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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述式寫作”散文小輯 《天涯》2024年第4期|陳慧:菜市場故事集
    來源:《天涯》2024年第4期 | 陳慧  2024年07月26日08:18

    編者按

    《天涯》2024年第4期“散文”欄目,推出楊本芬、陳慧、王計兵、鄔霞、李方毅五人的作品,他們中有的曾被歸入“素人寫作”中廣泛討論,但當其廣為人知,“素人”之說便已失效,需要找到更貼切的概括,來為其寫作命名。細究他們的文本,可發現這些文字都有著鮮明的“自述”性質,這是對“被代言”的不滿,更源于講述自身的強烈沖動,這是一種“自述式寫作”——我寫我,我只認可自我的講述。他們是退休人員、菜市場攤販、快遞員、自由職業者、家具安裝工等,普通人的身份,提供了敘述的新可能。普通人以自述的方式參與歷史的敘述,是個人史、社會史和人類史相互印證的過程,也是個體錨定歷史坐標的嘗試。故此,該小輯名為“自述式寫作”散文小輯。

    現全文推送陳慧的《菜市場故事集》。在陳慧的筆下,拄拐杖的女人和楊大膽都不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的故事令人唏噓,也發人深省。

    拄拐杖的女人

    星期六,菜市場里的人流量明顯比平時要大一些。忙到九點半,圍在小攤四周的阿姨、大媽們總算散去了。

    我背對著馬路,低著頭,專心整理被翻得亂糟糟的小攤子。

    有人在拍我的肩膀,輕輕的,像是怕把我拍疼了似的。我轉過身,一位拄拐杖的中年婦女似笑非笑地立在我面前。我愣了一下,程式化地問道:您需要什么?

    我不買東西,她搖搖頭,我在這兒等人。

    哦,我淡淡應了她一聲,雙手抱胸,往后退了兩步。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她在我小攤前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見我沒有搭理她的意思,終于小心翼翼地搭訕道:這么多年了,你還在做這個生意啊!

    不做這個做什么?我擰起眉毛,話中帶著刺,天上又沒有錢掉下來。

    天上肯定不掉錢嘍,她嘿嘿地笑,笑聲里裹著顯而易見的討好,你還記得我嗎?

    我沒接她的話,只是玩味地盯著她腋下的那根銀色拐杖。

    二十年前的春天,我嫁到這個浙東小鎮,一時尋不著合適的行業,就在菜市場小區租了一間月租四百元的門面開日用百貨店。初來乍到,人際關系為零,加上我尚未掌握當地方言,與人溝通不暢,故而生意慘淡,門可羅雀。天不亮開張,中午十二點打烊,連最起碼的房租都很難保證。有天早上,我正百般聊賴地坐在店門邊看世景,一個拄著拐杖的年輕女人,慢慢地出現在我的視野里。雖然街道上車來人往,熱鬧非凡,但她每走近一步,我的心就咯噔一下往嗓子眼提一點。不停地有路人對她側目,她的模樣確實太不正常了:頭發凌亂,眼神干枯空洞,宇宙一般蒼茫;臉盤子腫脹變形,復雜得像個集齊了多種顏料的調色盤,黃的黃,青的青,紫的紫,以及介于青紫之間,曖昧不清的漸變色調。

    等她一步一喘地邁進我的小店內,我才回過神來,忐忑不安地將屁股底下的凳子讓給了她。她那天要了一只洗衣服的竹刷子,又在我探究的目光中一五一十地吐露了自己的身世。她是湖南某地人,老公終年不事勞作,好賭且嗜酒,一喝醉了就狀如瘋虎,輕則打得她鼻青眼腫,重則傷筋傷骨。她婚后數年,很少有安生的日子,往往是舊傷未好,又添新痕,全身上下,沒一塊好肉。前段時間,他在外面賭輸了錢,回家照例拿她撒氣,她斗膽辯解了幾句,他就順手操起墻角的搟面杖照著她的右腿狠命地敲下來,疼得她當場暈死。如果不是七歲的女兒呼號著去求鄰居出面,把她救了出來,天曉得她還要遭多大的罪。她到醫院里接了骨,通過一位好心同鄉的電話指引,拉著瘦骨嶙峋的女兒,日夜兼程逃到了這千里之外的小山村。

