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7期|徐貴祥:好漢樓(中篇小說 節選)
徐貴祥,出版有長篇小說《歷史的天空》《琴聲飛過曠野》《老街書樓》等,曾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人民文學年度獎等。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軍事文學委員會主任。
好漢樓(節選)
徐貴祥
我不是作家,但我是一個有文學情懷的人,我一直在做文學夢,從少年到如今。我深信,文學讓人安靜,文學讓人年輕,文學讓人清澈。我用我的筆在紙上歌唱,表達我對世界和生活的看法,表達我的感情和理想……好了,讀者同志,不浪費您的時間了,我先把這個故事講給您聽。
一
二十多年前,我在某部通信營二連炊事班工作,有一天副連長馬莉找我談話,說師政治部宣傳科要一名打字員,物色到我頭上來了。我一聽,第一個反應是不敢相信,從炊事班到宣傳科,這也太不靠譜了。
我問馬副連長是不是跟我開玩笑,她眼睛一瞪說,我跟你開過玩笑嗎?你要是沒有特殊的事情需要處理,馬上給我卷鋪蓋,吃了午飯就去報到。
這簡直就是喜從天降,不過我還是有點兒納悶。
我參軍并不是自己的選擇,而是我父親的意思,他當過兵,只當了三年,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當上軍官。高考填志愿的時候,他要我報考軍校,我倒是填了,可是那所軍校沒有錄取我。我父親沒有氣餒,在我大專畢業之前,他把我的成績單送到縣武裝部,硬說我是當兵的料兒。
父親跟我講,大學生士兵可以直接提干,這當然是真話,他想讓我圓他的軍官夢。可我知道他還有一層考慮。
我讀大專的時候參加了文學社團,課余就戴著耳機聽小說。那年暑假回家,父親見我成天戴著耳機,非常不滿,跟我講,天天戴著個助聽器,難道你的耳朵有問題?
我跟父親講,我這是在聽專業講座呢。父親將信將疑,最終還是把我送到部隊了。
沒想到新兵集訓之后,我被分配到炊事班,而且還不是大廚,主要職責是打雜。
到炊事班的第一天晚上,我給父親打電話,告訴他我在炊事班揉饅頭。他也愣住了,安慰我說,這是好事啊,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值得欣慰的是——啊,讀者同志您笑什么,笑我說話文縐縐的?是的,我有這個毛病,講話的時候愛用書面語,顯得自己有文化。其實,這個毛病也有好處,我就是因為口語書面化,引起了副連長馬莉的關注,她讓我業余時間參加修訂連史。很快我就對連史產生了興趣。
我的文字功底不錯,能夠經常從資料里發現瑕疵,比如連史原稿里有“俘虜敵團長張立明一名”,我就向副連長提出來,這是病句,張立明就是一個人,沒有必要再加“一名”。再比如,“劉崇同志像猛虎下山一樣撲向被炮彈炸斷的電話線”,我說那不可能,因為電話線是被冰雪覆蓋的,劉崇同志只能一截一截地找出來,不可能“猛虎下山”,再說那時候他已經負傷了。諸如此類的發現還有很多,得到了馬副連長的認可。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她推薦我到宣傳科當打字員吧。
師機關大樓在營區中間位置,通信二連在營區東邊,中間隔著兩個小山包,兩公里多一點兒。那天午飯我吃得心不在焉,草草了事,馬副連長派我的同事、炊事班洗菜員陳秋,推著買菜的三輪車,送我到宣傳科報到。
陳秋是我的好伙伴,我能夠參加連隊修訂連史,讓他羨慕得不得了。陳秋想當文書,他說他當了文書,復員后找女朋友就有身價了。
路上陳秋問我,你家里很有錢吧?
我說,我家就是一個開超市的,能有多少錢呢?現在生意不好做。
陳秋說,那你怎么能調到機關當打字員呢?聽說還能直接提干。
我有點兒不高興,想了一下才說,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啊,我是正經八百的大學生士兵,我怎么就不能到機關工作?再說,你認為關系是萬能的嗎?好好工作,爭取早點兒當上文書。
我沒有告訴陳秋,我其實就是個大專生,還是林木專業。
陳秋的臉灰了一陣,再也不言語了。山道彎彎,很快就到了,直到我扛上背囊,拎著網兜上了辦公樓的臺階,他才慢悠悠地說,畢得富,星期天我來找你玩吧,我還沒有進過辦公大樓呢。
我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陳秋,腰桿頓時挺直了許多。我說,好的,等我工作落實了,就給你打電話。
我三步并作兩步上了辦公樓臺階,回頭一看,陳秋還站在那里。我心里說,拜拜陳秋,拜拜通信二連,拜拜炊事班,我要到機關工作了,我再也不跟你們一起和面洗菜了。
我把東西放在辦公樓一層的衛生間里,興沖沖地上樓了。問清楚姚副科長的辦公室,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心里一陣狂跳,突然緊張起來,情不自禁地摸摸風紀扣,檢查了鞋帶。
這時候從一間辦公室走出來一個上尉,見我杵在那里,朝我笑笑說,是畢得富吧,姚副科長在開會,讓我等你。我來給你簡單地介紹一下情況,然后你到好漢樓住下。
這是我到宣傳科見到的第一個人,名字叫東南風,文化干事。我對他印象很好,他對我印象也不差,以后我走上寫作的道路,同他也有關系。
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我不僅調到機關當上了打字員,而且住進了好漢樓,這比先前住在通信二連炊事班要強多了,雖然是同組織科的打字員畢然合住。
到了好漢樓,拿出東南風交給我的鑰匙,打開門,看見屋里有兩張空床,墻壁和地面都很干凈。衛生間一點兒異味也沒有,不像我們通信二連炊事班,每天幾遍沖洗,照樣有刺鼻的尿臊味。我很慶幸有這么一個室友,同時也想到,我得注意點兒,往后多干活。
下午下班前,我回到辦公室,姚副科長見到我很高興。這才知道,宣傳科原來的打字員劉牧參加集訓了,結束后很有可能提干,他的工作由我頂替。
我一聽這話明白了,原來我還不是正式的打字員。我馬上就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劉牧提干不成,那我不是還得回通信二連炊事班嗎?我琢磨要不要把這個疑問說出來,姚副科長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哈哈一笑說,你安心工作,只要你表現好,就能留下來。
盡管姚副科長這么說了,我的心里還是不踏實,我估計,除了劉牧的親人,最希望他順利提干的就是我。
姚副科長帶我到幾個辦公室,認識了宣傳科全體軍官,教育干事段金海、新聞干事方田園、文化干事東南風、內勤干事富金山。因為科長面臨轉業,姚副科長主持工作。姚副科長對我說,這是編制表上的職務,在工作中并不是嚴格按照編制履職,分工不分家,咱們基層宣傳科,所有重要工作都要一起上,包括你們幾個戰士。
宣傳科還有兩個女兵,軍人俱樂部的袁月和韓小涵。袁月是俱樂部主任,二期士官。到機關食堂吃飯的時候就見到她們了,不過沒有怎么說話,只打了個招呼。
當天晚上,回到好漢樓三層,走到門口一看,里面有個瘦高個子士兵,正在愁眉苦臉地看著我的床鋪。我猶豫了一下,敲了敲門,里面的人似乎吃了一驚,轉過臉來,盯著我足足看了兩秒半鐘,拉著臉問我,你是怎么弄到鑰匙的?
