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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4年第7期|聞冰輪:突如其來(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廣西文學》2024年第7期 | 聞冰輪  2024年07月25日08:28

    1

    “我是蒙濤,我回來了。我向謝峰問來了你的手機號,禮拜一下午四點鐘,請你到安縵酒店一樓咖啡廳小酌,務必賞光。”

    猛然看見這條短信時,蘇曉晨的眼睛像被火星子燙了一下,眼淚立刻從深不可測的地方冒了出來,流淌在眼眶四周。

    失蹤了十三年的戀人。

    一個月前,謝峰忽然在大學同學群里說蒙濤要回來了,還公布了他的新手機號。從那天起,關于蒙濤的消息就開始在風中到處飄蕩,好像他的氣息就是風的所有內容,風的吹拂只是為了用來包裹他的氣息。雖然蘇曉晨默默記下了那個手機號,卻從未想過要單獨與他聯絡,更沒想到他今天會給自己發來短信。

    這會兒蘇曉晨還沒下班,來圖書館搞親子讀書活動的家長和孩子們剛剛散去,她得打掃衛生。因為這條短信,她變得六神無主、張皇失措,內心的焦慮遠遠多于興奮,或者說只有焦慮沒有興奮。她忽然有種自己的未來被取消了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像一道濃重的色彩,把星星點點的興奮涂抹掉了。

    謝峰因為擁有蒙濤的第一手信息,在同學群里有了從未有過的權威地位。他大學畢業后一直沒找到正兒八經的工作,這里待半年那里混三個月地不斷跳槽,最近落腳在一家醫療器械公司做銷售。

    “蒙濤是雷泰諾醫藥有限公司的副總,炙手可熱的大健康產業公司,馬上要上市了。”

    “蒙濤開著阿斯丁馬頓,在深圳前海有幢大別墅。前海你們知道嗎,深圳最牛的富人區。”

    “猜猜蒙濤回來干嗎?敘舊嗎?思鄉嗎?錯!雷泰諾公司要在青藤市投資,他來做前期考察。”

    謝峰在同學群里說這些話時,為顯示自己與蒙濤關系不一般,特意曬出與蒙濤的微信聊天截圖。從血脈上講,謝峰還是蒙濤的遠房表哥,不過在蘇曉晨的記憶中,謝峰家與蒙濤家的聯系并不緊密,尤其在蒙濤的母親下崗、父親又患肝癌之后,謝峰一家索性裝作沒有這門親戚,徹底與蒙濤家斷絕了聯系。

    謝峰還在群里曬了蒙濤在別墅泳池邊曬太陽的照片,坐在豪車里的照片,開會的照片。蘇曉晨用手指將那些照片放大再放大,因為像素太低,人又拍得太小,她無法辨認蒙濤的眉眼容貌,甚至感覺是個陌生男人。畢業都十三年了,自己又何嘗不是與大學時代判若兩人了呢。

    蒙濤是大四那年突然出走的。蘇曉晨無數次想象過他行走的路線,有可能去的地方,在做的事情。同時也無數次想象他的世界到底有多大,他經歷了一些什么樣的人與事。每回一想,心就被拉扯進遙遠的時光中走不回來,什么事都做不了。很多年以后她才停止了想象,也停止了回憶,甚至淡化了蒙濤的存在。但是如今,這個消失的人突然回來了。

    她以慣性動作麻利地掃地拖地抹桌子,將空的和還剩一半的礦泉水瓶子一股腦兒掃入垃圾桶里,把凌亂的桌椅重新排列整齊,將報刊書籍歸類放好。做完這一切之后,她鎖了圖書館的卷簾門,在大門口掃了輛共享單車準備騎到地鐵站。腳還沒跨上車,忽聽見守門的老崔對自己喊:“你忘記關燈了!”

    她急忙折返回去,重新打開卷簾門和玻璃門,將大廳的燈逐一關閉。

    出了地鐵站之后,蘇曉晨選擇了步行回家,而且走得極慢。走到春雨大道盡頭時,她拐上旁邊的小山坡,停下腳步眺望遠處的山景,其實什么都沒看見,只是在怔怔發呆。風在耳畔鼓動,她松開扎頭發的皮筋,濃密的長發隨風揚起時,心情也浸淫在了似是而非的狀態中,很是莫名。

    又聽見了同學群此起彼伏的微信聲。自從謝峰在群里宣布蒙濤要回來那天起,她就把這個群的“消息免打擾”取消了。其實畢業之后她與大學同學就基本斷絕了來往,雖然被拉入同學群,但從不發言冒泡,從不參加聚會,因為唯有這樣她才可以徹底遠離與蒙濤有關的回憶。她變成了一個與生活割裂的人、與同學割裂的人,許許多多的故事并不為她講述,她從來都不是主角,甚至連配角都不是。

    其實同學群也很久沒這么熱鬧了,平日里偶爾有人發個鏈接或新聞,大部分人極少冒泡,大家似乎都懶得或不屑在這里表達什么。但是這個月開始,因為謝峰每天在上面報道蒙濤的消息,因為蒙濤身上籠罩的特殊光環,眾人的興趣驟然被調動了起來,這個群像一潭死水忽然被激活,瞬間滾動起來也喧鬧了起來,其中最積極踴躍的是湯杰和劉欣欣。

    謝峰說:“蒙濤昨天回到青藤了,他要請老同學們吃飯,愿參加的報名接龍。”

    同學們立刻在下面報名響應。湯杰說:“老同學遠道而來,應該我們請客給他接風才是啊。我建議去鼎福莊,費用大家AA。”

    劉欣欣立刻表示贊同,而其他人卻沒了聲音。

    “蒙濤說了,必須是他請客,讓我統計人數。同學們趕快報名接龍哈,今晚十二點截止。”謝峰儼然像個大管家,隨時可替蒙濤做主的架勢。

    蘇曉晨動了動手指,終還是沒參加接龍。她朝上翻看記錄,謝峰并沒說請客是哪天。如此說來,蒙濤是要在請客之前先單獨約她喝咖啡?

    胡思亂想被突然的電話鈴聲打斷,母親問:“你怎么還沒到家?”

    不知是不是教師身份的緣故,父母一日三餐的時間總像上課鈴那般準時。這些年來她一直渴望有套自己的房,但母親堅決反對,說她單獨有房就更不想嫁人了。沒有父母的支援,她首付款都攢不起來,畢業十三年了就這樣一直與父母同住著。

    “我在開會,你們先吃。”蘇曉晨低啞著聲音撒了個謊,裝作不方便地掛斷了電話。她下了小山坡,走上一條田埂,追著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朝麓山方向走。秋天的花知道自己沒多少時間了,爭先恐后搶著開,搶得漫山遍野一片熱鬧,但她的心卻蕭條而空曠。

    同學群的微信聲叮咚不止。

    “蒙濤讓我找個家政公司打掃工人新村他家那套老房子,還規定不許挪動任何家具物品的原來位置。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四個保潔阿姨整整干了一天才打掃出來啊!”又是謝峰,這幾天他在群里說的話比建群幾年來說的都多。

    “本市最著名的破舊小區還沒拆除呀?”

    “蒙濤回來就是想買下工人新村那片地,搞個能量醫學的大項目。”

    “聽說好多下崗工人還住在里面呢,拆遷安置費是筆巨款啊,蒙濤真是富可敵國呀!”

    “這是衣錦還鄉之人最愛干的事兒。”最后做總結發言的是湯杰。他是同學里第一個成為公務員的,雖說只混到市政府招商辦一個副科,但言語間總要讓自己顯得高屋建瓴。

    又一陣風刮來,蘇曉晨聞到了田野里彌漫的泥土味和草木味,這味道莫名地帶上了強烈的懷舊氣息。她的目光順著山梁上的柏樹枝丫朝遠處望去,看見許多被照得金燦燦的花瓣和野草。初戀的情景不受控制地又歷歷在目,心緒也遏制不住勢頭,箭一般往舊時光穿梭回去。

    愛上蒙濤是在高三那年。一天放學路上,她被幾個社會青年堵在街角收“過路費”,若不乖乖交錢就要被拖到僻靜處暴打搜身。蘇曉晨正在驚慌失措間,蒙濤不知從哪里忽然沖了過來,擋在她身前。那幫人朝蒙濤撲過來,蒙濤與他們廝打在了一起,三下兩下就被他們按在了地上,又是拳打又是腳踢。蘇曉晨的呼救聲引來路見不平的路人,那幾個人逃走時,蒙濤滿臉是血昏迷在地上。過后她問蒙濤怎么恰好會在那時出現,蒙濤說湊巧。她不相信,再三追問,蒙濤輕飄飄地說:“我每天都在后面跟著你走到家,可你放學總不按時回家,喜歡半路繞去書店里待老半天。”