    她絮絮叨叨講述著自己的苦難,聽得我瞠目結舌,頭皮發麻。那只兩元錢的刷子自然不收錢了。她再三言謝,臨走前,直截了當地請我幫忙,說她和女兒寄居在老鄉逼仄的出租房里個把月了,老鄉兩口子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話里話外要她趕緊自立門戶去。她在這里舉目無親,斷了的腿一時半會也使不上勁,無法謀生。老公惡習難改,湖南家里端端是不敢回去了。她希望在此地盡快找個可靠的男人,條件好差不要緊,有個容身的地兒,母女倆總不至于流落街頭。

    我那時單純,心腸軟,見她淚光閃閃,立刻滿口應承了下來。后來,我還真的在我有限的顧客里給她覓得了一個“男朋友”。那個單身漢比她年長幾歲,家在半山腰的村莊里,隔三差五乘公交車來鎮上一趟,買菜或辦事,順道光顧我的小店,買些清潔球、牙簽之類的小物件。此人個子不高,五官端正,皮膚白凈,言談舉止還算得體,屏蔽掉被香煙熏黃的指尖和牙齒,大體上通得過。

    本著為湖南女子負責的態度,我拐彎抹角地探查他獨身的原因,他說是父親年輕時入獄多年,在鄉間“出了名”,導致他受到了牽連,本地沒有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一個勞教犯的兒子。我問他父親具體犯了什么事,他摻雜著方言的普通話磕磕巴巴,繞得我一頭霧水,不得不中斷了話題。他聽聞有這么一個拖著孩子、急于嫁人的外省女子,略一沉吟,便接受了我的牽線。

    他們的首次會面約在我的小店里。男人早早趕過來了,顯然精心修飾過,新理的發,胡子剃得干干凈凈,嶄新的白襯衣,藏青的西褲,皮鞋擦得锃亮。女人把女兒領了過來,小姑娘圓圓的小臉,扎著兩根羊角辮。女人的腿傷可能還沒好透,走路不甚利索。臉上那些猙獰的淤血倒褪盡了,搶眼一看,也是眉清目秀。

    男人應該中意她的,沒說幾句話,樂呵呵地跑去馬路對面的水果攤買了好大一串香蕉過來,我和湖南女子一人分得兩只,其余的全塞到小姑娘的手里。

    男人渴望成家,女人急于棲身。雙方目標明確,倒也省得我多費口舌了。他們像兩只偶然在路上相遇的蝸牛,伸出彼此的觸角淺淺試探了一番,高興地結伴而去了。

    望著兩大一小的背影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樣融洽,作為“月老”的我倍感欣慰。可接下來的走向并未如我所愿,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會面之后,湖南女人陸續到訪過我的小店三回。第一回,她喜氣洋洋,說是經人引薦,加入了本鎮的教會,結識了不少“姊妹”,且姊妹們都對她很友善。第二回,她是特地來知會我,決定不和家住半山腰村莊的單身漢來往了。她說她們娘兒倆去他家吃過幾頓飯,男人大方歸大方,也很照顧她的女兒,但家境實在太差了。三間破破爛爛的老房子,值錢的家當一件沒有。男人光是種種地,打打零工,收入不高。她不愿意以后過這樣緊巴巴的日子。第三回,她一改以往的拘謹,開門見山地表示手頭拮據,問我能否送一些閑置不穿的舊衣服、舊鞋子給她。

    我對她的印象陡然改觀就在第三回。我不清楚,換個人聽了她的話,會有什么感想,反正我很不喜歡她那種理所當然的語氣。一個女人,無論處境如何窘迫,過得多么艱難,都不應該成為主動向他人索取的理由。別人與你非親非故,同情你,主動伸手拉你一把是情分,不幫你是本分。

