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芙蓉》2024年第3期|習習:亦如經絡
    來源:《芙蓉》2024年第3期 | 習習  2024年07月30日08:03

    1

    沒人會對痛楚上癮,但當我看到皮膚上矗立的鋼針列隊有致,旗桿一樣閃著銀光,神經質地微微跳動,竟有隱隱的舒爽。就像在酷烈的冰冷中,嬉戲更冰冷的水。

    醫生說我中了南方的寒氣,寒濕鎖在身體里散溢不出,故而全身暗疼不止,中醫謂之“寒濕凝滯癥”。

    的確,南方冬天的冰冷陰濕,我已無法忍受。北方雖然寒冷,但冷得干冽爽快。我告訴醫生,那地方多霧,終于放晴的一天,去郊外曬太陽,坐在石椅上看書。當時并未覺得很冷,回到住處,覺得里里外外寒透,打開空調,鉆進被窩,把自己烘了很久。

    醫生說,表面熱了,但是寒濕鉆進了身體的縫隙里。

    那些陰濕的寒氣會不會就寄居在身體的穴位里?醫生每日問我是否還疼,我說疼,他便開始扎針。他好像要用針把那些凝結在穴位里的寒氣催逼出來,我感覺他的針刺循序漸進,一天比一天尖銳。我的忍受力也一天比一天強大。

    我躺在病床上胡思亂想。人體穴位,會不會像天上的星宿,連點成線,構成不同的經絡?連點成線的經絡是否如同星座?

    雙手平放胸上,合谷穴上各矗立一根針,它們對應著遠在前方的腳拇指旁站著的兩根,像四個衛士,構成一個看不見的四方體,幾乎覆蓋我的全身,這大概就是個自成系統的經絡。那天,醫生在我腳拇指的另一側多扎了一針,這根針顯得十分孤立。之前,醫生手里懸著針,轉頭問圍成一圈的實習生:“誰能說出這是什么穴位?”沒有回應。我竟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感覺,但我實在不知它叫什么。醫生將針扎入穴位,我的腿條件反射地跳了一下,醫生對實習生說:“記住,這叫太白穴。”

    穴位的名稱聽上去很有玄機,比如合谷穴,又叫“虎口”。張大拇指食指,剛好構成一個緊張的虎口。如果人手也可以稱為蹼的話,虎口就在活動最自如面積最大的一塊蹼肉上,它就在五根手指中的老大身邊。想想看,沒了老大,別的四根手指將怎么過活?還有脊椎骨上的“命門”,聽著就厲害。太白呢,像星宿的名字,單和它連著的穴位便有行間、內庭、太沖、陷谷等,如若仔細追究,大概每個名字都有來頭。醫生給實習生在病床邊講課時,我也在聽。他提到了腳掌中心的涌泉穴,我查了一下,發現那就是人們被撓癢癢后由不得自己大笑不止的地方,我想到一個可笑的詞:笑如涌泉。

    年輕的實習大夫說,手能通過扎到身體里的針感覺到人體的穴位,如果扎得準,會感覺針尖被吸入一個微妙的旋渦。這樣的旋渦在身體上有多少個?他說:“大致361個。”我說:“這不就是一年的天數?”他說:“針灸學的確玄妙。”

    2

    理療室里,一位男病人,剃凈頭發的光頭上扎滿針,如芒刺林立。他坐在那里,誰都遠遠躲著,怕碰到那些明晃晃抖抖索索的針。醫生開始揉捻,揉捻到不同的針,他發出不同的喊叫,聽上去疼痛又凄厲,但我不知這個描述是否準確,或許就像敲擊膝蓋時的膝跳反射,只不過是不自主的反應。后來,醫生給他身上扎針時,他躺在我隔壁床上。他不再發出聲音,但過了好久,我聽見他嗚里哇啦亂叫,我才知他不能說話,陪他的女人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耐心地說:“別急,時間還沒到。”

    醫生看了我的X光片,說我的骶骨有問題,再用緊握的兩只拳頭放在他的咽喉處,說:“我說術語你不懂,你喉嚨后面頸椎上的小骨頭結構有些紊亂了。”他把兩個緊握的拳頭做出錯位的樣子。