他的臉本來就長,往下一拉就更長了,讓我很快就聯想到木瓜。
我說,是東南風干事給我的。怎么,您不知道?
高個子士兵說,我才安靜了兩個晚上……他們也太不尊重人了,說都沒有跟我說一聲。你貴姓?
我立正回答,畢得富,完畢的畢,得到的得,富裕的富。
他的眉頭皺了皺,但是很快臉上就松弛下來了,啊,這么巧,我也姓畢,畢業的畢,然后的然。
我趁機套近乎說,那我們就是兄弟了,我知道你比我早兩年入伍,我叫你畢哥吧。
他沖我一揮手說,進來吧,千年修得同船渡,進了一個門,就是一家人……不過,你不能喊我畢哥,我們部隊,相互之間稱呼職務。
我進去了,剛要坐下去,他咋呼一聲,不要坐床,條令規定,非休息時間,只能坐這個。他一本正經地說完,伸出一條腿,從我的床下踢出一個小馬扎,一直踢到我的面前說,非休息時間坐這個。
屋里只有一個簡易的寫字臺和一把椅子。我當然明白,他的這個舉動其實就是下馬威,他不想讓我坐那把椅子,而且不僅是今天晚上,只要我今天沒有坐上,那么就意味著,在此后的歲月里,我就不能享用那張寫字臺和那把椅子,還有他床邊的那個白色書柜。
我盯著他,同時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我們的集體宿舍,二十多平方米,因為家具少,顯得空空蕩蕩。看來我得自己想辦法弄到一張寫字臺和一把椅子,還有書柜。可是我到哪里去弄呢?
我沒有坐那個馬扎,因為畢然已經坐在椅子上了,仰著他的木瓜臉,就像從高空俯瞰我。
我堅持站著,不讓他俯瞰。
他似乎捕捉到了我的對立情緒,沒話找話地說,你睡覺打呼嚕嗎?
我說,我打不打呼嚕,我自己怎么知道?我要是打呼嚕把你吵醒了,你就把臭襪子捂在我嘴上。
他嘿嘿一笑說,哪能呢,我是怕我打呼嚕影響你休息。
我說,我不怕,我要是困了,外面打雷都聽不見。
三言兩語,我和畢然就算熟絡起來,他告訴我,他也是大學生士兵。畢然說,只差二百二十三分,我就能讀清華北大了。
我的心里一陣冷笑,但是嘴上說,那你怎么還來當兵啊?
他說,盡義務啊,適齡青年應征入伍,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我跟你講,現在,大學生入伍是流行風,我們“長虹師”今年有三百名大學生士兵,調到機關工作的有十二個,已經有五個參加集訓了,運氣好的話,至少能提起來三個。你小子命不錯,才當半年兵就到師政治部了。
我突然聽到他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好像嘆息他的運氣不好似的。
我終于坐到小馬扎上,我得緩和我們的關系,居高臨下就居高臨下吧,誰讓人家是老兵呢。
雖然姚副科長說,只要表現好,就可以留下來,但我總是不放心。我對提干興趣不大,但也不是沒有,如果讓我選擇,是提干還是回到通信二連炊事班工作,我還是選擇前者。
我把我的擔心告訴畢然,請他指點迷津。他哈哈一笑說,你放心,劉牧啊,他回不來了。
說完這話,他的手臂抬起來,手心向下,在胸前往下一按,好像按在誰的腦袋上。
我覺得他話里有話,問道,他為什么回不來了?
畢然看著我說,他是因為思想意識有問題,被趕出宣傳科的。最后這句話,他幾乎是用一字一頓的口吻說出來的。
我說,什么叫思想意識有問題?是不是小偷小摸?
畢然說,這個你都不懂?思想意識有問題嘛,就是,就是腦子有問題,他偷看女人洗澡。
我嚇了一跳,說,那怎么還讓他參加集訓呢?這樣的人,能提干嗎?
他笑了,集訓,誰跟你講的?那是你們姚副科長編造的,給他留個面子,住進集訓隊,實際上就是等待復員。
雖然畢然這么說了,我還是不太相信,我甚至看到畢然講起劉牧的時候,眼神有點兒不對,目光空洞。好像他不是在跟我講話,而是在同操場那邊的山頭講話。就憑這,我判斷出來,畢然同劉牧的關系肯定一般,他不喜歡劉牧,可能劉牧也不喜歡他。
那個晚上我沒有睡好。
宿舍在好漢樓三層,畢然的床鋪在里面,寫字臺對著窗戶,西面是一個山坡,通向遠望閣。熄燈號響了之后,從窗戶往外看去,黑咕隆咚的。我很想到遠望閣坐一會兒,但是我不能輕舉妄動。
畢然好像也沒有很快入睡,翻來覆去的,偶爾還克制地咳嗽兩聲。躺在鋪上,我想象原先睡在這個鋪上的劉牧,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從劉牧的身上,我又想象,住在四樓的袁月和韓小涵、套間里的姚副科長、二樓的東南風干事和方田園干事……這六十多個房間里的人,這會兒都在干什么呢?在這個黑漆漆的夜晚,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蝙蝠,飛翔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里。
到了半夜,我被自己的一聲呼嚕驚醒了,接著我就聽見畢然發出了一聲嘆息。我的天哪,他還沒有睡著,他在想什么呢?難道他還在想劉牧的事情?