    我撇撇嘴,冷冷地拒絕了她。她呢,不聲不響地走了。從那天起,她再也沒來找過我。

    次年春天,我的小店房租到期,我退守家中保胎,生孩子。重新再潛入菜市場擺流動小攤,又是兩年后的事情了。

    半山腰村莊的那個單身漢沒有因了這件事埋怨我,依然是我固定的顧客。對于他,我其實有些慚愧,一直恭恭敬敬地喊他“哥哥”。他隨和、識趣,沒有試圖在我這里打聽湖南女人的下落,也不曾詆毀過她一句。可我每每遇到他,就會條件反射似的想到她。

    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在我的心尖上忽隱忽現盤旋了十九年,竟然又突兀地現身了。她腋下夾著的,貌似還是我們初次見面的那根拐杖,不由得我不好奇。

    我不動聲色地問,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的腿還沒恢復嗎?

    她弱弱一笑,以前的腿傷早好了。這是我老公前些日子重新打壞的。

    你原來的老公抓住你啦?

    不是,她抬起胳膊,朝著西南方向虛空一指:后來嫁的老公,家在那邊村莊里,離菜市場不遠。

    她的老公是何方神圣,無所謂。我感興趣的是,他為什么打人?

    我也不知道!她瞪著眼珠子,眼神比棍子還要直:他不光打我,還打我女兒。我女兒讀五年級的那一年,老老實實地坐在桌上吃飯,他猛地一拳頭搗到孩子的胸口上,一下子就把她打暈倒在地了。

    我驚愕地問,你當時也在孩子旁邊呀,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打孩子嗎?

    她對我的質疑充耳不聞,猶如一個站在舞臺中央的優秀的報幕員,一樁一件地細數著老公的暴行。

    我女兒上初一時,腦袋上還被他砸破了一個洞,縫了十來針……

    他扭斷了我的左手腕……

    我的肋骨也叫他踢斷過……

    他拿灌滿水的熱水瓶扔過我和我女兒,把我們手上燙出很多的泡……

    有一年春節,他當著一群親戚朋友的面,左右開弓甩了我十來個耳光……

    我和我女兒經常去醫院包扎、換藥,連外科醫生都很可憐我們……

    ……

    她的嘴一張一合,語氣急促,像是在趕末班車,一分鐘都不能耽擱。

    幾個在我旁邊擺攤的阿姨、大媽圍攏了過來,聽著她連珠炮,牙根子咬得緊緊的,義憤填膺地追問,怎么會有這樣的畜生?

    她們都止不住地唏噓,嘆息。唯獨我板著一張臉,單刀直入:你怎么不和他對打?

    有人搶著替她出頭:阿三,你說得多輕巧,女人怎么打得過男人?

    打不過也要打!我不屑地說,至少要讓他曉得,女人不是那么好欺負的。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呢,男人不會二十四小時不合眼。明的打不過,偷冷總行得通吧!一個不瞎、不病、不殘疾的女人,真的下定決心要讓男人領教她的手段,絕沒有辦不成的事!

    我這么一攪和,先前一致同情她的人無形中分裂成兩派。一派堅稱女人無論如何打不過男人。一派開始質疑她,既然被打得那么慘,為什么還要待在他的身邊繼續受苦,難道不可以離婚嗎?

    一說到離婚,她連忙喊起冤來:我也是想離婚的,可是他打過我后又低聲下氣地認錯。跪也跪過。還有他媽媽,那么大年紀了,也跟著求情。我怎么好意思不給長輩面子嘛……

    可拉倒吧!我不耐煩地截住她的話,尖銳地說:你愿意挨打是你的事,把女兒拖著一起受罪,根本不配做母親!

    那時候,教會里給我介紹對象的姊妹那么多,條件都比他好……她的聲音一點點低下去,像微弱的火苗,仿佛一不小心就會熄滅。

    我鄙夷地看著她。這個女人的一生中從來沒有一條涇渭分明的河,就算有,她也一直徜徉在湍急的河流之中,而不是岸上,更沒有此岸彼岸。

    一位性急的大媽扯扯她的衣袖,問道,你女兒還好嗎?

