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7期|馬南:戲臺
馬南,湖北秭歸人。有小說作品刊載于《上海文學》《作家》《山花》《小說月報·原創版》《長江文藝》《芳草》等刊物,現供職于宜昌文學藝術院。
導讀
運小七和老祝這雙兄弟因戲結緣,一個明明是吃戲飯的好坯子,卻陰錯陽差走上了經商之路;一個放棄繼承家學懸壺濟世,而選擇為戲曲奔波。他們的命運跌宕起伏,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正應了那句唱詞:“請看青史紅塵,利名爭搏,俱登場帷帳歌臺。”
戲 臺
馬 南
1
運小七來電話,說他要回來了。
那段時間,老祝天天在江堤看人游泳。杵盲杖的大姐來得最早。大姐綰著發簪,一絲不亂,脖子也長。走路時抬頭挺胸,像賽場上的體操運動員。金毛跟在女人身后,這狗生得俊俏,泳友們叫它大眼睛。女人下水,大眼睛也跟著下去,一直游到女人上岸。太陽探出半張臉后,獨臂大爺也來了。換好裝備,先打聲呼哨。哨聲裹著薄霧和金光,還在空中打旋,大爺跟著縱身一跳,在江面劃一道動人的弧線。
老祝每天一趟,就是為了看這倆。多重的心病啊悶氣啊,江邊一坐,全好了。
老祝的心病要從他當團長時說起,一時半會兒也扯不清。悶氣是最近的事兒,副團長老梁在家辦班帶學生,硬是連個屁都沒沖他放。團里收入一年比一年差,不少人都在外面干點副業,只要事前嘴上吱一聲,老祝也就關只耳朵閉只眼。可姓梁的老東西什么意思?連動動嘴皮子打聲招呼都嫌麻煩了?
那天的尷尬反正是沒藏住。一周一次的全員例會,就老梁沒到。有人嘀咕一句,老祝一臉霧水,辦什么班?老梁在外面辦班?沒人接話。大家臉上的霧水比老祝的更重,驚詫他竟然還不知情。老祝的火氣說不清是被老梁點著的,還是被會場的人集體點著的,一巴掌甩在桌子上,王八蛋的,我他媽的還沒退呢。
會議草草結束。老祝把自己關在辦公室,懊惱又難過。當團長幾十年,碰到那么多糟心事,從沒像今天這樣失了體面。真是年紀大了,沉不住氣了?想到這兒,老祝突然明白了,他不是氣老梁,是害怕自己老。
老梁的家是劇團八十年代建的宿舍樓,細長的巷子七彎八拐,藏污納垢,挑戰著過路人的勇氣和耐力。老祝上了樓,站定,盯著門口的牌子和牌子上的字兒——少兒京劇培訓中心。他逐字讀出來,抖出一聲冷笑。雞圈大點兒破屋,還中心。話是這么說,氣消了一大半。帶學生,怎么說也是功德一件,萬一真發現幾棵好苗子呢?京劇后繼無人的說法,還真不是危言聳聽啊。老祝在短短幾秒里進入了一番勾勒和暢想,把自己弄得十分激動,忘了來這里的本意。他甚至想,等退下來后,他也來這兒當老師,貼錢也干。
循聲找到教室,把門推了道縫。七八個孩子坐在那兒,背繃得筆直。門從里面拉開,見是老祝,老梁轉身繼續上課。老祝也不客氣,去最后排找了位子坐下,也跟孩子一樣坐直了身體。可輪到學生挨個兒表演的時候,老祝坐不住了。
總算熬到下課,教室只剩老祝和老梁。老祝說:“難怪捂著不敢讓我知道。你這教的是戲嗎?吐字發音,基本功。舌頭都沒捋干凈呢,就開始唱了?你當年在戲班嘴里含著燒蘿卜,也沒少挨刀坯子吧?”
“什么年代了還戲班戲班。我就是掙點糊口的錢。慢走不送。”老梁拿過拖把拖地,專揀老祝站的地方下手。
老祝躲著那只不長眼睛的拖把,“你要是不心虛,把手里的家伙扔了,咱倆比畫真的。”
老梁嘆了口氣,拉過凳子讓老祝坐下,“算我求你了,行不行?求你網開一面,別在我這兒較真。你要穩固你的團長地位,可以回團里嘛。先拉贊助,再排出大戲。砰!一炮打響,誰還能不認識你祝團長。”
這話像幾發連環子彈,把老祝射了個半死。老梁知道自己話重了,換了語氣跟他訴苦:“我也是沒辦法。家長交了錢,那是要看效果的。他們哪兒在乎舌頭捋沒捋干凈,就想著,怎么學了這么久,連個《紅燈記》《沙家浜》都不會唱?什么都沒學會,兒童節還怎么上臺表演?你說我好不容易弄這么個地方,招來這十幾個學生,總不能今天開業明天就倒閉吧?”
