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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敦煌、阿爾金以及一個人
    來源:文學報 | 楊獻平  2024年07月19日11:43

    在那些文字背后站著一個純凈、極致、內斂的人,他就像阿爾金的一只青羊和一只大鳥,坐臥之間,心與天齊,行藏所為,清澈如水。

    仔細想想,當年我那么喜歡一個人的散文。他在阿爾金山上每一次漫游,以及每一次漫游之后的文字書寫,清新倒是次要的,是那種靜,暗藏生機的靜,重要的是自然,而且是真自然。那時候我就想認識他。據我們共同的老師,詩人林染先生說,他在敦煌,在阿爾金山,在黨河的邊上。我哦了一聲,說,他的散文寫得真好。林染老師說,他是河西走廊最好的散文家!

    林染老師的語氣當中,完全沒有任何“之一”的意思。我說,這個人已經把阿爾金山和他自己寫到了心里,刻在靈魂里了。我讀的時候,總覺得那樣的一些文字背后站著一個純凈、極致、內斂的人,他是阿爾金山之子,是黨河邊上赤腳來去的“笨小子”,是爛漫山坡上懷春的小青年,也是巖石上兀立的旱獺或金雕。

    他寫道:“在河的對岸,整體的背景是一種深遠的柔綠。它們很厚實地長在山上,讓人覺得那種綠是從山上滲出來的一樣。有幾塊斜躺著的石頭靜臥在草地上,參禪一般。從生活的喧囂中跨過這條小河,就到了另一個世界。”(《綠地》)他還寫道:“大山的陰影在我的陰影之上,我坐在草地上,看黃色的野花競相開放。山風從低矮的灌木叢中穿行而過,就在那綠色的波紋快要消失的時候,那種深紫色的野菊花蹦入了我的視野之中,雖然是短短的一瞬,卻永久地留在我記憶的碧云之上。也許,這情景唯其短暫才有永恒的意義。”(《山菊花》)即使現在再讀,我還是被這樣的文字狠狠地“嗆”了一下,而且是那種久違了的舒服的“嗆”勁兒。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長時間沒到山野里去過了,連在街邊的綠地上小坐也沒有。

    而我再一次讀到了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散文,即使過了22年,還是那么油綠,簡單而深邃。讀這樣的散文,我總是想起莊子。嗯,真的是莊子。想起《莊子·外篇·天道》中的一句話:“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這樣的散文,何止一個“靜”,而是超然物外的身心覺醒,不是在書房,更不是在城市,而是在天籟的野外。事實上,野外才是性靈嫵媚妖嬈的地方,也才是光照變幻和深入最深、最全面的極致之境。可以想象,一個坐在山坡上的人,面孔模糊,好像一只慵懶的兔子,一只扭頭眺望的山羊,一只無所事事的白狐貍,甚至一只吃飽了的豹子或者一匹狼,自由自在卻心懷警覺,百無聊賴但心神婉轉,四下無聲實際上風吹草動,山菊花黃得讓旁邊的狗尾巴草一輩子不得安生,青草下面的黑甲蟲和螞蟻在牦牛和羊子的糞球里婀娜多姿,歌舞升平。

    他還寫道:“每天早晨,當太陽正在爬東邊那座大山的時候,天空就鋪滿了烏鴉豐滿的翅膀,這條山溝里就滿是它們的叫聲。它們成群結隊地從高高的山崖上飄下來,無所畏懼,長長的黑羽毛迎風飄動,在谷中盤旋的某個瞬間,它們就輕輕地落在鐵皮屋頂上小憩,或者慢慢地滑行,銳利的紅爪子刮得屋頂呱呱地大聲作響。”(《紅嘴烏鴉》)他繼續寫道:“山風輕輕拂過那些褐色的山頭和光禿禿的芨芨墩,就極沒意思地繞著彎子回家了。高高的旋風漸遠,這是一天中最為平靜的時候。”如此的句子,我實在想抄下來,如此的人和自然或者說自然之子的境界,乃是真正的天籟。一個人,他在阿爾金山,那一座古老的游牧的山脈,白晝盡是風,以及風中的鳥叫和塵土,還有風中的雪意和日光的金色羽毛。發源于肅北蒙古族自治縣巴音澤爾肯烏拉和崩坤達坂的黨河,就像一個赤著身子奔跑的孩子,來自雪山,路過草坡,懸崖和巨石是舞蹈的步子,進入戈壁之后,她才顯得安靜,是那種猶豫的安靜,好像一個懵懂的小女孩兒,在逐漸貧瘠的大地上一路莽撞,岸邊的紅柳、沙棗樹以及遠處稀疏的駱駝草,她一一檢閱,模樣親切但又不作詢問。

