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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寒夜,三海碗湯圓
    來源:光明日報 | 劉荒田  2024年07月25日08:31

    52年前的1972年,我24歲,以下鄉知青的身份在生產大隊辦的學校教初一。班里四十多個農村孩子,大的十五六歲,小的十三四歲,共同的特點是質樸、知識水平低。

    我是語文老師兼班主任。第一次布置作文,題目是《我的家長》。語文科代表把作文簿收齊,放在教導處我的辦公桌上。我打開一本本來批改,不禁搖頭嘆氣,有時簡直要驚呼:“怎么會這么糟糕!”最慘不忍睹的是偉林的作文。偉林從第一節課就被我注意到了:虎頭虎腦,皮膚黑紅,十分健壯,冷天只穿單衣,清鼻涕直流卻說自己頂得住。家里窮,吃口多,因此偉林上學晚了幾年,那時已過15歲。偉林不頑皮,上課時,只要不伏著睡覺,還算用心。我數次把偉林叫到教導處,輔導他做語文作業。有一次,用“三心兩意”造句,他硬是想不出,和我辯論,說人怎么可能有三個“心”兩個“意”?我不嫌棄,反而欣賞他帶著鄉土氣息的敦厚。

    為了他的作文,下午放學后,我把他留在教室,倆人面對面坐著。我打開他的簿子,讓他自己念那些七倒八歪的鉛筆字。他結結巴巴地念完,我先給予鼓勵:“能寫出這么多字,很不錯嘛!可惜,你一個勁地抄標語、口號,空話多。”他搔了搔鋼刷一般的板寸頭,小眼睛眨巴,嘻嘻笑著:“老師,我想不出啊!”

    我便讓偉林拿著鉛筆,我來問,他把答案寫下來。

    “誰是家長?”

    “爸爸、媽媽。”

    “很好!”

    “爸爸做什么工作?”

    “出勤。”

    “干什么活?”

    “犁田、耙田。”

    “你喜歡爸爸嗎?”

    偉林想了想,忽然得意地揮揮手,說:“昨天生產隊去山崗上犁花生地,我爸和我一人扛一張犁,一人趕一頭牛。我說,爸,犁田你追不上我。我爸說,敢和我比,來!我的牛牯比我爸的老牛快,贏了他!”

    我問:“大家都看到了?”

    “看到了。”

    “什么反應?”

    “給我鼓掌,把我爸氣得。”

    我笑著說:“真好!能寫下來嗎?”

    “怎么不能?”他咬著鉛筆頭。

    我吩咐:“你剛才怎么說就怎么寫,寫不出的字問我。”

    他一筆一畫地寫,額頭冒出黃豆似的汗珠。寫完后,我讓他念,為他糾正表述不當的地方。

    我問:“下面該寫誰?”

    他說:“寫我媽。我媽在村里有個花名,老師知道嗎?”

    我搖頭。

    他頑皮地壓低聲音:“我媽叫妙英,村里人都叫她‘生鬼妙’。”我知道,在當地土話里,“生鬼”的意思是生命力旺盛,風風火火。

    “說說看,媽媽為什么有這個綽號。”

    他來勁了,說:“生產隊在水稻田里做泥磚,曬干以后,搬回村里的隊部存放。一塊泥磚四十斤,幾個后生和我媽打賭,看誰挑最多。我媽問隊長挑得多的有沒有獎勵,隊長說第一名獎三斤雙蒸米酒。我媽一次挑六塊,走得又快,后生們乖乖認輸。厲害不?”

    我驚嘆道:“厲害!寫下來!”

    偉林遲疑了,問我:“我媽要是看到,打我怎么辦?”

    我問:“怎么會?”

    偉林說:“我的作業本和成績表,我媽看一次擰我耳朵一次,怕了她。”

    我說:“這一次肯定是表揚。如果打你,你告訴我。”

    我和偉林待了兩個小時,他把草稿抄正,交給我。我加了批語,打上85分,全班排名第二。他從小學一年級起,最好的成績是“及格”。全班作文批改完后我進行了評講,著重分析偉林這一篇,還拿它貼堂。一時間,“偉林寫出了范文”這一新聞在校園里傳開。偉林又高興又害羞,伏在課桌上,不敢抬頭。

    次日,偉林的媽媽趁墟路過學校,拐進教導處。碰巧是午飯時間,老師們散坐各處吃飯。“生鬼妙”名不虛傳,一進來就吆喝:“劉老師在哪里?”我應了一聲。她站在屋子中央,叉腰嚷嚷:“我兒子開竅啦!劉老師啊,人家硬說我家偉林比豬還笨,我沒臉見人呀!這次終于翻身啦,看誰還敢說他!是你教得好!”輪到我害臊了,連忙說:“不,不是我的功勞,是偉林爭氣,長大了嘛!”