    大概就是骶骨上的問題造成我不時腿疼。小時候,走路時,我總能聽到腿上的骨頭聲。晚上,和母親一起走,骨頭聲好清晰。我問她:“你能聽見我骨頭的聲音嗎?”母親笑我:“哪里有什么骨頭聲。”但我聽得清楚,咔嗒咔嗒,在左腿大腿根上,就像褲兜里裝了什么硬物在磕碰。醫生說:“左邊骶骨比右邊高出一塊兒。”他使足力氣給我推拿,閃轉騰挪,我感覺他已滿身是汗,他在用盡手段對付那塊高出的骨頭。

    醫生在我骶骨旁的穴位扎針,一針下去,某種難言的感覺倏地傳到腳上,似乎是穴位遙相呼應、經絡疏通了,這時醫生總問:“下去了沒有?”我說:“下去了。”沒有主語的一問一答,醫生和我都明白。醫生說,脖頸上針刺的時間不宜長,大概和腦袋相近的緣故。依舊是針頭底下倏忽間的傳導,像在無形的經絡上,那種無名的感覺飛速掠過身體的各個卡口,傳達密語、暗送信號。

    3

    北方的太陽真好,病房里春光蕩漾。我的床位是臨時加的,有了正常床位后,護士問我是否換床,我說不換了。我的床邊無任何輔助設施,沒有夜燈,沒有摁鈴,連貼我名字的地方都沒有。別人喊我31床。我喜歡床上洗得很凈的舊床單,快要磨破的樣子,十分綿軟。天氣好的時候,太陽能把病房曬大半天,我的床幾乎一直沐浴在陽光里。

    這里看不到血,看不到樓道里醫生護士急迫地奔跑,聽不到撕心裂肺的喊叫。除過那些纖細的鋼針,這里沒有多余的對抗身體的堅硬鋒利的東西。

    我想起很多年前父親被車撞傷后住過的醫院骨科。不斷有驟然擁進的人群,樓道垃圾桶里能看到浸滿血的衣服,傷者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焦躁的摁鈴聲此起彼伏。

    父親臨終前進了ICU,我在門口的長椅上徹夜難眠。燈火通明的ICU里的場景令我終生難忘。躺在椅子上,能聽到病房深處隱忍的呻吟,像從地底下傳來的,深厚、疼痛,我花很久的時間辨別呻吟聲是否發自父親床鋪的方位。總在夜半,醫生推開門,要我把父親的各種化驗管送到檢驗室窗口。沒有人跡的深夜,燈影光怪陸離,莫名的陰鷙四處漫漶,我跑去跑回。醫院是積攢陰冷的地方。還有醫院電梯,常常人滿為患,父親和弟弟住院時,我運氣好,總能在拐角處找到一部暢行無阻的電梯。后來,病逝的母親,躺在臨時的棺槨里,就在那部拐角的電梯里下了樓。

    但在這里,電梯安置得光明正大,依舊人多,但可以敞亮自由地選擇。

    一天的治療從扎針開始,然后是艾熏、藥包熱敷、理療。這大概才是完整意義的針灸。艾條未點燃前像褐色的炭條,被放進蜂窩煤一樣的電爐里,燃著,擺進木盒。

    灼艾的熱透過木盒底部傳導到身體里。最早出現在戰國金文里的“艾”字,字形很像兩只手放在草下,正像艾熏。普普通通的一樣植物,幾乎穿過了有記載的中國歷史。在西北,萬物生發的端午節,它出現在很多人家的門口,被束扎成文靜的一把一把,用它深長濃郁特有的氣味為人們辟邪祛病。據說,端午這天采的艾,一年里藥性最強。我喜歡古人互致平安時用的“艾安”一詞,看上去聽上去都柔糯安逸。

    陽光照著,各種草藥,氣味彌漫。趴在床上,艾盒就在我的頸部,溫熱舒適。我幾乎要在這溫熏中睡著。打開木盒看,燒完的艾條是一塵不染的銀灰色,還保持著一根根小柱子的樣子,但稍一觸碰,它就坍塌為一堆堆細膩干凈的灰。

    中醫就是這樣溫文爾雅地醫治著人,吻合著儒學的中庸和恬淡,隱約神秘、緩慢深長、以柔克剛、里應外合。

    4

    “你的腰真平啊。”

    我聽出是29床的妹妹卓瑪在和我說話,帶著藏腔。她和姐姐對話時,兩人都說藏語,我偶爾能捕捉到幾個詞語,比如“針灸”,醫院的名稱,還聽到過幾次她姐姐打電話時說的“扎西德勒”。