老祝說:“我也不是跟你較真,可你這是糊弄人啊。就算上了臺,內行一聽就露餡了。老祖宗的東西,就讓你們糟蹋了賺錢?這是個臉面問題。”
“飯都吃不飽了,還要什么臉面?天天在團里熬著,到現在還窩在這樣的破房子里就是有面子?”老梁說著說著,語氣又不對了,“話既然說開了,我也不遮遮掩掩。這些年,大家跟著你,落下什么了?日子過得還不如劇團門口那幾個賣餛飩的呢。當著外人,我們叫你一聲祝團長,關了門誰認你?你也別怪我說話刻薄,我不說,憋著難受。”老梁起身進了廁所,關門時手勁兒很大。
又是一輪連環掃射,老祝前胸穿后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老祝提前申請了退休。趁團里沒人,他分幾次去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最后一次,老祝拎著布口袋站在走廊,涌出生離死別的傷感。
先去了后臺。七八間屋子,連成一個長長的廊道,臥于戲臺后方。哪怕閉著眼,老祝也能看清每間屋子里的擺設和物件。蟒袍、官衣、帔、開氅、鎧、甲、箭衣,各式各樣的冠、帽、盔、巾以及柜門背后掛的密密麻麻的髯口、線簾子。有些是老輩們一代代傳下來的,經歷過戰火,也陪伴著無數伶人從風華絕代走向遲暮。還有一些是歷屆團長去省團化緣來的舊物件兒。舊點兒缺點兒也沒關系,衣箱師傅有雙巧手,總有辦法叫人看不出破綻。有一回團里演《鎖麟囊》,“趙守貞”的一只銀色耳環掉了鉤子,又沒相近顏色的替換。衣箱師傅不慌不忙,拿過一只回形針繞兩下,分分鐘就解決了。那位青衣左右看著耳環,對著鏡子假意傷心,念白道:可憐我——到底是個貧寒人家的啊,呀呀呀——。化妝間笑聲一片。老祝剛好經過,也跟著喊了句老生念白,演出畢,消夜,紅油小面一碗——笑聲又變成了歡呼聲。那會兒氣氛多好啊。老祝用目光輕撫著每一件行頭、每一樣道具,它們都長在老祝的肉里。要從肉里扯出來,會流血,會絞心地痛。它們看上去也有老蒼樣兒了,帶著時過境遷的難堪。老祝想,它們如果會說話,一定會逮住他問幾個為什么。老祝低下頭,不敢再看,怕它們真開了口。
老祝拿過一副白色髯口,打算去戲臺上喊一嗓子,算是道別吧。外面起了風,戲臺的幕布鼓起來、癟下去,又鼓起來,攪亂似的。老祝想去關窗戶,一邁腳,風伏著地面鉆進老祝的褲管。老祝感覺一陣沁骨的涼,不禁打了個哆嗦。他停下來,任扇動的幕布一點點裹住自己,直到兩眼一抹黑。老祝在幕布里說:“罷了,罷了哇——”
2
運小七是傍晚到的。一進屋,兩手鉗著老祝的肩膀左瞅右瞅。“怎么有白頭發了?”說完,扳住老祝的手。老祝頂住運小七的手勁兒,“你都起褶子了,還不許我老啊。”兩人對峙幾秒,高出半個頭的老祝擔心鍋里的湯沸出來,松手認輸。
老祝開始炒菜,炒好一個,運小七就往外端一個。雞胗炒筍尖、豬心燉蘿卜、腐乳炒蕹菜、紅燒甲魚,都是運小七愛吃的,當然,還有最不能少的鹵牛舌。老祝的房子背靠來鳳山,坐在廚房,能聽見雨點澆洗灌木的沙沙聲。來鳳山山下是長江,平靜的江水和來往的船只像一幅流動的畫。露臺開闊規整,正對江面,用來做畫框再合適不過。運小七脫掉鞋打了個盤腿,“還是你這兒最自在。這房子,地兒沒得挑。”
“托孩子的福。”老祝問,“希梅什么時候過來?”
“她不想回來。在那邊帶帶孫子,比回來跟我慪氣強。”運小七看著老祝,“你呢?一直沒再打算打算?”
老祝說:“不打算了,就這樣挺好。”
“是挺好,自在,清靜。”運小七閉上眼睛,仰頭靠在沙發上,“回了這兒,再不走了。”
酒喝到一半,運小七拎出胡琴,問老祝來哪段。老祝說,“《空城計》吧。”運小七問,“要不試試《定軍山》?”老祝一拍巴掌,“行啊。”
當年,只要老祝開嗓唱出前三個字,運小七就知道自己的琴該抻還是該低,保腔托調也自有章法。在老祝心里,運小七是天生的琴師,自己的唱腔里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強弱起伏,都能被他精確察覺并牢牢抓住。對運小七來說,拉琴不是最愜意的,給老祝伴奏才是。那種人琴合一的感覺,也只有在老祝的唱腔里才找得到。
七八年沒見,這份默契只增沒減。一曲唱完,運小七滿臉醉意,“文聽嗓子武看膀子。你厲害,嗓子膀子都還有功夫。”
運小七沒說假話,六十歲的老祝的確不顯年紀。即便現在上臺,來個大刀花、翻身亮相,依然面不改色,唱一句“站立宮門叫小番”更是勁拔酣暢、字字瓷實。用那幫老粉絲的話說,老祝這身板兒,再唱十年都不成問題。
運小七擱了琴,站到窗前唱起來:
居高臨下審時事,得與良機且登臺。養得英風豪氣在,何愁天公不識才。
老祝笑著點頭,“這些年,拉琴唱戲都沒少練。”
“也就這點愛好了。”運小七說,“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我肯定選那把琴,在臺上拉一輩子。”
“別這么想。”老祝說,“你現在可比拉琴強多了。再說,琴你也沒落下。”
江面上,一輛輪船鳴了兩聲長笛。運小七問老祝:“過閘還是靠岸?”
