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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4年第7期|朱夏楠:山海盡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7期 | 朱夏楠  2024年07月25日08:39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此山萬物盡有。

    ——《山海經(jīng)·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

    大涼山,是潮水隱退的大海。

    寫下這行字的時候,大涼山正從大海深處脫胎而來。急速地隆起,急速地降落。從東海,到西山。像是被放逐的月宮,沒有吳剛,無人砍伐,只有桂花樹枝葉交錯地生長著。

    這應(yīng)該不是我的幻覺。大涼山,僅僅這三個字,便已生出一種驚人的盛大的原始?xì)庀蟆W匀恢恚揪褪堑貏菰礁撸瑲鉁卦降停伤职选皼觥弊帜榱顺鰜恚皼觥弊知q嫌不足,更附之以“大”。層層相疊,造就了荒涼無垠的絕境,再無逃脫的可能。人煙稀疏絕少,人少,愈見草木森森,孤寂陰冷。再熾熱的紅塵,落在這廣域中,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溫度瞬間消散,成為寒涼的一部分。

    在抵達(dá)的剎那,這一切又仿佛只是幻覺。

    正值盛夏,大涼山收斂起了想象中的陰森或孤寂。此地若非標(biāo)以山之名,只讓人疑心自己不過是從一處平原,來到了另一處平原。可我已置身其中,無法山外看山,辨認(rèn)出它在相鄰的成都平原的對比下海拔超絕的模樣。又因目之所及,皆是涼山,領(lǐng)略到的只有它的遼闊縱深。它用遼闊縱深,消解了自身的奇拔。

    八月的陽光照耀下來,灑在邛海的淡煙微風(fēng)上,安靜祥和。內(nèi)陸很喜歡把大一些的水域稱為海。比如邛海。不知道命名者是否見過海,我想應(yīng)該見過的。他們也能聽見,波濤浩渺、陰晴難測的大海,一直在大山底下咆哮,洶涌時,甚至想將它掀翻。風(fēng)吹動著烏桕樹,瑟瑟,是海浪相逐而起的氣流。

    眼前的邛海,自然不是我印象中的大海。自小在海邊長大,我見過大海吞沒日月,見過狂風(fēng)急雨的日子里,海浪高高地越過堤壩,將村莊一半的棉花地化為汪洋;見過在漁船上漂泊數(shù)日歸來,臉上起伏著深淺不一的波浪的鄉(xiāng)人,被大海耗去了力氣,疲憊地脫下沉重不堪的落水褲。他們的雙手像蟹鉗一樣粗壯有力,與“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江南毫無關(guān)聯(lián)。那是一個未曾被書寫的、在詩詞之外的江南,更接近大海尚未被人類同化的那一部分。

    邛海,則更貼江南近清麗雅致的那一面,是月宮中被精心布局的那間房子,波瀾不驚,溫順清涼。但上億年壘就的高寒之氣,又豈是江南的凄清單薄可比。江南的寒冷,冷風(fēng)一來便來了,暖風(fēng)一來便散了。雖偶爾侵著肌,刺著骨,但嚙咬幾口便走。而這里,是掄著大錘砸下的冷,冷得結(jié)結(jié)實實,毫無商量的余地。再熱烈刺目的陽光落到了邛海上,也被削去了力量,顯得溫?zé)崆鍥觥?/p>

    真是避暑的好去處。可我無法全然沉浸其中,因這舒適是不真實的,是被狂風(fēng)暴雨所壓迫著的臺風(fēng)眼式的平靜,是空城計,是深海里魚頭頂?shù)哪蔷€發(fā)光的弧菌。那點光亮,只為了引人進(jìn)入永恒的暗黑。盡管,遲早還是要到黑暗中去的。從那里來,除了回歸,又有何處可去呢?這世上并沒有一條別的路。

    是的,我的偏見如此固執(zhí)。一直堅信,這邛海的底色,是原始的、未被觸動的荒蠻。也許,更接近我們的來處。

    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fēng)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理,肌肉為田土,發(fā)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fēng)所感,化為黎甿。