    蒙濤傷愈出院的那個晚上,蘇曉晨堅持要送他回家。月光將工人新村旁的那條小道照得白皚皚的,地上鋪滿了落葉。蒙濤停下了腳步,她也停了下來。他轉身面對著她,遠處靜寂的燈光對著夜空淺淺照射著,月亮在天宇間躁動,一股美妙的氣息在兩個人之間漫漶。路面無限伸向遠方,他們仿佛在爬一段梯子,只要再繼續攀登一程就會爬到頂端,而頂端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在那里可以吮吸到甜美的瓊漿玉液。

    蒙濤靠近她,輕輕將她摟入懷里,她聽見了他怦怦的心跳聲。她猶豫著,等待著,想再聽聽那已經在同一個頻率跳動的音符。但她還來不及準備,他就親吻了她,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觸碰到男性的唇。一剎那,她宛如一朵含苞的花骨朵,為他綻放了開來。他們的生命氣息交織在了一起,她的情感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無牽無掛了。

    蘇曉晨將自己高考分數只夠得上師范學院的錄取線,歸咎于這場轟轟烈烈的初戀,卻并沒有后悔的意思。蒙濤高考分數并不低,報師范學院一來為了與蘇曉晨廝守,二來因為師范學院的學費低且有生活補貼。

    在大學里,她和蒙濤在同學中毫不起眼,經常性地被人遺忘。蒙濤一次在食堂擠著打飯時與同學發生了口角,那人說了一句:工人新村來的就是沒教養。話音剛落,蒙濤一拳就將他的鼻梁骨打斷了。輿論一邊倒地指責蒙濤,有人在校內貼吧里發文說這是自卑型人格暴力,還有人曬出了工人新村破敗不堪的老磚樓照片,此事沸沸揚揚發酵了一個多月。從那時起,蘇曉晨和蒙濤兩人索性自成一個小宇宙,你儂我儂形影不離。他們一起上課下課,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圖書館自習。周六時二人要么在學校看場免費電影,要么去爬山郊游,然后蒙濤將蘇曉晨送回家,自己也回家。他倆不論做什么都在一起,彼此都習慣了相互融合的存在,誰都不能少了誰。蒙濤雖然執拗偏激,但對蘇曉晨卻處處將就,寵著她慣著她。蘇曉晨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會牢牢記住。比如蘇曉晨說喜歡梅花,冬天來臨翥山梅園第一株梅花綻放時,蒙濤一定會帶她去看。比如蘇曉晨喜歡吃食堂的油炸香酥,但每周只賣一天并且會被早早搶光,蒙濤那天一定會提前去食堂排隊買好,等著蘇曉晨。有時候蘇曉晨會使性子耍脾氣,明明不講理還非要堅持到底。蒙濤也不跟她杠,平平靜靜地依著她,連飽受委屈的表情都不往臉上擺,最后弄得蘇曉晨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看著身邊那些同學情侶動輒大吵大鬧分道揚鑣,蘇曉晨覺得這甜蜜的愛情一定會地老天荒。

    2

    蘇曉晨走進家門時,母親正坐在客廳里核對超市的購物清單。自小貸公司暴雷后,母親便有了仔細核對購物單據的習慣,好幾次還跑回超市與售貨員理論。

    五年前,母親嘗到小貸的甜頭,毅然決然地將家中積蓄全都投了進去。半年后小貸公司連人帶錢一夜蒸發,母親雖然報了案,但追回錢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家里和煦優渥的氛圍瞬間消失,隨時聽見父親的長吁短嘆,隨時看見母親陰沉愁苦的面容,幾年下來,敞闊舒適的家被他倆的情緒暈染得比工人新村還要凄涼衰敗。

    母親抬頭看了蘇曉晨一眼,沒有說話。蘇曉晨進廚房去找吃的,看見灶上熬著一鍋粳米粥,知道父親胃病又犯了。正好沒啥胃口,將就著吃碗白菜粥吧。她洗了幾葉白菜放在砧板上切碎,將灶火開大,把碎白菜倒入粥里攪幾攪之后盛出一碗。但沒吃幾口就覺得已經飽了。

    母親走進廚房來,手里仍捏著那張長長的超市單據。“表面上豬肉和糧食都沒漲價,但其他物價都在飛漲。這么下去,我和你爸那點退休金怎么養老啊。”

    蘇曉晨心頭緊了一緊,茫然地點點頭。而母親話一開頭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當初真不該聽唐紅萍的慫恿,那些錢若不進小貸公司而是買成國債,我們的晚年生活安安逸逸。你爸也是,那會兒怎么不阻攔我一下!現在好了,成了月光族……”

    這幾年母親一嘮叨這些話,蘇曉晨就象征性地寬慰她幾句,但今天她覺得口干、嗓子啞,全身疲憊,說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她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母親忽然喚住她:“曉晨……”

    這一聲叫得鄭重而意味深長,她身子一顫,觸電似的扭頭盯住母親。母親從未這樣叫喚過她,這讓蘇曉晨覺得她將要跟自己談一件很不好開口的事情,就像當年逼她與蒙濤分手時那樣。但母親已經低下頭去,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盤碟筷。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幻聽了。

    她靜不下心來看書,走出家門漫步到了小區對面的樹林里。以前每次蒙濤送她回家,二人都要在這里纏綿偎依一陣,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她走進樹林深處,找到那張熟悉的石椅。畢業已十三年,她今年三十五歲了,所謂孤單,是因為對別人有依賴心,依賴心消除,孤單感也就自動解體。這些年來她從未認真想過關于婚姻的事,每天的生活就這么過下去挺好,也習慣了。而今天,她忽然深切地感覺到了孤單,忽然對原以為很確定的未來失去把控,憂心忡忡。

    大學時期,她非常堅定地認為跟蒙濤會順順當當地畢業、工作、結婚,也非常堅定地認為她的人生永遠有溫暖的陽光,有對她寵愛備至的蒙濤,有穩定和美的未來。但是大三暑假的那個下午,忽然發現并非如此。

    那天蘇曉晨去找蒙濤。蒙濤家住在工人新村老磚樓五棟一樓,這是水泥廠的宿舍,蘇曉晨對這一帶早已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樣。蒙濤家大門虛掩著,里面傳出一個女人狠狠的聲音:“我當初答應借錢給你真是吃錯了藥,這世道誰借錢誰就成了孫子!”

    蒙濤的母親夏蕊珠弱弱地說:“對不住啊大妹子,老蒙這情形你也看見了,我但凡騰挪得開都不會說話不算話啊,你再寬限我幾日。”

    “誰是你大妹子啊!我兒子馬上開學了,急等急地要用錢,就是我親娘借錢也得還我啊!”

    單元口有個方形的花臺,里面種著蒙濤父親栽下的月季,那花若無其事地開得正盛。蘇曉晨站在粉色的花朵旁,思忖著蒙濤在不在屋里,自己要不要進去。忽見又來了一男一女,穿著工廠的工作服。男的一臉戾氣地問:“是這里嗎?”女的說:“沒錯,一樓。”男的氣哼哼地說:“說好半年還的,現在都一年多了,我的錢會不會肉包子打狗呀?”女的說:“血汗錢吶!不還錢我們就搬電視冰箱洗衣機!”

    一陣劇烈的嘶喊聲忽然打斷了屋里人的吵嚷,那嘶喊像開關擰開后就失靈了似的停不下來,空氣都被那喊聲刺破了,叫喊聲來自蒙濤的父親蒙志堅。蒙濤曾告訴過蘇曉晨,“我爸得了肝癌后,身體隨時像被錐子錐著一樣地疼,疼得太受不了時他就拼命地喊。”半晌之后,嘶喊終于暫停了下來,蒙志堅有氣無力地對討債人說著抱歉的話,但沒說幾句就開始呻吟。他用力忍住,斷斷續續想把話說完,可那疼痛實在太難忍,一邊說,呻吟聲一邊絲絲縷縷地從牙縫里鉆出來,仿佛滿嘴的牙都被疼痛咬松動了,于是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呻吟的聲音越來越大,終于忍不得了,又長長地嘶吼了一聲,那聲音震得整幢樓都在搖晃。

    蘇曉晨嚇得扭頭就跑,跑出小區來到了街上時,耳畔都還響著那撕心裂肺的嘶喊聲,響著討債人狠狠的咒罵聲。她失魂落魄地朝著家走,腦袋里混沌一片,身體像被推搡著跌進一個混雜了各種不明物質的大醬缸里,喘不過氣,叫不出聲,連撲騰的力氣都失去了。

    母親一眼看出她不對勁,忙問出了什么事,她把看見的一幕講了出來。

    不知為何母親的反應會如此劇烈,她就像被電擊中似的愣在原地,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重重跺了一下腳,心急火燎地大聲叫喚父親。父母關上門嘀咕了一個小時,隨后父親就出門了,晚餐的桌上只有相對無言的母女二人。

    第二天是周日,她剛起床母親就走了進來,關上門劈頭就問:“跟我說實話,你和蒙濤有沒有那個?”

