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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又忘了一個詞
    來源:長江日報 | 劉醒龍  2024年07月25日09:00

    “車床一臺臺地轉動起來后,各種尖銳、凄厲的混響在車間震蕩著。人一動,車床就動起來。間距相同的車床,排成三條線,幾十名車工也排成三條線,伴著各種車床上飛速旋轉的幾十只卡盤,在燈亮的映襯下,所輻射出來的錚亮,連成三條亮晃晃的光帶,如同人的心緒與神經,車間里的全部機器與人,顯得渾然一體。幾乎都是黑乎乎的鋼鐵毛坯件,只要進入到這亮晃晃的地帶,立即變幻出各種光澤。有的變成乳白,有的變成銀亮,蛻變出來的黃色,也能輕而易舉地分出菊黃與橙黃來——前一種燦爛,后一種鮮艷。菊花黃與橙子紅都是秋天的顏色。只有黑色才屬于四季,它實實在在有幾種顏色,諸如在車床旁邊排成排、堆成堆的烏黑與灰黑。然而,在車床的旋轉里,看到的只是毫無區別的閃爍之光。”

    這段文字寫于一九九五年夏天,是自己離開工廠的第十個年頭。那一年,自己終于動手寫了之前從不知如何處理,也有可能是不忍心觸碰的工廠生活。在酷熱難熬的武漢,夜以繼日地寫作這部名叫《生命是勞動與仁慈》的長篇小說。三十萬字的作品,只用了不到五十天就寫成了。其中,與機器相關的一些段落,自認為從今往后再也寫不出來的文字。武漢大學的陳美蘭教授曾經評論,似這種寫工廠的文字,是從未見過的美,只有過來人才寫得出來的。恰巧又過了十年,天津作家肖克凡的長篇小說《機器》橫空出世時,自己一下子愣住了:這是多么絕妙的文學命題啊,常言所說的文學性,就應當是如此:人人心中皆有,個個筆下全無,從人所盡知的事物中,看出人所不能看見,既是一個人的超常能力,也是文學的不同尋常的性能!我將自己最年輕的十年交給了機器,卻沒有想到這些機器是最應當成為自己的文學資源。后來,機器給我的直接震撼又有過一次,那是回到自己在冰冷的鋼鐵和熾熱的鋼鐵堆中待過十年的車間,一眼認出與自己朝夕相處的C6140車床,以及仍然在這車床四周環繞的鋼鐵伙伴們,忍不住像對老朋友那樣大聲說著,你還在上班呀!并情不自禁地上前去,左手握住操縱桿,右手一會兒搖動大拖板的手輪,一會兒搖動中拖板的手柄,就仿佛握著多年不見的工友們的手,片刻的生疏過去,冷冰冰的鋼鐵馬上變得熱情起來。

    然而,2024年“五一”勞動節前,在重慶鋼鐵廠舊址博物館,第一眼看到那臺1905年制造,代表當時世界工業最高水平,清朝洋務運動末期從英國引進,抗戰時期同漢陽鋼鐵廠的八萬噸物資一道轉運到重慶的八千馬力蒸汽機,腦子里馬上浮現當年舉國支援武漢保衛戰,確保長江中上游的大小船只,齊聚在武漢至重慶之間,將能夠移動的物資一件不落地逆水西遷,以謀求中華民族工業血脈續存的浩大場面。天上是一群接一群的侵略者的飛機,水面上是一艘接一艘的愛國者的民船,武漢外圍的各個要塞炮火連天,重慶以遠的江面上船工號子震天,幾十萬民眾硬是以肩扛背馱的方式,讓一座與國家興亡休戚相關的鋼鐵廠跋涉千里,完完整整地達成再生與復興的使命。自己在武漢生活了三十年,作為現代工業文明星火的漢陽鋼鐵廠與重慶鋼鐵廠的前世今生算是比較了解。正當腦子里滿是自張之洞和漢冶萍起始的往事時,突然被一個疑問弄得沉默不語。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不斷地重復那走一走、停一停、看一看、想一想,所到之處,全是鋼鐵制造的巨大形體,其中有熟悉的鍛壓機、沖壓機、車床、鉆床、磨床、刨床等,這些用來將強大的鋼鐵材料加工成所需形狀的鋼鐵怪獸,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機器。這些數不清的機器集合到一起,像歷史深谷發生炸裂,突然發現作為社會政治的重器和知識訓導關鍵名詞的機器,在生活中、在文化中、在語言書寫與口述中,竟然不知不覺地被我們用最不經意的方式迅速遺忘了!

