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7期|陳克海:歲月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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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跑步,一多半是因為小胡的刺激。
前一天和幾個閨蜜聚會,鬧到快十二點,又喝了些酒,周燦還猶豫要不要去單位。剛過完年,第一天上班能有多少事?何況,幼兒園還沒開學,家里總得有個人看孩子。她本來都想好了理直氣壯地請假。結果早上起來,小家伙非要跟著王杰走。沒了孩子跑進跑出的聲音,少了男人時不時幾近崩潰的吼叫,平時嘈雜的家里,一下子顯得空空蕩蕩。她刷了會兒小紅書,又看見部門群里通知,說市局領導一會兒要過來拜年,要求大家準時到崗。她這才趕緊刷牙抹臉。緊趕慢趕,到單位樓下也快九點。眼看電梯門快要關上,她硬生生扒開,擠了上去,嚇得小胡連忙喊,燦姐,小心肚子。周圍不知道誰在笑。她提了口氣,生怕站得過于松弛,再頂住別人。進了辦公室,小胡好像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兒,和周燦說,燦姐,剛剛嚇死我了,電梯關那么快,萬一夾著小寶寶,可怎么得了?周燦停頓了幾秒,本來想解釋一句,接著想到,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和一個小男生一本正經談論自己的肚子,終歸不合適。她泡了杯枸杞茶,耳根還是發燙。等到稍微定下神來,又問坐在對面的小胡要不要來一點枸杞,小胡還沒回答呢,燕沐梵徑直闖了進來。
燕沐梵都進來了,又往門口退了一步,說,我沒打擾到你們吧?也不等兩人回答,又補了一句,我也覺得沒打擾。周燦一邊抹口紅,一邊說,要死的,開什么玩笑呢,人家小胡女朋友都沒有。燕沐梵說,你怎么知道人家沒女朋友?小胡長這么帥!再說了,現在的年輕人,你以為都像我們當年那么老實規矩?小胡,姐姐問你,你老實說,你是沒女朋友,還是沒有固定的女朋友?小胡就笑,說,梵姐你可是把我問住了。我要是說得不合適,感覺都像在故意騙你。燕沐梵說,看看人家,說得滴水不漏,不要以為你大幾歲,結了個婚,就多了不起。我跟你說,你哪天被年輕人賣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小胡說,燦姐那么好,我干嗎賣她?
周燦本來就有些尷尬,大清早被燕沐梵這么調侃一通,臉越發緋紅。燕沐梵像是發現了她的危險躁動,又補了一刀,我的天,你不會當真了吧。可別把人家小孩子嚇跑。周燦說,你這是有多饑渴。過年放這么多天假還沒把你喂飽?能不能有點正形?燕沐梵這才正色說道,知不知道,蕭麗娜跳樓了?周燦好像沒聽清楚,問了一句,大過年的,你說啥?燕沐梵說,初三的事。全局的人都知道了。
等領導挨個轉完辦公室,給大家拜了年,燕沐梵還站在周燦辦公室說個沒完。可能是聽她們說得熱鬧,也可能是單位同事自殺,給大家造成的震驚過于巨大,隔壁幾個家的女人全湊了過來。
據說自殺是因為感情問題。幾個女人,你一句,我一句,慢慢拼出了蕭麗娜自殺的前因后果。
誰都沒看出來蕭麗娜離過婚。她和誰說話也帶著笑臉。那么活潑的一個人,也不像是得了抑郁癥。年前,局里聯歡,她們還一起跳了開場舞——《今天是個好日子》。壞就壞在過年。她老家不是廣靈的嗎?過年回去,趕上她爸喝了些酒,就抱怨了幾句,說她過年不回婆家,偏生賴在娘家,是不是要把娘家人氣死幾個才算。在她們老家,嫁出去的姑娘,年三十不能待在娘家,大年初二才能回來拜年。但蕭麗娜早離了婚,她哪里有臉回婆家呢?她爸攆她走,也不全是因為心狠,而是聽姑娘提起過,兩口子還有復婚的可能。既然有心準備復婚,回婆家待著,自然是在情理之中。可能她內心里也認定男人遲早要和她復合,所以平時連孩子也瞞著哄著。哪里想到,她這頭還在盼著同男人和好,不料男人那頭早和另外一個女人勾掛上了。她打過去電話,本是指望男人給個解釋,不承想,等來的卻是競爭對手的一通咒罵。父母不理解也就罷了,現在又把自己搞成個第三者。自己活生生成了個笑話。大過年的,誰受得了這樣的刺激?她連夜坐上高鐵回來,寫好遺書,把車鑰匙、房子鑰匙、銀行卡、各種證件,整整齊齊擺在茶幾上,打開房門,就從十八樓跳了下去。
“就因為一個男人,命都不要了,人怎么能自輕自賤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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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男人,燕沐梵聲音越發高了。類似的事情她不是沒有經歷過。但她見鬼殺鬼,根本就沒有給男人翻身的機會。說起來也真是見鬼,不知道哪一天開始,男人動不動就說公司加班,回來也是喝得五迷三道。錢沒掙回來幾個,喝多了還胡吹海侃,說得好像馬上就要飛黃騰達,她們娘倆也能跟著雞犬升天。有一天她突然意識到,不對啊,肯定是哪里不對。好家伙,沒翻他手機不知道,老娘還在這里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孩子呢,男人卻肆無忌憚給別的女人送開了花。往自己家里,他連顆西蘭花都沒買過,送給外人,動不動就是幾十朵玫瑰。你們說,他還是個人不?
其他的人就問:那你沒跟他鬧離婚?
離婚?太便宜他了。離了不真讓他稱心如意啦?老娘給他生孩子,搭進去大好青春,就這么放過他?不行不行,我放過他了,誰來放過我?既然他不把自己當個人,咱也沒必要哭哭啼啼,像個怨婦似的,等著他回心轉意不是?