    蘇曉晨急忙搖頭,不明白母親為何問這個。只見母親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在床邊緩緩坐下來,神色嚴肅地說:“你馬上跟蒙濤分手。你爸昨天去做了調查,蒙志堅患肝癌后已經兩年多沒上班沒領工資了,夏蕊珠也下了崗。治療費掏空了他們家所有家底,拆東墻補西墻借了多少外債,恐怕夏蕊珠自己都數不清。蒙濤的家境不是一般地差,是非常可怕地差,極端地差。”

    蘇曉晨沉默不語。她很詫異的是,自己與蒙濤戀愛了四年,對他家的經濟狀況一無所知,而父親只出去了一個下午一個晚上,怎么就打探得如此清楚。她不明白母親命令她與蒙濤分手,與她后面說的這些話有何關聯。她的沉默讓母親臉上忽然有了尷尬,大概覺得自己講得太過露骨,不符合一個人民教師在女兒心中的人設。她咽了一下口水,話鋒一轉:“咱們家雖比上不足,但比下是有余的。但是假如你嫁給蒙濤,從結婚第一天起,你的工資就要拿去幫他家填那個無底洞,我和你爸也要被你拖進去。你的前程還沒起航就被罩在災難里頭了,還談什么發展事業、養育孩子。從這個角度想一想未來,再想一想眼下,父母的苦心你懂了吧?我要你和他分手可不是嫌貧愛富,而是愛女心切呀。”

    蘇曉晨沒想到作為數學老師的母親竟然口才那么好,簡直就是演講高手,一番諄諄教誨既說得入情入理,又簡直是貼心貼肺。

    母親拉著她走出房間,父親早就端坐在沙發上候著了。蘇曉晨是外公外婆帶到小學畢業才回來跟父母住在一起,對他倆是敬畏多過親昵。與母親在同一所中學工作的父親平日里話不多,所有重大決定都是由母親發布。她聽見父親重重咳嗽了一聲,一字一句地說:“人的一生很漫長,今天覺得舍不掉的情感,放在人生旅途上看,都是不值一提的意氣用事。你一旦意氣用事葬送了美好生活,將來定會追悔莫及。而且,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你媽和我考慮考慮,我們辛苦了一輩子,不能被你拖累進無底洞里面啊。”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蘇曉晨心里再疼,也不得不站在父母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了。但她依然無法表態,心里亂作一團麻,眼淚流得一臉都是。

    母親說:“下周我們回老家看外公外婆,票已經訂了。”

    這分明就是要強行阻斷她與蒙濤的聯系。蘇曉晨想反抗,但又無力反抗,尤其想起在工人新村看見的那一幕,更不知該如何反抗。

    回到外婆家那段日子,每天飯桌上都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菜,什么家務活都不要她做,外公外婆以及父母的眼光隨時都關注著她。她內心就隱隱生出一絲愧疚,覺得若執意反抗,真是對不起父母的拳拳愛意。

    新學期開學后,蘇曉晨與蒙濤見面的次數明顯少了。剛開始蒙濤并沒有覺察出什么,一來因為父親的病情越來越惡化,二來擔心母親被債主傷到,他一下課就急著跑回家去照應。三是大四開始實習,他倆沒分在一個小組。轉眼間上學期過去了大半,夏天的炎熱漸漸被瑟瑟的秋意替代,某種異樣的感覺開始明顯地在二人之間生長出來。每次蒙濤約蘇曉晨見面,她不是說身體不舒服,就是說今天要回家。三番五次地躲躲閃閃,再傻的人也覺察出點什么了,于是蒙濤就發了狠再不主動約了。

    蘇曉晨沒想到溫厚順從的蒙濤骨子里居然如此硬氣,自己反倒糾結起來。其實從局勢上她已算遵從母命與蒙濤分手了,但郁積在心底的傷感與不舍卻越來越濃厚,簡直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她聽不進課,不與任何同學說話,一個人坐在教室里發呆、恍惚。夜里也不知因為一個什么夢就哭醒了,想要回憶夢境卻空空如也無跡可尋。她每天既想見到蒙濤,又害怕見到蒙濤,本就瘦弱的身子愈發單薄得風一吹就要飄起來。

    同學群的微信聲打斷了蘇曉晨的回憶。

    蒙濤回來的架勢簡直是一場即將來臨的臺風,山雨欲來風滿樓,人還沒露面,四面八方都在傳揚他的風聲。同學們熱議著他手上那個“能量醫學”的大項目,說他飛機才落地人就被市領導請去座談,要將此當作重要的招商引資項目。謝峰說各大醫院領導都在排隊等著宴請蒙濤,希望與他進行項目合作。同學中有人問起蒙濤是如何發跡的,這時主要講述者是謝峰,劉欣欣也很權威地發布著各種八卦,每個版本都夠得上一部傳奇故事。他倆的講述外加其他同學的附和,蒙濤這個當年不被重視、離開之后不被惦記的人,忽然間萬眾矚目、炙手可熱。蘇曉晨很奇怪大家為何對自己與蒙濤是情侶這一事實從不提及,是因為她太不起眼嗎?

    蘇曉晨并不認為是蒙濤的出走將自己變成一個心如寒潭的老姑娘,但她也不否認自己是因為蒙濤而再難接受另外的男人。她在驀然回首時忽然感到了驚詫,十三年,自己竟然“守住”了十三年!當初并沒人讓她“守”,蒙濤更沒有讓她“守”,但她確確實實地“守”了十三年。假如蒙濤永遠不回來,她不一定會時刻想起蒙濤,但她或許會一直這么“守”下去。

    但如今,蒙濤毫無預兆地突然回來了。

    她用手指放大謝峰發在群里的蒙濤照片仔細看,又看了一遍蒙濤發來的短信,再看看日歷。今天禮拜五,蒙濤約的是禮拜一喝咖啡,再有三天,她就可以見到蒙濤了。

    蘇曉晨離開小樹林回到家里時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她剛剛脫去外套,母親從自己臥室走了出來,低低喚一聲:“曉晨……”

    “什么事?”她又渾身一顫。

    “聽說蒙濤回來了。”

    她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愕然望著母親。

    “聽說他現在是一家大公司的副總。”

    蘇曉晨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但馬上想起母親退休后與謝峰他媽在一個舞蹈班,二人相處甚密,一煲電話粥就是一個小時。但母親緊接著說出來的話,讓她的愕然轉成了惱怒。

    “聽說他還是單身。”

    蘇曉晨沉默。

    “你跟他聯絡了嗎?你看看,你因為他一直單著,應該跟他……”

    “你怎么不親自跟他聯絡!”蘇曉晨終于沒能忍住升騰而起的惱怒,惡狠狠地打斷了母親。母親張開的口型來不及復原,以O形的姿態僵在那里。

    “你又不是沒親自跟他聯絡過!”蘇曉晨緊跟緊地又懟出一句,積壓多年的火山終于噴發。

    那段時期,父母防賊一樣盯著她,提防她會跑去找蒙濤。母親嚴厲地要求她每天必須回家來住,父親甚至每天到學校門口接她回家。有一天在學校里,她看見蒙濤穿過圖書館前的樹林朝辦公樓大步走去,她愣愣呆立在原地,覺得蒙濤離自己如此遙遠,中間仿佛隔了幾重山幾片海。她躲在圖書館門樓的陰影里,隔山隔海地望著蒙濤,既滿心思戀又膽戰心驚,害怕他會從山海那邊對自己投來一瞥。還好蒙濤只顧低頭疾步,身影很快消失在辦公樓入口處,這讓蘇曉晨微微嘆了一口氣。她萬沒想到的是,這是最后一次看見蒙濤。

    蒙濤退學了,不久后就徹底消失了。

    蒙濤出走后第二年,蘇曉晨有一次從父母不經意的對話中,知道母親曾去找過蒙濤,命令他與自己的女兒斷絕關系。從那一天起,她與母親的關系便蒙上了一道疤瘌,從以前的不親近變得毫無親近的希望。這些年眼看著母親日漸蒼老,加上被小貸公司坑蒙后情緒低迷,她稍微緩和了一些對母親的態度,過去的裂痕似乎正慢慢愈合。沒想到蒙濤神兵天降般一出現,這道疤瘌立刻被一道強光照射得纖毫畢見。

    母親脖子一梗頭一揚,恢復了一貫的理直氣壯。“沒錯,當初我是逼著你跟他斷,但我也沒虧待他,我給了他兩千塊錢。他還死活不肯要呢,我硬塞在他口袋里。”

    蘇曉晨呆住,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母親說的是真的。她瞪著母親的臉,氣得渾身亂顫,一把扒開母親走進自己房間,砰地砸上了門。

    3

    今天禮拜一,雖然蒙濤約的時間是下午四點鐘,但蘇曉晨還是提前請了半天假。她在食堂草草吃了份快餐就離開了單位,擔心下午被哪個領導抓差脫不了身。

    她名為區圖書館的管理員,實則干著繁雜苦累的活兒。征訂報刊分發到各個部門,將各類圖書雜志整理造冊歸檔,每天的借閱管理、會議的會場布置、打掃衛生,等等,都是她的工作。她循規蹈矩、日復一日地上班下班,從不抱怨。父母都認為她與蒙濤的事翻篇了,蘇曉晨會戀愛、結婚、生子,他們可安享天倫之樂。然而只有蘇曉晨自己知道,綿延不絕的傷痛從蒙濤離開之日起就不停折磨著她,讓她每分每秒都在追悔中煎熬,她的心變成了永遠照不到陽光的死角。