    不好,她搖頭,一點也不好。她高中畢業,去市區的酒吧當服務員,被一個二十多歲的小混混盯上了,天天纏著她處對象。她不同意,他就威脅她,說要毀她的容。我女兒害怕得不行,真的和他好上了。小混混抽煙、喝酒、打牌,也不工作,都是我女兒賺錢養他。他在外面混不順心了,回家還對我女兒拳打腳踢,都把我女兒打得進過幾次醫院了。

    我勃然大怒:你這個媽媽是干什么吃的?還不叫你女兒離開他!

    我女兒不離開他。她已經懷孕了,堅決要生下那個孩子。我勸她,她一句也聽不進去。她太固執了,反過來怪我逼她,還說我要是把她逼急了,她就自殺。

    圍觀的幾個大媽、阿姨面面相覷,緘默不言。

    一個是在婚姻里被打得死去活來,也死命扳著牢籠的門,不肯脫手的媽媽。一個是在暴力的摧殘下戰戰兢兢地長大,孤島一樣迷惘的女兒。那樣的媽媽,在女兒的心目中無異于一根明晃晃的標桿。縱然媽媽一再向女兒描繪牢籠外的世界是多么的美好自由,她也習慣性地向媽媽看齊,不敢跳出深淵半步。

    女人猶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她的女兒:太傻了,太傻了……

    我聽不下去了,不客氣地抨擊她:可拉倒吧!你要真聰明的話,就不會一次次被人打斷手腳了。你女兒就是被你害慘的!

    她尷尬地閉了嘴,目光游移不定,一只手有意無意地摩挲著拐杖。我提高音量,怒目相向:狗還知道護自己的崽子呢!如果哪個男人膽敢這樣作踐我的孩子,就是拼著一條命,我也絕不讓他安生!

    忽然間,她的面色一變,慌慌張張地制止我,小聲點,小聲點,我老公過來了——

    我翻了個白眼,過來就過來,關我屁事!

    她低聲下氣地說,等他來了,你看看他的長相,說不定你還認識他呢。

    我認識他有什么用?我沒好氣地將了她一軍:我不是居委會主任,也不是公安局的人。

    男人騎著電瓶車過來了,哧溜一聲停在我小攤前方。半封閉的頭盔遮住了大半張臉——即使他不戴頭盔,我也不想看他。

    女人跛著一條腿上前,把拐杖向上收了收,坐在男人的背后,若無其事地摟住了他的腰。

    聽她故事的幾個女人,集體肅然,目送著他們遠去。不知是誰,幽幽地說了一句:這個女人是不是被打傻了!

    不多會兒,半山腰那個單身漢經過我的小攤,買了一本2024年的日歷。他彎腰把日歷塞進布口袋時,我看到了他兩鬢星星點點的白發。他大概快六十歲了吧。我問他,哥哥,你還記得那個湖南女人嗎?

    他寬厚地笑了笑,說,她的女兒眼睛大大的,小小年齡,可愛又懂事,也不知道她現而今怎么樣了?

    楊大膽

    這地方總有些漢子吊兒郎當、不拘小節,長日漫漫,叼著一支香煙東游西蕩,兩手插兜,談天說地,一時興起了,就隨便幫人取綽號。綽號都與人身上較為顯著的特征相關,前綴姓氏。姓李的,臉上微微有幾顆麻子坑的,叫李麻子;姓柳的,眼角上有塊年幼時害瘡落下的疤,叫柳疤眼;姓王的,腿型異常,走路不大利索,叫王羅圈;姓張的,年紀輕輕脫了發,腦袋光溜溜的,叫張禿頭……諸如此類的綽號直擊痛處,有惡作劇之嫌,也就暗地里偶爾用于調侃調侃,或因某事發生不愉快時泄泄氣,過過嘴癮罷了,并不適合當面去揭人家的短。