    昨天還是轟轟隆隆的令人敬畏的機器,這么快就變成了博物館里的紀念物什。

    那一刻,沉默的機器比轟轟隆隆的機器更讓人驚心動魄!

    難道時代的進步非得要用遺忘來實現嗎?

    難道文明的發展理當摧毀一些舊物時,就連鋼鐵也不能幸免嗎?

    難道從石器到青銅器,再到鐵器,歷史就是如此令人憂傷地執行其使命嗎?

    當世人慨嘆青銅重器的種種不可思議時,我們對于機器的感嘆會不會首先感動自身呢?

    在重慶鋼鐵廠舊址博物館內那臺型號同為C6140的車床旁,我徘徊許久。與自己曾經使用的型號大致相同的那臺車床上,最令人心動的是周身的模樣。因為被柴油、機油和鐵屑,還有車工們的汗水,像血液流過一樣日復一日地反復沾染,使得斑駁的車床上透出一種只有飽經滄桑,才能散發出來的混沌的生命之光。在車床的大拖板、中拖板和小拖板的行程滑道上,看上去平滑如鏡,用車工之眼去看,還能見到一只只隱隱約約的小燕子。不知道的人偶然發現了,以為是一種裝飾,其實是一道關鍵性的工藝。一般車床大修時,滑道先要用磨床進行磨削。被磨削過的滑道,哪怕只有幾個絲的誤差也不可以安裝使用,必須通過手工用鏟刀進行鏟刮。技術高超的車工們,將彈簧鋼打制的刮刀,一頭頂在下腹處,一頭對準那些用黃丹粉均勻涂抹,再用校正平板反復摩擦后顯現的黑點,連鏟帶削地使勁鏟。每個黑點鏟削兩刀,鏟刀收起處,就會出現一只展翅飄飛的小燕子。在鋼鐵壘成的車間里,這些被鏟刀雕刻在車床上的小燕子,成了人人都想看幾眼的美景。還有一種美景,那就是青年女工的羞澀。因為那般用鏟刀鏟削的動作,讓人生出某種曖昧的念頭。這種念頭時常由羞澀演變成開懷大笑,讓整個車間突然變成一片勞動者的累并開心的樂園。

    還有那鍛壓機和沖壓機,小時候在小鎮上見過被稱為打鐵機的小型鍛壓機,那打鐵的厲害勁吸引過鎮上的每一位少年,后來上班的車間里,鍛壓機要大許多。陳列在紀念館的這臺鍛壓機更加了不得,可以斗膽想象,那半噸重的燒得通紅的鋼坯鐵砣,被當成兒童的橡皮泥,輕而易舉地任意搓弄。至于被叫作沖床的沖壓機,除了能記起,可以在堅硬的鋼板上隨心所欲地沖出大大小小的孔洞,還有當年的某位師傅,時常在別人面前不好意思地亮出自己的右手,再亮出自己的左手。那只右手只有兩個手指,左手情況稍好些,但也只有三個手指。敦實的沖壓工師傅讓別人數自己的手指時,一點也沒有埋怨機器的意思,那表情像是責備自己對不起機器。在車床廝守的人們也不例外,正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管你是何等的聰明靈巧,只要做了車工,在鋼鐵夾縫中游動的手指,雖然沒有沖壓工那樣危險,大大小小的損傷卻是家常便飯。令青年女工最不堪的是仿佛生長在手紋與指甲縫里的黑垢,那是用鐵的粉塵加以油污混合而成,即便每天用毛刷刷上半小時,也只能減緩與減輕其丑樣子的形成,絕對不可以根除。

