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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奔走的紅薯
    來源:中國藝術報 | 謝枚瓊  2024年07月29日08:12

    薯苗蓬勃得像一叢燃燒的綠色火焰,燒得母親坐不住了,紅薯苗長得都二尺多長了,得趕緊插地里去。父親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說,就在這兩天的事。后山的菜地早已仔細翻耕過,平平整整,那是一片黃土地,黃土里種出來的紅薯個更大,味更甜,一個個坎子(淺洞)打好,火土灰亦已燒好,堆在一旁,可謂萬事俱備,虛位以待,就差一場雨了。

    這是端午節(jié)前的事。父親沒有通曉天文地理的本事,但他對時令氣候卻是了然于心。他篤定這個時節(jié),一場“端午水”總是會如約而至的。農歷五月初五的那個日子,因為一顆懷沙沉江的靈魂,而具有了特別的意義,幾乎從不缺失的“龍舟雨”,想必是蒼天特定的紀念方式。其時,即是插下紅薯苗的大好時機。自然界的許多事情往往就是這么巧妙,仿佛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銜接得天衣無縫。

    果然如此。幾乎在聞得到粽子清香的時候,一場不大不小的雨說來就來了,這就是父親所說的“端午水”,之于紅薯來說這是一場孕育生命之雨,在母親的眼里,則不亞于一場及時雨。父親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操起一把鐮刀,挎上竹背籃,一頭扎進淅淅瀝瀝的雨中,直奔紅薯秧地,不過半個鐘頭的工夫,父親手腳麻利地割滿了一籃子紅薯藤,一腳水一腳泥地趕回來。這時候,母親早就手持一把剪刀嚴陣以待,紅薯藤一進屋,立馬揮舞著剪刀唰唰地剪起了秧子。雖是簡單的活計,但還是有講究的,依藤條上的兩個節(jié)剪成一小段,即成一棵秧子,眼睛瞧準了下手處,斜斜地一刀剪下,干凈利索,不可對藤條造成絲毫損傷,每棵秧苗上頂多保留一兩片葉子,多余的須全部清除。這個活自然還是母親干得利落,只見藤條在她手上跳躍騰挪,剪刀嚓嚓嚓地響著,像又一場雨落的沙沙聲,眼見著落在背籃里的秧苗,像雨水一般慢慢漲起來了。父親道,差不多了,先插了這一籃子再說。說著,他一弓腰,背籃上了肩。母親赤了一雙腳,緊跟著,徑往后山去。她撩了撩耳邊被風吹亂的發(fā)絲,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自言自語了一句:下得正好。

    的確是恰到好處,這雨下得不大不小,雨水浸泡過后的黃土松軟濕潤。父親從東頭開始,母親從西頭開始,各自攥了一把秧子,彎腰忙將起來。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一棵秧子,往打好的坎子里輕輕插入,一節(jié)指骨深淺,順手把秧苗根部的泥土一抹即可。雨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母親手中的秧子插完,她直起腰來,看到剛剛插下的秧子在雨中舒展著葉片,雨珠打在葉上,似乎想按下它的頭顱,但看似弱不禁風的秧子在微風中一抖羸弱之軀,雨珠只得無奈地滾落。再弱小的紅薯秧都有這般神奇,仿佛只要一腳扎根大地,它就有了昂首挺胸的底氣。眼前原本光溜溜的黃土地上漸漸浮現(xiàn)了一抹淺淺的嫩綠,像扯起了一片片生機盎然的綠色旗幟,母親臉上的汗珠里面也映出了一層盈盈的青翠。

    落地生根的紅薯不會辜負這一場及時雨。它們借著時令,茁壯成長,在黃土地里撒腳奔走,廉價得不能再廉價的火土灰就是它們最好的營養(yǎng),看看單薄的秧苗一天比一天蓬勃,墨綠油亮的心形葉子密集如蓋,苫蔽了整片土地,蔓延的藤蔓糾纏一起,這個時段,就要去翻紅薯藤了,仔細而小心地將纏繞交織的藤蔓根根拽離、翻轉。否則,每節(jié)藤蔓會長出根須來,鉆到地里去,可能長出俗稱“腰薯”的小紅薯,那會讓地里的肥力分散,養(yǎng)料的損耗,勢必造成主蔸長的紅薯就像營養(yǎng)不良的“小老鼠”了。在悶熱的盛夏天,彎腰在紅薯地里勞作,翻轉捋直那些滿地撒野的枝枝蔓蔓,得苦口婆心般耐得煩,是苦差事,也是樂事,滿眼的蔥郁,讓母親的心里樂開了花。透過頑皮地亂爬一氣的藤蔓,母親仿佛一眼就看到了埋藏在土里的紅薯,那野蠻而瘋狂生長的模樣。尤其是在那個“貧血”與“缺鈣”的特殊年代,土里生、土里長,其貌不揚的紅薯,樸素得一如面朝黃土背負蒼天的莊稼人,卻是人們最為溫暖的記憶,毫不夸張地說,它喂養(yǎng)了一個時代,延續(xù)著人們對于生活的希望,一個個日子也正是因為紅薯的存在,而彌漫著人間的煙火氣。

    待秋霜來襲,紅薯藤開始枯黃,收獲紅薯的季節(jié),在母親眼巴巴的盼望里到了。地面裂開了一條條縫隙,那可是被紅薯生生撐開的呀,你也許無法想象,當偌大一塊地面崩裂的“噼叭”聲四起,又該是怎樣一種聲勢浩大的場景呢。此起彼伏的“噼叭噼叭”聲,似乎在向人們奔走相告:紅薯熟了!紅薯熟了!