“過閘。這些貨輪,一旦開了就沒有日夜。”
“沒到靠岸的時候,就該加足馬力,一刻也別停。”運小七嘆了口氣,“想當初,茶園街的隊伍排得多長啊,擠破腦袋都只為了看一眼老生名角兒祝連青。”
老祝擺擺手,“過去的事了,連我自己都快忘了。”
運小七說,“你自己可以忘,別人不能。”
老祝笑了笑,有些苦澀。
運小七的公司在上海,核心業務是出境游。二十年前,開國際旅行社還是新興產業,運小七有勇有謀,又懂得抓牢時運,一路走到現在,經歷的艱辛不易全變成鎧甲,公司也成為行業標桿。這次回來收購的是個旅游景區,除了占地十幾個平方公里的自然山水,還有個民俗藝術團。運小七說,他不喜歡這個藝術團,吹吹打打、俗歌艷舞,一點檔次也沒有。他的想法是,解散現有的藝術團,另成立一個票友協會。成立之前,先去招幾個科班生,待遇和平臺一定要好。“我們養得起,也留得住。”最后這句,是調侃老祝的。
這就還得提到老祝的心病。當年,老祝任團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招人。他夾著老團長留下來的那只脫了皮的公文包,全國各地跑了一個多月。那時候,老祝在業界還有些名氣,拜過名師,拿過大獎,再加上他給出的優厚條件,成功簽了六個孩子回來。歡迎晚宴設在劇團對面的“迎客來”,老祝從頭到尾都處于亢奮之中,酒一杯接一杯喝,話也說得白沫直飛。他好幾次起身,掄圓了胳膊給大家描述未來藍圖,差點打翻了杯子。
你們將和劇團一起成長,共同見證劇團的輝煌。老祝把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豎起的那根食指上,每一個字都說得斬釘截鐵。兩年多過去,成長和輝煌一樣沒來。面對六個孩子陸續遞來的辭職報告,老祝有心挽留,卻張不開嘴。拿什么留呢?招聘時開出的優厚條件,至今還寫在給上面打的報告里。最讓老祝難受的是那幾個孩子為自己找的下家。青衣和花旦去了地產公司,武生打算去橫店干群演,其他兩個則分別去了上海、北京的京劇團——做好了在那里跑一輩子龍套的打算。
老祝為此消沉了很長時間,心病也就此落下了。女兒五歲多的時候,他想帶她學戲,老婆在他面前砸掉兩只開水瓶。她在團里唱花旦,和老祝那場爭吵,讓她下定最后的決心,辭職去了深圳。四十歲之后,老祝都是一個人生活。深圳是另一番天地,女兒在那邊從小學一路讀到博士,成立了自己的服裝品牌。她回來看老祝,給他買了臨江大平層,要買車,老祝死活不讓。離婚時老婆勸他,別惦記那個戲臺子了,一天放不下,一天就沒好日子過。一想到這話,老祝心里就戳了根刺。女兒的心意他不好拒絕,但也等于承認,老婆的話沒半點錯。
“以前的事不想了,想想現在。”運小七思路明確,決心也很大。協會成立后聘老祝當藝術總監,把原先沒發揮的光和熱,都來發揮發揮。還要給他弄個會館。老祝是名角兒,名角兒就該有個名角兒的樣兒。
老祝聽明白了,運小七收購公司不是為了賺錢,票友協會才是重點。果然,運小七又說,錢他賺夠了,臨到老,回家,干點有意思的事兒。
老祝揉了把臉,像是被運小七的話震迷糊了。這些事,老祝以前想過,借酒壯了膽子,使勁兒做白日夢。老祝怎么也想不到,這夢竟還有實現的一天。
運小七要走,老祝堅持要送他。廊道里是感應燈,老祝狠狠跺了一腳,差點把腿跺瘸了。運小七笑出了聲,老祝有些不好意思,說,“小七啊小七,這么好的事,我怎么能不激動。”
樓下的車燈亮起來。一個年輕小伙兒在雨中小跑過來,撐傘、開車門,干脆麻利。運小七給老祝介紹,他的秘書,小劉,復旦高才生。小劉欠身跟老祝握手說,“幸會祝老師。董事長經常跟我們提到您。”
車子走了很遠。老祝站在路邊,想起往事。
老祝父親生于1917年,三十九歲才得老祝。運小七是父親從重慶帶回來的。那封電報一直珍藏在父親的抽屜里,老祝因此記得清楚,1966年5月8日。父親收到電報后一夜沒睡,天沒亮就動身,乘船逆江而上。他迫不及待要去見的人叫運小六,當年“楚家班”有名的長靠武生——父親一直以為他不在人世了,年年清明節都去后山的茶地里燒紙。
那次重慶之行,是父親和運小六時隔二十六年后的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老祝父親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頭發雪白、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老頭就是運小六,那可是渾身都是真功夫的運小六啊。
進病房前,老祝父親才明白運小六為什么這么多年杳無音信。他改了名字,輾轉很多地方,炸過油條、賣過藥材、開過茶館,一次次在槍口下死里逃生。孩子母親死于難產,悲痛之余,運小六懷疑自己是不是作了一個錯誤的決定,身體也一天天垮下去。確診是喉癌晚期后,最先想到的是趕緊拍一封電報。
