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6期|尹馬:走訪筆記
阿爾茨海默癥
她站在敬老院的陽臺上
扯開嗓子罵,強盜龜兒
偷她的黃瓜。我問丟了多少
她說昨天還有六個,今天只剩三雙
她一做夢醒來,就會感覺
有人從這個世界上拿走了
她的東西。夢中有金黃的房子
金黃的子孫,嬉戲在屋檐下
她畫在左腕上的手表,突然就
跑到右腕上去了。她明明只承認
自己是個還沒長大的姑娘,可鏡中
只有一張枯黃的老臉
我每次去看她,她都會開心地笑
她有時稱我鄉長,有時喚我小強
她總是把我當成四十年前
走丟的兒子,讓我叫她媽媽
入 戶
走進院子的時候,我故意
讓腳步輕一些。風搖動著高處的
花楸枝,那些緩緩下落的葉片
懷著老虎的憤怒
但它們,只是習慣性地
抖了抖金黃的身子
門開著。她在火爐旁
為九十多歲的婆婆梳頭
枯葉一般的白發,在木齒中發出
細小的聲音,仿佛與時光
討論著粗糙的晚景。我突然想起
青春、瀑布這樣的字眼
內心抽搐了一下
深秋里,我珍惜這樣的造訪
門楣干凈,灶臺規整
農具閑在夢中
如此安靜的鋪設,要留給那個
還沒從遠方回來的人
春風吹
土墻房很舊,卻很干凈
光陰溜走的腳步聲
從老嫗輕微的喘息中,能聽見
從她手里長長的笤帚伸向屋檐時
指節溫柔的摩擦中
能聽見
午后的光影里飛揚著的細小的塵埃
讓我愿意忽略這庸常日子
種下的輕微苦澀
櫻桃掛果,桃李開花
人間恰到好處地假寐
黃毛狗趴在雞窩旁,見了我
也只吠了兩聲
老者在窗下破竹
他有一張慈祥的面孔,和一把
短小的篾刀。每次和我說話
口中都有三個不同顏色的
孫女,和一種固定身段里的
青春
午后,春風忘情地
把小小的庭院吹拂一遍
春風總是沉醉于
這小于或等于生活的萬物
云 上
公路捆在山腰,轉二十道拐
那個叫云上的村莊
就到了。有人家三十余戶
多年來,人們在房外種樹
用篾條堵死樹干之間的縫隙
不讓圓形器皿
滾到十里開外的河邊
云上的云很寂寞
總是避開房頂升起的炊煙
在高高的天空,俯視草甸上
散落的羊群,讓村里的
周云、黃云、張云、劉云……
把軟綿綿的鄉愁帶到異鄉去
云上的云有一個狹窄的戶口
在我入戶訪貧的那些日子
總是圍在我身旁
用近親的偏旁和部首,告訴我
他們在表格上的關系,以及
這小小的人間所發生的一切
少年回頭
讓一個輟學者拾起荒蕪的
時光,重新步入學堂
需要給他一只手電
在黑夜里,讓他去天空翻找
被貧窮毀掉的那一頁
讓一個患有偏頭痛的少年坐穩
需要在年齡的縫隙里
安裝一把戒尺,讓他的痛
成為幸福,成為在鈴聲中加熱的
一劑偏方
我在路上邊走邊悔過
那些細小得差點被冷落的從前
幸好沒被擠上封面
幸好我屏住呼吸,幸好
我和那個少年相安無事
鹽溪村
在一面懸崖看來,流水
是不應該往高處去的
高處的流水,在山巔健步如飛
是為了讓低不下頭的天空
成為過客
一個人絞盡腦汁,為一條河流命名
他天生恐高,不配擁有更多小心思
那么陡峭的傾瀉,居然不叫瀑布
瀑布是會給一條路
留出一條路的,而流水不會
鹽溪村的人間奔跑著俠客
他目光凜冽,去懸崖上
追趕強盜,被路擠出路
飛身跌落
流水與我們不一樣,我們
過早地偷看死亡來臨的方式
流水高高地掛著
它喜歡借助一面懸崖
讓俗世人心無端滾燙
尹馬,1977 年生,公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