大家都瞪著眼睛,問她接下來的處理方式。燕沐梵說,我先是打電話給他媽,說他兒子的行為犯了法。我可是認真研究過紀律條例,利用職權,和下屬亂來的,要從重處分。老太太有什么文化?聽說自己兒子要遭殃,一口一個對不起。接著,我又打到那個騷貨那里,她還裝模作樣問我是誰。我也沒有罵她,把她的單位,還有個人信息,核對完畢,這才問他們兩個是不是真心相愛,要只是因為看中男人手中那點權力,明天就告到紀檢委,看看這對狗男女接下來怎么收場。你們不是喜歡刺激嗎?把你們的照片和視頻放在網上,咱們就來個全民圍觀。說完,根本不給對方辯解。掛了電話,滿腔怒火還是燒得她胸口悶痛。明明根子錯在自家男人,找別人撒氣有什么意思?等男人回到家里,問他知道錯了沒有。男人早就接到了一胡片電話,還能不知道我問的是啥?他連裝都沒和我裝,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樣,說錯了。我問,錯了怎么辦?他賤兮兮地說,要打要罵,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離婚也行。還離婚?他以為我真會愚蠢到和他鬧離婚。我一把將他薅到衛生間,反手就是幾耳光。直接就把他打蒙了。他做夢都沒想到我會打人。最氣人的是,他還在衛生間悶聲哭泣,倒是我媽嫌我出手不知輕重,一個勁兒地在那兒嘀咕,下手那么狠,萬一真把人打壞了,掏醫藥費還不是花你自個兒的錢。還替那個賤人辯護,說人家畢竟談過好幾年,怎么說也有感情。一句話,他們背著我藕斷絲連,不光談不上原則性錯誤,反而能證明男人是個重感情的人,倒是我有些小題大做。火得我差點沖進衛生間,再順手抽他幾個耳光。
燕沐梵揉著自己的手,好像當年抽的那幾巴掌用力過猛,現在還沒緩過來。
然后呢?
哪里有什么然后?我跟你們說,我大學學的是生物,我還不知道男人是個什么鬼樣子?那會兒跟著老師一起做實驗,要是把一公一母兩只老鼠關在一起,公鼠會一直和母鼠交配。你以為它要死了,可要是再換一只母鼠,好家伙,它又會不要命地撲上去。這樣的經驗還少嗎?西門慶怎么死的?作死的。他不就是閑不住嗎?好,隨便你。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折騰沒了。我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平常不怎么說話的實習生小胡,突然來了一句,梵姐,你說的這個我知道,精神分析學里頭好像有個專門名詞,叫柯立芝效應。
周燦就是那時候接的話,說她那口子最近如何反常,對她越來越沒有耐心,過去她說什么,他即使不感興趣,也會應付幾句,現在呢,動不動就眉頭緊縮,滿臉不耐煩。說起來也真不是些原則性的問題,但她就是感覺憋屈。
燕沐梵就來了一句:那還等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趕快查他啊。微信、支付寶、通話記錄,一個都不要漏掉。
周燦就說,他要整出點幺娥子我倒還好受。問題是,人家規律得不能再規律。每天早上天沒亮就出去跑步,跑完步還發朋友圈,動不動就是“自律給我自由”。微信一天就看兩個小時。過了期限,自動鎖屏。他也不和人應酬,天天回家就是研究怎么做飯炒菜。
燕沐梵說,我怎么越聽越像是你們兩口子在備孕。我跟你說,要孩子得趁早。我也想好了,就下半年要,明年生個蛇寶寶。周燦可能沒想到話題會引到懷孕上來,也沒想著辦公室還有人沒結婚,脫口就是一句:懷什么懷,自從生了孩子,一年也過不上一回夫妻生活。說完,她才想起對面坐著小胡。本來還想找句話圓一圓,哪里知道一群女人在那里笑開了,一個個,好像都看透了男人是什么生物一樣。
實習生小胡突然站了起來,說:
“太可怕了,燦姐,你們真的太可怕了。要是將來我老婆也開口閉口就是老公孩子,那就太可怕啦。你們說的這一大堆,簡直太讓人窒息了。”
燕沐梵說,小胡你不是網絡大神嗎?天天寫那些虛頭巴腦的穿越宮斗戲玩意兒有什么意思?還不如研究研究現實,聽姐姐們講講接地氣的故事,保管你以后和女人斗爭有經驗。她還想再說幾句,卻被周燦打斷了。周燦說,你可別把你那一套灌輸給年輕人,萬一人家以后看到女人就想到母夜叉,你們的罪過就大了。
燕沐梵理了理胸前的文胸,好像剛剛講得過于激動,什么地方繃開,跑風走氣了。幾個女人說笑一通,眼看快到吃飯時間,才散。
等到人都走了,小胡才說,燦姐,我剛剛話講得直,你不要不高興啊。周燦說,女人就是這樣,為什么說人啰唆,就要用婆婆媽媽來形容,成天應對的就是這些事,你想讓她們少說幾句都難。小胡說,我不是說她們,我是說你,你沒必要把自己和她們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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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快到家了,周燦還在琢磨小胡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是看出她身上有什么與眾不同的特質了嗎?還是因為和她站在同一個立場上,理解她的委屈,所以才專門提醒一句?等到掏開鑰匙,她才想起還要去菜鳥驛站取快遞。
是王杰買的跑步五件套。平常王杰衣服褲子不是黑色就是灰色,跑步的這些衣服倒是風騷,大紅大綠的,色調鮮亮得都有些肆無忌憚。她本來換了睡衣,不知怎么也想套上試一試。只是,無論怎么吸氣,拽衣服,一堆白肉還是不依不饒往外鼓。之前她也知道自己確實胖了不少。結婚時候買的衣服現在完全不能穿,硬穿,也能套上,就是感覺整個人像被囚在里面。偶爾她還和她媽抱怨,說是生了個孩子,骨架也變寬了。她媽怎么安慰的呢?她媽說,你哪里胖了?除了肚子大一點。誰生孩子肚子不變大?她也一直認為她媽說得有道理。再說了,骨架變得再寬又有什么關系?反正商場總有大碼的衣服。一段時期,她還就喜歡boyfriend風。整個人躲在袍子里面,是不是真瀟灑不說,反正有種說不出來的踏實。她每天心安理得地吃飯,甚至稍微有一點餓都受不了。好幾回半夜等孩子睡了,她給王杰冰淇淋,王杰都說,半夜還吃這么高熱量的東西,你是嫌自己還不夠圓嗎?她當時沒覺察出男人話里的惡意。早年搞對象,她撒個嬌,說自己胖,男人馬上就會回應,說他就喜歡個胖女人,手感好。但手感再好,也有習慣的時候,習慣一成自然,他好像對她熟視無睹了。這回看見王杰又在那里稱體重,還喊怎么也瘦不下來,周燦就說,你一個男人,這把歲數了,要那么瘦干嗎?她說得那么認真,好像身上沒點贅肉都不夠成熟似的。現在,她揪著這些健身服,想不通男人怎么能鉆進去。一想到男人都能穿上身,而她套得如此費勁,不免越發胸悶。