    因為性格上的后知后覺,因為反應遲緩,當蘇曉晨意識過來想要反抗時,一切早已來不及。她的心被剜掉一塊肉,留下的那個窟窿汩汩流著血,痛楚像液體一樣從那個窟窿流向全身每個角落,然后又從身體的裂縫朝外滲出。她工作的圖書館、她父母的家、她每天經過的街道,統統顯得空空蕩蕩、凄涼孤清,就好像廣大的天宇下只留下了她獨自一人,只留下了無邊的寂寥。她經常坐在圖書館的工作臺后面發呆,腦袋里填滿密密匝匝的后悔和自責——為何當初父母要自己與蒙濤斷,她就真斷了呢?自己怎么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表露出來呢?在蒙濤最需要她陪伴安撫的時候,自己怎就那么狠心躲著不見他呢?——真愛,是生離死別才能提煉出來的東西,就像火燒過之后留下的炙熱的灰。任何男人在她眼里心里都無法與蒙濤媲美,蒙濤的溫柔體貼,蒙濤的敦厚包容,甚至蒙濤的敏感執拗,都被她在回憶中美化成一座不可逾越的神山,她沒辦法再去愛上別的什么人了。這樣的狀態一天天地在蘇曉晨心里疊加、堆砌、發酵、膨脹、裂變,發生了化學反應,讓她迅速變成一個孤傲、冷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她沉默寡言,獨來獨往,不與同事交往,對任何事都心不在焉,領導安排工作時經常要追問一句:小蘇你在聽嗎?

    蘇曉晨骨子深處有個不為人知的特質,那就是一旦鉆了牛角尖,就擁有了非同尋常的執拗。在區圖書館工作兩年后,母親開始請同事、親戚、熟人給她介紹男朋友。那些男子的條件都挺不錯,有公務員、白領、企業管理員、老師,但是蘇曉晨堅決不見,若是被逼著見面,就從頭至尾冷著一張臉,仿佛對面那男人跟她有仇。長春區文創辦一個小伙子對蘇曉晨一見鐘情,每天都要從辦公樓跑到圖書館來找她聊會兒天,每次來都給她買些水果點心。小伙子眉清目秀干練帥氣,性格陽光坦蕩直率,同事們都以為他倆會成。但他直白赤誠的心意不僅沒獲得蘇曉晨的青睞,當他向她表白后,她竟然再也不與他說話,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了。

    起初那幾年,蘇曉晨一直在努力尋找蒙濤的蛛絲馬跡,渴望在某個角落或某個拐彎處,會與他突然地遇見。然而一切都是幻覺,一切都是單方面的臆想,不可能了,他已經去了別處,永遠不會回來了。

    蘇曉晨落下了性格古怪的名聲,男人不敢追求她,同事不到萬不得已不主動與她說話,親戚以及父母的朋友再不替她介紹對象。一號過了是二號,一月過了是二月,今年過了是明年,蘇曉晨就這么拖成了世俗口中的“老姑娘”。她自己反而安然怡然地享受這破罐破摔的自我懲罰,每天兩點一線地上班下班,忙完活計之后就浸泡在圖書館永遠看不完的書堆中,下班回家陪父母吃完晚飯,繼續把自己埋進書堆。她覺得只有在這樣一成不變的節奏里,才能擁有安全感。這么些年來,她數不清讀了多少本書,也道不明是不是那些書給了她滋養與支撐,愈發地覺得孑然一身挺好,不必遷就誰也不必被誰束縛,自由自在的狀態很讓她享受。

    青藤市只有一家安縵酒店,她聽說過但從來沒有去過。百度了一下,才知安縵號稱青藤市最昂貴的五星級酒店,廣告語是:“一生必須有一次的低調奢華體驗”。雖然從圖書館過去要轉三次車,她到達時也才兩點鐘。她在酒店附近找了家小店,點了杯檸檬水,坐在靠窗位置小口小口喝著打發時間。

    昨天她特意去發廊為頭發焗了油。她有一頭濃密粗黑的長發,平日里用皮筋隨意扎在腦后,現在披散在肩上感覺既沉重又累贅,是想著讓蒙濤看見她發型未改,才幾次忍住了再用皮筋把它們扎起來的念頭。這些年來她不止一次動過剪短發的念頭,終還是一直沒剪。當年蒙濤最著迷這一頭烏發,喜歡撥弄撫摸,喜歡將發絲纏繞在手背上,還喜歡放在鼻子下嗅頭發的味道。他叮囑蘇曉晨不準用電吹風,說會損傷發質,冬天里蒙濤會用大毛巾替她用力將頭發搓干,為此經常遭到室友的譏笑。蒙濤煞有介事地說過無數遍同樣的話:“長發要永遠留著,我們有兒子的時候,有孫子的時候,都必須留著。假如哪天我做了讓你傷心的蠢事,你就剪下一根用火點著,狠狠罵我,我一定馬上回來認罪。但只準剪一根哦!”

    蒙濤退學的消息傳來那天,蘇曉晨正走在去食堂吃午飯的路上。她心里咯噔一聲,雙肩一震腿腳一軟,筋骨仿佛啪地斷了,身子差點坍塌下去。她飯都沒吃,轉身沖回宿舍撲在床上,眼淚如黃河決堤般汪洋一片。這時的眼淚除了傷心絕望,還附帶了憤怒的意味,對父母的怨念忽然間翻涌上來,一覽無余地覆蓋了天地,不講道理地橫沖直撞。

    從那以后,她失去了關于蒙濤的任何消息。

    檸檬水又苦又酸,還不小心濺了一滴在裙子上,這條天藍色連衣裙是她昨晚從衣櫥最深處刨出來的。蘇曉晨大學時春夏秋冬都穿裙子,畢業后卻天天都是褲裝,穿裙子的心情隨初戀一起夭折了。深秋時節穿這條裙子顯得很不合時宜,但這是蒙濤最喜歡的一條裙子。早晨出門前她還特意涂了粉底霜,描了眉。三點半的時候,她起身去到洗手間,對著鏡子朝臉上薄薄蓋上一層粉,將平日里極少用的口紅淡淡抹在唇上。

    當她走進安縵酒店大門時,四點差五分。咖啡廳位于一樓西側,穿黑色制服的侍者彬彬有禮迎過來問:女士一位?

    蘇曉晨急忙說:不不,我找人。

    找人?是找他們嗎?那兩位也說找人。

    兩位?她目光一轉,在靠窗處發現了湯杰和劉欣欣。盡管十三年未見,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倆,當年湯杰是活躍的學生會主席,劉欣欣是最花枝招展的女生。這一認之下,蘇曉晨先是驚詫,隨即疑惑,再然后就從疑惑轉為了懊喪。還以為蒙濤只約了自己呢!她的心境霎時從過山車的最高點俯沖到最低處,猝不及防的一股凄涼徹頭徹尾。

    她所不知道的是,湯杰與劉欣欣也以為蒙濤只約了自己。湯杰以為蒙濤單獨約他是談招商引資的事,因為之前他給蒙濤打過電話,想引薦蒙濤認識自己的頂頭上司王局長。而劉欣欣更以為蒙濤是單獨約她傾訴衷腸。作為曾經的“班花”,她從大學時代至今,在任何場合都堅定不移地宣揚自己是所有男生的夢中情人,說得連自己都堅信不疑。劉欣欣離過兩次婚,當謝峰說蒙濤迄今仍是單身鉆石王老五時,她頓時像打了雞血般活躍,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

    蘇曉晨與這兩人學生時代就幾無交往,畢業后更無聯系,坐下后找不到半句可攀談的話,也不想攀談。他二人似乎之前已完成了見面的寒暄,這會兒也是無話可說。于是三個各懷心思的人極不和諧地坐在高檔真皮沙發上各自低頭玩手機,服務員過來繞了好幾趟,暗示他們該點單了。

    蘇曉晨恨自己沒弄清情況就來赴約,幾次想起身離去,但身體卻被某種力量拉拽阻止著。她的內心分裂出兩個聲音和兩股勢力,彼此較勁撕扯,旗鼓相當各不相讓。最終,還是想離開的這方占了一點點上風,她一咬牙站起身來,忽見一個人在入口處探頭探腦,心下一緊,趕緊伸著脖子張望。她這一起身一翹首,另外那兩人也立刻像牽線木偶般扭過脖子去看,劉欣欣的腦袋幾乎從脖子上彈了起來。門口那人馬上發現了他們,疾步朝這邊走來,大聲說:“蒙濤先回一下房間再下來,讓我先來給你們點單。”他的手指著頭頂上方,為了讓人明白蒙濤住在這里。

