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彬:大江深處月明時
6月中旬接到徐海總編輯的邀約,讓我說說自己的編輯故事。寫些什么呢?有些故事已經寫過,想了想,腦子里跳出來的是一個詩句“大江深處月明時”,我想就說說我和葛兆光先生、南帆先生以及《八閩文庫》的故事吧。
1987年,我突然對禪宗感興趣,是因為讀了葛兆光先生的《禪宗與中國文化》。我對其中禪宗對中國士大夫精神塑造的影響,對“清凈本心才是永恒的真正的”,對“清泉環階,白云滿石”適意自然的生活狀態,對“滿船空載月明歸”的清遠意境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我給當時還在揚州師范學院的葛先生寫了信,談了感想,并表達了希望得到他支持的愿望,那時我是福建人民出版社的一名編輯。1988年的春節,我回父母家過年去了,姍姍歸遲,才收到葛先生的信,說春節可以到金湯巷面談,而我竟已錯過了面見葛先生的時間。
2014年6月,啟動《八閩文庫》出版工程的調研報告提交,在福建省委宣傳部的指導下,《八閩文庫》方案進一步完善。時任福建省委常委、宣傳部部長的李書磊親自帶領我們到北京召開選題論證會,過問重要細節,推動《八閩文庫》列入福建省“十三五”重點規劃文化建設重大工程。我清晰記得當提出編纂委員會主任初擬人選為葛兆光、南帆時,領導當即予以肯定。
葛兆光先生祖籍福州,他曾寫過《福州黃巷葛家》,梳理了家族脈絡,“從此,福州黃巷葛家的歷史,就開始和我的人生交集,我也從此一點一點地融入了這個黃巷葛家大院的煙塵往事之中”。葛先生是當今少有的貫通文史哲的大家,他的《中國思想史》對中國思想史的重新認識和定位,他的“從周邊看中國”發掘整理重建了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他的全球史的視野,以及他下了功夫做的《唐詩選注》,都將惠澤《八閩文庫》編纂、出版工作。南帆先生是著名學者、散文家,他對近代史上福建著名人物、事件有著深入的研究,進行了有血有肉有筋骨有細節肌理的文學表現。葛兆光先生和南帆先生擔當編纂委員會主任,可謂是相映成輝。
2015年6月27日、28日、29日,我接連寫了三封信給在巴黎訪問的葛先生,匯報了福建省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文獻整理工程《八閩文庫》的整體框架和1650冊初步選目,商請他擔任編纂委員會主任。葛先生回信先表示謙讓,后來在我的懇請下表示接受,并表示歡迎8月初回上海時見面。
在郵件中,葛先生對《八閩文庫》提出了選擇文獻要準確,總體堅持閩人著述的選目標準(但專門涉及福建郡邑之書,無論作者是否閩人,都應當收入),要有好的體例設計,“文獻集成”出版時每種應有提要,多推出明清閩人有關四裔海外知識的文獻,要堅持質量第一,有嚴格與專業的審查等要求。我也將《八閩文庫》“文獻集成”“要籍選刊”“專題匯編”三個部分的選目調整,對“文獻集成”注重珍善版本、孤罕文獻,編輯時做了辨作者、考籍貫、擇版本、訂錯亂、補殘缺、撰提要等方面工作,以及顧青先生在全國地域文獻整理會上,評點《八閩文庫》整體方案做得好,突破了傳統文獻,真正的亮點是第三部分“專題匯編”等做了匯報。在交往中,葛先生在學術觀念和學術視野拓展上,對我及對《八閩文庫》影響是顯見的
2019年3月12日,《八閩文庫》全媒體出版工程啟動儀式在福州市舉行。葛兆光先生在接受采訪時談到,整理鄉邦典籍文獻是一種保留歷史記憶的重要工作,其意義主要在于可以給后人留下準確的、完整的、優質的、能夠激起鄉邦認同的文化載體。在他看來,《八閩文庫》整理的不僅僅是一堆地方文獻典籍,它所承載的其實是歷史記憶,而這種記憶,并非指引著過去,實際上正指引著未來。出版《八閩文庫》,將福建放在更大的地域范圍、更大的文明區域內去研究,把福建跟整個中國甚至東亞包括東南亞、海外地區聯系起來,挖掘分析其地域個性及其與大區域的共性,研究其成因及演變,將成為使《八閩文庫》擁有更高學術價值的突破口。
2019年8月2日,由葛兆光先生和南帆先生共同署名的《〈八閩文庫〉總序》寫好了,我欣喜地在第一時間閱讀。《總序》把福建放在世界的格局里,言簡意賅地勾勒出唐以來福建文化史、思想史、宗教史、海外交流史、書籍史的輪廓,對福建后來居上的地位、特征和脈絡進行了精到的闡述。“恰恰因為是后來居上的文化區域,所以福建積累的傳統包袱不重,常常會出現一些越出常軌的新思想、新精神和新知識。這使得不少代表著新思想、新精神和新知識的人物與文獻,往往先誕生在福建。”