對方講述簡略,老祝父親也不好多問。他沉浸其中,無法平靜。真相如此崇高,令他欽佩動容。
運小六躺在病床上,一句話得分好幾次才能講完。他說,病得太快。見你,晚了點。老祝父親說,放心,孩子跟著我,當親生的疼。
他說完去抓運小六的手,低頭的瞬間,渾身閃過洪水般的冰涼。那只手僅剩一根小指,孤零零立在手掌邊緣,細長且怪異。老祝父親哆嗦著嘴巴,壓著喉嚨里的嗚咽,但壓不住大顆的眼淚。運小六笑著,反倒安慰起他來。他最后是帶著笑容走的。
運小七比老祝小四歲。老祝父親帶他回來時,六歲的老祝正在劇團當學員。運小七稍大一點后,父親讓他學戲,運小七不肯。前腳軟硬兼施弄到京劇團,后腳就有人來家里沖父親攤手,怎么弄?又跑了。
父親看準運小七是吃戲飯的好坯子,不甘心。越勸,運小七越反感。滿十六歲后,運小七留下字條,跑到外地學手藝。字條上話沒明說,另立門戶的打算誰都能看出來。那時候父親正犯著風濕,腿腳很不利索,不得不帶著老祝一起去找他。兩人乘車坐船,輾轉了十多天,總算在幾十公里外的一個小村子找到了運小七。快落雪的天氣,他穿一件單褂,被師父罵得直不起頭。運小七抓著刨子,喊走也不走,搭話也不應聲,一下一下,硬是擦出又薄又細的刨花來。老祝原本還窩著怒火,一看這情形,心頓時透軟。他當時就想,這家伙,以后會有大出息。
雨下大了,老祝反身上樓。他心里照進一束光,大大小小的心結,都在這束光里變得柔和。他懷疑還是個夢,攥緊拳頭。指甲摳進肉里,疼得他“嗞”了一聲。
3
運小七相中的地方,是大南門13號。
很早的時候,大南門13號不只一棟,是和相鄰的三棟連為一個整體,叫“興隆堂”。
“興隆堂”是老祝祖上開的藥鋪,到老祝父親這里添設了診所。老祝父親是個戲迷,不把脈、不開方子的時候,便打開身后的留聲機,光聽不夠,還要唱兩嗓子才過癮。
“楚家班”與“興隆堂”隔江相望,戲班的運小六時常搭漁船過來抓藥,多是活血化瘀、消炎止痛之類。每次來,祝大夫都沒好臉色,對運小六說,轉告你們師父,下手別這么重,藥也不是回回管用的。
運小六專工長靠武生,二十出頭,說話橫沖直撞。他問祝醫生,不打能出真功夫?戲班有戲班的規矩。
命只有一條。祝大夫抬頭,看著門外默然不語。急赤白臉的運小六被祝大夫無意間涌動出來的憂傷嚇住了,直到離開也再沒吐出半個字。這天回去,運小六跟戲班的人說,“興隆堂”的祝大夫跟別人不一樣,值得托付。戲班的人笑他,你無家無口,有什么可托付的?
有天下午,運小六急匆匆跑進“興隆堂”,卻不是抓藥。等祝大夫號完脈,運小六神神秘秘從懷里拿出一樣東西,是一張12寸的紅公雞大唱片。祝大夫一看,梅蘭芳先生的《祭塔》,手都抖了。
唱片放上去的頭幾秒,祝大夫以為是留聲機出了故障。跟著,巨大的聲音在頭頂炸開,運小六沖過來,一把將他撲倒。祝大夫耳朵里灌進各種聲音,混亂嘈雜,什么也聽不清。只有一句他聽清了,運小六說,操他媽的小日本。
轟炸結束后,運小六和祝大夫頂著滿身白灰走出去。街上滾滾濃煙,火焰劈開煙霧跳出來,像噴涌的血。逃往鄉下避難時,祝大夫在一張木桌上刻下了時間:1940年6月12日。
這些,都是父親不在家時,老祝聽母親講的。母親說,父親什么都好,唯獨不能提這些,她也是偷偷從診所里的老師傅們那里聽來的。
老祝坐在院子正中的花壇邊,恍若隔世。“興隆堂”發生的傷心事太多太多,親人們也因此相繼離世,到最后,房子改名換姓,跟祝家再無半點關系。這些年,老祝無數次走到院子前,不敢多看。像今天這樣心無雜念地看它、回憶它,還是第一次。
運小七說,“小時候,你老被伙計們蒙著眼睛拉到百子柜前,隨便拉開一個屜子,你都能說出藥名。就連熬制的雪梨膏里加沒加川貝、加沒加紅棗,你都能聞出來。你這鼻子,天生就是用來繼承家業的。”
“父親只想讓我學戲。”老祝說,“從小到大不讓我進藥房,就連戥子、臼杵之類的東西都不讓我碰。我也很少見他笑過。你還記不記得父親坐診的那張桌子?上面有父親記下的時間。不過后來也看不清了,全是日本人劈下的刀痕。父親明明恨得要命,但是到最后也沒換掉那張桌子。”
“他沖我笑過。”運小七十分肯定,“有一回他盯著我,說我跟我父親很像,連臉上兩顆痣的位置都沒變。我知道他的心思,可我們運家,總不能都只是個唱戲的。”
“小六伯可不只是個唱戲的。投身抗日吃了多少苦,當特情的犧牲有多大,只有他自己知道。總之,他很了不起。”老祝說,“父親總覺得對不起他。閉眼都帶著遺憾。”
運小七說,“是我太不懂事了。”
“別這么想。你沒做錯什么。”老祝說,“他要知道這房子又回來了,肯定高興。”
運小七說,“找個時間,我們去看看他老人家,給他報告這個好消息。對了,這地方,以后叫個什么名字好呢?”