二
幾天之后,我就能正常睡眠了。白天到宣傳科忙這忙那,不僅要打字,還要打掃衛生,給姚副科長和干事們跑腿送信,取報紙取信件,一天下來,腰酸背痛,我已經顧不上當蝙蝠了。
有個星期天,陳秋來了,還給我帶來了一挎包蒸饅頭。我們連隊的饅頭好吃,在全師都有名。我問陳秋有沒有當上文書,陳秋說,還沒有,但是快了,上面要連隊上報“四朵金花”的事跡材料,馬副連長讓他幫文書整理。
我吃了一驚,那你不是副文書了嗎?你會寫嗎?
陳秋紅著臉說,我怎么不會寫,我也是高中畢業啊,你這么看不起我?
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點兒自高自大,聯想到畢然對我的態度,覺得自己也不是個東西。我對陳秋說,我帶你去看辦公樓。
陳秋賭氣地說,不看了,沒準兒哪天我也會到辦公樓工作呢。
我說,是我不好,其實就是開玩笑,我知道你很用功,有空兒就到連隊榮譽室抄東西,你不僅可以當副文書,還可以當文書。以后,沒準兒還可以領導我呢。
陳秋單純,經不住我甜言蜜語,很快就跟我到辦公樓參觀去了。
這件事情對于別人來說算不了什么,但是對我而言,還是有意義的。從陳秋對我的態度上,我認識到,尊重是互相的。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我都得跟畢然搞好關系,何況他嘴里有那么多故事,真真假假的,都很有趣。
在畢然給我講的故事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關于好漢樓的,畢然幾乎熟悉這幢樓里六十多個房間所有的主人,甚至知道他們的秘密。那時候我聽畢然講這些故事,并沒有意識到它們將成為我的財富,我覺得畢然有點兒賣弄。
畢然確實愛賣弄,有一次他一不小心講漏嘴了,說軍人俱樂部女士官袁月對他有意思。我沒有看出袁月對畢然有意思,但是畢然經常念叨袁月,給我的感覺,其實是他對袁月有意思。可是有意思也白搭,條令規定,士兵服役期間不允許在內部找對象。
畢然跟我說過,相互之間要稱呼職務,可是他有什么職務呢?挖空心思,我想到了一個職務,班長,這是機關新兵對老兵的流行稱呼。
我第一次喊畢然班長,他沒有一點兒心理障礙,不假思索就答應了,當然也從此確定了我們兩個之間的領導與被領導關系。在我沒有找到寫字臺、書柜和椅子之前,他跟我講,這些東西是咱倆的,你需要,也可以用。
我還算識趣,和畢然同時在屋的時候,我盡量避免使用那幾樣家具。
我當上打字員之后,接手的第一項工作,是打印《新戰法訓練政治教育綱要》,連續幾個夜晚,宣傳科都在加班推材料。什么叫推材料呢,就是集體討論,政治部王副主任講任務,姚副科長講思路,方田園和東南風湊素材,大家一起提煉觀點和設計結構,形成初案。我的任務不光是記錄,還要整理打印,第二天再討論。
那時候我們還把電腦叫微機,其實到了我手里,就是打字機,因為不讓上網,也沒有網可上。
推了幾次材料,我就發現,寫材料方田園是一把好手,他每次發言,都會得到姚副科長的肯定。比如他講,什么是新戰法,就是區別于常規戰爭的戰法,戰爭模式不一樣了,戰爭手段不一樣了,思想教育當然也就不能按老套路來,要與時俱進。
姚副科長說,很好,就把這個作為第一條,新戰法訓練中的思想教育要與時俱進。
然后方田園又講,不管是什么戰法,不管是冷兵器時代還是火器時代,哪怕是信息時代,說到底,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只要有人,什么人間奇跡都能創造,所以思想教育首先要解決人的認識問題,克服經驗主義。
姚副科長接著就說,好,思想教育要注重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
我還發現,東南風不怎么發言,發言也是憂心忡忡的。我記得他講,不管是什么戰法,都要切合部隊實際,不鼓勵放衛星。根據我掌握的情況,新戰法訓練以來,有些部隊過于激進,自己發明創造。比如,有個連隊為了延伸兵器射程,搞什么子彈加熱器,讓子彈飛;再比如,有個步兵連隊嘗試用機槍攔截巡航導彈,這簡直就是異想天開;還有個連隊訓練攀登,研制傘翼飛行器,號稱空中垂直打擊。這些搞法很危險,要及時喊停。
姚副科長沉思道,打仗嘛,本身就是冒險,現在新戰法訓練方興未艾,士氣可鼓不可泄。
方田園說,新戰法,總要有些新舉措,機槍打巡航導彈也是可能的,戰爭年代,我們“長虹師”就有機槍打飛機的先例。
姚副科長說,打飛機和攔截巡航導彈是兩回事……不過,東干事講得有道理,我們搞教育,就是要把問題想得更細一點兒。加一條,新戰法訓練要講科學。
他們每次討論,我都像兔子一樣支著耳朵,耳聽腦想手記。我不僅能夠勝任本職工作,還學到很多新名詞、新思路。我不算太聰明,也不傻,我知道,我當打字員,不僅脫離了炊事班,而且來到了一所學校。有時候暗想,倘若真能提干,我就留在宣傳科當干事。上天給我一條路,我得把它走好,在宣傳科待久了,沒準兒真能成為一個作家呢。
讀者同志,您是不是覺得我癡人說夢?是的,那時候我確實感覺曙光在前,雄心蠢蠢欲動。誰沒有年輕的時候呢,誰沒有夢想呢?
袁月和韓小涵的辦公地點在大禮堂,人住在好漢樓四樓樓道偏西的一間宿舍,早晨出操的時候能夠看見她們的身影。袁月的個子高高的,臉盤也大。出操跑步,她和韓小涵在勤務班后尾。袁月通常能跟上隊伍,胖乎乎的韓小涵則有點兒吃力。我喜歡看出操中的女兵,臉蛋紅撲撲的,腦門上汗涔涔的,用文學的語言表達,朝氣蓬勃。這不算思想意識不好吧。
經過一番偵察,得到情報,政治部倉庫里有一些廢棄的辦公桌椅。我跟姚副科長匯報,姚副科長說,怪我忽視了,我給你寫個條子,你去找陶管理員,按需申領。
我喜出望外,捏著姚副科長寫的條子,跑到機關食堂旁邊的平房辦公室,把條子交給陶管理員。他只在眼前晃了一下,壓根兒就沒細看,在條子右下角寫了幾個字,往我手里一塞說,到大禮堂找韓小涵,把條子交給她。
我轉到大禮堂,在軍人俱樂部辦公室找到韓小涵。
那當口袁月正忙著,對我笑笑說,適應了吧?