    她們來自甘肅藏區。卓瑪和她姐姐的名字是她們臨出院那天我才問到的。她姐姐說,卓瑪是度母的意思。卓瑪到醫院是來陪護姐姐的。

    我能想到卓瑪說“你的腰真平啊”時的樣子:認真躬著身子,仔細探看一遍,再真誠地說著。

    卓瑪個子很矮,脊椎彎曲。她到我床邊和我說話時,目光會一絲不茍地直視我,甚至有點兒探究和逼視的意思。是的,我們彼此都是陌生人,都在通過只言片語了解對方,只是她更直接單純。我能看清她左眼睫毛下一塊兒小胎記。房子滿是太陽時,她把羽絨背心的一只袖子脫下來,讓陽光曬她一只露著的胳膊,衣服挽在腰上,藏袍一樣。

    卓瑪說,得了流感真是很奇怪的感覺,吃什么都是甜的。我問,是淡著沒味還是像糖那樣的甜,她說,糖一樣的甜。煮的肉骨頭,怎么吃都是甜的。偷偷嘗別人吃完的骨頭,也是甜的。她常趴在病房窗臺上,一動不動看著外面,幾乎每天都要自言自語地說一遍:“今天,外面不知道冷不冷呀。”

    她指著自己的脊椎說,小時候把罪受完了,現在應該可以好些了,她說這話似乎在反襯她病床上的姐姐。

    卓瑪的姐姐叫娘告。娘告的臉蒼白浮腫,她的腰椎曾經骨折過,現在舊病復發。娘告60多歲了,能看出年輕時的美貌。天然彎曲的頭發濃密油黑。卓瑪的頭發也很黑,我感慨她和姐姐的頭發多么好時,她說:“我的,不好,今天還拔掉了幾根白頭發。”娘告這名字有些奇怪,她說小時候在青海一個叫娘什么山的山旁的深溝里長大,是家里的大孫女,家人們疼愛她,就叫她娘告。大概這名字有地方的意思,還有疼愛喜歡的意思。

    護士給娘告做中藥拔罐時,娘告不斷在叫“啊咋咋”“啊咋咋”,這個表示難以忍受的感嘆詞對我來說很陌生。那些在中藥湯汁中煮過的烏黑滾燙的小罐子,醫生數過幾個數字后,果斷地把它們放在娘告的脊背上。一個個矗立的黑罐子,像一群微縮林立的小建筑。這時候,她總愛說:“人活到這陽世上把罪受著……”

    娘告臨出院時,我看了她的病歷。她的胸腰椎曾經壓縮性骨折,而且血小板減少。娘告身體舒服的時候,躺在病床上會用漢話和我聊天。我們同時做著中藥塌漬治療,這基本是上午治療的最后一個程序。把在中藥湯汁中滾沸的藥包放在病痛處進行濕敷。藥包非常燙,護士用塑料包提來,吹著氣,在藥包下面墊上幾層毛巾。熱烘烘的藥味帶著濕氣彌散開來。煮沸的湯汁里放了多種草藥,還加了醋、黃酒。說到黃酒,娘告的樣子很享受,她說,熬的黃酒里加上枸杞,喝著黃酒,再吃著羊肉,能上癮呢。

    窗外正對著還在修建的蘭州最大的體育場。我也是進了這間在高層的病房,頭一次完整俯視這個翻建了好幾年的體育場。樓梯上的殘雪一天天在融化。體育場總有著體育場的基本樣貌,所以卓瑪說,看起來和鳥巢很像。我說,應該比鳥巢小很多,我知道她說的是北京的鳥巢體育館。

    上小學時,在一次省運會開幕式上,我和同學們端坐在臺階上翻牌子,大約半身高的紙牌,糊成幾頁書的樣子,我們按序坐著,只露出頭來。老師在對面主席臺一旁,用寫了號碼的大牌子指揮我們,我們按照號碼翻著懷里的大書,一頁一頁,我們每人代表漢字某個很小的部位,但我們那么多同學端坐一起,就能翻出帶感嘆號的完整的一句口號。這是奇特的集體主義書寫,那些口號我們耳熟能詳。開幕式上,我們一群女同學還作為演員在運動場地跳皮筋。皮筋被纏得五顏六色閃閃發亮,音樂一停,最后的定格鏡頭是腳下纏出的好幾個很大的五角星。