老祝說,“早想好了。各占一字兒,興楚會館。”
4
裝修主要以加固和局部翻新為主,更像是一次精心的修繕。動工前,運小七請人看了風水布局,又跟老祝去了寺廟燒香請愿,唯恐房子受到驚擾。
門口砌了幾步臺階,一對麒麟立于左右。麒麟大小適中,形態俏皮,怎么看都不算招搖。大門保留了原先的兩扇對開,新換了門板。材質是進口櫸木,上漆、打磨、再上漆、再打磨,反反復復十多道工序,最后定格為飽滿的朱砂色。大門兩邊,一副龍門對嵌于其中,內容和書法均出自運小七之手:
莫道白云蒼狗,忠孝糾纏,都付與銀牙戲鼓;
請看青史紅塵,利名爭搏,俱登場帷帳歌臺。
門楣的木匾也是朱砂色,只是比大門稍暗一些。“興楚會館”四個字下筆淳樸厚重,映襯著底色的低調內斂。正廳里,十二套八仙桌椅擺放成“回”字形,十多盞方體廊燈懸掛上方,橘色的光安靜地傾瀉,籠罩著桌上的梨形紫砂壺。整個大廳,戲臺反倒是最簡單的。越是重要的地方越是要含蓄,在這一點上,運小七和老祝的意見完全一致。
老祝尤其喜歡臺階的設計,以及臺階盡頭那副棉蚌珠簾。他對運小七說,“別看這短短幾步,不俗的人走上去,總能悟出點新東西。”運小七笑老祝,“這意思明明就是,本會館不歡迎草包。”老祝嘴上不承認,心里不得不佩服運小七的洞悉幽微。他的確是這么想的。往后,就是天塌下來,這里也只能是一方純粹之地。簾子一放,身后的市井煙火由它去,身前只有陽春白雪。
新招的演員報到那天,運小七在外考察,歡迎晚宴交給了老祝。多年前劇團的那場晚宴仍讓老祝心有余悸,于是酒沒敢多喝,話沒敢多說,就更別說描繪藍圖了。吃過飯,大家一起步行去會館喝茶,一個女孩兒看著嶄新別致的戲臺,來了興致,起身說,“我來給大家唱一段吧。”
女孩兒唱的是程派《白蛇傳》“說許”一折“許郎夫他待我百般恩愛”。剛一開嗓,老祝便定住了,盯著臺上的人,一刻也不敢動。
許郎夫他待我百般恩愛,喜相親病相扶寂寞相陪——
女孩兒眉眼流轉,每個字用丹田氣穩穩托著。丹田氣領著字音,放出字頭、字腹,到了字尾,徐徐提氣,歸韻收聲。到了氣口處,換氣、偷氣不見棱角,唯有啾切凄婉的聲音綿延而來,取之不盡。老祝暗暗叫好,程派的“云遮月”,還真讓她唱出一番韻味兒來了。
這晚,老祝睡不著,一股熱烘烘的東西在身體里涌動、疾走,快要燒起來。他坐起身,給運小七發短信,太多話無從說起,最后只有短短三個字,還有戲。運小七回復說,好戲。
協會成立后很快運轉起來,以公益演出團的名義進校園、進社區、進企業、進鄉村。每個節目都是老祝精心設計的,既有《鎖麟囊》《游龍戲鳳》《四郎探母》《三岔口》等傳統老戲,還有《打虎上山》《沙家浜》《繡紅旗》之類的現代京劇。幾場演出下來,看戲的人一場比一場多。有些戲迷專門建了群,以確保信息及時、結伴趕場。媒體對運小七和老祝分別作了專訪,還寫了深度報道,呼吁更多的人關注京劇,“這種源于中國、獨屬于中國的藝術形式,不應該被遺忘。”
老祝覺得這些記者說得太好了,說出了他最想說的話。他把這些報道剪下來,貼在一個大本子上,一有時間就拿出來看。運小七笑他說,這又不是玉瓷做的,碰不破的,你就不能大大方方地翻?老祝說,它們可比玉瓷貴多了。
會館二樓有現成的臥室和廚房,一忙起來,老祝就省了回家。事情是真多,要對接公益演出的各項流程和細節,要把關每一個演出節目。除此之外,還得給那幾個科班生一對一輔導——運小七為他們在全國各地爭取了各種票友擂臺賽、戲曲節目錄制,都是難得的平臺和機會。老祝忙得吃飯睡覺都有些潦草了,精神卻抖擻。自從運小七回來,自從有了“興楚會館”,老祝每天的日子都明媚充沛。
隔三岔五就有登門拜訪的,這也是老祝忙碌的事情之一。一開始老祝還挺當真,以為這些人真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是對老祝的戲深深著迷,抑或是資深票友,想找老祝討教。老祝又是講又是唱,但對方聽著聽著,話鋒一轉,都到了運小七身上。老祝這才明白,哪兒是什么戲迷呀。
的確是都沖運小七來的。公益演出一場接一場,運小七早成了人物。外面都傳,說他是大儒商,只要是跟戲劇有關的事兒,運董事長一律支持。那些正為經費發愁的民間劇團、文化公司,甚至一些外地的劇團聽說以后,都想來碰碰運氣。作為中間人,老祝手上被他們塞了不少東西,名片、情況說明以及各種各樣的土特產,比老祝當年化緣時準備的資料還齊。倒是運小七,還真跟外面傳的那樣好說話,他戴著老花鏡,認真閱讀了那些情況說明,酌情確定經費金額。給多給少,全沒讓對方空著手。
老祝有些擔憂,都成了你的編外子公司了,還是只有支出沒有收入的子公司。運小七不同意這種說法,那些冒出來的新角兒,都是賺來的無價之寶。嚴冬已過,空氣里有了春天的味道。地上映著兩人的影子,一高一矮,一瘦一胖。老祝和運小七站在陽光里,看著墻頭傾瀉而下的迎春花。老祝說,“你剛回來的時候,這兒還全是雜草呢。”運小七說,“真快,一眨眼五年了。”
集團的事,老祝從不多問。只知道運小七去上海總部那邊的次數越來越少。運小七說,總部集結的都是精英,還有兩個跟他一起白手起家、赴湯蹈火的得力干將。有了這兩個左膀右臂,他也樂得當個甩手掌柜。