我說,當個打字員,有什么不適應的?
袁月說,畢然對你還好吧?
我說,很好啊,他一肚子故事。
袁月抬頭看看我,笑笑,不說話了,埋頭畫她的畫。
韓小涵接過條子看看,噗嗤一笑說,就幾件破家具,值得這么興師動眾嗎?你等一下啊,我把手上的事情處理一下。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大廳里掛著一組素描畫,這想必就是袁月的作品了,看樣子是幻燈片草稿,科里布置的任務,用于對部隊進行保密教育。
我說,袁班長太厲害了,早就聽說你有才,沒想到這么有才。
袁月向我一笑說,這算什么,基礎活兒。
韓小涵忙完了,朝我一擺腦袋說,下樓,在地下室呢。
跟袁月打了招呼,走到后臺,我問韓小涵,袁月有這么一門手藝,為什么要當兵呢?
韓小涵說,袁月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啊,當兵是為了鍛煉。調到機關的戰士,都有特長。
我問,你的特長是什么?
韓小涵一愣說,我……我沒有什么特長。說完朝我看了一眼,怎么,你不知道我有什么特長?
我吃了一驚,看著韓小涵,啊,哦,我想起來了,你會寫字,書法家。
韓小涵得意地笑了,書法家那談不上,不過,我練字可是有童子功的。
韓小涵說得那么自信、那么自得,我不禁對她多看一眼,又看一眼。我發現這個胖乎乎、愛說愛笑的女孩子,比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好看多了。
韓小涵問我,你調機關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老老實實回答,在通信二連炊事班,負責使用饅頭機,我本來還想研發切饅頭機,可是還沒有等我研發出來,上面配發了,我連切饅頭都不用了。
韓小涵笑起來,笑了兩聲又不笑了,說,別笑話我啊,我笑點低。
我說,哪能呢,我想笑都笑不好,再說,你笑起來很好看,牙齒很白,臉上有光。
韓小涵啊了一聲,不知道她是很受用,還是不好意思,沖我說,注意腳下。
這段路還很長,從大禮堂后臺繞到進門右側,再下階梯,下了一段階梯,又下了兩段。動動腦子我就明白了,從前面看,地下室是半層,從后面看,是一層半,因為后墻靠山,還有半扇窗戶。
半明半暗中,總算到地方了,眼前出現一個既擁擠又空曠的大房間。陽光從枝葉的縫隙里斜斜地落下來,鋪了一地銅錢似的圖案。似乎在一種奇特的光暈里,我看見墻上靠著幾面旗幟,旗幟旁邊還有幾幅書法作品,正楷、行書、隸書都有。
我問韓小涵,這是你寫的?
韓小涵故作矜持地說,練字用的。
我說,練字都比我寫的好看。
韓小涵指著一堆橫七豎八的舊家具說,挑吧,挑什么都行。這根本就是破爛兒。
我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哪叫家具啊,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稍微好一點兒的還油漆脫落。我費了很大勁,才找夠我要的東西,而且,我沒要那個看起來更洋氣的書柜,只是選了一個小三層的書架,可以放在寫字臺上的那種——我本能地意識到,我不能跟畢然有一樣的書柜,我的東西最好比他的矮一頭。意外的驚喜是,我看見墻腳有兩桶白漆,問韓小涵,我可不可以拿走?
韓小涵說,拿吧,這里的東西,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那天下班,在食堂吃過晚飯,我找了一輛三輪車,上面裝著我挑選的幾件辦公家具,到通信二連找到陳秋,請他幫忙找人修理。陳秋一口答應說,通信二連能工巧匠多的是,這個周末,我就把它送去。
回到宿舍,我故意跟畢然說,原來袁月會畫畫,難怪機關首長都喜歡她。
畢然問我,你喜歡她嗎?
我說,我當然喜歡,不過,不是那種喜歡,我覺得她挺陽光的。
畢然說,這次選拔大學生士兵集訓,分給師政治部一個名額,政治部黨委本來要推薦袁月,但是袁月不想參加,她想年底復員,家里已經給她找好工作了,在一所美術培訓機構當教師,據說收入很高。
我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畢然說,我?我什么不知道,這個好漢樓里的事情,沒有我不知道的。我跟你講,袁月推薦的是我,可是,那些官僚主義推薦了劉牧,劉牧……哈哈,這下好,劉牧打了他們的臉,等著瞧!
我說,袁月只是一個士官,她有什么資格推薦你?她推薦也不管用啊。
畢然盯著我,看了一陣,看得我發毛,好像他對我的話非常不滿。畢然說,那她也推薦我,她的心里有我。
那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我看著畢然,發現他在走神,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我的頭頂上,念念有詞,好像在發表宣言——天涯何處無芳草,青山處處埋忠骨……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
這次真是把我嚇住了,我說,班長,班長,你怎么啦?
畢然好像也被我嚇住了,他回過神來看著我,半天才說,怎么,沒有怎么啊,我在……我在背詩呢。
三
星期六上午,畢然出門辦事,我倒休,聚精會神地睡了一覺,起床洗漱完畢,想找一本書看。我走到畢然的書柜前面瀏覽,居然發現里面有不少文學書籍,其中還有一本《紅色騎兵軍》,作者是巴別爾。
我吃了一驚,難道畢然和我一樣,也是個文學青年?