    他倒是不麻、不疤、不瘸、不禿,相貌堂堂,但還是有個綽號。而且,他的綽號公開透明,不管是白發蒼蒼的老人,還是牙牙學語的孩子,不管是當著他的面,還是在他聽不到的角落,都可以自自然然吐出“楊大膽”三個字。

    楊大膽——顧名思義,這個人姓楊,膽子很大。至于膽子究竟大到什么程度,聽聞了他所從事的行業,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他長著一張標準的國字臉,眼睛不大,眉毛很粗。鼻頭又大又圓,半張臉的胡須濃密糾結得簡直配得上“雜草叢生”四個字。他的個子不算高,但走路時頭昂得高高的,背挺得直直的,腳尖稍稍向外,步伐大而穩當,顯得很有氣勢。他出門都很早,天蒙蒙亮,馬路上還是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人影,他已經帶著要脫手的東西出現在菜市場了。

    他賣的“東西”不固定,一年四季,隨機變換。

    春天賣松花。松花是藥食同源的山貨,既可以給甫一出生的嬰兒當爽身粉,還能和面粉搭檔,做成各種松軟美味的點心。松花不易得,要翻山越嶺尋找松林,要攀爬上十來米高的松樹,要在搖搖晃晃的枝丫間折轉挪移。膽子不大可不行!

    夏秋兩季賣的東西主要有兩樣:石蛙和蛇。石蛙常棲息于陰山,清澈的溪坑或石洞瀑布附近,喜在潮濕安靜、少光清涼的山巖石壁下洞居,有群居和夜間覓食的習性。夜晚是石蛙活動的盛期,抓石蛙得等到夜幕降臨,四下靜悄悄之際,一個人,一盞頭燈,一只竹簍,躡手躡腳地走在陰森森的山林里。山腳下東一個西一個的墳墓,水銀一樣的月光不動聲色地映照著高高低低的墓碑。夜風拂動成片的竹林,發出詭異的、此起彼伏的沙沙聲,頭頂的貓頭鷹發出瘆人的鳴叫。要捕石蛙,膽子不大可不行!

    捕蛇的風險取決于蛇的品種。如果是無毒蛇,徒手也能搞定,瞅準蛇頭位置,迅速用手壓住,另一只手輕捏蛇的頸部,以蛇不能反身為準。也可以采用“拖尾法”:先控制蛇尾,將蛇倒提,連續抖動——蛇的骨頭架不住抖,一抖,即刻癱軟無力。如果是毒蛇,那就不能掉以輕心了。脫下的衣服,手中的樹杈,隨身帶的麻袋都能成為捕蛇的工具。本地最毒的是蘄蛇。灰褐色的花紋,三角形的頭,翹起的尖吻。不慎被它咬一口,搶救不及時的話,只能考慮投胎轉世了。蘄蛇雖毒性驚人,但在菜市場很受歡迎。坊間傳聞,蘄蛇泡酒通經活絡,祛風止痛,對風濕性關節炎及軀干麻痹等神經性疾病有輔助療效。因此,一條二斤左右的蘄蛇底價至少一千。

    賣蘄蛇不是一手交貨一手收錢那么方便,至關重要的一道手續是泡蛇酒。雙方談妥了價格,買蛇人立即準備一只大肚深口的透明玻璃瓶,里面先放草烏、桂枝、桑寄生、黃精、當歸之類的中藥材,再傾入大半瓶高度燒酒。最后,賣蛇人當著買蛇人的面,從蘄蛇的脖子一點一點地捋下來,把蛇肚子里的臟東西通通捋干凈了,才能將蘄蛇投入酒瓶中。完成這樣以命相搏的驚險事,膽子不大可不行!

