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3年第11期|廣奈:公園小路上的正方體
廣奈,編輯、青年作者,畢業于華東師大創意寫作專業。作品見《花城》《西湖》《上海文學》等,出版長篇小說《行者拉班·掃馬的收集與愛情》。
李先生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每天朝九晚五,他總是在打卡時間的最后一分鐘到達公司,而又在下班的第一時間離開,絕對不停留半刻。說起來,李先生是個嚴格的強迫癥患者,他絕對不允許自己的生活出現半點意外。所以,他常常擔心,有一些突發事件會擾亂他的生活。比如,他會想:萬一明天走在路上被一塊從天上掉下來的隕石砸中了,萬一傳染病爆發而自己也被感染了,萬一吸入了過多汽車尾氣而患上肺癌……他無時無刻不這樣擔憂著。為了減少在上下班路上發生事故的概率,他為自己規劃了一條僻靜安全的線路——從家門口下樓梯(他從不坐電梯,因為擔心電梯故障),然后穿過公園里最筆直的那條小路,再經過一道人工運河,沿著河邊一直走半小時,就能抵達公司的側門。這條線路幾乎不用經過多少高樓,因此,不會發生高空墜物的危險,也不用擔心有人從樓上跳下來砸中他。另一個優點是離車行道遠,空氣更新鮮,公園里的植物光合作用產生純凈的氧氣,足以確保他呼吸的每一口氣能充滿自然的味道。盡管他只需要坐兩站地鐵就能到達公司,但他仍然選擇了步行的方式,每日準時啟程、準時抵達,在這條線路上穩定運行。
最近一段時間,讓李先生感到憂心的事情出現了。因為坐落于公司北部、距離三公里的機場正式投入運營了,每天都有大量飛機從低空越過。每隔十幾分鐘,李先生一抬頭就能看見飛機在頭頂飛行。他尤其害怕飛行物,也從來沒有坐過飛機。萬一飛機掉下來了,應該怎么辦呢?首先,他想到,應該在自己的工位上方搭建一個保護罩。其次,需要在抽屜里放一些臨時救生用品,比如手電筒、電池、膠帶、口哨、止血帶、維生素、創可貼、氣墊、紗布等。當然,還需要足夠的食物和水。因此,李先生購買了一批壓縮餅干,放在了自己的工位上。一個同事看見了便問李先生,是要出遠門旅行嗎?李先生說不是的,以備不時之需。李先生已經開始幻想自己被壓在廢墟下的場景了:身體無法動彈,時間如此難挨。在等待期間,應該做些什么來打發時間呢?于是,他又在救生物品里放了一個魔方。提心吊膽地過了一段時間,飛機始終沒有掉下來。每次,下班的時候,他還是會望望天空,總覺得有什么事情會出現,而且一定是不好的事情。天空如此高遠,晚霞染紅了云彩,工作下班后,才是李先生一天生活的起點,只有五點后的時間是屬于自己的。為此,他會購買新鮮的蔬菜,為自己準備一頓健康的晚餐,然后窩在床上看一部電影,通常是愛情或者喜劇電影。李先生不喜歡恐怖片,也不喜歡打打殺殺的畫面,因為他有一項特異功能,就是看完什么電影,就會做類似的夢。有一次,他僅僅是看見電影里有一只死去的青蛙,就夢見自己站在一個晦暗的廣場上,肢解一只被下了咒語的青蛙,而他開始肚子疼,于是蹲下身來,從肛門里拉出了一只又一只青蛙。這個夢困擾了他很久,他需要觀看美好的事物讓自己的夢境保持甜美,這樣,他就不會做噩夢了,也不會死在自己的夢里了。雖然他已經看完了上百部愛情電影,懂得大部分戀愛的技巧和話術,但他至今仍孤身一人。
同事們也經常問詢:“李已經三十六歲了,還沒有考慮找一個女朋友嗎?”李先生搖了搖頭。于是大家好奇,是否他曾經受過愛情的創傷,但李先生也否認了。“那么,李喜歡男孩子嗎?”李先生說當然不會。“所以李為什么至今單身呢?”李先生說,我很喜歡一個人生活的狀態。類似的談話,會隨著一個新來的同事開啟,又會隨著李先生的搖頭而結束。在一次閑聊中,李先生是這樣說的:“我覺得和一個陌生的人一起生活很不習慣,而且很危險。說實話,我都不喜歡我自己,為什么有人會喜歡我呢?那么,她跟我在一起的原因,絕對不是喜歡我,而是喜歡其他的東西,比如金錢、安全感,或者僅僅是喜歡做愛罷了。但有一天,如果她對我感到膩煩,很可能會置我于死地,在我喝的水里投毒,給我的菜里下藥,會在我睡著的時候肢解我,然后把我放進冰箱。”大家都笑道,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呀!這種事情是很少發生的,更不可能發生在我們普通人身上了。不過,李先生依然有這樣的警惕感,世界如此危險,他不會相信任何人。閑聊結束,李先生便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因為他感覺有人說話的唾沫星子飛濺到了他的臉上,他很擔心,自己有可能因此患病。洗完臉后,他還是覺得不舒服,一整個下午,他都在猜想,那點唾沫星子到底來自何人?