    之前,弟弟就租住在體育場外圍的一間小房子里,他在那里孤單離世。飄雪的深冬,天氣酷寒。我總想起見他的最后一面,他仰坐在體育場外一塊巨幅廣告牌前曬太陽,廣告牌上是健碩跑步的運動員。他在被人丟棄的椅子上,肚腹高高隆起,遠遠見我,熱切地喊我:“尕姐!尕姐!”老舊的體育場大門深鎖,我始終不知道弟弟屋子背面靠著的體育場是否還是我兒時記憶中的樣子。現在,弟弟住過的屋子已無跡可尋,沒有參照物確定它曾經的位置,但我知道它正對著我的眼睛和心口。

    卓瑪問:“那么,黃河在哪里?櫻花和桃花都在哪里開著?”我給她指黃河的方位,對她說:“開花的季節還沒到,大約還得一個月。現在黃河很清,你和你姐可以到河邊轉轉。”卓瑪著急地揮著手說:“不行啊,我的姐姐她見不得風的。”

    卓瑪在一個一次性紙杯里插了幾枝側柏葉子,她沒放在姐姐的床頭,而是放在窗臺最中間,這就成了大家的風景,看上去真的很美。

    每次醫生給我扎好針,卓瑪就過來看,總說:“你的腰真平!”我就想起她的腰椎。我問她我腰上扎了多少針,她就一二三四認真地數。我感覺她總會看很久那些針和扎著針的我的腰。

    卓瑪不說話不做事時,就在暫時沒人的病床上斜躺著。她躺下來是小小的一塊兒,用脫下的馬甲蓋著身體。有一天娘告上完洗手間,不停地說:“我的妹妹丟了,我的妹妹丟了!”我們都笑:“一小疙瘩的卓瑪藏在病床邊的簾子后面曬太陽呢。”

    28床的病人對娘告說:“看來你是好多了,可以開玩笑了。”

    娘告出院后,28床和我說娘告的男人多年前就沒了,妹妹沒有成家,現在姐妹兩個一起生活。

    在這病室里,我暗暗猜度每個人,想著所謂人世,各種過往在這時間的經線上交織得縱橫交錯,但終有脈絡可尋,正如身體上的經絡。

    5

    28床的一邊臉中風了,說笑時,能看出嘴和臉是歪的。

    她說先是一只眼皮老耷拉著提不起來,后來臉就歪了。她說沒有經驗,把病耽擱了。艾盒貼在她中風的那邊臉上,護士叮囑一定不能太燙,下面多放幾張毛巾,她不聽,毛巾燒出了煳味,那邊臉都燙腫了。她看上去很焦慮,總覺得自己的那半邊臉太不爭氣。和我說話時,她臉上顯出恓惶的樣子。我安慰她真看不明顯。的確,她若不開口,臉和常人無異。她啪啪啪打她那半邊臉,像在打自己的仇人。

    她說,那天日頭很亮,就在家里的窗戶邊曬太陽。窗戶開了一條小縫,臉就是給窗縫里溜進來的賊風打歪的。

    但她說,她的日子遠不像曬太陽那么悠閑。她要伺候90多歲的婆婆,婆婆一日都離不開她,晚上也要她哄著睡。她說才拉大兒女們,現在又要拉一個老娃娃,日子太煎熬了,說到底,這臉是給日子苦歪的。

    周末,她女兒從縣城趕來陪她,讓她馬上換上給她買的新毛衣。毛衣黑底紅花,半長的套頭款式,看著很喜氣。再一天,她的兒子來看他,怨氣沖沖的樣子。她拉緊了簾子,簾子擋不住聲音,我聽出他們在爭執,她兒子恨恨地說:“醫生說了,你這臉壞了,好不了了!”我知道這是她最不愛聽的話。長時間靜默后,嘩,她兒子拉開簾子走了。她半仰起身子把病房里的人看了一遍,歪著臉,很歉疚的表情。

    探望30床的人絡繹不絕。正好娘告出院了,娘告的病床上坐滿了探望30床的兒女、孫子、重孫子。90歲的老人家,耳聰目明,頭腦清楚。說是腰椎鈣化,走不了路,踩在地上踏不實,像踩著棉花。老人滿臉縱橫著很深的皺紋。她說:“他們都說我一天到晚皺著臉看人呢,我沒有皺啊,我就是覺得皮肉松著不行了,眼皮子快把眼睛遮住了,我孫子說,實在不行,就用洋火棍棍把眼皮子支住。再就是我一天到晚心急啊,心里將有一堆蟲蟲子在爬。”她認真地給我講著,仰著頭,好讓眼睛看到四周。我的床和她的病床正對著,她是個愛說話的老人,嘴巴幾乎一刻不閑。