    冬天,賣野兔和野豬。四只腳的動物機敏,一般設陷阱,用捕獸夾。野兔被提到菜市場時,三瓣嘴翕動著,兩條后腿全斷了,白生生的骨頭茬子戳在皮毛外。野豬都是比狗大不了多少的豬娃娃,四只蹄子綁得牢牢的,嘴巴上纏著鉛絲,躺倒在地還惡形惡相地負隅頑抗。進山收捕獸夾也是夜間居多,捉小野豬,得提防更具威脅性的大野豬。膽子不大可不行!

    有人曾來求教楊大膽,問他不分晝夜地在冷僻的山林中進進出出,怕不怕妖魔鬼怪?

    楊大膽哈哈一笑,目光炯炯地道:有什么好怕!世上哪來妖魔鬼怪?即使真有,我全身上下都是膽。它們一撞上我,馬上會灰飛煙滅。

    此番回答多少帶點吹噓性質,倘若換個人這樣講,提問者肯定不服。但因為脫口而出這話的是楊大膽,大家都心悅誠服,深信不疑。

    楊大膽好酒。“貨”一賣掉,他便去鹵菜攤切一份牛肉或羊肉,在菜市場附近的一家點心鋪子喝喝早酒。點心鋪子坐的都是熟面孔,一碗酒下肚,他的嘴巴咧到了耳根子。聽旁邊的人聊天,與他相干的事也好,與他毫無關系的事也好,他都要擠上來插嘴,而且音量奇高。打點心鋪子前經過的人,個個留意到他吵架似的大嗓門。有時候,鎮上小飯館的老板來街上找他訂貨,問人看見楊大膽了沒有。被問的人十有八九這樣說:看是沒看到,聽是聽到的。你去菜市場轉轉,把耳朵豎起來,保證尋得到他。

    楊大膽一年到頭靠山吃飯,無本起利,貌似賺頭不小,卻鮮有余錢。他有個拖后腿的獨生子,楊大膽絕大部分的收入都流進了兒子的窟窿。他的兒子第一婚生了個女兒。孫女三四歲時,兒媳婦罹患惡性腫瘤。楊大膽的兒子是個普通車床工,一個月三四千塊的工資,哪里應付得了高額的治療費。兒媳婦尚年輕,不能見死不救。孫女還小,不能失去母愛。楊大膽一咬牙,把多年的積蓄掏了出來。當然,結果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錢花光了,人沒留住,僅僅圖了個問心無愧。

    楊大膽勒緊褲帶,苦干了好幾年,手里好不容易有了點余錢。為了兒子續弦,楊大膽厚起臉皮托人說媒,前后花銷了好幾萬塊,找了一位貴州籍兒媳婦。不知道是生活習慣作祟,還是小夫妻倆性格不和,貴州兒媳婦在楊家生活了沒多久,找了個機會,丟下牙牙學語的女兒,悄無聲息地走了。

    第二任兒媳婦的出走,使得村里的人議論紛紛,一說楊大膽的兒子沒本事,二說楊家的風水不好,容不下外人。這些話細細碎碎地傳到楊大膽耳朵里,甭提多憋屈了。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幫兒子建立完整的小家庭,以堵住悠悠之口。

    楊家的第三任兒媳婦是曲里拐彎找來的外地人,具體哪個外地,楊家沒甚在意。女人離過婚,有一個從前夫那邊帶來的七歲大的男孩。

    自家兩個孫女,再加上兒媳婦帶來的小男孩,吃的,穿的,上學的,動輒頭痛腦熱的,都是花錢的料子。楊大膽去山里的頻率空前地高了。然而,盡管他像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一樣輔佐著兒子,依舊是個雞飛蛋打的結局。第三任兒媳婦待在楊家滿打滿算三十個月,又拍拍屁股閃人了。她一去不回頭,跟來的兒子卻撇下了。

    這算什么事呢?