    來人是謝峰。他像主人似的對服務員招招手說:“來個下午茶套餐。”然后大咧咧坐到沙發上。幾個人的目光都盯著他的嘴巴,希望那里趕快吐出關于蒙濤的消息。他掏出煙遞一支給湯杰,湯杰擺擺手,他就拿出打火機自己點燃。服務員走過來低聲說:先生,這里禁煙。謝峰連聲應諾,左右尋煙缸。服務員伸出手中托盤接過他還燃著的煙,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

    蘇曉晨只好重新坐了下來。望著謝峰發亮的腦門,她想起當年蒙濤告訴她的一樁事。蒙濤父親準備做第二次放療時,他母親去找表姐,也就是謝峰的母親借錢。謝峰母親用右手撐著門框,左手杵著只拉開一縫的房門,門都沒讓表妹進,表情沉痛,一字一句地說:“各家有各家的難處,我的壓力一點不比你小,只是不好意思對你說啊。”說完之后她就關上了門,從那以后直到蒙濤父母去世,她都再沒露過面。

    下午茶套餐上來了,眾人被那陣勢嚇了一跳,卻又都故作鎮定地端坐著。幾十款各式點心被裝在玲瓏高級的盤碟中,盤碟被精心安放在三層或四層的鳥籠狀金屬點心架上,耀武揚威地擺滿了桌子。服務員用白餐布裹住光閃閃的銀壺,輕輕倒出四杯湯色濃艷的茶,分別加入牛奶后輕輕放到每個人面前。眾人看看桌上那只空杯,又看看謝峰。謝峰一舉茶杯,“先喝茶先喝茶,蒙濤一會兒就到。”

    蘇曉晨啜了一口,紅茶里加了奶之后生出一股強烈的濃艷,她喝不慣這個味道。那些點心看上去很誘人,中午在食堂只吃了份簡餐就出發了,現在感覺肚子很餓,但她不想率先動手。

    劉欣欣翹著蘭花指拈起一塊嵌著枚櫻桃的小蛋糕,嘬著嘴咬了一口,立刻愜意地瞇起了眼睛,“安縵就是安縵呀,這慕斯蛋糕吃得我想哭。”蘇曉晨拿了塊馬卡龍咬了一口,甜得發膩的滋味頓時鎖住了咽喉,她急忙大大喝下一口茶,茶的滋味與馬卡龍的甜味混合成一種怪異而可怕的味道,她憋著氣一口咽了下去,再也沒勇氣品嘗其他點心了。

    “蒙濤!”謝峰揚起手臂朝門口揮了揮,蘇曉晨的心忽然地漏跳了一拍。她坐的位置正對著入口,看見一個穿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的男人朝他們這邊走來。她驚異于自己明明知道幾米開外那男人是誰,卻無法把他和當初的蒙濤對上號。那人早已不是記憶中的眉眼容貌,甚至走路的姿態都不是從前的樣子。他以前的白皮膚變得粗糲而黝黑,黑得觸目驚心。他的臉變得清瘦而骨感,面色上氤氳著一團黑不黑紅不紅的顏色,眼圈下泛著一抹睡眠不足的青色。

    蒙濤在大家面前站定,露出親切的笑容。那是成功人士面對鏡頭時的典型笑容,讓人瞬間打消所有的不安和防備,對他倍感親近。這樣的微笑這樣的架勢,讓一米七的他剎那間變得無比高大,充滿魅力,仿佛全世界先被他擁在懷里,然后又毫不吝惜地投注給你,那種溫暖與博愛讓人無法拒絕,更無力抗衡。他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我能幫助你,我能給你想要的一切。

    蘇曉晨本以為見到蒙濤會熱血沸騰。可事實正好相反,她此刻感到身心冰涼,像害了傷寒似的瑟瑟發抖。這樣的天氣發抖很不正常,她心里想,大概發冷也是一種激動,激動并不一定就是熱的。就在蘇曉晨詫異著蒙濤怎么竟變成這個樣子時,蒙濤臉上的笑容瞬間不見了,目光排名不分先后地掃視了眾人一眼,伸出手與每個人逐一握了一握。大家以為他會說一句:我回來啦,隨后彼此就可以在似水流年中印證一番同學情誼。可他的第一句話卻是對著謝峰說的:“怎么沒點咖啡?”

    謝峰還沒答話,湯杰搶先說了:“不用點了,已經有奶茶了。”

    蒙濤還是叫來了服務生,給每人點了一杯清咖,然后才松松垮垮地入座。湯杰急切地說:“我現在給王局長打個電話,晚餐約在明天如何?”

    蒙濤正要答話,手機響起,他起身走到旁邊去接,隱約聽得見他在說:“啊,這幾天都排滿了……好吧好吧。”折返回來時,他對著湯杰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明天已被安排掉了。”

    劉欣欣嗲聲嗲氣說:“你怎么越長越帥了,逆生長呀?”每個音節都打著飄。

    “你怎么變得那么黑?”湯杰的口吻儼然像對一個昔日老友在說話。

    “嗨,打高爾夫曬的唄。”謝峰搶著替蒙濤做了回答。

    手機再次響起,蒙濤做個抱歉的手勢,起身去旁邊接聽。

    劉欣欣說:“蒙濤真是日理萬機呀。”

    謝峰說:“市里各種領導都想見他,還有幾大醫院的院長也是。”

    湯杰居高臨下地總結道:“沒辦法,三線城市太缺商機了。”

    蘇曉晨一直沒說話。她發覺劉欣欣顯然狠狠打扮了一番,染成棕紅色的卷發蓬松出夸張的大波浪,橘色口紅與發型很般配,身材依舊如學生時代般凸凹有致,厚厚的粉底和桃色腮紅恰到好處地將她臉上的皺紋遮蓋掉。相比之下,自己這套天藍色連衣裙是一種過時的天真,還泛著濃烈的土氣。蘇曉晨對自己很失望,又想起剛才蒙濤握手時那一觸即離的敷衍,愈發懊悔今日不該來。她想了一百次要找個理由提前離去,卻又說不出口。

    蒙濤重新回到桌前,將咖啡杯端到嘴邊卻沒有喝,就那么端著。如此,他的臉和蘇曉晨的臉,以及其他幾個人的臉,都隔了一縷裊裊升騰的熱氣。那熱氣像一掛朦朧的簾子,他在簾子里面說:“周末想請同學們吃個飯,凡在青藤的請你們幾位負責通知一下,盡量全部到齊。”

    “已經在群里喊大家接龍報名了。”

    蒙濤拍了拍謝峰肩膀:“沒入群的同學也要通知到。”

    蘇曉晨發覺蒙濤身上多出一種原本不屬于他的東西,那就是刻意訓練出來的優雅和風度。但與生俱來的某些特質并不安分,總會時不時地打破他那謹言慎行的姿態,比如總是不時地用腳打拍子,或者不停地用力握拳,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說話時總要讓頭揚起,似乎要用下巴朝上頂住一個看不見的東西來維持平衡,以前只有在某同學譏諷工人新村如何破敗,他與人懟辯時才會這樣。

    這時蒙濤的手機再次響起,大約懶得再起身了,他坐著接通了電話。“嗯,對頭,能量醫學是未來醫學的大勢所趨,浩浩蕩蕩不可阻擋。經過大量臨床試驗驗證,能量醫學不僅可以解決所有的慢性病,更是絕癥的克星。所以,這個項目不論規模效益還是利潤效益,增長速度絕對是幾何量級的。”

    蒙濤掛斷電話后,劉欣欣直奔主題地問:“你這個項目我可不可以入股呀?”

    謝峰搶先答:“有蒙濤推薦擔保,我們都可以購買原始股。”

    劉欣欣拍著巴掌:“這太好了,以后躺著也可以掙錢啦。啥時候繳款呀?”

    蒙濤淡淡一笑:“不急。”

    湯杰總結性地說:“衣錦還鄉的意義,就是回饋故土,回饋同學舊友,對吧蒙濤?”