我會得什么病呢?會是皮炎嗎,會長蘚嗎,會皮膚潰爛嗎?真是太可惡了。回到家后,他狠狠地清洗了一遍身體。他特別仔細地將自己的雙手用酒精和肥皂分別洗了一遍,因為下午的時候,他和一個送物料的同事握了手,他對那位同事極其不了解,擔心他的手上有什么傳染性的細菌或病毒。清洗完后,他才覺得舒服了一些,可還是擔心有什么事情會發生,這樣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明明身邊沒有任何異常波動——水杯在桌上,盒子里放著除蟲劑,雨傘掛在墻角,沙發一如既往地干凈,拖鞋散落在地板上,這是個極為平常的傍晚,人們也在按部就班地活著。可是,李先生的心里預感到,有麻煩事出現了。它究竟是什么東西?它又在哪里,將以什么面目出現呢?李先生有點受不了自己的大腦,盡管他想放空,卻一點兒也輕松不起來。就好像,世界要毀滅了一樣,也有可能比這個更糟。只有自己毀滅是可怕的。世界毫無變化,而自己卻消失了。只要一想到這,他就覺得胸悶氣短,難以呼吸。于是,李先生一改往日看電影然后睡覺的習慣,他準備去公園走走,呼吸夜幕下的空氣,以便讓自己的身體保持清醒。
那是上班必經的公園,他很熟悉,甚至閉著眼睛都能從頭走到尾。夜晚的路,的確和白天不一樣,夜晚的公園帶著一絲神秘的生命沉睡的氣息。在橙黃的路燈照耀下,遠處道路上的鳴笛聲穿進公園,更顯得公園內部像個小型避難所。此時正是夏季,小路上有許多人在散步,李先生散步的路線是他經常走的那條,其他的小道,他一概不涉足。雖然它們近在咫尺,他依然不越半步。路快要走到一半時,他突然被一個一立方米左右的正方體盒子擋住了去路。起初,李先生以為自己走錯了路,但他再次環顧四周,確信無疑走的就是上下班的路線。唯一有問題的是這個突然出現的盒子,因為傍晚時它還未出現,現在卻突然立在了這里。李先生想,他得繞開盒子,從草坪上走過去,才能繼續向前了。但他不愿意這樣做。于是他轉身朝家走去了。睡覺前,他仍在思考小路上的盒子,為什么它會出現在那里呢?是誰放的呢?里面有什么東西呢?還是說自己看錯了呢?也許是自己看錯了吧。也許那是一個物體的影子。他準備明天上班的時候確認一下。
從這一天起,李先生上班的公園小路上,開始多了一個正方體盒子。它的確存在,堅硬地嵌入公園的風景里,與周圍格格不入。但是沒有任何人覺得奇怪,也沒有人質疑它的存在,除了李先生。起初,李先生將這件事告訴了他周圍的幾個同事,他覺得自己的生活被監視了,一定有人故意來給他制造障礙,說不定里面是炸彈。其中一個同事也會經過那個公園,他家就在公園的左邊,姑且叫他左先生好了。左先生說,你不必擔心,有可能是公園要建什么新的設施了吧?那是一個工具箱也說不定。李先生說,這絕對不可能。因為那個黑色的正方體盒子四周都是密封的,甚至根本就沒有開口,每個面都嚴嚴實實。坐在李先生后面的同事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姑且叫他后先生吧。后先生說,一個盒子并不值得大驚小怪。依我看,可能是某個行為藝術家未經允許,就把自己的作品放在了公園里。而且,這樣的“犯罪分子”經常會返回現場,欣賞自己的作品。說不定他正躲在公園的某個角落,觀察別人看見他的藝術品的反應。大家都覺得后先生說得很有道理。