    “車刀像一把犁,這在另一臺車床上更是惟妙惟肖。這臺車床上的車刀在做縱向運動,在另一臺車床上,車刀是在做橫向運動,一塊薄薄的鐵板正同卡盤一起旋轉著。車刀在它的中心鉆進去一點,然后在自動手柄的操縱下,一圈一圈地往外擴展。沒有比此更像犁田的了,車刀就是犁鏵,鐵板當然是良田熟地。車刀是磨白的,犁鏵也是磨白的,鐵板油亮,好土地也有油有亮,它們翻動的是相同的凝重浪花。不相同的是,犁田時總是由外圈逐漸走向中央,車刀卻是將一條螺旋線,從圓心不間斷地劃到最外邊。隨著螺旋圓圈的擴大,車刀會越來越激昂,并逐漸發出一種近乎歡呼的聲音,步步推向高潮之后,在最高潮時戛然而止。犁鏵總是那般的不動聲色,有時頭頂上會有鞭子的甩響,會有人的吆喝和牛的哞叫,這于它是沒法驚動的,一寸寸、一尺尺地前進中沒有驚喜與悲嘆,只有走向中央后的那一種無法說與人的佇望與期待。”

    早前文字所表現的是加工普通的鋼鐵工件,最難加工同時也是最令人心驚肉跳的是加工不銹鋼T型螺桿。那一年,因故被某位領導找去進行程序性談話,互相說來說去,一不小心便大大超過預定時間。相關人員很好奇,問我都說了些什么,讓領導有興趣說了這么久。我如實回答說,也沒談正經的文學藝術,就是聊在廠里當車工的一些事。對方也曾當過車工,還自認為比我的車工技術好。直到聽我說起如何加工不銹鋼T型螺桿,他才有服輸的意思。就在與重慶鋼鐵廠舊址紀念館陳列的車床差不多的那臺C6140車床上,每個班的生產定額是完成十六根T型螺桿,而鄰近工廠最好的車工一個班連一根都加工不好。那種近乎瘋狂的8小時,被強力切削甩出來的達到幾百攝氏度的鐵屑,一不小心掉進脖子里,立即冒出一股烤肉香。

    那場談話,至此戛然而止,最令人終生難忘的事情還沒來得及說。就在自己獨立操縱名為車床機器的那個夏天,一位師姐在加工不銹鋼光桿時,右胳膊被切削下來的長長鐵屑纏住后生生地拉斷了。半只斷臂在車床上繼續旋轉了好一會兒,身后另一臺車床上車工發現情況不對,趕過去切斷電源后才停下來。事故歸事故,機器歸機器。下一個班的車工上班后,打開電源,試了試車床,該做什么還得繼續做什么。往后的日子,經常聽人在抱怨時說自己又不是機器。是的,機器是人制造的,制造機器的人卻不如機器強大。說自己又不是機器的人,往往不懂機器。任何一臺機器,與人相處久了,就有了人一般的生命意識。被許許多多傷痛苦累浸泡過的機器,會匯聚成一種遠遠超過人本身的力量。比如重慶鋼鐵廠舊址紀念館里的八千馬力蒸汽機上的那根巨大的傳動軸,當年由武漢溯江而上好不容易運抵重慶后卻沉落江底,十幾條船,數百號人打撈了一個多月,才將其從江底撈起來。有了它,理論上的八千馬力才能變成抗戰烽火中的磅礴力量。

    “車床像什么呢?幾十臺車床縱橫有序,錯落有致地分布在這如此寬敞的龐大車間里,大約是任何鄉村里的自然景觀所無法比擬的。雖然如此,它還是像一只只船,一只只張開彩色風帆的船。車床是船的本身,那些站立在車床旁邊的男女車工,則是那讓潮風吹開的豐滿的帆。落霞映照,歸家的烏篷船是一首詩一幅畫。那烏篷船本來都破敗了的,只是因為船上堆滿一天的辛勞,晚霞才特意輝映它們。猶如這船這帆,女孩子被這車間里的勞動景象襯出幾分好看來,被改過的工裝褲顯得很合身,該顯該露的地方,由于工裝褲的半顯半露而透出些許神秘,那些身上免不了會染上的油污,則是這神秘之上的一層薄霧。至于男人無論是油污還是滿車間的鋼鐵,當他們一手拖著粗重的工件,一手進行夾固,或者兩只手飛速不停地操縱著各種手柄時,頭發、眼睛和肌肉,那些可以表現情感的身子里迸發出來的東西,將油污和鋼鐵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無形的雕塑。”