    不管我是否在聽,她流水深長地想起什么說什么。“你看我妹妹和我女兒一樣大,為啥呢?因為我們不是一個媽生的。我們一個爸兩個媽的姊妹兄弟有十個,我呢,也嫁了兩次人,前后有六個娃。我們家人多啊。”

    她的親人們在病房里流成一條河。眼睜睜地可以看到,一棵老樹,開枝散葉,幾世人,經絡分明地圍攏著她,這般熱鬧。

    “太吵了!”29床過來悄悄在我耳根說,“要我說,人老了,要惜愛別人,不能活得太長。我婆婆說,她要活到120歲呢,唉……”

    6

    醫生問我:“還疼嗎?”我說不疼了。

    這話有些違心,我不想整天躺在病床上。他讓我伸出右手,號脈,然后很堅定地說:“不行,還有浮脈,繼續扎針,再加上湯藥。”

    “浮脈”,醫生嚴肅的表情嚇了我一跳,醫生轉而笑著說:“你是怕扎針想逃避吧?”

    我用左手給右手號脈,我當然號不出什么是浮脈。

    實習醫生說:“浮脈就是脈搏跳得很淺,中醫的《脈經》說,‘舉之有余,按之不足’,浮脈就像水上的漂木。人有浮脈,說明身體虛弱。”

    “那滑脈呢?”我的問題脫口而出。

    我突然想起古裝影視劇里,白發白須的郎中隔著帷帳給富家小姐號脈,號出來也不明里說,很神秘的樣子,走到旁側,悄聲告訴她的家人,滑脈滑脈啊,是喜脈,有身孕了。

    滑脈一出,愛恨情仇,有了果實。

    “圓滑如按滾珠,婦女無病而見滑脈,可判斷為妊娠。”實習醫生用背得滾瓜爛熟的《脈經》給我回答。

    在中醫的“望聞問切”里,我覺得“切”最抽象,但又極形象。“切”是切脈,也就是號脈。人的脈象,快慢、強弱、深淺,極是細微、絲絲入扣,我想,要切得準,一定得靠敏銳的手感和豐富的經驗。

    年輕的實習醫生說:“人體大約有28種脈象。”我說:“這差不多是一個月的天數吧。”他又笑了,說:“中醫脈象也很玄妙。”

    我枕著中藥湯包,在手機上百度脈象的名稱。有些脈象的名字很是形象,比如“洪脈”:脈大而有力,如波濤洶涌,來盛去衰,因熱盛邪灼;比如“弦脈”:如按琴弦,因氣機不利,肝失疏泄。

    中醫的切脈讓我想到兒時去醫院看醫生的首件事,醫生拿出聽診器,揭開上衣,把那個冰涼涼亮閃閃的金屬圓餅放在胸部、肺部,滑來滑去。一根軟軟的管子接著兩根金屬天線,伸到醫生耳朵里。醫生凝神靜氣,他聽到了什么呢?我后來終于在工廠醫務室里偷偷感受了一下,把聽診器的那個圓餅伸到小玩伴菊花的上衣下面,菊花反抗了幾下,馬上急切好奇地問:“聽到了什么?”“心跳,撲通撲通。來,你也聽聽。”我說。

    現代西方醫學就始于聽診器的發明,對病人的醫治開始借助科技。而在很久遠很久遠的歷史中,中醫大夫不借助他物切近地和病人發生著關聯,那些身體里看不見的神妙的內部,中醫用望聞問切去感知。中醫大夫很像治水的大禹,站在凌空的山頭,俯視漫漶開的經絡般的水道,望聞問切,疏導貫通。我想,若用耳朵去聽滑脈,會不會聽出小珠子滾過的聲音?若是洪脈,能聽到大水的洶涌嗎?

