有雞蛋,父親走投無路,羞愧跳進機井,被人救出……

    什集的生死簿上,母親看到的死太多,經歷的死太多。死的樣式各種各樣,跳河的跳井的,無端溺死的,喝農藥的,屈死的,冤死的,有囫圇尸首的,有片骨無存的。

    母親說,活成一個老婆子不容易。在她暮年,我回什集看她,母親說她不怕死,就怕死之后被燒。父親晚年,不到六十歲,就早早置辦了兩口泡桐木的棺材,他一口,母親一口。白茬棺材就擺放在我家東屋里。父親還活著的時候,會躺進棺材,讓母親看看合適不合適。

    母親會說:“你輕點躺,別碰著哪里。”

    什集,還有老家周遭數十里的人,都把死看得特重,人過五十,就會置辦棺材,找人選墳的穴位,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生得不講究,窩囊,死卻不將就,要風光;生的時候,往往很少人見到,所以死的時候,葬埋的時候,一定要讓人看到。

    十八年前,母親死在七月末的一場黎明前的大雨中。當時一聲炸雷,我醒來,就到母親的房間去看動靜,去喂她水喝。母親中風后,嘴角是歪斜的,每次用湯匙喂水,水總會從嘴角流出,但母親的嘴在與湯匙接觸的時候還有知覺,能稍稍張開。這次,給母親喂水,母親的嘴不再配合,她用眼睛直直地盯著我——

    我不知道母子最后告別的時刻已經到了,從母親房間悄悄退出,關了燈。在我輕掩房門的時候,母親含混地喊了一聲。我知道,母親一輩子一直怕黑。我馬上返回房間,打開房燈,喊:“娘,您叫我?”

    母親沒有了反應,我抱起母親,母親在我的哭喊里流出了最后的小便——瞳孔放大,母親去了。

    十八年前的這一幕,在十八年后,仿佛又將復現。我打開燈,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娘”,無人回應。

    窗外,雨聲很大,我知道,這七月、這雨、這雷,都和十八年前一樣。這些信息,一定刺激或者喚醒了這所房子里母親留下的一些信息。

    這是真切的,在我沒有開燈的時候,母親就坐在我的床頭,我看得真切,母親為我搭上了毛巾被,母親眉間帶著笑意,正俯瞰我的睡姿。

    我相信世間的緣法,母子一場,父子兄弟姊妹,愛人一場,并不是一方肉體斷滅,就消散盡了那些我們看見和看不見的信息。機緣一到,那些事件和過往都會在眼前一一展開。你只要平靜地接受,或者安靜地等待這一刻,就會有“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悵惘,或者“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的顧盼。

    我想到了電影《鐵道員》,十七年未見的雪子,從那個世界來看父親。我還記得電影里那本鐵道員工作日志。在昏黃的燈光下,鐵道員記下了這樣的故事——

    昨夜,大雪,無異樣。我遇見一個女孩,十七歲左右的年紀。我問她:“你是圓序寺佳慧家的女兒嗎?”她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我指揮最后一趟列車出站,回來時她已經做好了熱騰騰的晚飯。我們聊了很多,我對她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席間有一通電話,是佳慧家打來的。我照例問好,并說:“您的女兒在我這里。”可是電話那端說,他們的女兒已經離開小鎮很久了。我急忙轉身,那個女孩穿著靜枝的夾襖在向我敬禮。那一瞬間,我知道了,她是雪子。“對不起,爸爸沒有照顧好你和媽媽。”“沒關系,因為你是一名鐵道員。”很久,我想抱一抱她。可是,她已消失不見了。

    十七年前,鐵道員忙于工作。女兒雪子襁褓中夭折,后來妻子也郁郁而終,十七年后,當他的人生中只剩下蕭索時,一個可愛的少女出現在火車站,抱著當年他為女兒買的娃娃。這是夭折的女兒重回人間,為了讓鐵道員看一看自己長大的樣子。

    多年前,這個電影令我落淚,這個大雨的黎明前,我驀然想起了這部電影。這個黎明前,是我的母親看我來了。我睡的這個床,正是十八年前母親去世時用的床,是我最后抱著她,看到她瞳仁漸漸放大,流出最后的小便的床。