她想不起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胖成這個樣子的。
王杰領著孩子進門的時候,她還扭著腰在穿衣鏡前撅著屁股,問,我是不是真的太胖了?小家伙抱住她的大腿說,喵喵不胖,我的喵喵最漂亮。小家伙最近迷上了《汪汪隊大立功》,反反復復看《機器貓》那一集,媽媽也不喊了,成天嘟著個嘴喊喵喵。王杰脫了鞋,又走進廚房,一邊打開手機看《漫長的季節》,一邊在那里洗菜。她挺胸收腹,走到王杰跟前說,為給你們家傳宗接代,身材徹底毀了。你看這肉。王杰眼睛忙著切菜,說,跟生孩子有什么關系?壯壯他媽都生了二胎,不還是腰是腰來腿是腿?你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周燦說,你怎么知道她瘦了?她一樣戴著束腹帶。王杰說,你看,這就是你,我說任何一句話,你都有理由。說白了你就是不希望自己變得更好一點。周燦說,要不這個五件套勻給我?你不是跑一天歇兩天嗎?你歇的時候看看孩子,我要出門運動運動。王杰說,這衣服又不貴,自己整一身不就行了。你這一撐開,我還能穿?松松垮垮的,連型都沒了。
周燦脫了衣服,又像想起了什么,說,太嚇人了,今天才知道我們單位一同事跳樓了。大年初三,從十八樓下去,摔到四樓消防梯。頸椎、腰椎、大腿骨,摔得稀爛。她才四十歲啊。年前聯歡,我們還一起跳的開場舞。她打開手機,找到當時錄的視頻,遞到王杰跟前,說,你看,就是這個人?
王杰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扔,好像是嫌她妨礙了做飯,說,你也不嫌晦氣。都死掉的人了,怎么還把視頻存到手機里。小孩子本來在書桌前畫奧特曼,聽見兩口子在廚房里聲音高起來,跑過來直喊,爸爸你說話聲音不能低一點,你說得那么大聲,萬一把我的喵喵嚇著了怎么辦。周燦說,還是我的兒子心疼媽媽。母子倆又是摟又是抱的,嘟個嘴,親個沒完。王杰說,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你回來這么早,菜也不知道洗,飯也不知道煮,一會兒孩子又要睡覺,你給喂飯啊?周燦見男人還在發火,連忙拖著孩子往外走。到了客廳,小家伙又說,喵喵,我喜歡你穿成這樣,感覺像奧特曼。王杰說,什么奧特曼,你看哪一個奧特曼有那么大的肚子,都成球了。小家伙說,不準你說我的喵喵,喵喵就像奧特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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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是看了半天孩子太疲憊,還是又在單位受了委屈,王杰摘掉圍裙出來,突然念叨,說新來的董事長如何變態,好好的業務不抓,動不動就搞一個小組,說要管理他們的思想動態,大家都還在過年呢,把一個個管得跟個孫子似的。她一開始還敷衍幾句。男人要不是工作壓力太大,能把這些負面情緒帶回家里?她怎么安慰的呢?她說,這破工作,再努力伺候,也升不了職,漲不了工資,把自己糟蹋得人不像人,又有什么意思?說了半天,無非是暗示男人,凡事要以家庭為重。她甚至帶點玩笑的口吻,說,要不干脆要個老二得了。再要個孩子,光家里的事就夠忙的了,也就不用搭理公司那一套。
她這么想,也不全是為男人考慮,而是年前單位組織去體檢,醫生看了看她的子宮,說條件這么好,再懷個孩子吧。何況上午又知道燕沐梵也有要孩子的打算,她也動了心。燕沐梵怎么說的呢,人都有老的一天,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萬一病了,一個孩子怎么照應得過來?有個兄弟姊妹,好賴也有個商量的人。更何況有一件事,她和他一直沒有認真面對,那就是孩子體檢,接連出問題,先是鞘膜炎,接著又是心臟發現雜音,確診為左心室假腱索。雖然醫生說得輕描淡寫,都不是大問題,但并不代表不會成為問題。再要個孩子,將來也多一個依靠。她是這么想的,話卻說得委婉:
“我也感覺活了一輩子,子宮子宮,孩子的宮殿啊,就懷了一回,是不是有點虧。”
趁給孩子把飯菜放涼的間隙,王杰光著膀子在那里練深蹲,說是練腰。他腰也沒怎么用過啊,怎么老感覺操勞過度,做什么都那么費勁痛苦。男人好像特別厭倦,問她,生出來讓你媽看,還是讓我媽看?為一個孩子,把老人累垮值當嗎?再生養一個,又是幾年死纏爛打,那這輩子就完了。
她好像完全被說服了。還是男人有孝心。到底還是自己自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就成了這么一個滿腦子就只想著生孩子的家庭怨婦?
她一下子想起小胡說過的話。小胡和她說過的話并不多,但上午對她講的那句話她印象太深了。她記得他認真的語氣,就好像對她還有所期待似的。現在,又想起和王杰商量再要個孩子,男人的那副表情。如果男人不想要老二,并不是不喜歡孩子,而是不想和她共同撫養一個孩子,是在嫌棄她,是受夠了和她的相處?這么一對比,她好像看清了什么真相似的,心一下就亂了。
周燦說,下午我去單位遛一圈。單位出了這檔子事,說是明天去殯儀館告別,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去。去吧,我還挺害怕,不去吧,也同事幾年。她想去單位,也并不完全是因為蕭麗娜,一個死人對她有什么吸引力呢?