    ——《五運歷年記》

    宇宙即是一人。

    先祖以奇幻瑰麗的想象力來解釋這個世界。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為“宙”,人為標(biāo)尺,立于當(dāng)中。時空之前并無時空,是盤古將它們一分為二。從此,便有了眾生與我、衰老與死亡、來處與去處。時間不是在往前流逝的,相反,是一直在被收回著。百川東到海,是大海在召喚它流浪的孩子。如同臺風(fēng)眼在收回狂風(fēng)暴雨,邛海在收回大涼山的荒涼。我在那急流中,似乎看到了夫子的身形。逝者如斯,每個在川流中默念過這四個字的人,都曾與他相會。

    一座大山隆起后轟然倒塌,如同一個人醒來復(fù)睡。反復(fù)睡去與醒來,反復(fù)死與生。能留下什么呢?足夠幸運的話,也許可以撿到一塊天外的隕石,找尋它身上,與我有關(guān)的那一部分。可惜沒有。

    但僅僅是想想這個可能,便讓人暢快,滯重的肉身忽而察覺到了輕盈與自由。“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這便是無何有之鄉(xiāng)吧,可在此彷徨,在此逍遙,在此入夢。或許夢中會遇見那只莊周的蝴蝶。那么多人追著那只蝴蝶,它怕也是累了,也想停留在無何有之鄉(xiāng)。不肯入誰的夢,也不愿夢見誰。

    “一多互攝,重重?zé)o盡,因陀羅網(wǎng)。”那個寫下《華嚴(yán)經(jīng)》的智者,似乎能看見所有人的夢。他看到一個又一個的夢,重重疊疊,編織成了巨大的繁密的羅網(wǎng)。一如天地鑲嵌星辰,羅網(wǎng)上結(jié)著無數(shù)的如夢似幻的寶珠。寶珠之光,生出無盡的光影,影影綽綽,昏暗不明。我踩在盤古繁衍了萬億次的毛發(fā)上,不過是一顆寶珠偶爾的光影投射而已。不知是被反射、折射、衍射、散射了多少次之后,才成了當(dāng)下的這個我。

    我試圖逃離這一瞬,試圖探尋到夢的邊界,可又清楚地知道,注定失敗。我無法伸手將自己拎起,我本就是夢的一部分。古井微瀾,濺起復(fù)落,未曾離井。井底之蛙,縱然一躍而出,所入的,不過是另一重井。

    蒼茫的高山上,遠(yuǎn)遠(yuǎn)地,可見飛瀑激蕩而下,水花無數(shù)。“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維摩詰,以后我見到的飛瀑。我見到的芭蕉,都如你所見。可是我很久沒有認(rèn)真地觀察一株芭蕉了。在這里,在這大涼山上,我也沒看到芭蕉。若是它當(dāng)真存在,這個季節(jié),寬大的葉子會遮住它的空蕩,會遮住那些試圖靠近空蕩的那些人的眼睛。

    不知悟者是在怎樣的意義上,悟到了肉身的空蕩。影子只是寶珠無關(guān)緊要的一部分。那只可憐的青蛙,也只是井毫不關(guān)心的一部分。甚至,沒有寶珠,也沒有井。而這份空蕩,又似乎和千年后的現(xiàn)代的生物學(xué)、物理學(xué)知識意外地契合:人體由無數(shù)的原子構(gòu)成——可能多達(dá)十億。而一個原子中,擔(dān)起其絕對重量的原子核,卻只占有其全部容量的千萬億分之一。

    空空蕩蕩。正是這些空空蕩蕩造就了我們。據(jù)說,這空蕩之中蘊藏著力量。有時也因此歡喜,似乎這無法觸及的肉身多了某種可能性,盡管這種可能性無法抵消幻滅感。《萬物簡史》中說:“我們的實體只是一種幻覺”。可這幻覺造就的貪嗔癡,可憐得那般真實。

    此刻,我坐在影院里,看一場3D的特效片。絢麗的、在眼前紛紛落下的秋葉,澎湃的、洶涌而來的海浪,急速的、破空而來擊中心臟的子彈,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可真的能抓住什么呢。多么細(xì)微的原子,箭矢般穿過我的身體,從那一模一樣的原子組就的云團(tuán)中疾馳而過。