    這些話,也是在《生命是勞動與仁慈》中寫著的。當車工的十年里,偶爾臨時做點別的,大部分時間是與那臺C6140一起度過的。按時間計算,后來自己使用電腦的時間長達二三十年,使用過的筆記本電腦和臺式電腦,共有十幾臺,還都是自己用真金白銀購置的,哪怕它們曾協助自己寫出得意之作,壞了也就壞了,當成垃圾處理掉,再也沒有丁點留戀,最多只是在適應新電腦的過程中,覺得舊電腦使用起來順手一些的感覺。機器則不一樣,那臺此前從未見過、像座小樓的八千馬力蒸汽機,一眼看過去就覺得既親切,又震撼。那是在國家生死存亡之際,由許許多多的人肩扛船載車子拖,才沿長江逆流而上,來到重慶,為國力的復蘇作出重大貢獻。這正是機器不太被重視,卻絕對值得紀念的緣故。從一臺電腦到一百臺電腦,感覺中總是屬于某個人的私密,有也可以,沒有也無關緊要。機器絕對不同,哪怕小到一臺縫紉機,也不曾有過自身的隱私。只要機器一開動,就屬于社會的、屬于時代的,注定將要屬于歷史的那些價值,就會滾滾而來。

    關于機器一詞,標準釋讀說:機器是由各種金屬和非金屬部件組裝成的裝置,消耗能源,可以運轉、做功。它是用來代替人的勞動、進行能量變換、信息處理以及產生有用功。詞典顯然不知道機器有溫度、有情感、有責任心和使命感。機器害怕南方的苦夏,卻在年年不會缺席的苦夏中汗流浹背地奮斗。機器畏懼北方的嚴寒,卻在歲歲都會降臨的冰雪天里竭盡全力地工作。機器流淌著勞動者的熱血,機器支撐著勞動者的骨骼,機器愛著年輕工人的愛情,機器戀著老邁師傅的深情,機器是一個時代的理想與浪漫,機器是一段歷史的旗幟與標識。機器是上一個百年的全部意義,我們怎么可以像忘記一把舊掃帚那樣忘記呢?是時代進步得太快了嗎?是我們對生活舒適性過度的追求嗎?還是我們對生命的意義有了全新的發現?好在這個世界還有這樣的一些人,雖然終日在公園的假山中散步,始終沒有忘記視線之外還有一座座連綿不絕的自然山脈;雖然從早到晚喝著自來水,一刻也不曾忽略天際線下長流不息的大河小溪。或許能夠說,不是人們太容易忘記,是新鮮事物太多,像石器時代,像青銅時代,機器作為現代文明的豐碑,也是不可以一筆抹掉的。事實上,也是誰也無法抹掉的。

    艱難時世中人們會優先記著艱難,平凡日子里人們習慣于選擇平凡。離開工廠車間,手上的繭花再厚、脖子上的傷疤再多總會慢慢消退。時代進步過程中,傻大粗的機器會自然而然地遭到淘汰,風云際會,大浪淘沙,那些沉淀下去的物質,經年累月,最終會在江流深處變成堅不可摧的存在。軍人回到昔日的戰場,會將手舉到額前以示敬禮。情人回憶舊時的情景,會伸出雙臂試圖重情擁抱。面對歷史中的機器,不懂的人會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真懂的人只會默然肅立。看不見并不等于徹底消失,無可利用并不表示從頭到尾全是廢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一日為機器,永遠是機器。一日為工人,永遠是工人。縱然生活不再言說,只要曾經有過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