見王杰不說話,她又說,一想到年前我們還一起跳過舞,那么大一個活人,說沒就沒了,簡直不敢細想。王杰說,你也是奇葩,害怕你還不停地說。周燦說,跟你說了你也不理解,你看我們現在還能在這里為些雞毛蒜皮爭啊吵啊,她呢,現在躺在停尸房,得多冷啊。王杰說,有什么好害怕的,明天你們一告完別,她就變成灰了。說完,又補了一句,再過幾十年,我們都會變成灰。男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竟然哈哈笑起來。
男人忙著給孩子喂飯,孩子稍微扭兩下,抓一把桌上的玩具,王杰就厲聲吼起來,說,能不能好好吃飯,跟個蛆一樣,你沒長骨頭?誰家小朋友四五歲了還要喂飯?你要不好好吃飯,別說當奧特曼,連小朋友都會欺負你沒完。說完就把一勺飯摁到孩子嘴邊。小家伙嘴里包著一口飯,也甕聲甕氣地喊,等我咽了,我還沒咽了。
一個男人,怎么情緒這么容易崩潰?動不動就是我不管了。周燦看見孩子在那里喊,就說,你就不能口小一點,我媽說過你多少回了,一回少喂一點,萬一把孩子嗆著,你后悔都來不及。孩子可能聽見了周燦的鼓勵,也像是受了委屈,直抹眼淚。王杰說,哭什么哭?我不給你喂了,吃個飯還要求你。連個飯都不知道吃,養你有什么用?扭頭又和周燦說,我在管教孩子,你能不能不要跟我對著干,我就是這么個把式,你要能耐,認為我弄得不對,你就上手,行吧。
周燦聽得眼皮直跳,本來還想說說這個自殺的同事,和男人交流交流自己知道同事自殺受到的震撼,現在竟然也跟著窩火,完全想不起來該從哪里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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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單位,小胡和她說話,她也沒工夫回應,只是噼里啪啦敲著鍵盤,既然當著孩子沒法兒吵架,總得給王杰說清楚道理,要不然男人就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她說,你這個人我發現很成問題,干嗎老是沒必要的著急,沉不住氣,孩子的事情不是弄完就好,是弄對弄合適了才能起到效果,不知道你是著急個什么勁。就說給孩子喂飯這事,你媽我媽都說過不知道多少回,喂得口小一點,一口塞滿了,孩子不好嚼也不好消化。你那樣做是真心為了孩子好嗎?完全成了走形式完任務,你敷衍誰了?敷衍你兒子到頭來對你有什么好?我提醒你一句,你就懟過來一句,我不管了,你弄吧。你和誰起勁了?好好的起的什么勁?孩子小的時候,你還給她唱催眠曲,說什么愛就是恒久忍耐。現在你的耐心,你的愛呢?
她發了一長串,男人就回過來一句,你有耐心,你倒是喂啊。以后好好發揮你的耐心。
周燦的火一下子躥到腦頂,大喊了一聲“滾”。嚇得坐在對面的小胡一下子站起來,問,燦姐,你沒事吧?
周燦說,你過來看看,你看看你姐夫怎么跟我說話。緊接著,又在微信上打出一句:我沒喂過?沒上幼兒園之前,我中午回來給他做飯喂飯,我沒喂過。你咋還成個沒良心亂說一氣的了。
男人沒回復,她又敲出幾個感嘆號:簡直又一次刷新我對你的認知了,頂禮膜拜,看走眼了,真是我瞎了眼!
坐在對面的小胡問了一句,小胡說,我看你噼里啪啦打字,還以為又忙著趕什么材料。和姐夫吵架還要打字啊,吵架不得見面吵嗎?
周燦說,你姐夫就是個悶葫蘆,你說什么,他半天都不回應。
小胡給周燦接了杯水,走到她電腦前,看了滿屏周燦的話。周燦能感覺到男人身上熱烘烘的氣息。她坐著一動不敢動,生怕小胡覺察到她隱秘的內心。小胡可能是個子太高,要看她電腦上的內容,得趴下來,撅著屁股。男人撅著屁股的樣子,怎么形容呢,像是一匹馬。
王杰又回過來一句,說,每天在單位受上氣,回去繼續挨你訓。你要真認為你說的才對,你就多上手。我說的是實話。誰愿意聽嘮叨了。
周燦說,看清楚了吧,這就是你姐夫的嘴臉,你看他像不像個男人。
她讓他看,好像這樣一來,就站到了同一個戰壕里。小胡抬起身子,不過也沒走遠,仍是靠在椅子背后。小胡說,燦姐,你喝口水。微信里還和人激動成這樣,著急上火的是自己。指不定那頭姐夫還在和別人云淡風輕閑聊呢。周燦說,你姐夫要真有這兩把刷子還好。她說得那么迫不及待,好像反而期待丈夫趕快做點什么虧心事。
嘴里和小胡說著話,手里也沒閑著,又順手給王杰回過去一通:嘮叨不嘮叨,在孩子身上見真章了呀,你做得不對我還不能說了。憑什么你在單位受了窩囊氣要撒到家里?好端端的我們為啥要受你這陰陽怪氣?說到底你就是自私。不知道是你變了,還是以前我眼瞎沒認清楚,你現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以前還哄人,現在別說哄了,連事情都認識不清,越來越小肚雞腸。我已經不敢奢望你怎么怎么包容了,只希望你別胡攪蠻纏。
說完好像嫌語氣還不夠嚴重,又敲了幾個字:看能撐多久吧。
她是指望男人道個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哪里知道等了半天,王杰才回過來幾個字:孩子的事慢慢來吧,大家不都是頭一回嗎?頭一回當媽,頭一回當爹,頭一回當兒子。
小胡突然在背后來了一句,說,燦姐,不是我故意說姐夫的壞話啊。你發沒發現,一個男人要是故意和你對著干,說明他早就想好了。他根本不怕你生氣有什么后果,所以講起話來才這么肆無忌憚。周燦顧不上細琢磨小胡的話,只是囫圇了句,是不是?又順手在微信上回了一句:不是說孩子的事,是說你的態度問題,你變了。
小胡又說,燦姐,犯不上跟姐夫生氣。你看姐夫這態度,你生上半天氣,把自個兒氣著,痛苦還不是自己受?我之前看過一篇報道,說女性經常受刺激,會乳腺結節得癌什么的。我的女神安吉麗娜·朱莉做得更絕,她把自己的乳腺割了。周燦開始還想和小胡說自己也有乳腺結節,她本來都摸了一把自己的乳房,想確認那幾個結節是不是更大了,又想起小胡還站在背后,就沒敢繼續做動作。她說,小胡你可真是會體貼人,將來誰找你誰有福氣。
王杰好像不緊不慢地,又在微信里回了一句:誰也不是圣人,人都有個情緒哇。你們家就允許你們有脾氣是嗎?