    蒙濤寬宏大量地望著他,不置可否。

    整個過程蘇曉晨都沒插話,她的大腦渾渾噩噩的,侃侃而談的聲音涌進她耳朵里,卻分辨不出他們說的是什么。她扭過頭把眼睛瞥向窗子外面,從這里剛好看得見酒店幽靜的后花園。在這一扭一瞥之間,她分明覺察到蒙濤的眼光朝自己望了過來,但那眼神短暫而平靜,如同蜻蜓翅膀扇出的一縷微光。這微光非常細弱,卻將她牢牢釘在原地,眾人呼啦啦起身離開時,她才驀然驚醒地站起身來。

    4

    蘇曉晨狠狠下了個決心:不去參加周末的同學聚會,也再不見蒙濤。

    下這樣的決心很艱難,但似乎唯有下了這樣的決心,才可以抵消掉安縵酒店那天帶來的失落和打擊,也才可以淡化掉蒙濤對她視而不見所帶來的絕望。但下午茶之后,她整個人的狀態都變得不對了,茶不思飯不想,神思恍惚宛若夢游,看見什么都覺得像跟自己有仇。

    因為圖書館被一個會議占用,蘇曉晨今天被拖到六點半才下班。她關了燈,鎖了卷簾門,慢吞吞走出院子時,發覺自己壓根兒不想回家。母親又跟她談了一次蒙濤,母親甚至還知道蒙濤請他們喝了著名的安縵下午茶,謝峰他媽講述了那是場多么豪奢的消費。

    “他沒結婚說明還念著你呢。你主動一點,說些軟和的話,他心里的梗就消了。關鍵是要讓他知道你一直為他單著,他就會下臺階的,男人嘛!”母親說這些話時,理所當然,胸有成竹。

    假如蒙濤不是衣錦還鄉而是落魄而歸,母親還會如此攛掇他們復合嗎?假如蒙濤沒有富可敵國的架勢,母親會如此上心嗎?這么想著,與母親之間的那道疤瘌又刺眼地顯現出來,并朝著鴻溝的趨勢塌陷。租套房子,搬離父母家的念頭再次冒了出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強烈和堅決,幾乎有些迫不及待。

    蘇曉晨發信息告訴母親晚上要加班,然后到單位對面吃了碗牛肉面。吃完面走出小館子,她沿著時鴻街慢慢散步。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周遭的人影車影變得朦朧模糊曖昧不清,空氣里彌散著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她努力挺直腰板,深深吸了幾口氣,告誡自己必須從渾噩狀態里走出來,回到正常的生活節奏里去。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蘇曉晨依然不想回家。所有路燈都亮了起來,走完與時鴻街垂直的富春路,就拐上了華益路,高三那個永生難忘的初吻之夜猝不及防地漫上心頭。

    蒙濤走后,蘇曉晨從心理地圖上狠狠抹掉了這個地點,哪怕需要路過,也故意繞開。但是今日,居然夢游般渾渾噩噩走到這里來了。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其實從未忘記這里,無須遲疑就辨認出了道路與方向。再朝前走不遠就是工人新村,蒙濤家住在紅磚樓五棟一樓。

    十三年沒來過這里了,不知是歲月改變了建筑的容顏,還是記憶修改了它的面貌,紅磚樓竟變得與過去的樣子迥然不同,甚至嚴重背離了蘇曉晨對它的想象。寥寥幾個窗戶里亮著一點一點的燈光,其余地方都是黢黑一片。住戶大都搬走了,還駐守在這里的或是無處可去的下崗工人,或是不被贍養的孤寡老人。遠處路燈散射過來的光不均勻地映在墻面上,看不出是磚墻斑駁還是光影使然,磚樓黑乎乎矗在那里的樣子像一座荒冢,好像誰都可以欺負它。

    謝峰在群里說,蒙濤的能量醫學項目將在工人新村落地,目前正與區政府商談拆遷安置等事宜。蘇曉晨繼續朝前走,憑記憶走到了蒙濤家住的單元門口。她忽然看見一樓的窗戶里透出一抹燈光,大吃了一驚,退回幾步重新辨認,很肯定亮燈的地方就是蒙濤家,而整幢樓是全黑的。

    忽然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蘇曉晨扭頭望去,黑暗中看不清楚對方眉眼,但身形與氣息讓她第一時間知道是蒙濤。他坐在花臺上,手里的煙頭一亮一滅的。蘇曉晨記得這個花臺是他父親設計的,砌筑時特意預留了個暗箱,暗箱里預留著一把家門鑰匙,因為蒙濤總會弄丟鑰匙。此刻的蒙濤就像黑夜一樣無聲無息,似乎早就坐在那里了,身體與黑夜既融為一體又彼此分離,仿佛可以一直這樣坐到天明。令蘇曉晨感到詫異的是,在這種情形下見到蒙濤,自己竟然并不吃驚。

    蒙濤說:“你來啦?”

    蘇曉晨說:“嗯。”

    “來干嗎?”

    “看看。你呢?”

    “我把他們的骨灰放在屋里了。”

    蘇曉晨身子顫了一顫,緊張地望向亮燈的窗內,難怪謝峰說蒙濤讓他找來家政打掃這老屋子。那些她從別處聽來的、她與蒙濤分手后發生在這里的慘劇,放電影般閃現出來——

    那是一個周末下午,又一群工友上門討債。夏蕊珠不斷說好話賠不是,但債主們不依不饒,有人砸了個茶杯,吼道:“廠里三個月沒發我工資了,我也等米下鍋啊!”其他人紛紛叫嚷,紛紛響應。

    就在這時,蒙志堅從床上滾到地上,再從地上爬到客廳里,發出長長一聲號叫。他讓自己直直跪著,抬起瘦骨嶙峋的手,點將般將這些人逐個指認一遍,然后重重地一個響頭磕在地上。眾人臉上有些掛不住,止住了話頭。但蒙志堅又磕了第二個頭、第三個頭,腦門磕出了血,鼻孔也汩汩流著血。夏蕊珠撲過去扶住丈夫,哭道:“你們再寬限寬限吧,錢我以后做牛做馬一定還。”眾人僵持著,卻沒人吭個聲表個態。這時蒙志堅忽然身子一歪轟然倒地,夏蕊珠抱著他大聲叫喚,眾人訕訕地轉身欲走。

    一個敦實的身影忽然擋在了門口,大門在他身后被重重關上,并被反鎖起來。

    是蒙濤。他走進房間拿了一沓白紙出來遞給每人一張,讓他們寫下欠款數目和名字,然后在每一張上寫下:“借款人:蒙濤。”一個工友說:“你折騰半天也就給了張白條,這白條能買米買菜嗎?”另一人說:“廠里開的白條好歹還蓋個公章,你這算啥?”蒙濤也不搭話,進廚房拿來一把菜刀,刷地在小臂上割開一道口子,鮮血噴了出來。母親失聲尖叫,眾人在驚駭中看著蒙濤用大拇指蘸上血,逐一在每張借條上蓋上手印。

    蒙濤咬牙切齒地說:“不把這些錢還給你們,我誓不為人!”

    蒙志堅在那天晚上離世了。夏蕊珠死死抱著丈夫的身體不松手,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就這么抱著,蒙濤怎么拉都拉不開,只聽見母親嘴里喃喃重復著同一句話:“我沒錢火化你安葬你呀。”

    這時一個姓徐的女人敲開了他家的門。她是被水泥廠人集體孤立的女人,因為她多年前跟個老板私奔去做了小三,后來被老板拋棄,又重新回到工人新村。工友們從不與她搭茬,更不準自家孩子跟她說話,她獨來獨往地住在蒙濤家樓上。這女人走了進來,站在客廳里說:“我出錢給蒙師傅料理后事。”

    沒想到夏蕊珠果斷拒絕了。女人走后,夏蕊珠低低說出幾個字:“她的錢不干凈。”

    蒙志堅的尸體開始變色、發臭,蒙濤再次出去借錢。但他跑斷了腿說啞了嗓,都沒人再愿借一分錢給他了。晚上回到家時,發現母親抱著父親的尸身,已咽了氣。

    …………

    夜色很黑,遠處那些零零星星亮著燈的窗戶愈發加重了夜色的濃度。蘇曉晨有好多話要對蒙濤說,但話剛一涌到嘴邊就受到空氣的干擾,又拐彎去了別處。她努力去捕捉它們,卻還是說不出半句話來。這樣的一個夜晚,這樣場景下的相見,語言仿佛隨夜色沉入到了深不見底之處,她只好沉默著。

    沒想到蒙濤忽然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像從裝著冰塊的杯子里發出來的。“火化他們的那天誰都沒來,真的一個人都沒來,只有我和徐阿姨兩人在場。想要收齊所有骨灰得額外加錢,是徐阿姨付的錢。他倆從爐子里推出來時已沒了人的形狀,只有骨頭組成的人的線條,那線條記錄了他們苦難的一生。撿骨師傅的工作是從腳底開始的,他一截一截把他們的骨頭掰碎,一片一片仔細裝進罐子里。是的,就是罐子,兩只我們家用過的罐子,因為我沒錢買骨灰盒。現在我有錢買最好的骨灰盒了,但已經不能把他們從罐子里移過來了。火化完,我抱著兩個沉甸甸的罐子在想,生而為人真是最大的悲哀,降生之日就是苦難的開始,燒成灰才終于解脫。再然后,還是徐阿姨付錢,把罐子寄存起來,一存就是十三年。”

    這樣的敘述突兀而斷裂,飄渺而迷惘,既沒有空間邏輯也沒有線性邏輯,不針對聽者也不像自言自語。但蘇曉晨不但全部聽懂了,且那慘景歷歷在目仿若親臨。她很想問一句:后來呢?你拋下父母的骨灰,拋下未完的學業,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還想問:你這十三年間經歷了些什么?但蒙濤坐在花臺上的身影像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讓她無從開口。夜孤寂地黑著,空氣里是沉沉的靜默,那靜默像塊石頭壓得蘇曉晨喘不過氣。她想,如果從這些年自己從未間斷的思念說起,是不是就可以打破僵局。

    “你肯定想不到蒙濤當年爬著離去,如今站著回來吧?”