2020年12月2日,《八閩文庫》第一輯《福建文獻集成》初編200冊首發式在福州舉行,引起了較大反響。《光明日報》用兩個整版對《八閩文庫》進行深度報道和理論評述,這在地方文獻整理出版還是第一次。葛兆光先生在談第一輯出版呈現出的福建文化特征時,用了包容、創新、開放和傳統來歸納。一般來說,傳統與創新、開放是矛盾的,但它們正好恰切地構成了福建文化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從2014年提交啟動《八閩文庫》出版工程調研報告開始,到2020年12月文獻集成初編出版、2022年12月最大專題匯編《福建民間契約文書》出版,國際學術研討會的召開,獲得學界廣泛認可,《八閩文庫》紙書三大板塊初具規模以及新技術支撐的數字產品開發,至今10年了,這期間經歷了很多,不懈堅守、始終相信做對的事是支撐走下去的動力。在這個過程中,感謝推動、幫助這一重大出版工程的領導、學者、出版同仁,感謝葛兆光先生、南帆先生對《八閩文庫》出版工程不離不棄的支持。
葛先生和南先生身上有不少相似之處,他們都有知青的經歷,都是剛恢復高考后考上大學而后讀研,成名都較早,都愛下圍棋、打乒乓球,特別重要的一點是他們身上都有君子風度。君子在我眼中是如玉般內心干凈、通透、溫潤的人。我記得很多年前,在一次席間,南帆先生、詩人舒婷、小說家畢飛宇等在座,畢飛宇說我看到南帆就想到“干凈”兩個字。確實葛先生、南先生都是潔身自好的學者,他們對世界對歷史對現實有著通透的認識,內心深處又是溫潤的。2020年11月30日,我陪同葛先生在福州煙臺山行走,因為倉山區是他母親念想的地方。我們一路參觀了閩海關稅務司官邸、法國領事館舊址、法國劇作家詩人保羅·克洛岱爾故居、石厝教堂、美國領事館舊址,最后到福建師范大學老校區——原華南女子大學的紅磚樓前和南帆先生會合。時近黃昏,葛先生身穿藍色夾克衫,背著雙肩包,腳著輕便旅行鞋,十分休閑的樣子。南帆先生身穿黑色皮夾克,略顯莊重。他們在爬滿地錦的門廊前合影,那種淡定從容的表情,正是君子好看的模樣。華燈初上,飛檐翹角影影綽綽地宕入暮色中。站在樓臺,仿佛能看到百年前身穿藍衣黑裙的女學生手持鮮花穿過白色拱形門飾的情景,葛先生、南先生在燈影中說著老樓的歷史閑話。第二天,我們去黃檗山萬福寺。修葺一新的寺高大堂皇,卻少了些原來的味道。在寺廟前我們偶遇捐助巨資重修黃檗寺的曹德旺先生,當他們一行從兩位先生身旁走過,兩位先生淡然地輕聲談笑。走出黃檗寺時,崇希法師贈送了《以心傳心——黃檗禪學論》,葛先生回贈了《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葛先生、南先生之間的交往就是君子之交,他們在一起交談涉及廣、隨性,葛先生贈送給南先生《馀音》,南先生贈送給葛先生《村莊筆記》,正如莊子所說“君子淡以親”。
葛先生和南先生在《八閩文庫》啟動之前大約有十多年沒有見面了,因為《八閩文庫》多了交誼。除了君子風度,我想說的是他們都有有趣的靈魂。在黃檗寺,葛先生對老石墻邊一對雙腳下蹲、雙手上舉的人像木雕感興趣,還拍了照片。在2021年1月1日,我給葛先生祝賀新年并簡要匯報進展時,葛先生發來一張賀卡,賀卡用的就是在黃檗寺拍的這對人像木雕照片,并用紅字寫“舊的一年,翻過!新的一年,扛住!——戴燕、葛兆光敬賀新年”。此后,每一年都能收到他們署名的自制賀卡,葛先生手繪的有場景的生肖圖和文字、賀語、名章,構成了有意趣、個性的賀年卡。南帆先生簽名贈送的《村莊筆記》是我喜愛的文集,它敏銳地捕捉到在現代化沖擊下鄉村的嬗變,“鄉村從未像現在這么惶惑,也從未像現在這么需要重新集結”。在南帆先生對歷史和現實的細微體察和智性思考中,我間或看到他的幽默,“歷史肯定發生了某種奇特的化學裂變,現在由一大堆聞所未聞的名詞當道,例如網絡、生物基因、航天飛機或者動漫游戲,大地和泥土成了這些新玩意兒帶不走的廢舊輜重。據說現在設計世界的精英連睡覺都打著領帶,他們怎么也不可能看上小農經濟培養出來的懶散、松弛、土氣”,我會心地笑了,有趣的靈魂真是千姿百態。
在結束這篇文章時,我想說的是,與葛先生、南先生的交往有如“大江深處月明時”,靜好,深美。
(作者系海峽出版發行集團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