    我知道,母親留在了這里。我知道,母親是拒絕什集拒絕故鄉的。什集給了她太多的苦痛,在四十歲的時候,她生下了我這個老生兒子,在她看著一個又一個孩子夭折以后,在她精神受到刺激,躺在病床上三年,吃下一千服湯藥,家徒四壁以后,她知道,孩子才是她的未來,才是她活著的意義和價值。等有了哥哥,有了姐姐,有了我,她依舊是擔驚受怕,怕傷著這個,凍著那個。但她的暮年,也在這些孩子、這些孩子的孩子的冷落、白眼和壓榨中過活,依舊是在擔驚受怕中熬著。

    母親是最能看透鄉下的殘酷和人性的暗黑的。哥哥酒后忤逆,曾辱罵她抬手打她,這樣的事,她吞下了;在她住在姐姐家時,曾被安置在養羊的屋間,夜間干渴想尋找一口水,而把姐姐家在羊屋上反鎖的門鼻子扭斷,這樣的事,她也吞下了。

    母親晚年說:“就你孝順,我指望你了。”這樣的托付,不應該是托付啊。我聽后,心頭滴血。

    肩負母親期望的我,卻是從她身邊,遠離了這片土地,也一步一步遠離了她。我只有在假期如走親戚一般,回鄉下一趟,趕到鄉下的什集去看她。我帶的那些點心或者零食,她留給哥哥的孩子和姐姐的孩子,給她的零花錢,要么被哥哥要走,要么被姐姐要走,或者,她和那些鄉下的老婆子玩水滸葉子紙牌,輸給鄰居拿走。

    我到縣城讀高中,到地市讀大學,到省城京城進修,留給故鄉和母親的,只是一次次的不解、一次次的告別、一次次的分離,我看到的,則是母親一次次的盼望,一次次的失望。

    母親擔心我的身體,擔心我嗜酒。有時,她到城里來我家住幾天,見到同事把喝醉的我送到家,母親就會用醋和白糖水混合了給我喝,端碗的手是抖的。我知道,醉酒的哥哥曾給母親帶來傷痛和傷害,母親后來說,只要一聽說誰喝醉了,她的腿就抽筋。

    母親在城里是住不了幾天的。父親去世后,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把母親接到城里,但城里沒有一個她的熟人,沒有一個人和她說一會兒什集的方言,沒有了五天一次的集市,沒有了田地的綠色和枯黃。她有時會問我,誰家的人要過三年了,她要去送一刀火紙;誰家出嫁的閨女回門了,她要回去看看。母親說那閨女出嫁的時候她不在,這次要把禮錢補上。母親說,這個女孩的母親在我結婚的時候,曾給我家送過一床粗布的被單,她要回去還這個人情。

    母親記著這一方土地的好,也記著這一方土地的傷。

    母親成了我和老家連接的最后臍帶。有時,她在城里會說:“不知你姐是否知道七月十五給你父親上墳,十月一是否給葬在野地里的父親送寒衣。”母親有時很知足,與死去的父親比,她說她多活了十年,她說她比我大娘(我伯父的妻子)更是多活了四十年。

    有時,到城里辦事的什集的人告訴母親誰誰死了,母親就告訴我,這個人的孩子也在城里,要我到這孩子單位請人家吃頓飯,安慰一下。那時,母親會“唉”地嘆一聲氣,轉過臉去流淚。

    十八年前的麥收時候,母親再一次中風了,這次沒能再次出現奇跡,醫生說,中一次風后再中,會越來越重。醫院不愿收留了,就叫我們在家陪伴伺候,減少母親最后的痛苦。

    母親躺在床上三個月,不能言語,不能自己翻身。隔一時半晌,要給母親翻身,母親雖不能言語,但一邊的手和腳能動,嘴里發出含混的嗚嗚聲來表情達意,有時是滿意,有時是怨憤。

    每次我幫母親翻身的時候,母親的表情都十分復雜,她的頭會扭開,不看我,我有時站在床邊,有時跪在床上,像抱孩子那樣把母親抱起來,然后再慢慢放好。在夏天,每次幫母親翻身,我都一身大汗,而母親也是一身汗。