固定的聚會是每年夏末秋初,要么運小七和老祝過去,要么左膀右臂過來,權當旅游散心。四個人碰了面,運小七自然還是大家的主心骨,怎么打發時間全由他說了算。運小七最喜歡的去處是郊外農場,白天釣魚、摘菜、田間散步,晚上喝酒、賞月、打麻將。爬山是運小七最近兩年新增的項目,他胃不好,爬快了會吐,吐完,一張臉白得可怕。往往是爬到中途,大家便提議原路返回,運小七不干,揮揮手喊繼續。老祝跟在他后面,搖著頭笑。他這死犟到底的脾性,怕是一輩子也改不了了。
老祝很敬佩運小七的左膀右臂,跟他們坐在一起,老祝經常想起兩個詞兒:從容穩重,儒雅睿智。他們知道老祝是曾經的紅角兒,但從不借著酒興讓老祝唱一曲。唱戲,只能是在戲臺上。唱戲也不是助興,是要被認真欣賞的。這是其中一個人說的。老祝沖運小七感嘆,到底是你身邊的人。運小七笑他,這是順帶把你自己也表揚了一番?老祝說,可比不了人家。我這輩子除了唱戲,什么都不會。運小七說,人一輩子就把一件事干好,就很不容易了。
運小七回來的第八年,左膀右臂從上海過來了一趟。時間不是夏末秋初,看神情,也不像是散心訪友。運小七帶他們來了會館,沒在大廳停留,徑直去了樓上。老祝見氣氛不對,泡好茶下樓,在門外掛了“謝絕來訪”的牌子。
三人似乎在談一件重要的事,壓低的聲音里,時不時會有一兩句話像脫鞘而出的劍,鋒利、泛著寒光。老祝有些心疼,他聽出小七多半在沉默。那把劍,也是對著小七的。
天快黑的時候,樓上只剩下運小七一個人。老祝站在樓梯口,正猶豫要不要上去,聽見運小七低聲說,“我先待會兒。”老祝說好。運小七又說,“班章有嗎?”老祝說有,有有有。
安靜了一會兒,運小七也下來了。老祝想問一句,他們沒欺負你吧?話在嘴里兜了幾圈,怕不合適,倒惹了運小七不高興。
運小七說,“都快記不得父親和母親的樣子了,他們連張照片都沒留給我。”
老祝不知道該說什么,往他面前放了杯熱茶。
運小七說,“以前還好,最近這幾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總想起父親。你說,他這一輩子,心里會不會只裝著仇恨?”
“應該不是吧。起碼你的到來,讓他放下了很多。人一輩子就這么長——”老祝一時說不出的傷感,眼淚都快出來了,他說,“小七,我們都老了,該過點輕松日子。”
運小七點點頭,抹了把臉,算是接受了老祝的建議。沉默半晌,他說,“元旦的時候,咱們弄場票友會吧?就在這兒。”
5
節目定下十一個,文戲武戲都有。第一次走臺,運小七也來了。票友們功底扎實,也練得刻苦,雖沒有帶妝,效果已經出來了。運小七很滿意,跟老祝說,“這水平,能拉去跟京劇團的專業隊伍PK。”
元旦那天,老祝一大早起床。理發、刮臉、洗牙、修腳、買醬肘子,又找出定制的西裝和皮鞋,擦的擦,熨的熨,不放過一道褶子一顆灰。
街上掛滿了紅燈籠,老祝走著走著,禁不住掏出手機,想給前妻打個電話。離婚后他從沒主動聯系過她,并非心存怨恨,只是作為一個失敗者自己掙得的最后一絲尊嚴和體面。不過這天,此時此刻,老祝不這么想了。電話接通后,老祝大聲說,“新年快樂。”
八點開演,六點半就開始來人,除了留座,其他地方都坐滿了。后面來的沒了位子,就找地方站著。老祝原本在后臺默戲,此刻也有些分神。嘉賓都是運小七親自邀請過來的各界精英。上海的左膀右臂也來了,老祝拿不準先前的隔閡到底消沒消除。不過,既然能來,說明問題沒那么嚴重。
開場前幾分鐘,進來個颯爽帥氣的小伙,是小劉。小劉掀起簾子,筆挺站著。運小七一來,廳內起了小小的騷動,好多人都往門口走。運小七笑意盈盈,跟大家微笑、握手、寒暄。
運小七入座,開鑼戲正式上場。老祝坐在臺下,感覺有些不對勁。他的兩只手不停在抖動,熱汗密密麻麻冒上來,讓人心煩意亂。怎么回事?唱了大半輩子,還從沒這樣過。老祝閉上眼,想鎮定下來。完全不行,腦袋箍了鋼圈,越箍越緊了。
時間眨眼過去,很快唱到了壓軸。壓軸唱完,就輪到老祝唱大軸了。老祝唱的是《借東風·天塹上風云會虎躍龍驤》,運小七操琴。主持人報完幕,老祝頭疼加劇,熱汗冒得更厲害。他連喝幾口滾燙的茶水,想盡快把嗓子燙開,卻并不管用。
掌聲響起,所有的人都看向老祝和運小七。老祝硬著頭皮,和運小七分別從左右上臺。樂隊的人全體起立,等運小七落座。更加熱烈的掌聲里,扛著長槍短炮的攝像師們弓腰疾步,紛紛在臺前找拍攝位置。老祝不敢看前面,前面是一個正在劇烈旋轉的轉盤,他被轉得發暈,隨時可能倒下。他攢了團唾液往下咽,鐵坨似的,下不去。老祝絕望了,在心里說,壞了,要出事。
當運小七的琴一響,老祝如同服下一味神藥,汗沒了,嗓子開了,頭不緊了,腿腳也有了力氣。他在漸漸松弛舒緩的狀態中,想象著運小七此時的樣子。一定是脊背筆挺、目光清澈。因為專注,他的額頭上布滿青筋,顯出力量和堅毅,天大的事也不會讓他停下來。這是老祝熟悉的運小七,一旦坐上戲臺,一旦將琴攬入懷中,他便化身為另一根弦,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與弓子廝摩出一串音符。高亢的,低沉的,在另一個時空交錯。天寬地闊,無限廣袤。