    我看見莊周的那只蝴蝶,一直在扇動著它的翅膀,像一個小小的宇宙,正要爆發(fā)。

    是的,

    我曾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里。

    當(dāng)孩子們問她:“西比爾,你要什么?”的時候,

    她回答說:

    “我想要死亡。”

    ——艾略特《荒原》題記

    從一處荒原,抵達(dá)另一處荒原。

    草木在盛夏的光熱下蓬勃地生長。可依然荒蕪。這種熱鬧的、未經(jīng)裁剪的荒蕪,讓人心情愉悅。在這里,我沒有認(rèn)識的人。攤販的吆喝聲、雜亂的車流、薄薄的云層中投下來的日光,都是陌生的。我忽然意識到,陌生正是荒蕪的代名詞。我們之間尚未建立起情感,我們未對彼此做過裁剪,或者表露出任何裁剪的意愿。這樣就很好。

    但這怡然戛然而止。止于一座懸崖下。

    懸崖之上,曾有一個村莊。它存在過,新聞報道如是說;現(xiàn)在還存在著,懸崖下的村民們可做證。我站著,抬頭向上看。自然是看不到村莊的,只有刺眼的正午的陽光。大涼山還是離天空太近了一些。想起自己也曾為那些故事流下一些微不足道的眼淚。

    這身體大概另有主人,才會讓眼淚不受控制。而我,或許只是被短暫地讓渡了一部分的使用權(quán)。《紅樓夢》的最后,寶玉了悟的是不是也是這個?身體不是自己的,富貴不是自己的,大觀園里的姐姐妹妹也統(tǒng)統(tǒng)不是自己的。只是借用著來人間走一遭罷了。可依舊會傷心快樂,一時置氣一時釋然,熱熱鬧鬧。這樣多好,可惜要醒的。

    寶玉消失在了大雪之中。那些孩子消失在了蔓藤之上。他們要走向更遠(yuǎn)的地方,不再需要那些蔓藤了。

    不知為何,一個小小的身影此時撥開我浩渺如煙的思緒,走到了眼前來。那是一個還沒長成的果子,晃晃悠悠地掛在半空,再沒有機(jī)會落下來了。那是童年時和我告別的伙伴。

    那時的我,應(yīng)該不過四五歲,隨著奶奶住在山上的老屋里。老屋是一個單獨的世界,和村莊疏離。村莊是另一個世界,和城市對峙。或許是因為這,長大后,我總是對人群漠然。

    我喜歡老屋。老屋的庭前,是由上千塊不規(guī)則的巖石壘成的圍墻,近院門的一側(cè),碎石挨著石墻壘成小小的花壇,栽種著月季。花枝高過墻頭。靠里的另一側(cè),則是一棵不算高大的枇杷樹,季節(jié)一到,就結(jié)滿黃澄澄的枇杷。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枇杷的葉,可用來治咳嗽;枇杷的核,還可以用來做成手串。再往里,就是橘子林和菜地了,然后是另一道圍墻。圍墻外是別的人家。

    隔著院前的這道圍墻外,一片細(xì)細(xì)長長的竹林,像綠色的屏障,隔開了山下的世界。有時風(fēng)一吹,竹子往山道的另一側(cè)伸展,幾乎就要碰到一戶人家的屋檐。鄰家的小男孩,就跑來玩耍。他的個頭和我差不多高,白白嫩嫩的。

    一天,一天……時間緩慢地流逝著。其實并沒有過多少天,卻顯得很漫長。直到某一日,漫長有了終點。

    應(yīng)該是夏天,漫山遍野的草木瘋長著。山下的水井邊忽然圍了好多人,一個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哭泣,頭發(fā)雜亂地粘在臉上,半個身子伏在板車上。板車上躺一個小小的身體。有人在拉板車,有人在勸慰。我沒有靠近。那哭聲讓我害怕,那個小小的身體也讓我害怕。

    大人們議論紛紛。風(fēng)把他們的聲音吹得嘈雜不清,零星地拼湊著,才有了個大概。我的小伙伴,他原本在海邊的池子,似乎是育苗池附近玩耍,不知怎的跌了進(jìn)去。他尚未來得及長高的身體,很快就沉到了底下。