我打開那本書,翻了幾頁,看得不是太明白。進一步瀏覽發現,三層書柜的最底層有一本軍隊文藝雜志,我把它抽出來,很快就被一個標題吸引住了,《每天都是春天》——
目光從眼前的山坳掠過,我看見千溝萬壑,那里面藏著年輕的軀體,一旦響起起床號,山谷里就生長出綠色的森林,同正在前來的春天會合。夏天和秋天的傍晚,站在制高點上眺望,往西是太行山、大巴山、秦嶺,再往西是昆侖山,會看到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穹廬之下,群山之中,簇擁著無數個城市和村莊……看著流金溢彩的晚霞,心中頓時生出金戈鐵馬的雄壯和遼闊……
我到機關半個多月了,也去過遠望閣,兩次都是下午下班后,吃了晚飯去散步。有次看見東干事坐在遠望閣的長條椅子上發呆,還有一次看見司令部胡參謀在那里轉圈。
讀者同志,現在我向您大致介紹一下我們部隊的地理情況。師部所在的九道梁,在太行山東側,多種地貌千變萬化。我們所在的好漢樓海拔并不高,遠望閣也只有八百多米高程,但是向西看去,還是居高臨下,因為西邊的山巒相對平緩,十幾里外的山脊線都處在視野之下。那片蒼茫的山谷里,確實藏著金戈鐵馬,除了師直幾個營,我們“長虹師”的三個步兵團和裝甲團、地炮團、防空團,一萬多兵員的主力部隊都靜悄悄地蟄伏在那里——雖然山谷里經常龍騰虎躍,但是在師部的遠望閣看來,那里永遠是不動聲色的。
我快速地把那篇文章讀完了,這才回過頭來找作者。署名是“西北望”,估計是筆名。我從這篇文章里嗅出了親切的氣息,嗅出了好漢樓和遠望閣的味道。可他是誰呢?難道是畢然?我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以我對畢然的了解,他那樣的胸襟,寫不出這個境界。那么到底是誰呢?這幢樓里,不僅政治部的干事們是筆桿子,司令部、聯勤部和裝備部的單身漢們,都是從基層部隊優中選優的。會不會是東南風呢,或者是偵察科那個誰都不理的胡彪?
我決定跟自己玩一個游戲,暫時不去打聽這篇文章的作者是誰,等我把好漢樓里的人頭都混熟了,我一定能認出他。
正這么想著,電話分機響了,姚副科長讓我馬上到辦公樓去一趟。
我看著手里的雜志,有點兒走神,這篇文章我至少還要看一遍。怎么辦呢?我把它放在一排書的最里面,然后拿出緊急集合的速度出門,十分鐘后上了辦公樓。
走到姚副科長辦公室門外,我看見一個女兵端坐在辦公桌的一側,手里拿著一個袖珍筆記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我喊報告之前,她沒有記錄,好像正在聆聽。
姚副科長向我招招手,女兵連忙站了起來,很標準地向右一轉,然后保持立正姿勢,正要給我敬禮,突然又把右臂停在胸前——因為在那一瞬間,她看見了我肩膀上的上等兵軍銜標志,而她是中尉。
我也不知所措,并且下意識地把右臂抬起來了,準備還禮。可是她沒有繼續,我怎么辦呢?再放下去顯然不合適,我只好順水推舟地先給她敬了一個禮,她也將計就計地給我還了一個禮。我發現她的軍禮還算標準,顯然訓練有素。
謝謝您讀者同志,您說這個細節很重要,可能是故事的起點,我同意。但是說實話,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我當時有點兒小心眼兒,這個女孩由主動敬禮變成被動還禮的舉動,讓我不太舒服。好的好的,我接著講那天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那天那時,姚副科長沒有在意這一剎那間的狀況,收起面前的材料,站起身說,小畢,來,介紹一下,卓敏同志,咱們科新來的干事。你帶卓干事到好漢樓安頓下來,下午看看東干事有沒有時間,帶她到營區走走,熟悉一下情況。
我立正回答,是。
姚副科長又說,如果東干事沒有時間,你就陪卓干事轉轉,今天師史館開不開門?
我說,今天是星期六,師史館可能沒有開門,一會兒我帶卓干事看看營區。
姚副科長說,好,那就交給你了。卓敏啊,先休息,明天上班我就安排,東干事先帶你一段時間。
從辦公樓到好漢樓,有一段將近二百米的山路,穿過一個拱形圓門,路面倒是平緩,還鋪著石階。我背著卓敏的背囊在前,她自己拎著網兜在后,網兜里裝著臉盆洗衣粉什么的。我始終沒有認真地看她,印象里長得不算漂亮,也不算丑,一般人吧。上山之前,她突然在后面喊了一聲,立定。
我吃了一驚,腳后跟不由自主地并在一起。
卓敏看著遠處說,啊,我們的“長虹師”,就在這里,啊,那邊是什么?
我當時沒有明白卓敏為什么突然給我下達立定的口令,很快就明白了,她一邊說話,一邊把她手里的網兜往我面前一揚說,拿著……我的心里一百個不情愿,一百個不滿意,可是我的手二話不說就把網兜接過來了。
我說,那邊是軍官訓練中心。
卓敏感嘆道,好巍峨啊。在城里,像這樣的建筑根本不起眼,可是在半山坡上,就像城堡似的。
巍峨?我心里好笑,這個學生娃,會不會用形容詞?
再往上走,我就不想說話了,肩上背著背囊,手里拎著網兜,心里揣著屈辱。我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卓敏,一定是大官人家的孩子,否則不會一畢業就分配在本師政治部宣傳科,也不可能一來就住進了好漢樓。看她那副青澀的樣子,可能年齡還沒有我大,離開姚副科長辦公室,她就給我擺譜。
拐了一個彎,就看到拱形圓門了,圓門上方嵌著一個長方形木牌,赫然寫著“好漢樓”三個字。卓敏停住腳步,認真打量,突然笑了起來,好漢樓,我住進好漢樓了,那我也是好漢了。
我沒有接茬,我還在琢磨姚副科長的話,要讓東干事帶她一段時間,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還要給她配一個保姆?很快我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畢然說東南風最近失戀了,眼圈越來越黑了。我也發現東干事瘦了,加班推材料時總是萎靡不振,有一次給王副主任送材料,居然把他女朋友寫給他的絕交信送去了,害得王副主任很緊張,以為他是鬧情緒要轉業呢。
姚副科長為什么讓東干事帶卓敏,還安排她同東干事一個辦公室,難道……難道是姚副科長體恤東干事單身,又不想讓他轉業,特意給他發了一份福利?