一股氣流在老祝身體里,急需破口而出。必須唱,必須與小七的琴聲匯聚、互補、追逐、停留、纏繞。
天塹上風云會虎躍龍驤,設壇臺祭東風相助周郎。曹孟德占天時兵多將廣,領人馬下江南兵扎在長江……
最后一個音符滑過,掌聲如雨點傾盆而下。老祝看見運小七走過來,站在自己旁邊。
“太成功了。”運小七低聲說。
老祝心中輕松,有意跟他打嘴仗:“上了臺,就沒敗過。”他低頭看見懷里的百合,花蕊上附著幾粒靈動清透的水珠,被燈光照出五彩斑斕的顏色。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啊。老祝深吸一口氣,升起久違多年的胸有成竹。
6
有天傍晚,運小七給老祝打來電話,說想來家里吃飯。老祝讓他趕緊過來,莫非有心靈感應,他今天趕巧去了趟早市,鹵好的牛舌還泡在湯汁里呢。
三菜一湯端上桌,運小七卻沒胃口。擱下筷子,說今天特別想來一碗紅糖水泡湯圓。紅糖水泡湯圓是“楚家班”臨行前吃的一道菜,做法簡單,將白蘿卜挖成湯圓一樣大,再放一點醬油水。
老祝分分鐘做了一碗,端到運小七面前。
“擱當年,吃完這道菜,便要挑起東西上路。到了東家,牌戲一掛,一唱就是十天半月。”運小七吃得心滿意足,“我錯了。我的確該吃唱戲這碗飯。”
老祝聽出他話里的惆悵,安慰他說,“你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像江上的船,什么風浪沒見過?”運小七說,“就怕船走得太快,靠不了岸了。”
老祝看過去,發現比起運小七剛回來的時候,老了太多。腰桿松垮,眼神緩慢笨拙。時間真是不饒人啊。老祝輕聲問,“最近——沒什么事吧?”
“太忙,有點累。我打算休個長假,去看看希梅他們,她能回來更好。”
這話讓老祝很高興,“一定讓她回來。國外再好,孩子再親,老了,還是得跟老伴兒待在一塊兒。”
運小七掏出一張卡給老祝,“給你支了筆周轉金,以后協會的全部費用都從這卡里支出,你自己做主,免得每次去財務走報銷程序,麻煩。”
老祝說,“不好吧?我管不好錢。”
“沒你想的那么復雜,就是專款專用。”運小七說,“收好,密碼六個○,回頭你自己改。”
老祝沒再多想,收了卡。運小七說,“以后,協會光搞公益演出還不行,還得排新戲、開公益課堂,好多好多事,都等著我們去干呢。”
那天,運小七遲遲不想走。先是拉琴、唱戲,過了九點,又改為下棋、喝茶。喝到凌晨,運小七索性讓司機先回。后半夜有些涼,運小七裹著老祝的大衣,窩在沙發里,斷斷續續說話。老祝從不這樣熬夜,有些撐不住,在運小七的說話聲中睡著了。事后老祝反復回想,才覺得那一晚征兆無處不在。他只是拿不準,這究竟只是一種征兆,還是運小七早有打算,用一個不被察覺的方式跟他道別。
失蹤的消息是小劉告訴他的。連續兩天,運小七的電話始終打不通,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也沒有任何出行記錄。老祝無法接受小劉口中的“失蹤”一詞,才兩天,會回來的。雖是這么說,心一刻也沒落下過。他把電話鈴聲調到最大,一刻不離手,運小七的電話不管什么時候打過來,他都要在第一時間接到。
第四天, 老祝接到小劉的電話,約見的地點讓老祝愣了好久。他覺得冷,套上厚厚的棉衣,路邊站了好久才想起叫出租車。
運小七罩著床單,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困乏像是深不見底,拽著運小七往下墜,老祝從沒見他這樣昏睡過,怎么叫都叫不醒。
人是警察沿著監控一路找到的,從家門口到來鳳山山頂。最后一處的監控點是來鳳山的觀景亭臺,正對著運小七的背影——在出現后的第十六分五十七秒后翻過圍欄,一躍而下。運小七的臉摔變形了,左眼四周全鼓出來,將眼睛擠成一道細縫。頭上破口了,淌出來的血在頭發上結成硬塊,干澀扎手。老祝站了一會兒說,小七,我給你擦把臉。他原地轉了個圈,想在哪兒拿條毛巾。可太平間里除了一摞一摞的鐵皮箱子,什么也沒有。老祝聽不見小劉在說什么,急著要出去買毛巾,剛走幾步,人就倒了。
老祝被送上了救護車。迷迷糊糊中,他看見一兩張熟悉的臉,怎么也想不起名字。有一陣,他做了個凌亂的夢,“興隆堂”的天井處,大雨從屋檐上嘩嘩嘩落下來,變成四道水簾。長方形的廊道里彌散著中藥味兒,伙計們進進出出,千層底布鞋踩在青磚上,窸窸窣窣。這是老祝從小聽到大的聲音,一聽,什么擔驚受怕就沒有了。不過這一次,老祝聽出了異常。那些讓他踏實的人和物都在張皇失措地朝不同的方向各自逃離,老祝看向四周,明晃晃的,什么也沒有了。他聽見耳邊有“滴——滴——”的聲音,像絕望的哭泣。夢境中的老祝也想哭,但來不及了,他發現自己變成了一片樹葉,正在風里打旋兒。
完全醒過來是第二天中午。睜眼,面前坐著個清瘦的老頭兒,老頭兒說,“我就說嘛,你頂多去鬼門關溜達一圈。菩薩保佑。”
老祝看清了,是老梁。他顧不上別的,問,“老梁,你怎么瘦成這個樣子了?”