    母親喜歡讓妻子給她翻身,姐姐來過幾次,幫母親翻過幾次身。

    母親最難為情的是上衛生間和為她擦拭身子。每次如果家里妻子不在,母親一般都是忍著,給她喝水她也不喝。我在家的時候,每次時間一長,母親都會尿床。而每次妻子在的時候,母親都會在妻子的懷里去衛生間。

    妻子回家,見母親又尿了床,就告訴母親:“兒子是您生的,那害羞啥,讓他抱著您去解手呀!”而每次妻子要和母親去洗手間,母親就嘴里咿咿呀呀讓我出去,或讓我躲到別的房間。母親不讓我給她擦拭身子。她腦子里的那種從小形成的男女大防觀念,一直影響著她。

    給母親穿下葬壽衣的時候,母親的身體是柔軟的。看到母親干癟的身子,我的淚流下來。這個時候,母親當然已經不知道了,但我替母親穿衣服的手一直在抖。

    在母親最后的日子里,我反復問她:“回老家不?”母親眼里有淚,嘴里嗚嗚著搖頭。唯有一次,哥哥到城里看母親走后的那天夜里,母親驚叫起來。我聽到了動靜,發現母親蜷縮在床上,偏癱的身子竟然像完好時那樣像一個刺猬蜷縮著。

    我安慰著母親:“我們不回去,不回去。”聽到了這話,母親才安穩地睡下,身子舒展開,像被冷汗沖刷過一樣。

    去世后的母親,再也沒有表達自己意愿的能力,大雨滂沱的時候,母親還是回到了老家。我本已拒絕哥哥要母親回家的理由,但同來的家族的一排人跪在母親的床前,哭著要母親回歸故土時,我妥協了,向著那片給予母親無限傷痛的土地,我機械地說了聲:“娘,咱回什集吧。”

    躺在蓋著防雨布的擔架上,母親被抬上了靈車,妻子扶著母親,怕母親淋雨。母親平時怕冷,妻子把防雨布往上扯了一下,蓋住母親的臉。

    母親還是回到了故鄉,還是安葬在了那片講究秩序的祖墳里。十八年后的七月,我回到了故鄉,睡在母親去世的床上。窗外的雨開始變小,一樓人家的棗樹、木瓜樹和無花果樹的葉子,就在我的窗前搖晃。這一切,都像十八年前一樣。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人死了會去到哪里呢?有物理學家說,人也是糾纏的量子,死亡,或許是到了另一個平行空間。

    我有些相信這樣的解釋,十八年后,我不是夢見了母親,而是她在這個滂沱的雨夜,真的在給我搭毛巾被,坐在她躺過的床前看著我,只是我打開燈的時候,母親才又不在了。

    母親去世后,我多次夢見她。我回老家什集的時候,她正在街頭買燒餅,我看到了她,她知道我最喜歡吃糖燒餅,就在燒餅爐子那里囑托打燒餅的人多加糖,愿意每個燒餅多加五毛錢。

    于是每次醒來,我總是淚流滿面,因為每次醒來,都是面對虛空,母親都不在。

    而十八年后的這一次,我是醒著的,我真切地看見母親抖開毛巾被,然后輕輕給我搭上。

    我把燈關上,我覺得,母親還會來,母親在另一個平行的時空,兩個平行的時空總還會有交集的。

    母親去世的那夜,我睡在書房;今夜,我睡在母親去世的那張床上。十八年后的這一夜我本來睡得是很沉的,回到了闊別十年的這個曹濮平原小城學院家屬樓三樓的居室之中。

    書房里的書在慢慢變得蒼老,書架上落滿了灰塵,我一翻書,那里面的塵屑刺得喉嚨像被根根羽毛反復撩撥,鼻腔像貼著廚房,而廚房正在干煸辣椒。

    然后,我的母親來了,接著,是山東德州的一個地方地震了,是夜里兩點三十三分,我的床搖晃了起來。

    我打開燈走到書房。窗外依舊是無邊的蛙聲。

    耿立,山東鄄城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廣東省秦牧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曾獲老舍文學獎、三毛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等。散文集《向泥土敬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