說話間就到了好漢樓門前。好漢樓依山而建,坐西朝東。此時已近正午,陽光落在樓前的山坳里,在零星的營區頂上濺出撲朔迷離的光暈。
就要進樓的時候,方田園從樓梯上走下來收衣服,看見來了一個女中尉,探詢的目光越過卓敏投向我。我怕他誤會,趕緊上前一步報告,方干事,這是咱們科新來的,卓敏卓干事。這是方田園干事。
卓敏啪地一個立正,向方田園敬了一個禮,恭恭敬敬地說,方干事好,卓敏前來報到。
方田園這才眨巴眨巴眼睛,說,是新同事啊,不必客氣,不必客氣。小畢,你把卓干事往哪里帶?
我說,好漢樓啊,卓干事住在好漢樓,袁月旁邊那間。
方田園愣了一下,馬上滿臉堆笑說,哦,是這樣啊,那好,以后……以后……咱們就是鄰居了。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你說一聲。
卓敏說,好啊,教我寫新聞啊,我是來拜師學藝的。
方田園說,不客氣不客氣,我們互相幫助……互通有無吧。
我們還沒有上樓,東南風從好漢樓的另一端出現了。我照例介紹他們認識,我發現卓敏的臉上閃爍著驚喜,對東南風說,前輩,早就知道您的大名了,我看過您寫的文章,姚副科長讓我好好地向您學習,我真幸運啊,來了就遇到您這樣的前輩……
我看到東南風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別扭,同時看見方田園的臉上也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別扭。心想,卓敏為什么稱呼東南風“前輩”呢,難道東南風比方田園長相更老嗎?
我把卓敏帶到四樓,在袁月和韓小涵的隔壁安頓下來,出門后路過她們宿舍的窗前,用眼角的余光往里瞟了一眼,什么也沒有看見。
回到三樓自己的宿舍時,畢然已經回來了,見到我就說,你們科來了個女干部?
我說,是的,好像剛從政治學院畢業。
畢然說,她漂亮嗎?
我說,漂亮?我沒在意,身材挺苗條的,就是學生腔太濃。
畢然笑笑說,你小子還很有城府。
我說,她是軍官,我沒敢正眼看她。
畢然看了我一眼,突然提高嗓門說,太不公平了,她是大學生,我們也是大學生,為什么她一畢業就是軍官,就能住上單間?可是,我們兩個人住在一起,我不僅要聽你打呼嚕,還要……他不說了。
我說,她是軍校大學生,我們是地方生,不一樣啊。
那天畢然似乎很激動,說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我對他的激動不以為然,在他慷慨激昂的當口,我的目光不時滑向他的書柜,我還惦記著那本軍隊文藝雜志,我琢磨著要不要問問他,那篇《每天都是春天》的文章作者是誰,但是最終沒問,我決定把那個游戲玩到底。
下午,趁畢然外出,我悄悄地走到書柜前,順手抽出了那本雜志,可是翻開之后,那篇文章不見了。我又從頭至尾翻了幾遍,還是沒有。難道有人把它撕了,難道是我看錯了,難道壓根兒就沒有那么一篇文章,難道我的精神出了問題?不管答案是哪一個,都很嚇人。
我把雜志重新放回書柜,坐在椅子上,心里噗噗亂跳。怎么連我都出現了幻覺……
我掐掐自己的大腿,一遍一遍地回憶那篇文章的文字,得出結論,我沒有失常,我清醒得很,否則,我的腦子里不會蹦出那么美妙的文字。
突然,一個念頭闖進我的心里,怎么不會?我的腦子為什么就不能產生奇思妙想?中學時代我就讀過《悲慘世界》和《復活》,我寫的文章還刊發在林木學院的《江花》雜志上。世界上有那么多大作家,有的就是在精神失常的狀態下寫作的,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有那么大的潛力。難道,我也遇上了,我的天目也開了?如果讓我選擇,我寧愿選擇當一個在精神錯亂的狀態下潛力被發掘、天目被打開的瘋子。
正這么想著,畢然回來了,扛著腦袋,舉著眼睛,幾乎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夢游似的走到他的椅子前面。他坐下來才看見我,但是馬上就把目光移到一邊,落在他的書柜上,再轉回來看著我。
我感到這時候他的目光聚焦了,就像一把手術刀,在我的臉上劃來劃去。我知道我不能躲避,躲避了,就等于承認我偷看他的書柜了。我迎著他的目光問,班長,你是不是有點兒不舒服?
他遲疑了一下說,是的,我是不舒服。
還沒等我進一步關切,他突然提高嗓門說,劉牧,他憑什么,不就因為他爹是教授嗎?都什么年代了,還搞以權謀私……他從哪里來的優越感!