小胡像是看見了王杰的話,又說,燦姐,姐夫可能就是故意要讓你生氣。他指不定有了什么計劃,所以你一生氣,就會出錯。出了錯,反而就遂了他的愿上了他的當了。
周燦心頭冒火,顧不上和小胡講,又噼里啪啦敲鍵盤:你有什么不滿,對我有意見可以大方地直接和我說,不要用這種無故發脾氣的方式泄氣。只希望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實事求是。可能我也有問題,我太把你當回事,并且一直按照剛結婚那會兒的標準來對標你,難免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我應該像你一樣把重心再多放在孩子身上,夫妻當作附屬品。就像你說的,保持邊界,當一個撫養孩子的合作伙伴就好,心靈寄托隨緣再找,也或者人生來孤獨。如果我能一直按照這個思路,我就不會過多找你麻煩了,溫水煮青蛙不一定會煮死,半死不活也是活著了,足夠了。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我可以做到坦然說出來。我現在就自覺認領,你主動關上那扇門,設定一個大概的邊界,就像你一樣,無欲無求也就無煩惱了,平平淡淡過日子。還有一種可能,你從來沒有開啟過那扇門,是我太自以為是了。愛與不愛,在乎不在乎,人心都有一把尺子,遲早都會暴露會發覺的。
她說了這么一大堆,圖啥呢?她指望男人能意識到她現在真的在生氣,非常生氣。哪里知道,過了半天,王杰才吭氣:
“越扯越遠了。太閑了可以和我一起跑步,身體健康了,腦子就沒那么亂了。”
小胡在背后竟然笑了起來。小胡說,天啦,姐夫真的是越來越囂張了。你還在好好理論,他竟然懷疑你精神出了問題。我要是這么一副態度,女朋友還不把我生吞活剝了。
周燦眼里本來快要淌出淚,又感覺這個時候哭,實在不得體。小胡拍了拍她的背,說,燦姐,別郁悶了。生這些閑氣太不值當。不過姐夫有一點說得挺對,沒事兒多出去溜達溜達,有益身心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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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燦就是從那段時間開始跑步的。
本來大清早天還沒亮,樓道里還黑咕隆咚,出門還有些害怕。甚至等電梯的時候,她還從窗戶里探出頭看了看樓下。她真是想不明白蕭麗娜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膽量,敢不管不顧地縱身一躍。不過等到出了門,看見街上的路燈發著暖黃色的光,她也不像先前那么恐懼。她還是沒敢往人少的地方跑,只是順著大馬路,慢慢移動。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清晨。打掃衛生的清潔工,這里一個,那里一個,正在作業。公交站旁已經有人等車。街上的人逐漸多起來。
那個時候,她看見了從樓房中間升起來的太陽,黃澄澄的,像還冒著熱氣的板栗糕。
她按照《囚徒健身》里面的介紹,簡單做了幾個拉伸,還在壓腿呢,就忙不迭掏出手機發了條朋友圈,說,過去幾十年你見過幾回六點來鐘的太陽?爭取以后能經常看到。
到家才看見不少人點贊,小胡不光點了贊,還評論說,燦姐在哪里跑呢?說不定咱們什么時候能偶遇。她嚇得一哆嗦,連忙把他的評論刪了。
有那么幾天,小胡和她說話,她也是眼神游移不定,反應總要慢半拍。
最可怕的是,換作從前,一下班,她就想的是趕快回家。還有什么比照看孩子更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孩子稍微大了些,能走能跑了,更是動不動就要牽著小家伙出門。她不光自己喜歡帶著孩子出門,也要王杰在后邊跟著。一家三口走在外面,說說笑笑,有的沒的扯上一通,差不多就是她想象中幸福一家人的樣子。說是隨便遛一遛,經常是任憑小孩子亂走。好幾回走到龍城一號小區門口,王杰都有些心虛,虛張聲勢地問,寶貝,想不想進去看一看?小孩子懂什么呢,根本不管他老子有沒有門禁卡,抬腳就要往里闖。每當這個時候,周燦就會哈哈大笑,說,看看你那個慫樣,還不如一個孩子。
不過怎么說呢,盡管混了進來,到底有些心虛。走在這些他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住得上的小區里,王杰總是會由不得感慨一通,看看這物業管理,看看綠化帶上的樹,看看游樂設施上的設計,什么叫以人為本?再看看咱們租的地方,續西村。噓兮噓兮,聽起來,就像一個人在嘆氣。村子真實的樣子確實也好不到哪里去,說是城中村,天然氣管道不是埋在地下,而是架在半空。
這天,一家三口從污水四溢的街邊路過,王杰不知道是不是剛看了新聞,突然說,這地方真不能長待,萬一哪天運氣太衰,遇見燃氣泄漏爆炸,這輩子就徹底報銷了。
周燦本來醞釀了一天的好心情,就這么被王杰毀了。她聽得眼皮直跳。要不是王杰時不時提醒一下,周燦根本意識不到生活在這么一個環境里。也不是糟糕,就是總感覺哪里不太對勁。平常王杰不是這副德性,好幾回他約朋友來她的店里談事情,對方找不見路,他都是粗聲大嗓地喊:“就在新星大世界背后。順著那個標志,左拐進來,抬頭不是有幾根燃氣管道嗎?旁邊就是我媳婦兒的店,喜樂庫。”男人說起這一切的時候,甚至有那么些亢奮。他們住的地方確實不盡如人意,尤其是白天走在村里,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幾十年前的城郊。不過怎么說呢,等到晚上霓虹燈亮起,又是另外一片風景,尤其是穿著皮短裙的姑娘三三兩兩,從陰暗的巷子里匯聚到大街上,感覺一下子有了活力。王杰經常邊打電話邊走到外面抽煙,扔掉煙頭了,還要惡狠狠踩上幾腳。
周燦也從來沒感覺在這里生活多么不好。她從來也沒打算在這里長住。把門面租到這里,僅僅是因為租金劃算,去哪里都有公交,再說,她也沒指望真有人來店里試衣服。她搞了個直播,盡管現在看起來,買賣有一搭沒一搭的,但什么都有個過程不是?連她好多同學知道她除了上班,還經營著這么一樁副業,都酸溜溜地說,好你個周燦,沒想到你這么能折騰。
是的,留在外人印象里,她確實是個不省心的女人。一個女人放著安生日子不過,非要創業。這不是自找苦頭嗎?甚至王杰也暗示過她,要不是因為她開這么個服裝店,拖累了這個家,給他更多一點時間,做點什么,不比這個來錢快?