    這是激動人心的時刻!“噼叭”聲即是集結號。趕緊擇上一個陽光大好的日子,鄉(xiāng)鄰們不約而同地扛著耙頭、鋤頭,挑著籮筐、箢箕,挎著背籃,提了柴刀,浩浩蕩蕩的隊伍直奔紅薯地。父親往手心里啐了一把口水,高高揚起了耙頭,瞄準了方位一耙下去,耙頭一撬開,好大一蔸紅薯迫不及待地躍將出來。母親蹲下身子,一把揪住藤蔓提起來,就地磕幾下,一刀割斷藤條,上下其手,三下五去二,除去粘附其上的泥土,一看,圓滾滾的紅薯挨挨擠擠著,像擠在一起拱奶吃的豬崽子。倆人分工明確,一個挖,一個撿,配合默契,收獲的時候總是感覺不到累,有的只是喜悅。實在累了,一屁股坐地上,拿起一個紅薯在衣角上揩凈泥土,“咯嘣咯嘣”地啃起來。品嘗著自己的勞動果實,自然是分外不同的滋味了。也許正是這個時候,人們也就收獲到了一份踏踏實實的成就感吧?;j筐裝著紅薯,箢箕裝著藤,一趟一趟往家挑,紅薯小山樣堆滿了小半個廳屋。稍事晾干貯存,地窖是保存紅薯最理想的場所,人勤地不懶,“瓜菜半年糧”,紅薯從此滋養(yǎng)每一個平淡的日子,充實和溫暖。

    紅薯自茲緊隨著人們奔走,如影隨形。飯桌上,它是主食;菜鍋里,它是主角;奔波的路途上,它是干糧;至于平常呢,更是孩子們衣兜里的零食。蒸、煮、汆、烤、煎,土里土氣的紅薯,被人們變著法子改裝成各式的花樣,變換成各種吃法。紅薯的味道是入骨的,鐘愛它的人自然喜歡它轉換成的任何模樣。除開生吃這種最為簡單得有些粗暴的吃法外,我的記憶里經常回味著若干種常見的方式。譬如,蒸熟后加橘皮末,揉捻成糊糊,在筒底墊一塊小紗布,挑一團糊糊,用菜刀片左右刮捺平整,翻曬在竹簟上,經幾個太陽就好,生吃有嚼勁,炸著吃嘎嘣脆;譬如,做飯時,在柴火灶里埋幾個紅薯,煨著吃,剝開焦煳的外皮,香甜的味道彌漫一屋;又譬如,通過一套頗為繁瑣復雜的工序,加工成紅薯粉絲,在沸騰的火鍋里舞蹈;還譬如,將蒸熟的紅薯剝皮,切成條或塊,在暖陽下晾曬成紅薯干,充當冬季閑暇時光的小零食,我們稱之為烏紅薯;再一種算得上“奢侈”的做法是做成坨粉,將雪白雪白的紅薯粉攪成稀糊,倒進燒紅的鍋里,均勻地燙成一張張薄薄的粉皮,稍作冷卻后,卷成筒狀切成片,伴以青辣椒炒熟,即是一份送飯下酒的佳肴了;母親還有一個拿手的做法,將紅薯做成煎餅吃。把紅薯皮削掉,切成小塊,裝進一口大蒸鍋里放到煤火上蒸上個把鐘頭,紅薯熟透了再倒進一個大木盆里面,將紅椒末、胡椒灰、姜末、蒜葉末及早已備好的米粉均勻撒上,米粉是由糯米和粳米磨成粉子,糯米粉和紅薯約是按1:2配比,實際配比中,紅薯的分量略高于糯米,這樣能使煎餅的口感更柔軟,還得加入適量的鹽。以木槌杵爛、攪拌,類似于揉面粉的做法,許是糯米粉和紅薯攪和后的粘性更強,因而這一過程更費力氣。蒸熟的煎餅呈金黃色,剛出籠即可以食用,溫軟香糯,爽滑可口,既有咸辣味,還有姜蒜香,但這還不是紅薯煎餅日常的享用方式。一個煎字即表明了餅子必須是煎著吃的。冷卻后的煎餅摸上去硬朗朗的,切成薄片后以油煎之,便變得黃燦燦,煎時亦需掌握火候,過之則太脆,咀嚼時難免有些硌牙,恰好時便柔中帶脆,吃來既軟和又筋道,齒頰生香,一片接一片,讓人食欲大增,欲罷不能。至若把紅薯切成小塊放入浸水壇子里泡上幾天,則又是酸甜開胃的小菜一碟了?!泊朔N種,列位看官,我說紅薯的吃法五花八門,此言定當不虛了吧。

    我兀自臆想著,那顆悲憫蒼生的偉大的靈魂,“長嘆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一聲浩嘆里飽含了幾許遺恨,倒是天性平民氣質的紅薯,在一場“端午水”里,悄無聲息般生根發(fā)芽,埋頭生長,不事張揚地結出碩果。在山野地頭的詞典里,它毫無讓人驚艷之處,不過是低到塵埃里,行走世間的事物,它連澆水這樣一丁點的渴求都不曾有過,卻著著實實地撫慰了蒼生,我寧愿相信,這,或許是對一顆魂靈另一層意義上的慰藉了吧。

    滄桑世事亦如一茬茬插下又收割的紅薯,任憑時間流逝,一去不返,而紅薯一直不曾停止它奔走的腳步,它依然如故地行走在人世間,攜著人們不曾淡忘的記憶。時常聽到大街小巷里回蕩著一聲聲“烤紅薯嘍,烤紅薯嘍”,悠長的鄉(xiāng)音里飄蕩著紅薯的香甜和縹緲的鄉(xiāng)情。

    奔走的紅薯,肯定是深蘊了一層“人間至味是清歡”的內涵,足以讓人細細品咂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