    往亮處想,楊家白白得了個大孫子。往暗處想,楊家成了冤大頭,幫人接盤養娃。

    兒子想把外姓男孩送去市區的福利院,楊大膽思來想去,沒同意。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這些日子,看看小男孩惴惴不安的小眼神,他不忍心孩子寄人籬下。他大手一揮,對兒子說,既然這孩子千里迢迢到了咱們名下,是前世的緣分。做飯多舀一瓢水,好好差差,把他養大成人。

    孫子孫女三人,數小男孩最乖巧。放學了,一寫完作業,就主動幫奶奶做家務,掃地、洗菜、燒火……樣樣做得有板有眼。楊大膽從山里歸來,他總是搶著幫爺爺打洗腳水,拿拖鞋,送擦腳布,小手不輕不重地捶著楊大膽酸疼的肩膀,一下,一下,又一下……

    經歷了三場戲劇性的娶妻,楊大膽的兒子垂頭喪氣,徹底斷了成家的念想。楊大膽時常給兒子打氣:命里有時終須有。堂堂七尺男兒,不要輕易喪失信心。他沒明著鼓勵兒子再找個伴兒,但心底還是渴望著兒子有朝一日能找到一個賢惠善良的女人,三個孩子能有個知冷知熱的媽媽。他戒了享受了多年的早酒,一件藍嗶嘰的中山裝洗得發白了,還舍不得換掉。他唯一省不下的開支是一年五雙的高筒膠鞋。山路凹凸不平,硌腳的石子兒此起彼伏,膠鞋底不知不覺間就穿透了。

    楊大膽脫掉笨頭笨腦的膠鞋,換上輕便的布鞋是在他五十三歲那一年的秋天。從秋天到冬天過渡的一個月里,楊大膽都沒有現身菜市場。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他總算露面了,有眼尖的人發現他破天荒地空著兩只手,于是湊上前問道:楊大膽,你最近躲在哪里發洋財呀?怎么沒見到你了!

    發財!發什么財?不是菩薩保佑,老命都丟山洼洼里了。楊大膽嘆了口氣,神色萎靡:我去抓蘄蛇,遇到了個可怕的東西。

    可怕的東西?你是在編故事逗我吧。

    逗你!我吃得那么閑嗎?和你嚼這個舌頭根子。我沒騙你,月半的晚上,我捏著手電筒走在山林里,身后突然傳來沙沙的聲響。我本以為是吹拂竹林的夜風,根本沒在意。沒想到沙沙聲越來越急,越來越清晰。我好奇地轉過身去瞟了一眼,只一眼,我的汗毛瞬間齊齊立了正。一個全身長毛的、大約和一層樓差不多高的東西,正在逼近我。水汪汪的月光籠罩著它,包裹著它,它就像一個快速滾動的白色雪球。我心知不妙,沒顧得上瞟第二眼,屏住呼吸,撒腿就跑。

    它沒追上來嗎?

    怎么沒有!我不敢回頭,但我感覺到了它的氣息。

    該不會是你的眼睛花了,產生了幻覺,設想出來的東西……

    不會!楊大膽斬釘截鐵地否決掉了質疑:肯定不會!我在山里混多少年了,眼睛花不花,我自己沒數嗎?

    那追你的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游蕩的孤魂野鬼?

    不是孤魂野鬼。楊大膽舔舔嘴唇,有氣無力地辯解道:孤魂野鬼沒有影子。它的影子像塊烏云,一度密密實實地覆蓋住了我。

    真的這么嚇人啊?

    我跑啊跑啊,鞋子掉了也不敢停下來。奔到了山下,一雙腳鮮血淋漓,沒一處好肉。我一瘸一拐地摸進家門,癱倒在地,再也動彈不了。老婆子和兒子夾著我的胳膊,把我架上了床。我的手腳像報廢了一樣綿軟無力,一個多月沒能下床。唉……

    聽的人不甘心地追問,你既然說不是孤魂野鬼,那又是什么呢?

    不是孤魂野鬼,我不怕鬼。楊大膽的目光飄飄忽忽,聲音低低的:你們知道的,我真的不怕鬼。它應該是魈,山魈,吃人的山魈吧……

    【作者簡介:陳慧,菜市場攤販,現居浙江余姚。主要著作有《世間的小兒女》《渡你的人再久也會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