過去她確實一心只想著弄錢。盡管等到結了婚,也沒弄下什么錢。但這不重要。她感覺自己正在堅持做一件事情。她也一直認為自己沒有放棄最初的想法。可怕的是,她堅持了那么多年的想法,好像驟然之間出現了變化。從前和人說話,她總是風風火火的,好像那些事情就得她辦,非她不可。現在呢,她變得懶洋洋的,在辦公室也是拖拖拉拉,耗到小胡都走了,她才關電腦出門。
這種近乎淪陷的感覺,這種不受自我控制的可怕狀態,她是慢慢體會出來的。太煎熬了。如果是因為孩子的事,家里的事,吵一吵,說出來,心里也就痛快了。如今,那些含含混混的念頭,像蟲子一樣,在胸口拱來拱去。什么叫蠢蠢欲動?就是她目前的樣子。她不甘心。這么下去,太可怕了。
7
又熬了兩個月。什么叫度日如年呢?她想起十幾歲的時候,喜歡上一個人,整個人失魂落魄。問題是,她都三十好幾了。難不成,那些折磨真的就沒有給她一點教訓?要不然,為什么過了這么多年,她還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怎么說呢,苦惱是苦惱,她甚至也有些貪戀,好像因為自己還敢幻想,證明自己也不是太老。
幸好單位組織大家出去了一趟,雖沒有多遠,不過是去于成龍廉政文化園聯學共建,到底把她從一個小小的地方抽離出來。一車人走走停停,感覺跳躍到了另一重時空。只是沒想到還要去張家塔古村落參觀地道。空間本來就狹窄,不知怎么,走著走著,又和小胡走到了一起。但周燦像是有意避嫌似的,沒怎么和他說話。在地下通道,黑咕隆咚,她走在前面,小胡在后面突然講這個地道有點像死后躺的墓道。又說這地方適合玩密室逃脫。他光顧著說話,沒看清地面,差點絆倒,幸好及時抓住了周燦的屁股。嚇得她大聲尖叫。前面的燕沐梵就笑,說你這一嗓子吼得,心臟都快被你從胸口嚇出來了。
從地道出來,小胡還滿臉通紅。周燦看見他滿背泥灰,去拍打,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小胡說,姐,剛剛不是故意的。周燦說,沒事,就是突然來這么一下,太刺激了,嚇死人。小胡說,姐,你跑步有效果,肌肉那么硬。大庭廣眾之下,聽小胡肆無忌憚談論自己屁股的軟硬,周燦一時有些慌。她像是自己的心事被他摸住了,說,都是因為你呢。小胡好像沒想到自己還能和她的屁股發生關系,一時語結,說,姐,你真是抬舉我,我還能有那么大魅力?周燦說,以后再和你細說。她說得那么費力,又像是咬牙切齒,像是要打起全部精神和他算賬。
這天晚上,看見小胡發了條朋友圈,說是打工人,又在加班。她換上跑步裝備,和王杰說,你看會兒孩子啊,我出去鍛煉鍛煉。剛出小區,還沒跑起來,她媽打過來視頻電話,問她這么晚了,怎么還在外面。周燦說,減肥呢。她媽說,減肥有什么用,過兩年再生個老二不是還得胖嗎?周燦說,生老二生老二,再生一個,你過來給我們看啊?她媽不說話了。這條路跑過多少回,她很少看兩邊的景象。這回一扭頭,只見大路兩旁桃花擠擠挨挨的,快要探到路中間來。她沒注意到春天這么快就來了。跑了半個小時,感覺背心在冒汗。跑到新星大世界門口,本想去店里看一看,卻見巷口新開了一家咖啡店,正在搞活動,買一送一。她提著兩杯拿鐵,又慢跑了一截。路過單位,看見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她深吸了口氣,又理了理衣服,朝樓上走去。
哪里知道推開門,只見小胡像兔子般彈跳起來。小胡雙手揪著衣服,說話也是結結巴巴的,問,燦姐,這么晚了,你還過來啊。周燦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說,跑步呢,路過樓下,看見辦公室燈沒關,就上來看一下。小胡忙不迭坐下來,又忙著關電腦。打包盒在桌上散亂堆著,旁邊還有幾團形狀可疑的衛生紙。周燦遞過去一杯拿鐵,小胡說了句謝謝。周燦打開電腦,看了會兒娛樂新聞,又伸了伸懶腰,說,從來沒有晚上跑過步,還挺新鮮的,什么都看不見,只有自己的心跳。說完,她站起來做開了深蹲。小胡是什么時候站到她背后的,又是什么時候一把抱住她,把她壓到辦公桌上的,她完全想不起來了。只是本能地喊了一句:
“你瘋啦,這是辦公室,到處都是攝像頭。”
出了門,周燦還想著剛剛那一幕。她想不出來小胡會當著別人如何議論她。有一件事,她沒和任何人說起過,最近做夢,除了老想起那個跳樓自殺的同事,還夢見過幾回小胡。有一回,她感覺自己處在快要崩潰的邊緣,這樣的事感覺和誰也說不出口,能怎么辦呢?她差點去看心理醫生。但她大概也知道問題所在就和AI聊天,輸了幾個字:已婚女性老夢見辦公室新來的年輕男士。結果彈出來幾句話,大意是新來的年輕人可能代表新的機會、挑戰或變化,而夢境可能反映了女性對某種特質或經歷的渴望,比如年輕、活力、新鮮感。她有時候想想,也感覺自己非常可笑。有什么話不能和丈夫說呢,竟然愚蠢到問一個虛擬的機器人,可怕的是,它還認定她的夢帶有象征和隱喻,如果感覺困擾,建議她與伴侶、朋友或者專業心理咨詢師分享。
本來都走到了垃圾桶旁邊,她想了想,又把兩杯拿鐵提回了家里。王杰問她,大晚上喝咖啡,不怕睡不著?周燦說,看見搞活動了,第二杯半價。冰起來,正好明天早上喝。她躺在墊子上正做平板支撐,孩子跑過來,就往她身上騎。周燦說,媽媽累死了,你拿泡沫滾軸給按一按。王杰見他們玩得開心,也走過來說:
“離我的女人遠一點。不要動我的女人。”