而且,李先生的反應確實過于緊張了,因為在這個和平美好的社會,發生爆炸事件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與其擔心里面有炸彈,不如擔心里面有外星人。那個黑色正方體盒子,是外星人的UFO的概率都比炸彈的概率高。這樣解釋后,李先生暫時松了一口氣。他仍舊每日穿過公園的小路上下班,與以前不一樣的是,走到一半,他需要繞過正方體盒子,走上草坪,然后再走到小路上。盡管只有兩三步,但這兩三步的改變,足以令他感到心情不快。穩定的生活就這樣被改變,看似沒有危害,卻往往深入人的內心,令李先生覺得挫敗。相較于劇烈的風暴一次性摧毀人,路邊的小盒子就像手上的繭,不痛不癢,而又讓人無法擺脫。李先生反而希望風暴來得更猛烈一些。
其實,李本來可以換一條路,但他還是堅定地走老路。有時候他會在黑盒子面前停下來,敲敲它的外殼,它像鐵皮一樣,發出厚實沉悶的聲音。下班的時候,他會倚靠在黑盒子旁邊休息一小會兒。傍晚有很多孩子繞著這個堅固的盒子玩耍,或者從上面跳下來,比誰跳得更遠。下雨天,雨水打在黑盒子上,它的表面卻光滑細膩,像玻璃一樣,又像荷葉的表面,雨滴輕輕從它上面滑落了。每到晴天,太陽照射時,黑盒子就會猛烈吸收熱量,散發出比周圍的空氣更高的溫度,像個制暖機。它成了這個公園里受人寵愛的裝置。公園的管理人員也沒有將它搬走,任由它待在路的中間。按道理來說,公園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應該有管理員來清除掉。李先生也撥打了公園管理員的電話,問他們這個所謂的裝置是公園有意設置的藝術品嗎?管理員說:“先生,我們也不知道它從哪里來。”于是李先生說:“那為什么你們不把它搬走呢,你們知不知道它擋住了我上下班的路?”管理員說:“我們嘗試過了,但它實在太重了,而且我們還請了專家來考察,他們估計這玩意兒得有一噸重。我們可抬不走。”“這幾乎不可能啊。”李先生說。“的確不可能,但它確實出現了,”管理員說,“我們搬不走,沒有任何辦法。”“監控不能調查是誰把它放在那里的嗎?”李先生問。“已經調查了,先生,是它自己出現在那里的。”“會是外星人的物品嗎?”“我們也不知道,先生。它只是一個正方體,請不要擔心。”
李先生掛了電話,他想,自己必須接受這樣的現實了。他只能把它視作自己上班道路上一處必不可少的風景,就像他記得的每一棵樹的位置,每一道柵欄的間距,每一座大廈的高度,每一條小道的地磚數量,每一座橋與救生圈的位置一樣,現在,他也不得不把這個正方體黑盒子納入自己的路線范疇。從這天起,李先生的上班路線就變成了出門,下樓梯,進入公園小路,繞過盒子,再次走上小路,路過河道……他已經把它視作生活的常態了。而早期突發事件般的不安感,也慢慢消失了。有一天,他覺得這個黑盒子如此美麗,如此精致,幾乎能夠映照出他的身形,像一面鏡子,映照夏日風景。有一些小孩會用石子在上面刻字,但無論如何,它都堅硬無比,不留痕跡,甚至,連塵埃都會從上面滑落。
在公司里,李先生也會和人講起那個黑色盒子的獨特與美麗。他稱呼它為稀世珍寶。左先生便笑道,以前你還擔心它是炸彈,現在怎么夸起來了?李先生說,它已經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每天早上欣賞它,就是我生活的樂趣之一。