    人影在眼前晃動著,天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一陣驚雷忽地從頭頂炸開,暴雨如注,驅(qū)散了眾人。而他,像一條滑溜溜的魚,游向了大海,游出了我的童年。我一直呆立在原點,哪里也沒有去。也沒有傷心。只覺得,這一切都那么陌生。原來靜止的世界,開始急速地流動。

    很快,這家人就搬走了。竹子還是照舊讓它的根莖從圍墻下潛行而過,長在庭院里,然后被除掉。

    又過了好多年,我已經(jīng)搬到了山下的新房子里,和父母一起住,離那口水井很近。但是很少會想起他。

    某個暑假,我在那口水井邊洗衣服。井水很清涼,比流經(jīng)老屋的泉水要清涼得多。

    一個女人走了過來,隔著距離站定,向我喊話:“你是三囡吧?”

    我看不清她的臉,一顆金色的牙齒,在太陽下閃著斑駁的光澤。我覺得有些眼熟,張了張口,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只好點點頭。

    “怎么長得這樣丑了?”女人驚嘆著,帶著遺憾走了。

    晃動的水桶里泛著太陽的光澤,照見了十多歲的我。明明已經(jīng)十多歲了,可我對容貌也并沒有概念。我不關(guān)心自己的容貌,就像不計較山村里的花草們彼此之間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原來我曾擁有過那些美好的事物,可我知道時,已經(jīng)錯過了那一切,我也終究不是那些花草。我為自己難過,也為她難過。她心目中那個漂亮的年幼時的我,已經(jīng)落到了地上,在日月往復(fù)中,一層層地被塵土包裹,被海潮侵蝕。衰老和丑陋不會放過我的。

    我想起了她的孩子。他永遠(yuǎn)停留在時間的蔓藤上,不準(zhǔn)備落下來了。我已經(jīng)忘了他的名字,也忘了他的模樣。他躲藏在干枯又復(fù)蘇的擠擠挨挨的葉子間,也成了一片葉子。有一天,我的腦海中,也不會再出現(xiàn)這個小小的影子。

    又過了些年,老屋拆了,竹林沒有了,他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也同樣不復(fù)存在。實際上,連那座山,都有一半被澆鑄上了水泥。他走過的痕跡,說過的話,一切的一切,都在慢慢消失。而他,應(yīng)該也無從辨認(rèn)出我了吧。

    在懸崖村下,記憶如同柳絮般輕盈地拂過臉頰。每一顆種子,都在這荒原上找尋著落根的土壤。

    那么,西比爾,你又將落在哪里呢?你的記憶沒有飄走的機(jī)會,它們緊緊地禁錮在了你的肉身之中。

    “我的壽命,要如同沙粒之?dāng)?shù)。”你一定還記得自己向阿波羅許下的心愿。那是你此后悲劇的開啟。

    我不認(rèn)為你貪婪。你只是不夠謹(jǐn)慎,親手用壽命編織了囚禁自己的牢籠。你那么聰明,無所不知;你活了這么久,肉體在沉重的記憶前不堪一擊。

    如果可以,你會再許一個什么愿望呢?是死亡,還是年輕的永生?

    “死亡。”

    我想你會這么回答的。流沙的沖刷不會停止,越來越接近虛無的肉身,該如何去承載越來越厚重的被沖刷的記憶……

    可你不會回答我的。你已經(jīng)太老了,老得沒有力氣再發(fā)出聲音。你輕得像一片羽毛,掛在蔓藤上,一直一直地向我靠近。有時候,我甚至察覺到你落在了我的耳邊,想告訴我什么。也可能,只是我的錯覺。

    就像那個過早離去的孩子,即便真的變成了魚,又怎么會在三十年后,從大海游到這大涼山上呢?

