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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他跟他的自行車,兄弟一樣
    來源:解放日報  | 王曉莉  2024年07月25日09:05

    在我們院子里,老曹是最沒有什么話題可供鄰居們說道的。他出身在尋常三口之家,職業是普通的工廠工人,連長相也是極平常的,不高不矮不丑不俊,把他扔在人堆里,可能連熟悉他的人也很難一下子尋出他來。

    只有一樣是人們津津樂道、為之驚奇不已的——那就是老曹有一輛騎了快40年且至今還在使用的自行車。

    那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產的一輛“永久”牌載重自行車,屬于自行車型號里最為笨重的一種。它高大、堅實,比一般的自行車要長、要重得多。在我看來,它就是自行車界的姚明或者鄭海霞。

    這型號的自行車,只有男人才會選擇。我父親曾有過一輛。我十來歲時,曾好強地試圖騎上去,腳還沒踩穩踏板,整個人就滑了下來。

    但是我父親的那輛早就不見了蹤影。也許徹底壞掉了,也許輾轉到他人之手后也壞掉了。

    壞掉了。這幾乎是所有像自行車這樣的日用品的命運吧。

    而老曹那輛,一直陪伴著他。人們眼里的易壞物品,在老曹那里從來沒有“壞掉”。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這與老曹極度愛惜他的自行車是分不開的。老曹對車的愛惜,在我們這一帶出了名。很多年前,我姐特別愛惜她一件米白色的呢大衣,從來不許我們碰它。每逢換季,她把大衣洗干凈后,往口袋里放進足夠的樟腦球,用塑料袋套住大衣,放到衣櫥的里面。有次我偷穿了這件衣服去給老師拜年,回來被她罵得狗血淋頭。姐妹差點絕交。可是有年冬天,我姐取出大衣,悲劇地發現大衣還是被蟲咬了兩個小眼。她哭了一場。可見我姐對大衣的保護,還是沒有老曹細心——因為衣服還是“壞掉”了。

    老曹車的坐墊是現在很少見的牛皮坐墊。每逢下雨天,老曹都要在坐墊上蒙兩層塑料袋作為保護,以至于那牛皮墊子從來沒有開裂過。自行車后面的貨架,老曹也照應得好好的。每逢年節發了什么福利或要在貨架上載比較重的東西,他總要在彈簧卡和架子之間墊塊早已準備好的橡膠皮。這塊皮成功地隔離了貨物對車子的“迫害”。這樣這么多年過去了,貨架上的漆也沒有掉落。

    每到周末,天氣晴好,老曹就把自行車搬出來。他打來一盆水,拿出干干凈凈的抹布,就著院子里充足的光線給自行車洗澡。

    他先把抹布做成小小的一條,塞進車的縫隙里清灰。再把車鈴鐺擰下來,里里外外擦一遍。看了這道程序,院子里的孩子們才明白,老曹的自行車為什么每天都能唱出那么清脆的歌。

    最后的一項工程在我看來是最煩瑣浩大的。老曹把自行車的每根鋼絲都用抹布捋過來捋過去,使之逐一锃亮。徹底清潔過后,車子明晃晃地立在陽光下。看上去跟新買的沒啥區別。

    每當這時,老曹就得意地把車輪使勁轉一下,然后趕緊抽出手來,站在一邊欣賞他已欣賞了無數次的“雜技”:只見那車輪借助慣性很迅速地旋轉起來,一根根銀色的鋼絲連成一個整體的銀色鋼圈,非常美麗地旋轉著。

    陽光折射在上面,像小孩子拿著玻璃在晃。這道光晃動了所有人的眼睛。

    只要在室外,看見老曹,就看見他的自行車。

    他穩篤地騎在車上,不快也不慢,勻速前行。現在許多新款的自行車都有變速功能,可以快如閃電,也可以慢到不可思議。有時這樣的車從我身邊穿過去,像條獵狗一樣,會使我憂心忡忡,不知道在下一個街口可能發生的交通事故里有沒有它。

    而老曹這樣的車卻是頭老牛,或者說是駱駝。人騎在上面,可以看風景,還可以思考。它是稍微慢一點,但隨時可以停下來觀察形勢再重新上路。它十分安全。

    我看見老曹騎在車上,有時會覺得,老子當年騎青牛出函谷關,也該是這樣的速度。如果再快一些,如果他騎的是一匹飛馳的駿馬或坐的是臺八抬大轎,也許《老子》那五千言就是另一番語氣了。