周燦說,孩子大了,你說話能不能注意一點?王杰沒再說話,而是拿泡沫滾軸一點一點壓向她。感覺僵硬的背終于碾平了些。她哎呀哎呀地喊著,說,對對對,就是那個地方,你下手輕一點。男人說,輕一點?輕一點,你這滿背的膘怎么按得動?這話要換作往常,她可能又會多心,在想男人會不會話里有話,不過現在,她只顧著痛快地哼哼,完全忘了還要在這些地方爭個輸贏。
8
她一直在想,應該怎么和小胡解釋一下。
只是辦公室老有人來。小胡呢,規規矩矩坐在那里埋頭寫什么,看都不看她。她有心搭訕兩句,又怕自己主動貼上去,更不招人待見。好幾回燕沐梵過來,都會湊到小胡跟前,說,小胡,你又在偷偷摸摸寫什么呢?不會把我們這些中年婦女的話都寫在小本本上吧。小胡低著頭,跟做了什么錯事一樣。
這天小胡沒來,周燦坐在小胡的位子上左思右想,無意間看到了一本紅色記事簿。
寫了些什么呢?無非是寫一個科研人員怎么回到古代做雜交試驗。這些混亂的想法也沒多大意思。看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她甚至還在想這個小胡,看起來也是個陽光大男孩,怎么腦子里凈裝了這么些個東西。太無聊了。不承想,半中間,她看到了一段很細致的描寫,記錄的就是這段實習生活。沒有代稱,就是指名道姓,說他胡振綱是怎么一步一步被周燦勾引的。他把自己描述成一個獵物,一名犧牲者。最惡心的是,他寫他怎么把她壓在辦公桌上,而她的頭一個反應并不是反抗,而是把腿纏到了他的腰上。他寫得那么具體,全是動詞,完全就是把她當成一個試驗的動物。他對她做這些的時候,就沒有一點點人的同情心嗎?看看那些用詞,他怎么可以把如此不堪的畫面完完整整記錄下來。讀完,她像是經受了一回指控似的,半天喘不過氣來。虧她還真的有過一些幻想。她怎么蠢到竟然認定小胡和別的男人不一樣。當燕沐梵開他玩笑的時候,她還不知天高地厚地為他辯解。她總想著他是個單純未諳世事的孩子。她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睛。
她把和她有關的那幾頁紙全撕了。撕完本子,又擔心自己的舉動會不會刺激到小胡。畢竟,這個紅色的記事簿看起來對他好像很重要。他每天都在上面涂涂改改,好像在記錄歷史似的。但現在,她什么都顧不上了。她反反復復想起那天他把她壓在辦公桌上的樣子。她扇他的臉,完全是因為害怕。不打得重一點,他能清醒嗎?他年輕,日子還長著呢?總不能因為她這么一個已婚婦女,自毀前程。她都想好了,怎么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和小胡好好說道說道。
可惜小胡一直沒來,他不光沒來,還留下這么一個白紙黑字記錄得一清二白的紅色記事簿。他擺明了就是要成心惡心她。她有些生自己的氣,明明是自己受了欺負,怎么搞得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丑事?
誰能理解一個已婚婦女的苦惱?有時候想想這些事情,感覺整個胸口都疼。有天在美容院按摩,說起自己的問題,按摩師說,你這不單純是因為跑步,是不是心事太多,經常哭?你看你這胸口,包裹心臟的這塊肌肉太緊,都亂成一團了。人不能活得這么壓抑。按摩師有一把子手勁,捏得周燦心肝直抖。周燦說,你不應該按摩,應該去做醫生。你怎么就能說得這么準。按摩師說,摸的人多了,自然就總結出了經驗。可能因為都是女人,周燦也就放松,含含糊糊,講了自己的遭遇。她沒指望按摩師能聽懂,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正聊得高興呢,王杰打來電話,問孩子上完樂高課,晚上在家吃還是在外面吃。等周燦掛了電話,按摩師才說,和姐夫打電話啊?他聲音真是年輕,像個大學生。燦姐我跟你說,我是個聲控。
回到家里,周燦像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樣,說,一個小姑娘說聽你聲音像個大學生,干干凈凈的,她要知道你干過的那些惡心巴拉的事,就不會說你是個大學生了。王杰沒吭聲。已經有很多年,周燦沒提過他的那檔子糗事了。懷孕期間,有天王杰喝完酒被朋友送回來,她開門看見他一身酒氣,就有些不高興。哪想到男人卻扒住門框死活不進門,還指著她說,這個女人不行,咱們去嫖娼吧。當天晚上看見男人像條死狗躺著,她按住火氣,沒有發飆。等她第二天想著繼續審問,哪里知道男人根本就不承認說過這樣的話。這件事雖然不了了之,但也成了懸案,她時不時就要琢磨一回,男人從前是不是像他表現的那般混賬,不知道檢點。
是的,她想起和男人的無數爭吵。她一直認定他背著她在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她甚至有些期待他做了些不堪的事,好像這樣一來,就能佐證自己的懷疑并非妄想。她就能為自己某些時候的舉動找到一個辯解的理由。現在看來,她多么荒唐。好好的日子怎么過成這樣?她想,一開始她不是這樣子,他也不是這樣子,他們共同的期待肯定都不是這個樣子。
自從在微信里和男人大吵過一回,又接連幾天不和他說話,王杰好像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現在周燦說什么,他都要及時回應一句。這回周燦說起小姑娘,王杰說了句是不是。又說,我怎么好久沒聽見你說起你們單位的小胡了?