    劈頭蓋臉襲來的這句話,讓蘇曉晨胸腔里剛升起來的一團熱氣瞬間凝結,像飛鳥遇著寒流,迅速被凍成了冰塊。

    “一塊任人踐踏的土渣渣,變成了眾人仰望的一座山,讓你很不舒服吧?”蒙濤絲毫沒有想放過她的意思。

    原來他不但怨著我,還一直恨著我呢。蘇曉晨這么想著時,覺得心臟部位在迅速失去溫度,冰涼得想哭。

    “要進去坐坐嗎?”蒙濤忽然話鋒一轉。

    “不了,我要回家。”她回答完之后立刻轉身往回走,生怕多耽擱一秒鐘自己就會反悔。

    “禮拜天的晚餐你一定要來參加。”

    蘇曉晨慢下了腳步,既沒回頭也沒吱聲,內心掙扎著要不要背叛這幾天下定的決心。

    蒙濤似乎又說了句什么,聲音遙遠而細微,極有可能他并沒說什么,是她幻聽了。蘇曉晨揚起手臂在空中擺了擺,也不知蒙濤是否看得見,反正既算是回應也算是告別了。

    第二天下班后,蘇曉晨又鬼使神差來到了華益路。

    天還沒黑,路兩側的梧桐樹與十三年前的姿態竟然是一樣的,像是有某個咒語命令它們停止了生長。她沿狹長的街道來回地走,從這端的第一棵梧桐樹走到那端的最后一棵梧桐樹。她不需要辨認就知道從哪個路口拐進去就是工人新村,走多少步可以抵達那幢紅磚樓。她太想去蒙濤父母的骨灰罐前敬三炷香了,太想對他們說上幾句話了,然而最終她還是沒有拐那個彎,沒有走到那個亮著燈的房前。她重新折返回富春路上,夢游般乘公交車回家,內心彌漫著一股祭奠般的悲壯。

    同學群熱鬧非凡,越來越多的人被拉入群里,即將來臨的盛宴在每日熱火朝天的聊天中,進入隆重的倒計時狀態。關于蒙濤那個大項目的議論甚囂塵上,討論最多的還是原始股,一夜暴富的神話忽然觸手可及,這讓大家興奮不已。謝峰猶如外交部發言人,既暗示大家自己與蒙濤關系非同一般,又周到細致地為同學們答疑解惑,精確描繪著大項目未來的收益模式。

    眼看著同學宴的時間一點點臨近,蘇曉晨發覺內心的抵抗在一點點衰弱下來。周日下午五點鐘,她忽然決定去參加晚宴了。之前千轉百回的決心與掙扎,終于抵不過一個沖動來得果斷。但她沒有化妝,將頭發隨意扎了個馬尾,穿一件長排扣棉麻衫配黑色闊腿褲,外搭一件灰色風衣就出了門。

    5

    “聚滿樓”就在華益路上,離工人新村不到一公里,只有蘇曉晨知道蒙濤為何把吃飯地點定在這里。當年蒙濤考上大學時,母親還沒下崗,父親還很硬朗,他倆在“聚滿樓”為兒子擺了一桌慶賀酒席。那天蘇曉晨也去了,還幫著招呼客人。那么多年沒來了,沒想到餐廳還開著,而且老板擴大了店面,裝修了門臉,內部也濃墨重彩修飾了一新。蘇曉晨走進餐廳,一眼就看出來蒙濤還沒到,但大多數同學都到了,坐滿整整兩桌。謝峰對她招招手,落座時她發現桌上像會議餐那樣立著寫了名字的水牌,她的左邊是謝峰,右邊是湯杰。座位上放著一個精致的紙袋,謝峰解釋道:這是蒙濤送的伴手禮,每個同學一份。

    蘇曉晨并沒去看紙袋里的東西,因為她發現劉欣欣坐在她正對面,而她右邊空著的位子顯然是蒙濤的,那里是主座。劉欣欣今天穿一套惹眼的紅色連衣裙,頭發與妝容修飾得愈發精致了,正眨巴著涂了厚厚睫毛膏的大眼睛,與其他人一起聚精會神聽湯杰談市里正大力推動的招商引資工作,談自己準備與蒙濤商談的大項目。蘇曉晨把禮品袋放到腳下,忽看見水牌下壓著個大紅信封,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她朝桌上望去,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大紅信封。又是謝峰及時接住了她的疑惑,低低在她耳邊說:“當年借過錢給蒙濤的人,他按銀行定期存款利率的十倍予以賠償。”

    蘇曉晨的臉霎時變了色,耳畔響起母親的話:“我也沒虧待他,我給了他兩千塊錢……”

    這個信封徹底壞了蘇曉晨的心情,她頹然坐在那里,整個人像一張被水泡爛的紙,完全浸在衰敗中不能自拔。這時大廳里另外兩桌不認識的人忽然起了騷動,有人大聲說:蒙濤來了!蘇曉晨忽然意識到他們是水泥廠的工友。

    蒙濤穩穩扎扎走到桌前,滿臉謙遜地說:“抱歉抱歉,被領導拉著談事耽擱了。”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跟在他身邊,腰板挺直、精神矍鑠,雖滿臉皺褶但仍看得出年輕時的美麗風韻。蒙濤先將她安頓在自己座位的右邊坐好,才拉開椅子落座。這樣一來,他左邊是劉欣欣,右邊是那個婦人,讓蘇曉晨感覺很是詭譎。

    菜肴很快上齊了,擺了滿滿一桌子。蒙濤端著酒杯站起來,同學們也呼啦啦站了起來,旁邊那兩桌工友也舉著杯站了起來。蒙濤音調平緩,“第一杯酒,請大家和我一起,敬敬我的大恩人徐阿姨,她是我終生感激的大貴人。”他將身體轉向那婦人,雙手擎杯恭恭敬敬舉過了頭頂。蘇曉晨忽然反應過來,她就是被水泥廠人孤立的那個女人,是她出錢出力一手操持了蒙濤父母的喪事,還出錢把骨灰寄存保管了十三年。蒙濤一飲而盡之后對著徐阿姨深深鞠了一躬,徐阿姨拍拍蒙濤肩膀,對眾人舉了舉杯,一口干了。大家也都干了這一杯。

    蒙濤將酒杯斟滿,“第二杯,敬我父母在天之靈,敬我背井離鄉的蹉跎歲月。”他低沉的音調里摻雜了濃烈的悲涼,臉上的神色顯出迷惘和無助,一股強烈的虛無如霧氣般在大廳里漫漶開來,讓氣氛霎時變得凝重,嘻嘻哈哈的人都適時地噤了聲。

    蒙濤一仰脖喝干,再次把酒杯倒滿,緩緩環顧四周,語速變得更慢了。“第三杯,敬曾經救濟過我父母的叔叔阿姨,敬曾經借過錢給我的同學,蒙濤謝謝你們!”

    三杯過后,蒙濤示意大家落座,開席。

    不知為何,蘇曉晨覺得蒙濤說最后一番敬酒詞時其實話里有話,因為他的目光并不具備他語調和言辭里的火熱溫度,是冷冷的,冰冰的。尤其說到“借過錢給我的同學”時,他的眼睛分明向自己這里投來一瞥,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道寒光。蒙濤表面上設宴款待,其實是心懷怨念嗎?這怨念不僅針對在座的所有人,同時也包含了她,甚至對她的怨恨更多于其他人。這個想法電光石火般閃出來之后,變得非常肯定,極其尖銳地在蘇曉晨的靈魂里刺了一下,讓她在疼痛的同時,像有什么東西陡然蘇醒了。

    第三杯酒讓兩桌水泥廠人激動了起來,他們用高聲的呼應將之前的悲涼驅散,開始撥云見日地渲染往昔的仗義和敞亮,也不忘內心最本真的訴求。

    “說謝就見外啦,當年都是一個廠子的兄弟姐妹,有難處時不忍袖手旁觀嘛。”

    “那是應該的,誰沒有個難的時候呀。發達時別忘記我們就是啦。”

    “可憐兩口子走得早,沒看到小濤你出息的樣子呀。你把工人新村買下來,是我們大伙的驕傲啊。”

    “讓我們買點原始股才是真的,哈哈哈。”

    這些話說得既傷感又真切,因為加上了表情和動作,更是傷感得能摸出傷感的厚度來。有人邊說邊晃動手里的紅信封,有人拎起精致的伴手禮,那場面仿佛一場浩大的施恩與浩大的感恩,所有人都選擇性地遺忘了當初去蒙濤家討債的事實。這時蘇曉晨一眼看見了謝峰的媽媽,她一邊像主人似的招呼著大家吃好喝好,一邊大聲演繹著表妹一家昔日的凄慘,說到動情處還用紙巾擦擦眼角,仿佛自己不僅與表妹一起親歷了那段艱難困境,還分攤了表妹一家所有的痛苦。