我無語,我既不知道劉牧的父親是不是教授,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以權謀私的,更不知道劉牧是怎么表現優越感的。
很快我就知道了,劉牧并沒有像畢然說的那樣等待復員,他不僅在集訓隊當區隊長,聽說很快就要下到連隊擔任模擬連長了。
有一次我到軍人俱樂部送材料,跟韓小涵聊了一會兒天。我故意把話題引到劉牧的身上,我說我睡的是劉牧的床,老是想劉牧的事情。
韓小涵起先有點兒警覺,不打算多講,但是我多次表示,住劉牧的床讓我感到緊張……
就這樣誘敵深入,韓小涵最后還是跟我講了劉牧的事情。
真相是這樣的,我到宣傳科報到的三天前,一個晚上,劉牧從集訓隊回來,沒有馬上回宿舍,而是先到四樓給袁月送輔導題,恰好韓小涵被隔壁的聯勤部助理員曹麗叫去幫忙擺弄電腦。劉牧敲門之后,沒有應答,他就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就在這時候袁月洗完澡了,穿著一件浴袍,開門一看,外面站著劉牧,袁月啊了一聲。曹麗和韓小涵出門,看見發呆的劉牧,問他怎么回事,劉牧結結巴巴地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是故意的。
這件事情本來不大,袁月也說她那聲驚呼并不是呼救,她洗澡的時候走神了,聽見敲門聲,想都沒想就去開門,冷不丁見到門外有個黑影,嚇了一跳。
其實沒啥,袁月一直這么說,韓小涵也這么說。但是到了第二天,就有傳說,好漢樓出了個窺視者。姚副科長先找曹麗、袁月和韓小涵談話,深入了解。曹麗對姚副科長說,你們男人真無聊,沒事找事,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袁月洗澡的時候想事,精力過于集中,走神了,開門見到劉牧,有點兒意外而已,而已。
姚副科長說,曹助理這么說,我就放心了,要還劉牧一個清白。
曹麗是衛生科助理員,大學專業是心理學,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姑娘,致力于研究新戰法中的心理衛生,頗受師長重視。見過曹麗,姚副科長心里有底了,又找劉牧談話,劉牧老老實實地把來龍去脈說清楚了,姚副科長跟他講,不要放在心上,不要影響集訓。為了消除影響,讓劉牧安心學習,姚副科長還做了一個安排,讓劉牧徹底放下工作,住到集訓隊里。劉牧離開好漢樓的時候,姚副科長故意讓袁月和韓小涵一起送他,幾個人談笑風生。
那天在軍人俱樂部,分手的時候韓小涵說,你是不是聽到謠傳了?我跟你講,劉牧是我們機關戰士里最有才華的,人品也好,有些人嫉妒他。
我知道,韓小涵說的“有些人”指的是誰。
四
每周一次的科務會提前到周一上午召開,因為要介紹卓敏,也因為要討論《秋季訓練安全教育提綱》。這樣一來,卓敏就算同宣傳科全體認識了。姚副科長說,卓敏同志剛剛從政治學院畢業,還沒有下正式命令,算是幫助工作,大家都是老同志,要關心愛護年輕人。
卓敏的小臉蛋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可能是因為興奮,也可能是因為激動,有點兒緊張。她正襟危坐,手上依然拿著巴掌大的筆記本,笑容有些僵硬。
姚副科長講完了,讓卓敏說兩句,卓敏打開筆記本,翻了兩頁,念了起來——各位首長,各位老師,很榮幸來到九道梁,成為“長虹師”的一員。我是帶著一顆學習的心,來接受考驗的……我將發揚“長虹師”的光榮傳統,保持求知若渴的學習態度……
卓敏念稿的時候,會議室出奇安靜,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臉上。不經意間,我看見方田園在向東南風擠眉弄眼,東南風沒有表情。
卓敏的聲調忽高忽低,手也微微抖動。卓敏說,貼近部隊,貼近基層,貼近生活,從火熱的軍事斗爭準備中獲取營養,在風雨中成長,在磨礪中進步……她念著念著,調門越來越高,語速越來越快,在場的人都有手心捏一把汗的感覺。連我都感覺到了,卓敏一本正經的學生腔,放在這間會議室里,多少有點兒不協調,大家還不太習慣。
似乎察覺到會議室里的異樣氣氛,卓敏開始磕巴了。
科長說,小卓,不用緊張,以后我們就一起工作了,熟悉了就自然了。
卓敏看著科長,又看看大家,突然放下筆記本,站起來說,昨天……昨天,我一腳踏上九道梁的土地,一頭撲進“長虹師”的懷抱,感覺是那么親切、那么振奮。我的青春、我的夢想、我的未來,將融入“長虹師”這個有著光榮歷史的部隊。今天我就要寫信告訴我的同學們,我是“長虹師”的一員了,我將無愧于這支偉大的部隊……卓敏說不下去了,眼睛居然濕潤了。
在一片寂靜當中,響起了掌聲,姚副科長的掌聲喚醒了大家的掌聲。姚副科長說,很好,不愧是政治學院的高才生,年輕有為。講得好!
散會之后,干事們魚貫離開會議室,我聽到方田園跟在東南風的后面嘀咕,現在的孩子,真會說話,一套一套的。不過,有點兒過了。
東南風頭也不回地說,很不錯了,這樣的場合,又是第一次。
雖然我對卓敏有看法,但我還是覺得,東干事比方干事更厚道些。
我到東南風和卓敏的辦公室送椅子,在門外聽到卓敏問東南風,前輩,我今天的發言,是不是……露怯了?
東南風說,很好啊,就是有點兒用力……用力過猛了。可以理解,第一次參加科務會嘛。小卓,你怎么這么激動?
卓敏愣怔了一下說,我說的是心里話,我就是喜歡“長虹師”。
我站住了,在門外聽他們對話。
東南風又問,你跟“長虹師”有沒有什么特殊的關系,比如說父輩、祖輩?
卓敏收斂了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過去沒有,現在有了。
以后回憶東南風和卓敏的那次對話,我也覺得有點兒怪怪的。卓敏的身世可能同“長虹師”有某種聯系,不然的話,那天她為什么那么激動?也許就像畢然說的,這就是一個高干子女,是到“長虹師”鍍金來的。
一個月后,我發現我想錯了,卓敏其實是一個很有思想的女孩,她好學,而且有一股鉆研勁頭。有一次推材料,她發言說,新戰法教育不能離開傳統,“長虹師”最著名的傳統就是實事求是,動員令要簡潔,不能拖泥帶水。
據我所知,宣傳科以往推的材料,總是以長為榮,一二三四,慢條斯理。卓敏這么一說,好像是在否定宣傳科的作風。
姚副科長笑瞇瞇地問卓敏,那你說說,怎么個簡潔法?舉個例子。