    這就是阿爾金山,一個人的阿爾金山,一個作家的阿爾金山。這句話反過來說也好,這樣的一個作家,他就是阿爾金山的孩子,阿爾金山的翅膀,阿爾金山小小的良心。

    這個人名叫劉學智。

    多年后,我才見到他。我就要離開西北了。西北之地,也是我喜歡的,我喜歡“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喜歡“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喜歡“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與他不同的是,我在河西走廊腹部以北的巴丹吉林沙漠。那里也有山,叫合黎山、龍首山、狼心山。可都是小山,雖然古老的游牧氣息千年以來橫吹亂刮,可還是光禿的,堅韌的駱駝草、馬蓮和梭梭木的忠貞叫蒼天欲哭無淚。蒼天下面是居延海、額濟納。

    和阿爾金、敦煌一樣,河西走廊最龐大的物質就是風,以及風中的絲路駝鈴、世事流變與人間冷暖。塵土狼煙的班車中途喘了上千口大氣,才把我送到敦煌。我聯系的人名叫方健榮,詩人、散文家。他有詩歌散文作品名叫《天邊的敦煌》。我覺得,這文章的題目對敦煌而言是最好的了。

    晚上照例喝酒。酒桌上,第一次見到劉學智,敦實而白,戴著一副眼鏡,背著一個小包,里面好像有很多出其不意的生牌子香煙,我抽了一支,還想他再給我一支。酒喝得整個敦煌都在反彈琵琶的時候,我才對他說,哎呀,劉學智,你小子,真是太可惜了!他笑,喝了很多酒,臉還是那么白。我拍拍他的肩膀,又對他說,噫吁噓,想當年,林染老師夸你夸得俺都雙眼冒火!幸虧你后來沒寫,才放了我等一條“生路”!

    雖然已經喝得五迷三道,不知“天上宮闕,瓊樓玉宇”,今夕何夕,甚至把自己兜里的錢都甩了出來,可我說的也都是掏心窩子的話。要不然,時隔多年之后的現在,我仍舊喜歡大段大段地抄他的散文,嚴肅地說,這完全不是我的風格。但我真的很喜歡劉學智的散文,盡管我不是一個善妒的人,但心里還是嫉妒的。每個人都有自己與眾不同,他人一生都無法超越的天賦。劉學智顯然是其中一位。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敲門,一看是劉學智,他微笑著走進來,一手從兜里掏出一沓子紅艷艷的人民幣,放在茶幾上才說,喏,這是你昨晚撒的錢,給了這個又給那個。這不,我都給你收起來了。然后呵呵笑。我也笑。現在想起來,忍不住想,把酒喝到亂撒錢的地步,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沉醉不知歸路”!

    那一次我去了陽關舊址,站在白沙漫漫的土丘上,眺望祁連山與羅布泊,遠處,好像是阿爾金山,這山脈,其頭部無人登臨,中部和底部才是游牧者來去的冬窩子、夏牧場。那時候我一再想起李廣利、唐玄奘,想起岑參、高適,還有張仁愿、張義潮、曹議金,古老的人們依舊活著,在敦煌,也在絲綢之路上,在大地上,也在人類歷史中。看著遠處的烏龍般的大山,我也莫名地想,劉學智這小子怎么會把散文寫得那么好?這天高地闊的西北,這流變中西,匯通古今的敦煌,其文脈之深厚,就好像長驅萬里的西風和東風,就像祁連山與阿爾金山最高處的積雪,就像這坐地萬里的濤濤黃沙與亙古日月。