周燦腦子里嗡了一下。本來還笑著的臉,慢慢也有些僵。她確實得意忘形了。要不然會到處露馬腳?她想起前不久燕沐梵還問過她,哎,你和小胡怎么回事?兩個人去哪里也一起,嘰嘰喳喳的,說不完的話。她當時怎么想的呢,竟然只是想到燕沐梵在嫉妒。除了嫉妒,還能有別的解釋?小胡這個年輕人確實好,長得耐看不說,還會說話,而且句句都能捅到她的心窩子里,能給她提供飽滿的情緒價值。要不然燕沐梵動不動就到她辦公室來,是因為她有魅力嗎?明顯不是。
過了這么久,她才意識到自己確實有點過分。
9
小胡的辦公桌不知道什么時候搬空了。
聽燕沐梵說,他考上了南方哪所大學的研究生。燕沐梵時不時就要當著她的面說起小胡,好像小胡的一舉一動也牽扯著她的心。周燦可能是早上跑得有些猛,腳肚子有些脹。她做了幾個拉伸,懶懶地收拾辦公室,結果在垃圾桶看到一本《愛與歲月——精神分析視角下的愛情》。看了個開頭,還挺有意思,就拿消毒濕巾擦抹干凈,放進包里,想著得空再好好看一看。
在家也打開看過兩回,只是時不時要陪孩子畫畫,給孩子喂藥,節奏就亂了。她順手把書放在孩子的一堆玩具里。有一天王杰看到,說,又開始探討愛了啊,你想了解愛,問我不就行了嗎,還要專門看書?周燦說,那是一本研究精神問題的書。王杰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好像生怕刺激到她,又說了一句,誰沒事天天琢磨那些亂七八糟?誰把自己的腦子剖開翻一翻,恐怕沒什么問題也要找出來問題。周燦說,我和你說過在我們辦公室實習的小胡吧?你說說現在的年輕人怎么這么不懂禮數,不來了,也不和人交代一聲。王杰沒說話。周燦又說,這書就是他的。你說人不來了,這些書我怎么處理?王杰說,別說一本書了,就是發生再大的事情,過上幾天,又有幾個人關注?周燦想想也是,剛開始她還想著這個小胡,擔心他的長短,這才幾天啊,要不是王杰看見這本書,她早忘了自己為什么要把這么一本書當成寶貝一樣帶回來。
因為和男人說開小胡,晚上人都睡了,周燦做完面膜,又攤開《愛與歲月——精神分析視角下的愛情》,想再看兩頁,結果死活集中不了注意力。小胡會不會因為她,做出什么過激的舉動?她在想過去是不是因為自己哪里的表現太出格了,所以才會讓他誤會,以為她就是個隨便的女人。她是不是個隨便的女人呢?她有點把握不準。
她給小胡發了條微信,想問問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結果發送不成功,年輕人早不知道什么時候把她刪掉了。她暗暗生了半天氣,按了按胸口,又整了整自己的肚子。她突然發現,肚子好像小了一點。她伸出手理了理褲腰,有些晃蕩。是因為憋著一口氣嗎?她癱在沙發上,肚子卻并沒有像她以為的那樣坍塌下來。過去松松垮垮的腰腹,好像養成了習慣一樣,仍是繃得緊緊的。
這一晚過得并不輕松。她生怕錯過什么似的,時不時要刷一遍朋友圈。好些人都在談論電影《周處除三害》。她想是不是到時候再一個人去看一遍。她想起有回和小胡說起人最孤獨的時候。小胡說難得一個人待一會兒,怎么會覺得孤獨呢?也好像是聽了他的話,工會發了幾張電影券,她大中午的一個人去看,看完還一個人去米村拌飯吃了飯。她旁若無人地,不再擔心別人如何看待她。說是不要亂想了,腦子卻由不得人。
不過,她還是有些慶幸。她甚至有些感激,在最危險的時候,到底是年輕人斷然處置,給她保全了最后的顏面。
早上鬧鐘還沒響,她就醒了。跑了這么長時間,體重并沒有降下來多少,甚至跑步也沒有像想象的那樣,真的能完全獲得平靜。不過,跑步確實能讓她好好地想一想,從前那些事情也不再像過去那般折磨著她。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想著現在,怎么堅持跑完這一段路,大腦徹底放空,好像就獲得了短暫的自由。
這回她把頭發扎成馬尾,還戴上了無線耳麥,循環播放的是《Viva La Vida》。調子那么激昂,像是有千軍萬馬在奔騰。本來連續跑了兩天,這回想著就去公園走走也好,結果到了公園,看見前面一個女人不緊不慢地跑著,黑色T恤上寫著“YES YES YES”,她像是聽到了鼓聲一般,甩開步子,跑起來。
第一圈跑到平常路過的山丘背后,锃亮的長凳上放著一捧鮮花。她停下來,前后看了一眼,不像是有人剛剛落下的。昨晚這里大概發生了一場傷感的愛情事故。跑到第二圈,又看見那些月季,她湊近看了看,有的含苞還沒開放。都跑過去老遠了,她又折回去,拍了張照片。拍完照片,她像是生怕鮮花被烈日曬傷,又把花放到了長凳對面的青松下。這樣,即便主人找過來,好好的花兒也不會過早敗落。
到了家里,和王杰說起來,還給他看剛拍的照片。王杰掃了一眼,說,你看沒看清楚,可不要想當然,以為送花就是在表達愛情。這是月季,黃色的月季象征友誼,一般送這樣的花是為了表達歉意,不嫉妒。周燦說,你還挺懂花的嘛,研究得這么透。王杰沒說話。周燦也沒深究,本來她還以為見證了一段愛情事故的現場,現在看來,可能也不是她想的那么一回事。
周燦都不想這些了,王杰擦完臉,從衛生間出來,又說,大清早看見長凳上擺著這么一束花是挺嚇人,畢竟清明剛過。說完又笑周燦,說,你這可是害苦了后面路過的人,現在他們只能想到,是有人來這樹下祭奠什么,完全想不到之前這束花經歷了怎樣痛苦的情感折磨。周燦聽得心底一蕩,好像她不經意間把世界小小地調整了一下。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改變,事物早已和原來的意義發生了天差地別的變化。
陳克海,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現供職于山西文學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小說集《清白生活迎面撲來》《道德動物》《簡直像春天》《墊腳箱》《單槍匹馬》《烈日下》。曾獲趙樹理文學獎、《莽原》文學獎、中國土家族文學獎、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 、《黃河》文學獎、鑫飛杯·小說選刊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