卓敏不慌不忙地攤開筆記本說,抗日戰爭時期,一次戰斗前夕,旅長為突擊營做動員,只講了幾句話:我前進,你們跟著;我站住,你們看著;我后退,你們槍斃我。還有一次,在抗美援朝的長虹坡戰斗中,師長在動員大會上講,打剩一個團,我當團長;剩下一個營,我當營長;剩下一個連,我當連長。除非我陣亡了,敵人休想越過長虹坡。
我不知道姚副科長怎么想的,反正那次的材料又多推了兩次,并且由六千字壓縮到了兩千三百字。
其實我知道,卓敏進步飛快,很大程度上歸功于東南風,姚副科長讓東南風帶一帶卓敏,是有考慮的。卓敏幾次發言,都是受到東南風的影響,比如,“以問題為導向”。
讀者同志,您是不是覺得我的故事講得有點兒啰嗦,過于平鋪直敘是吧?是的,我還不太擅長結構,敘事語言也不講究。雖然我在二十多年前就聽卓敏強調“簡潔”,可是我總是做不到。我知道,如此這般冗長地鋪墊,不能引人入勝。還是得請您原諒,我畢竟不是專業作家,講這么長的故事還是第一次。下面我就重點講講好漢樓。
好漢樓的情況,最初也是畢然跟我講的。
畢然說,時光退回兩年前,“長虹師”沒有專門的單身干部宿舍,機關里未婚的參謀干事助理員,統一集中在東北無名高地下面的兩排平房里,破爛不堪不說,距離辦公樓還較遠,不好管理。前兩年條件好了,在西北方的松林山坡蓋了四層小樓,除了單身干部住的單間以外,還有十個套間,每個房間都有衛生設施和暖氣設備,供家屬未隨軍的營以上干部使用。據王副主任透露,自從好漢樓建成之后,營以下單身干部和家屬未隨軍的營團干部,要求轉業的申請書少了百分之十三點六。
好漢樓剛開始投入使用的時候,有人把這個樓叫“光棍樓”,也有人把它叫作“單身樓”,還有人把它叫作“雄獅夢樓”。后來師長陸大陸來了,樓前樓后轉了一圈,把營房科的人叫來,交代建一個圓門,不久又親筆寫下了“好漢樓”三個字。師長說,什么這樓那樓的,還紅樓夢呢,以后不許亂叫,就叫好漢樓。
畢然說,好漢樓大體按司令部、政治部、聯勤部和裝備部劃分四個單元,政治部和聯勤部在西邊兩個單元,司令部和裝備部在東邊。最初只住男性單身,后來曹麗找師長反映,說單身干部條件都改善了,她一個女同志,還住在窯洞似的平房里,同臨時來隊家屬用一個衛生間和廚房,不成體統,她也是上尉軍官,憑什么受到歧視。
曹麗脾氣大啊,愛抬杠,她那個科的人都怕她——畢然說,但是師長器重她,很重視她的工作。師長把營房科長叫去,規定在四樓開辟六個房間,供女性單身漢使用。師長說,我們“長虹師”,男女都是好漢,就那么幾個女同志,首先就要把她們安頓好。曹麗不僅住進了好漢樓,而且按照副營級待遇,她還住套間。這個頭一開,后來又陸續住進來幾位女性好漢,不過多數都是臨時的。
顯然,畢然崇拜師長,這是我對他的一個新發現。
畢然說,師長是老資格的師長,當年到邊境執行特別任務的時候,他就是偵察大隊的大隊長,而我們現在的師政委當時是他手下一個連隊的指導員,所以政委在很多場合都喊師長一號。師長務實,精明強干,在本師威信很高。
畢然跟我講,前幾年有個笑話,說警衛連有個新兵,有一個周末,在家屬院外面站崗,看見一個精瘦的老頭在澆花。新兵說,大叔,能不能幫我買包煙?那個精瘦的老頭二話沒說,接過錢就到服務社買了一包煙。第二天連隊集合,連長在隊列前說,誰昨天讓師長去買煙?
我當然要笑,但笑過之后我說,這不可能吧,新兵連師長都不認識?再說,新兵不讓抽煙。
畢然嘿嘿一笑說,我也覺得不可能,可是,為什么會把這個笑話安在師長的身上呢?說明師長平易近人。
我覺得畢然說得有道理。晚上熄燈前后的一段時間,是我的故事天堂。畢然的嘴里有數不清的逸聞趣事。有一次聊到師長,畢然問我,你知道師長是什么樣的人嗎?
我說我當然知道……
畢然打斷我說,師長是最有人情味的人。師長過去在軍事學校當教員,跟學員們打成一片,還下館子,每次都是師長買單。師長說,老師和學生一起吃飯,永遠是老師買單,為什么呢?學生進步了,老師臉上有光,所以要買單;學生落后了,老師有責任,所以還是老師來買單。
我說,我也知道師長的一個故事,師長在當團參謀長的時候,他手下的股長資格都比他老,在民主生活會上老是批評他。師長后來說,批評好啊,批評錯了我高興,因為我比你高明;批評對了我更高興,因為我可以改正。
畢然哼了一聲說,你是怎么知道這個故事的?你才到“長虹師”幾天?
我一怔,突然明白我不該講這個故事。在這間斗室里,只允許畢然講故事。
我說,我是聽東南風干事講的,他鼓勵我要像師長那樣,虛心學習,接受班長你的幫助。
這本來是我臨時編的一句話,沒想到畢然在意了,提高嗓門問,東干事真是這么說的?
我嘴上說,是的。
我心里說,當然不是的。
種種跡象表明,在我到來之前,畢然同劉牧處不好關系,不是劉牧的問題,而是畢然的問題。在畢然情緒反常地念叨“天涯何處”和“念天地之悠悠”之后不久我就知道了,劉牧參加集訓不僅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而且有傳說,因為新戰法訓練需要,劉牧集訓結束后,任職命令很有可能直接下到機關,當然也就有可能回到好漢樓。不過,再也不會住雙人間了,機關干部,排級都住單間。到那時候,畢然恐怕會更尷尬。
雖然從未謀面,但是在感覺上,我對劉牧更加親近一些,有那么幾天,夜晚躺在鋪上,我想象西邊十里開外的松林峪,充滿了神往。那就是劉牧所在的集訓隊。
我突然想,那篇署名“西北望”的文章,是不是劉牧寫的呢?聽東干事說,劉牧當打字員的時候,還常常在記錄稿上做批注,有機會就給干事們提建議。劉牧的邏輯思維和形象思維都很發達,文字也很好。如果當參謀干事,搞材料那是一把好手——東干事跟我這么說。
我越來越覺得那篇文章是劉牧寫的。我似乎已經認識劉牧了,高挑個兒,白凈的臉龐,臉上掛著和氣的笑容,對我說,不急,耳聽腦記手寫……讀書要用心,讀不懂的書先不讀,讀懂一本書,就多讀幾遍,讀出自己的理解,讀出自己的思路……
這當然不是劉牧當面跟我說的,而是我從打字室材料柜的一個文件夾里看到的。可惜,《每天都是春天》不是手寫的,不然我就能認出來,它是不是劉牧的筆跡了。
我已不再懷疑看到那篇文章是我的幻覺,也不再相信那是我的天目開了自己寫的,我堅信那確實是好漢樓里的某個人寫的。我前前后后排除了畢然、袁月、韓小涵、姚副科長、方田園等人,最后,只剩下劉牧和東南風了,而且劉牧的可能性最大。
當然,問題還有很多,最大的問題是那本刊物里面沒有那篇文章了,難道是畢然變魔術了?后來我又有機會翻閱畢然的書柜,一次次的,沒有,一直都沒有。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