    “開竅”了的偉林,學習用功了起來,每天晚自修總是最后一個離開課室。我向其他學科的老師打聽,得知偉林每門的成績排名都已從班里末尾挪到中間。

    冬天到了,因冷空氣抵達,學校的晚自修暫停。那日,我在教導處改作業,腳被凍得麻木,不停地跺。八點鐘,門被推開,冷風灌入。來人是偉林,平日穿的單衣外面加了一件破舊的衛生衣。他向我走來,燈光下,嘴唇發黑。

    “劉老師,我爸媽要你來我家一趟。”因為冷,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有事嗎?如果不急,白天去最好。”我說。偉林家在沙坪村,離學校三里多,摸黑走,路上的北風可夠受。

    “今晚去,不能等。”偉林懇切地說。

    我猶豫著,人家冒著寒風跑來,如果請不到,他媽媽不擰他耳朵才怪。

    “好!”我穿上厚重的棉衣,戴上護耳帽,隨偉林走進黑咕隆咚的夜。

    到家了,偉林推開門,得意地喊:“爸媽,老師來啦!”

    偉林的家暖烘烘的,八仙桌上的煤油燈亮度有限,但灶膛里火光熊熊,把四壁照亮了。我往屋里掃了一眼,這是一戶貧困的農家,沒有像樣的家具,一角堆著牛軛、犁、耙、鋤頭、竹籮,一角養著一頭豬。偉林的三個弟妹躺在稻草堆里。偉林的父親叫阿勝,矮個子,粗壯,國字臉,才四十出頭,但呈老相。他不善言辭,站起來和我打招呼,吩咐偉林搬椅子給我。阿勝叔對我說了幾遍“感謝”,便再也想不出該說什么,開始低頭抽水煙。阿妙嬸嗓門大,激情滿滿,夸她的偉林,說全是我的功勞。

    十分鐘過去,阿妙嬸走到灶臺邊,揭開鍋蓋,一手拿海碗,一手拿勺子,從冒著蒸汽的大鐵鍋里舀了食物,再往碗里撒一把芫荽和青蔥花,小心翼翼地端給我。是湯圓。我驚問:“有喜慶啊?”

    “家里養的豬今早出槽,有了肉票,就從食品站買了些肉回來。早就要答謝老師,不成敬意。”阿妙嬸說。

    孩子們一聲歡呼,齊刷刷地從稻草堆里站起,圍在灶前。偉林幫媽媽給每個人舀了湯圓。阿勝叔擺老爺子的款,把水煙筒往墻上一擱,等著老婆端湯圓來。阿勝叔一邊喝湯,一邊說:“老師,很簡陋,難為你了。”

    我的嘴里塞滿了圓子,必須嚼了咽下才能說話。身為臺山人,豈會少吃這種馳名海內外的鄉土美食?物資短缺的年代,一年也至少要吃兩次——冬至和除夕。阿勝叔夫婦所炮制的一大鍋湯圓,論質量,馬馬虎虎。寬裕點的人家,湯圓里須有臘腸、蝦米、扇貝柱、鰱魚肉餅等。這鍋湯圓,只加了蘿卜和五花肉。幸虧舍得撒胡椒粉,好吃極了!肚餓不是原因,是氣氛的感染。老實巴交的貧苦農民,為了我那微不足道的工作,回饋火一般的心意。

    阿妙嬸竟沒坐下來,就站在我旁邊吃,為的是監督。我的海碗一見底,她就拿走,問也不問,又舀來一碗。我手捧第三碗,吃了一半,隱隱感到氣氛變了,把目光投向四個孩子。再瞄瞄灶上,剛才滿登登的一鍋湯圓,剩下不多了。我頓時明白,孩子們還想吃,但被媽媽嚴厲的眼色制止了。我慚愧無比,但又怎么好意思忤逆主人呢?擱下碗,打一個痛快的飽嗝。看手表,已過十點,謝過主人,回家去。阿勝叔要兒子送我,我堅決拒絕。

    路上,星光如水,心里的暖意莫可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