就這樣,一個月,兩個月,一年過去了。李先生仍有一些擔心的事,無外乎隕石墜落、疾病感染、地震塌陷、意外死亡或世界末日,但這個黑色盒子不再是他擔憂的事件之一。李先生想的是,自己老了一歲,身體必然比之前更差勁了,得時刻提防意外狀況。每當看見有年輕人從他面前經過,他不免對這個世界感到神奇,原來世界已經是青年人的了,以前還一直以為是自己的呢。可是,他已經被劃入舊時代了。年輕人愛冒險,沉溺放縱,而他已不再年輕,他開始鉆研養生。在李先生看來,最重要的事情,已經不是對世界保持好奇了,而是安靜健康、長長久久地活著。盡管自己不能為這個世界做出什么貢獻,但能夠看別人貢獻、享受別人的創造也是不錯的事。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有一個好的身體,然后用這個好的身體體驗活著的感覺。
這一天,李先生照常下班,用他老去但還算健康的身體在平常的路上走著,熟悉的樹和天空。飛機飛起來了,沒有掉下來。他走到了公園,想在黑盒子那里停歇一會兒。突然,他看見眼前的路暢通無阻,曾經的盒子已經不見了,然而地上還留有正方形的印記,有一圈雜草在地面生長,像畫出了一個禁錮的監獄。此時,按照道理說,他本來可以直接走通小路,但他卻猶豫了。他立刻撥通了公園管理員的電話,問道:“盒子被誰搬走了嗎?”“什么盒子?”“公園里的那個黑色正方體盒子不見了。”“是的,先生,它不見了。”管理員說。“為什么?誰搬走了它?”“沒有誰,它自己不見了。”管理員說,“就像它沒有來過一樣。”李先生掛了電話,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走過去,是應該如往常一樣繞過兩步,還是應該直接走呢?在他的腦海里已經閃過無數畫面了,他想,世界上一定存在蝴蝶效應,只要走錯一步,他就會改變未來的人生,此時他必須做出選擇,也許自己正處于平行空間的交叉路口,而他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有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然后,他會因為選錯了一條路而在過馬路時被車撞死,也可能因為一兩分鐘的遲疑,在幾分鐘后遇到歹徒。總之這個世界如此危險,上帝已經將問題設置在了他的面前,逼迫他做出選擇。他的生活一定被監視了,于是李先生向四周望了望,確保自己處于安全的空間,然后他繞著那個正方形印記,走向了草坪,安全到達了家里。
不安的情緒又開始籠罩他。李先生實在不習慣沒有黑盒子的道路,生活又發生了改變。看似沒有任何影響,實際上,已將他刺得遍體鱗傷。他將以一己之力,與整個世界對抗。他把這種不安告訴了左先生。左先生說,我早就說過,那只是一個普通的盒子,根本不用在意。他又告訴了后先生。后先生說,有可能是外星人飛走了。這不是挺好嗎?它不會再擋住你的路了。
不是的,李先生說。我擔心的是,類似的事情還會發生。有什么東西會出現,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會發生,它們說不定,就會擾亂我的生活,太可怕了。有什么事情突然就出現了,然后突然消失。這太令我害怕了,萬一,萬一……李先生上氣不接下氣,萬一我明天就死了怎么辦?