    有一年,老曹一家決定去附近的梅嶺春游。那時去梅嶺的班車早開通了,兩元錢就可以到山腳下。但是老曹到哪里都騎著他的自行車,別說是去春游了。

    他女兒來問我借我那輛女式“飛魚”,說,老曹覺得坐車不過癮,要一家人都騎自行車去。

    于是,他們一家三口一人一輛自行車,出發了。騎自行車春游,也并不是老曹的發明和專利。一路上有許多。但路上的人,騎的都是那種可折疊的、輕巧得女孩一只手也可以舉起來的、時髦得像表演道具一樣的山地車。有的人甚至還配了一套頭盔、手套、運動服,弄得像運動員一樣出眾。那些自行車一輛接一輛、仿佛炫耀似的輕易就越過了老曹和他的老自行車,越過他一家人。他們有的還要回頭看看老曹的車,竊竊私語幾句。

    ——也許在說:嘿,我敢保證全城也找不到這樣的老掉牙的車了。

    老曹的女兒簡直要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跟她爸劃清界限了。她回來告訴我這一幕,說:“我爸那輛老車,又慢又難看。真丟人。”

    后來老曹的女兒工作了,為了表示孝心,也希望她爸進出有點“面子”,就給老曹買了輛現在最流行的電動摩托車。她充好電,安好鎖,喜洋洋地把車推到老曹面前。

    老曹接受了,但是他連一天也沒有騎過那輛電動車。為了不辜負這禮物,他總是鼓勵老婆騎去買菜、早鍛煉,以致最后老曹老婆真的離不開那車了,連出門到500米遠的超市打醬油也騎電動車去——也算物盡其用。

    老曹自己還是騎著“永久”進進出出。我說,你傻,那電動車不是快很多嗎?老曹說,我沒有啥事要那么急的。又說,你不知道,我跟我的車,這么多年下來,現在是跟兄弟一樣了。離不開了。

    我聽了,內心一驚。貌似無生命的物,到了老曹這樣的人那里,歲月流轉中,他已賦予它同等的生命與情感。他們互相幫助、磨合,留下彼此的印記,成為彼此的支撐。

    那,就不再是單純的一件物了。

    我們院子里有個嚴先生,生意做得很大。每個禮拜要出差好幾天,而且都是坐飛機。他是今天在上海、明天也許就在澳門給你打電話的那種人——你知道,這樣的人以前聽都沒聽過。可現在越來越多了。

    他一出大門,就有鄰居說,嚴先生,你又打“飛的”上班啦。嚴先生就做出很無奈但其實我們都知道那是很有面子的一副表情說:“唉,身不由己啊。”

    他這樣很容易就成了航空公司的VIP。到了春節,航空公司就會送禮物給他,有橙子、蘋果什么的。他家吃不了,他老婆就分給左鄰右舍。

    我回家坐在桌前吃著嚴先生家送的橙子,心想:要是可以做老曹,也可以做嚴先生,我會做誰?

    這樣的問題也許很無聊。我其實誰也做不了,我只能做自己。可是喜歡在這樣的問題上糾纏,是我這樣的人的天性之一。我思前想后,最后得出個結論,我還是愿意做老曹這樣的。

    ——因為的確沒有什么事情需要那么急。

    我曾試圖騎上老曹的自行車。但是我只會騎斜杠車,也就是要從前面斜的杠子前伸腿上車,而不會甩開右腿從后面上車。所以我沒辦法騎到他的車上看一會風景,感受一會坐在那頭著名的“老牛”背上的原始體驗。

    我就問老曹,你騎車的時候,看見什么、想些什么?我以為他會回答,看風景,想下坡路,想別爆胎。或者,想多看見美女。

    結果老曹回答說,我就看路。我什么也不想。就專心騎車。

    不知怎的,每次想到老曹和他那輛40歲高齡的自行車,就會聯想到我日常看見的一些現象。

    住了兩年的房屋,已掛到交易所里成了二手房;才用三個月的手機,已面臨被淘汰的命運。潔白的餐巾紙,只擦一下嘴角就進了垃圾桶;還沒有壞的高跟鞋,每年都要扔出去七八雙……

    這些事雖早已習以為常,想起卻仍不免心驚。物質生滅有時,本有它的一定之規。人們卻急煎煎地提前結束一些物的使用,又提早開始另一些物的使用,這樣發展到極致,不知是否有一天,人們會將自己覺得用舊了的地球也奮力扔出去?

    而就在這個人人都比“新”的時代、人人都要快的時代、用過就扔的時代,還有這樣一個騎著舊車的老曹,他按照自己的選擇生活,他貌似小氣、貌似落后、貌似守舊,其實內心篤定、不羨不妒。快40年的老友陪著他——他似乎別無所求。

    我很想跟老曹的女兒說,她爸騎那樣一輛老車,其實一點不丟人。它沒有尾氣,穩當,益于健身。最后,最重要的,是它跟它的主人,彼此混成了兄弟。

    這其實比誰都要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