    那時候我才知道,劉學智居住在敦煌。再一次去,在敦煌夜市吃燒烤。那羊肉烤得,連我這個不怎么吃肉的人都覺得那是無上的美味。劉學智來了,當然還有方健榮和曹建川。曹建川是四川廣漢人,供職于青海油田。建川寫小說和散文,筆名非我。他寫《在敦煌》《再敦煌》《出敦煌》三部曲。我在讀的時候,總覺得這個人與敦煌的關系到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地步。他寫人的敦煌,方健榮寫人文的敦煌,而劉學智寫自然和民間的敦煌。這三個人,儼然敦煌文學三巨頭,他們對于敦煌乃至敦煌周邊所有事物,包括人群的體察,是其他寫敦煌的作家很難比擬的,更無法替代的。

    我稱他們三人為“敦煌三友”。那一次,興高采烈,當然照例喝醉,各自回家時,我似乎抱了抱劉學智,還對他說,還要寫啊。你的散文寫得天人合一。不要讓自己可惜。我也對劉學智說,阿爾金山是你的。只能是你的。別人再寫都是東施效顰。他笑笑。從那一次開始,我又特別關注劉學智,偶爾看他寫報道,或者做其他方面的事情。繼續在心里說可惜。偶爾會讀到他寫敦煌的文字,覺得“心緊”,不由暗道,這個自然之子拖著清澈的身心,不得不回到塵世。他在敦煌的現實生活,完全是一個人的,一個父親、丈夫的,作家的身份出場少之又少,從他寫敦煌的文字中,我覺得了一種“樂觀的孤獨”,也看到了一顆赤子之心在塵土飛揚之中的點點星光。

    他寫道:“在敦煌生活是人生的一大幸事。那里有藍得徹底的天空,闊大無邊、悠閑寧靜的田野上有牧羊的孩子,有能大口大口吞吸的空氣,有連片的綠樹,有在黨河和大泉河的水聲中靜立的洞窟,高大的菩提樹搖動樹枝,時刻在歡迎我的到來。”(《放眼敦煌》)他還寫道:“我注意日出已是這年的冬天了。落過幾場不大不小的雪之后,整個大地貯夠了充足的寒冷。這夠人們一個冬天的消耗了!冬天的天亮得遲,且多陰天,每天早上八點半上班時,還看不到日出。趕上晴天,最多才能看到一片橙黃的光影。城里人的視線讓煙霧和高樓阻隔,疲倦的人們讓瞌睡拖著,酒醉的人還沒有醒,辛勞的人讓病人和孩子拖著……誰又在乎這一天之中小小的日出呢?”(《日出》)

    劉學智的散文,雖量少而言辭精博,詞意深遠,雖言己而視通天地,究察自然世相,其情殷殷,其意通徹,其心昭昭,其力深廣,慈之悲之,秉持大道,已臻渾然之境。從這些文字當中,我看到了一個人的惆悵,源自內心的痛楚,還有暗夜星光一般的自我照亮。從而覺得心疼。劉學智從骨子里熱愛敦煌這座綠洲城市,但在很大程度上,敦煌成了他純粹的生活場域。所幸的是,劉學智的身心甚至靈魂,依舊在阿爾金山,在敦煌城外漫漫的戈壁荒野與零星的村鎮之中。多年后,他目光逡巡的是阿爾金山以下的人類聚居之地,是對早逝同學的哀婉,是《那只名叫劉五的花喜鵲》《村子里的人》,是劉五、許尕娃、張兔娃、劉冬生、麻狼等等大地上最樸素的那些人,是村邊的紅柳,屋檐下的燕子和遠處隱約的小山頭。讀這些文字,我讀到劉學智的悲憫情懷。從這些散文當中,我讀到的是人命的奇崛、現實的詭譎與命運的乖張,是相濡以沫之后的暮年凄涼,是佝僂、直立的背影投射在沙蒿林中的悲情與悲壯。

    我暗暗心傷,讀的時候,眼淚濕了鼻梁。而且,一遍遍想,再去敦煌,或者劉學智來到成都,我要再抱抱他。這是一個從一開始就將自己的天賦發揮到位的作家,一個歷經人世冷暖始終葆有赤子之心的人,一個簡短書寫卻總是擊中人心的質樸的“魔法師”。讀他的散文作品,我總是想起莊子所說的“童子”以及孟子的“赤子”。劉學智就像阿爾金的一只青羊和一只大鳥,坐臥之間,心與天齊,行藏所為,清澈如水。于我而言,離開西北已經十多年了,每年都想回去,每年也都想去敦煌,仿佛覺得,唯有與劉學智、方健榮、曹建川坐在敦煌的天空下,流沙上,方才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