別說這種喪氣話。左先生安慰他,你還很年輕,你是一個年輕人,這些都離你很遠,等你到六七十歲再這樣想吧。你現在只需要開心地吃點好吃的,然后去旅行一段時間就好了,去欣賞一下自然風景,你肯定是工作壓力太大了。
李先生搖了搖頭說,我已經過了愛冒險的年齡了。我只需要身體健康,沒有意外發生就好了。但是,我總是感覺有什么事情會發生。到底是什么呢?世界如此平靜,簡直不可思議。李先生站在窗前,默默祈禱,來吧來吧,我可以承受住,不要再躲躲藏藏了!他就好像在與黑盒子對話似的,可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他一如既往地準時上下班,吃健康的晚餐,看電影,聽聽音樂,睡覺。對同事說自己的擔憂,同事們已不再與他爭論了,只是聽他喋喋不休地說,我感覺自己好像得了胃癌,我感覺自己的腳好像有點問題,我感覺頭發變少了,我感覺傍晚會下雨,我感覺有人在樓下搶劫……
“好了,李,”左先生說,“你說的,不就是生活里總會發生的嗎?不要再打擾大家了。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吧。你從去年說到今年,到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呢?”
“我也不知道。”李先生說。
“那就不要再說了,該來的總會來。”
李先生閉口了。他本來想與同事分享自己的擔憂情緒;不過,這樣看來,自己似乎變成了令他們討厭的人,像聒噪的小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經常被他們背后說道。于是他又多了一種擔憂——感覺他的同事會謀害他,在某一天忍受不了他而把他殺掉。為了防止他們在他的水杯里投毒,李先生每天都從家里帶水瓶去上班,并且時刻把水瓶放在自己的背包里。他也不再跟同事們說話,使自己成為一個透明的形象。除非必要的工作對接,其他時間,他都像一根木頭一樣。有時候,飛機飛過天空,他就想,快掉下來吧,掉下來一起死,讓我看看什么才是災難!
對于死的恐懼,令李先生越來越孤僻。同事們看他整天站在書架旁邊的窗戶前,一站就是半小時,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方面,他當然是恐懼死亡的;另一方面,他覺得,人必須經歷一次事件,這樣才能了結他心中始終縈繞的“有什么事情會發生”的恐懼感。到底什么會發生呢?盒子的出現與消失,是否已經在暗示自己了?他的猜測日漸增多。包括:是否臺風要來了,海嘯要來了,火宅要來了,鼠疫要出現了……事情發生之前,自己應該怎么辦?如果事件永遠不到來呢?那么這種恐懼是否永遠也無法消除?李先生并不愿意生活在等待的恐懼中。
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李先生準備離開這家廣告公司,他提交了辭職報告。大家都表示不解,因為李先生雖然業績不是很出眾,為人也膽小怕事,但做事卻是很細心穩重的,不會出任何差錯。在公司里,也不會被領導責罵。同事們問他為什么要離開,李先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他準備換一種方式去生活了,他計劃先去旅行一段時間,因為他是一個年輕人,年輕人要對世界產生好奇。
大家覺得,他終于變得好起來了。李先生離開的那個下午,天氣晴朗,陽光溫和,左先生在辦公室里死掉了。他在貨架前搬運書籍時,傾倒的書架一排排壓下來,那正是李先生之前常常站著發呆的地方。醫生趕到時,陽光斜斜地照在左先生身上,他已經沒有了呼吸。其實本來這項工作應該是由李先生去做的;如果他沒有走的話,可能死掉的就是李先生了。同事們說。
但是李先生并不知道這件事。他終于開始了自己所謂的旅行,在公園里,他走了很多之前從來沒有去過的小路,有天鵝游過的池塘,紅色的漿果在岸邊生長,一棵棵香樟樹筆直地立在道路兩旁。公園的正中央有個巨大的草坪,傍晚時分,許多人坐在草坪上吃晚餐,李先生也坐了下來,吃著一塊壓縮餅干和一顆蘋果。他想等到星群璀璨的時候再回家,一只蜻蜓飛過,像流星一樣消失于天際。他看見一個類似正方體的黑色盒子出現于遙遠的空中,似乎要將整個地球都籠罩住。他揉了揉眼睛。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這可能是地球毀滅的前兆吧。不過,他準備先吃完手里的食物,再考慮關于生存的事情。他想,一切經歷都將默默承受,或許因為這是生活本身,就像吃掉壓縮餅干一樣,一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