    八月的陽光,灼熱地燃燒著。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fù)盡,死生師友。

    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

    曾不減,夜郎僝僽。

    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顧貞觀《金縷曲》

    從邛海到懸崖村,四個小時的車程,若遠(yuǎn)若近的白云在山崖間安靜地起伏。沒有車如流水馬如龍,也沒有落日長河,只有間或掠過的低矮村子,還有靜默地保持著行走姿勢的老人。他們戴著黑色的頭巾,據(jù)說那是民族身份的象征。

    也有新鮮的意外,在雨水開始降落時,空曠的馬路上忽然出現(xiàn)了羊群,黑色的、如云團(tuán)一般流動著的羊群。它們從山腰上下來,急急忙忙地想回家。司機(jī)只好停下,讓道,行以注目禮。

    然后繼續(xù)往大涼山更深處駛?cè)ァB兀B村莊也沒有了。只有山連著山,幾條細(xì)長白色的瀑布悄無聲息地垂在山體上。那連綿著的尚未完全被綠色覆蓋的山體,總讓我想到荒漠,想到流放,想到那個被《金縷曲》召回的人。

    “金縷曲”,這個名字真是好聽。想來本該是春光旖旎的曲子,洋溢著及時行樂的青春浪漫;即便是哀婉,也不過是傷春悲秋的哀愁、浮光掠影的遺憾,只會惹得人情思繾綣柔腸百轉(zhuǎn)。可在顧貞觀的筆下,它竟可以是悲壯而沉痛的,甚至散發(fā)著凜冽的寒氣。

    一闋詞,成了救命的稻草。顧貞觀試圖以此營救他的摯友——那個因科舉案而被流放至寧古塔的江南士子吳兆騫,那個被拋在去家千里的東北苦寒之地、歸來無期的讀書人。

    可他能憑什么呢?沒有權(quán)勢,沒有地位,唯有滿腹才華,一腔熱血與孤勇。所以他放下了讀書人最可寶貴的驕傲,在人情復(fù)雜的官場上上下奔走,多方周旋打點,只盼著達(dá)官顯貴們暫停金杯玉箸,看一眼那個遠(yuǎn)在邊塞的友人。終于,字字泣血的《金縷曲》,打動了同為詞人的納蘭容若。

    我亦飄零久。或許,飄零在哪里都是一樣的。早慧而敏感的納蘭深知其味。無物可傍身,哪怕是富貴與權(quán)勢。可珍重的,唯有一點人間的情誼。于是他寫下了一首應(yīng)和之詞,以為承諾。在這位帝王近臣的竭誠相助下,數(shù)年后,終于有了“絕塞生還吳季子”的佳話。

    佳話固然令人追慕,然那背后的悲愴與絕望之音,更是侵骨蝕髓。帝王之威勢,翻云覆雨。從京師到荒蠻,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yuǎn),都逃不過這金鑾殿上一時的喜怒。何況,那些本就依附于這權(quán)勢的讀書人。幸者經(jīng)邦濟(jì)世,不幸者落魄潦倒。不知有多少人掙扎于各自的人生絕境中,未能等來他們的《金縷曲》,最后寂寞地埋沒于百草。

    不埋沒于此處的百草,也將埋沒于彼處的百草。縱然不在世俗名利場,似乎也沒有更好的去處。槨于海,乘于山,逃不過仙佛茫茫兩難成。旅途艱難,各自修行,誰又能識得誰呢。所以那艱難世道中的一點真心,才如此耀眼,如此珍貴。帝王作古,王朝覆滅,那束光芒得以從曲中噴涌而出,每個觸摸它的人,心頭都會為之一動。

    我亦飄零久。如今,我來到了大涼山,再次觸摸到了這闋詞;它也借著我落在了大涼山上,散發(fā)著溫暖柔和的光芒。我想,它大概不需要《金縷曲》,只是也不介意擁有。就像它不會介意一個遠(yuǎn)道而來的陌生人,以怎樣的筆墨放肆地描述它;也不會介意,某一日潮水洶涌而至,徹底吞沒它龐大的身軀。

    或許那時,它可以沉入另一場夢境,像一個嬰兒,回到了母親溫暖的子宮里。

    朱夏楠,畢業(yè)于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中國作協(xié)會員。入選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作品見于《作家》《詩刊》《美文》《西部》等。出版有散文集《春秋:裂隙中的面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