    7

    理療室里,總能遇到一對中年夫妻,男人躺在床上,費力地踩著理療機。那個矗立的鐵家伙像個坦克,男人的腳被纏緊,放在兩個腳踏里。他吃力地躺著踩踏這個機器,兩個緩慢滾動的輪子像沉重的坦克履帶。

    他住在我們隔壁病房,我時常能在醫院樓道里遇見那個女人,她手里端著各樣東西,走路目不斜視。我們雖然多次在樓道和理療室相遇,但一直很陌生。

    女人坐在男人的輪椅上,衣服整潔,不時看一眼踩機器的男人。她蹺著二郎腿,我發現她把鞋跟都擦得一塵不染。

    我正好坐在她身后,頸椎上貼滿章魚觸須般的機器爪子,是沖擊波治療,來自日本的機器,治療時間一到,機器會說幾句響亮的日語,男人就側過頭看。男人踩不動了,用征詢的目光看女人,女人說再踩五分鐘。女人低頭看手里的手機,我看到她不斷把手機屏幕打開、關上,其實是同一個頁面。她在熬時間,但表現出很平靜的樣子。男人終于踩不動了,女人扶他坐起,給他穿上鞋,再扶他到輪椅上。他其實個子很高,身體好著時,也該是個俊朗挺拔的男人。

    28床閑暇時在樓道里活動鍛煉,和每個病房的病人看上去都很熟絡。她帶著神秘的表情跟我說隔壁病房的那對男女,說女的是他前妻,他腦梗后,后來的老婆跑了,他前妻又回過頭來伺候他了。她說:“他后來的老婆很漂亮。”我問:“你怎么知道?”她歪著嘴笑著說:“我們都這么猜的。”我問:“‘我們’是誰們?”她說:“我和他病房的人。”

    再過兩天,28床也要出院了。她說只能在家繼續喝湯藥了。我說:“你好多了,真不明顯了。”她咧開嘴給我笑了一下,說:“你看,歪的吧?”我說:“一天哪里有那么多要你笑的事呢?”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臉上又露出常有的恓惶。她把手里提著的一堆裝滿草藥的塑料袋扔到桌子上,說:“最不愛聞湯藥的味道,伺候老婆婆多少年,湯藥的味道聞得夠夠的了,現在輪到要給自己熬藥了。”

    我打開我的藥包,對照醫生開的藥方,分辨里面的草藥。幾乎都是祛風止痛的,桂枝、酒白芍、防風、羌活、獨活、炙甘草、當歸。大一點的是植物根莖的切片,泛著木白,有的還能在小小的切片上看到年輪。碎小的是深色的桂枝,是肉桂的嫩枝。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很看重桂枝,認為桂枝是百草之首,“久服,神仙,不老”。張仲景的千古第一方“桂枝湯”的主要成分也是桂枝。抓起每一味草藥細聞,幾乎都是氣味相投的辛辣。醫生看我在研究藥包里的草藥,狠狠地對我說:“多加姜片,五片到七片,還有紅棗,六顆到八顆。”

    藥草顏色各異,奇怪的是所有藥草熬制出的湯藥都是相似的苦咖啡的顏色。我按醫生教的方法熬了一包藥,涼溫后喝下。中藥苦口,人們都巴不得不識滋味地一口氣把湯藥咽下,我也是,喝完了,才發現嘴里留下的竟是甘味。再打開一個藥包細看,想必是有炙甘草的緣故,而且桂枝炙甘草的滋味皆是苦澀辛甘交加。想一想,草木猶如此呢。

    回到病房,闃無一人。過了許久,28床裹得緊緊的,走進來,脫了棉衣躺下。半晌,她說:“30床走了。”我驚訝地問:“老太太不是才進來兩天嗎?”她說:“老太太下午給她的兒女說,命里的定數到了,老天爺要收她走呢,讓兒女們把她拉到家里。她的家人說,剛進家門,老太太就緩下了,啥罪都沒受,走得很安詳。她的兒女們也不急躁,來了,悄悄地把東西收拾走了。”

    “緩”——我們的方言,老人壽終正寢了。樹上枯老的葉子,掛不住了,落下來了。

    那個轟轟烈烈的一角忽然間悄然無聲,床鋪疊得整整齊齊,似乎那里沒有來過一個面皺若菊花的老人。我和她的床鋪挨得那么近,其實是隔了快40年的時間,也隔著生和死。

    不知卓瑪和娘告可好。卓瑪插在窗臺上紙杯里的側柏,還綠茵茵的。

    春天將至,世間的這么些日子在這中醫病房里水一樣流過去了。桃花將開,櫻花將開,河水湯湯,四季輪回。新的一天的清晨,陽光灑在矗立在身體上列隊有致的鋼針上,它們旗桿一樣,站在看不見的經絡之上。

    【作者簡介:習習,甘肅蘭州人。作品刊于《人民文學》《十月》《天涯》《花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散文》《美文》《世界文學》等。作品被多家刊物和選本選載。著有文集《浮現》《表達》《流徙》《風吹徹》等。曾獲冰心散文獎、三毛散文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