老梁把衣擺下面的空尿袋塞進褲兜,說,“我在樓上住著呢。膀胱上長了個瘤,切了。不過事兒不大,低級別。”看了老祝一眼,又說,“你說我吧,長個瘤子,都他媽的到不了高級別。”
老祝被他逗笑了,笑完,又想起傷心事,舊的事上又添了新的。老祝按著眼窩,再不想說話。
“你可得挺住,不能垮了。追悼會還沒開,他老婆孩子正往回趕呢。”老梁拍拍他,“你閨女和她媽媽也在回來的路上,我給的信兒。”
7
回上海前,小劉去老祝家里坐了坐。運小七離世后的所有事情都是他在處理,幾天沒見,他長了一臉胡茬,像是一步跨進滄桑中年。
小劉說,“不是突然的念頭。有次我陪他出差,飛機上董事長突然問我,來鳳山海拔有多高?當時我沒想那么多,誰會往那方面想。”
“他爬不了山的,一爬就吐,他自己也知道。”老祝難受地看著小劉,“非得這樣嗎?”
小劉沉默片刻,說,“這幾年旅游不好做,公司啟動了兩個新項目投資,都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問題。董事長大概是想搏一把吧,跟人簽了對賭協議——要說,這還真不符合董事長一貫的風格。”
老祝說,“是協會。他怕協會散了。每年一百多場公益演出,還要養那么多演員,光是戲校那幾個孩子,一年的年薪都是個大數。小七的心思我明白,怕虧待了他們,讓他們走掉了。他這人,認準的事,再難也不肯回頭。”
小劉為難地笑了笑,“上海的公司,雖說賺不了大錢,但底子還算厚實,扛住了好幾次金融危機。倒是回這邊收購的公司,一分錢沒賺到,年年賠。所有的開銷,都靠總部那邊兜著。”
老祝拿出那張卡交給小劉。小劉說,“那是他賣房子的錢,上海那棟別墅。他既然給您,肯定有他的想法。”過了半晌,小劉說,“可能,也不全是因為公司的事兒。以前在上海,他經常一個人坐在那里,天黑了也不開燈。這卡您得拿著,他放不下這票友協會。”
老祝轉頭,看著運小七那晚坐過的沙發,“我還一直覺得我很了解小七,原來不是。”
8
來鳳山山形陡直,沿山而建的臺階像天梯一樣看不到頭。老祝身體尚未痊愈,歇了好幾次才爬到山頂。
觀景亭臺三面臨崖,站在哪一處都能登高遠眺。風景另有一番不同,江水褪去雄渾,蜿蜒柔美,滿城的高樓、街道和人流濃縮在一個不規則的橢圓之中。眼前的萬物都變小了,心胸卻開了。人活一世,從生到死,哪兒是起點哪兒是終點,誰也掐不準。很多事,本來就是無盡循環。
老祝恍然大悟,這亭子在運小七眼里,或許不只是亭子這么簡單,這明明就是一個立于天地之間的戲臺啊。
運小七臨走前,一定是唱了一段的。老祝想。面對浩渺的江水、蔥郁的樹林以及不絕于耳的風聲。所有的心結和遺憾,都在運小七的唱腔里了。跳下去,于他而言,何嘗不是另一種團聚。
老祝在亭子中央站定,徐徐唱起來: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泛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起了風,整片山林起了嗚咽。先是低沉,接著逐漸高亢、透亮。老祝聽得真切,并不是風,是運小七的琴聲,它托著老祝的唱腔,發出秘密的、悲壯的呼喊。老祝想起那個晚上,運小七歪在沙發里說的話。運小七說,老祝,不管發生什么事,我希望協會別散。會館呢,就更不能沒了。
老祝一刻也不想等了。下山,先找老梁。他那房子漏水,隔音也差,家長和鄰居們都在提意見,老梁正為這事犯愁呢。會館給他辦培訓班,再合適不過。他也正好給老梁提提要求,像以前那樣教可不行。接著,得把協會的成員們拉到一起開個會。運小七交代的好多事兒,都等著大伙兒去干呢。
通往山下的臺階密密麻麻疊在一起,比爬上去更難。老祝抓著欄桿說,別慌,腿腳上的勁兒,走著走著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