    同學這兩桌則沒那么喧囂直白,他們的表達含蓄而內斂,他們的話語指向直奔主題絕無廢話,那就是要蒙濤答復能否購買雷泰諾公司的原始股。蒙濤頷首微笑,滿臉都是肯定的答復。

    一個同學說:“蒙濤你太內向了,當時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家的狀況。”

    一個面前擺著紅信封的同學說:“也就借了幾百塊錢,至于加倍償還嗎。你還不是為了給父親買止疼泵,肝癌多疼啊。”

    劉欣欣說:“當時你吭聲氣嘛,每個同學湊一份,所有問題都解決了。”

    蘇曉晨坐在那里,有種看戲的感覺。他們演戲給別人看,別人也演戲給他們看。同窗之誼的真情只在舊小說里能看見,到了現實中,那色彩已被稀釋得面目模糊。同學聚會聚的不是人也不是心,是嘴,是嘴里說出來的話。他們說出的話語情意深重,他們表達的友誼地久天長。

    蒙濤幽幽地說:“每次疼痛來襲時,我父親最好的藥其實不是止疼泵,而是聲嘶力竭的喊叫,那嘶喊像把鋸子鋸著我的骨頭。他走后很多年,我都還在深夜里聽見他的嘶喊聲。”

    場面頓時冷凄下來,眾人既尷尬又不知所措。湯杰大聲打破了這僵局,“你衣錦還鄉,父母九泉之下也欣慰了。翻篇翻篇,說點開心的。”

    蒙濤對這話沒做任何反饋,他輕輕撥動桌上轉盤,每樣菜給徐阿姨夾一點在碗里,側著身子輕言細語地與她說話,好像其他人根本不存在,好像這桌盛宴只是為徐阿姨一人而設。劉欣欣殷勤地把一些菜夾到蒙濤碗里,然后像半個主人似的招呼大家:“趁熱吃呀,海鮮一涼就出腥味了。”

    所有人里面,只有蘇曉晨出離于眼前的氛圍,也只有她沒喝酒。她竟對蒙濤昔日向同學借錢的事一無所知,這讓她心中有了一股被隱瞞的憤懣。剛才蒙濤舉杯說話時,她在單方面的凝望中仔細審視著他,怎么都無法將他與過去的蒙濤對應起來。他白凈的皮膚現在又黑又亮;他眉宇間罩著一層深深的疲憊;他說到父親時,兩股或三股青筋在臉上時隱時現,像皮膚下藏著幾條蠕動的蚯蚓;他短袖T恤下露出的胳膊上有幾道日深月久的傷疤,敞開的領口處也隱隱看得見有疤痕。不知怎的,蘇曉晨覺得蒙濤承受過強度極大的工作,她眼前浮現出港口碼頭那些揮汗如雨的搬運工,看見他們為將貨物附著于身體上而纏勒的繩索。

    聽見有人在說她的名字,蘇曉晨從游離中回過神來。原來終于有人想起了她與蒙濤昔日的戀情,借著酒勁開始調侃。一人問:“蘇曉晨,聽說你一直單著?”另一人說:“你是不是算好了蒙濤要回來才單著的?”見蘇曉晨目光清冷一言不發,兩個女同學尷尬地一笑,急忙露出友好的表情。這番話蒙濤也聽見了,他的目光迅速朝蘇曉晨射來,臉色瞬間僵硬,右眼上方的眉毛抽搐了幾下。這個動作蘇曉晨太熟悉了,蒙濤每每遇到揪心之事時都會這樣,他第一次告訴她父親患肝癌時,右眉毛也是這樣抽搐個不停。

    場面開始熱絡起來,同學們紛紛起來給蒙濤敬酒,每個人的表現像復印機一樣相同:先渲染一番同窗之誼,然后預祝大項目早日落地,最后佯裝無意地說一句,要讓老同學入上一股哦。

    水泥廠的工友們也端著酒杯一撥又一撥地過來敬酒了,他們先是傾訴衷腸般說起與他父母往日的情誼,其間夾雜了許多感人的小細節。然后不失時機地說:“聽說你的大項目要建在咱工人新村,別忘了你爸媽的這些老朋友啊!我們家那孩子,讓他來你公司跟著鍛煉鍛煉吧。”

    蒙濤仍像過去那樣話不多,對于即將落地的大項目,時不時給大家一句肯定的答復,偶爾非常確定地點一點頭。一群老工友已開始群情激奮摩拳擦掌,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個個像打了雞血的壯士,如頂禮膜拜的教徒,把蒙濤團團供奉在中央。然而蒙濤臉上卻沒有絲毫的陶醉享受,他看向他們時,眼神中會劃過一絲嘲諷,短短一閃立刻收攏來,但是被蘇曉晨捕捉到了。她感覺這一閃之光,才是蒙濤衣錦還鄉應有的公道色彩,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這意識越來越強烈。

    劉欣欣今天極其活躍,酒量又好,引領著同學掀起一次又一次喝酒高潮。不知是誰提議她獻歌一曲,她也不客氣,一手舉著酒杯,一手舞動比畫著就開始引吭高歌:“我就在這里等你披星戴月乘著風而來,我就在這里埋好烈酒候你故事開。千千萬萬人海燈火闌珊,你多少次不在,走遍高高低低一路輾轉,朝暮青絲已白。……我在九幽等你極樂等你,望彼岸花開,長對三生浮白不畏不改,渡過去將來……”

    劉欣欣不論歌詞、表情還是身體語言都是朝向蒙濤的,蒙濤既不搭腔也不吃菜,瞇著眼睛靠在椅背上,腦袋隨著歌曲旋律左右搖晃,手中的筷子在桌上敲打著節拍。同學們高聲喝彩之后大喊:“喝個交杯!”劉欣欣果然就拉起蒙濤,將酒杯穿過他手臂。湯杰喊:“要喝升級版交杯!”眾人立刻呼應。于是劉欣欣將右手繞過蒙濤脖頸,蒙濤的右手也繞過她脖頸,二人幾乎胸貼著胸臉貼著臉地一起喝干了杯中酒。眾人將濃密的興趣摻雜在進一步的起哄中,紛紛鼓掌叫再來一杯。

    蘇曉晨像被電擊了似的身體顫了起來,皮膚發緊臉皮發僵,嘴唇干枯得像結了一層角質殼。她緊咬住喪失了感覺的嘴唇,異樣的感覺忽然開始發酵,釀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情緒最后綜合成一道熊熊燃燒的嫉妒,和一股不管不顧的沖動。滴酒不沾的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任由酒精的爆炸感在心頭催生出一股洶涌的決絕。

    她站起身來,并不管自己撞歪了椅子,踢翻了地上的禮袋,轉身就朝大門方向走去。沸騰的人聲一陣陣涌進耳膜,分辨不出他們在說什么。好像聽見有人大聲叫她,好像感到眾人的目光鋪天蓋地朝她的脊背投射過來,像刀,像箭,像冰雹,讓她步步驚心。但她仍然大步走出餐廳大門,來到了街上。

    6

    深秋的夜晚清冷冰涼,寒風習習夜露沾衣,蘇曉晨的風衣留在了餐廳里,只穿一件棉麻襯衫的她冷得皮膚緊繃牙齒打戰。酒精開始在胸口灼燒,她低著頭大步行走,腳步迅疾如矢,喉嚨里喘出急促的呼吸,覺得四周都響起了風聲。她的身體被一股強大的吸力拉扯,這吸力要把她的皮膚撕脫,要從胸膛里扯出她的心臟。她已經不受意念控制了,雙腳不由自主地飛奔起來,一直奔進夜幕里,奔到工人新村,站定在紅磚樓前。

    五棟唯一的那盞燈依舊從窗戶里發出光亮來,是蒙濤故意讓它亮著的吧,為了照耀兩個在黑暗中待了十三年的骨灰罐。除此之外,單元門的檐口上還多出一盞燈,大約也是蒙濤安上去的,照著入口那條小道的同時,也將花臺照得雪亮。

    她走到花臺前,模仿過去蒙濤的動作去抬那塊青石板。以前看蒙濤每次輕輕松松就把它抬起來,沒想到石板竟是紋絲不動,有著意想不到的沉重。蒙志堅當初真是精心設計過的,不知內情的人怎么都看不出這花臺與其他花臺有何不同,更看不出那青石板是可以活動的。蘇曉晨繞著紅磚樓轉了一圈,撿回來一截粗鐵絲和一段木棍。她先將鐵絲嵌入石板縫里,撬起一絲縫隙,然后把木棍塞進縫里作為杠桿,借著酒勁用力一抬,青石板被撬了起來。這個斜度她有了發力處,咬牙使勁,石板被挪開了。

    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鐵盒,她將鐵盒拿在手里,借著檐口射來的燈光仔細端詳。這是一個七十年代的圓形餅干盒,頂蓋上畫著紅白牡丹圖案,周圍是一圈紅色楷體字:“國營糖果一廠”。打開盒蓋,一把鑰匙靜靜躺在里面。她有些恍惚——這鑰匙到底是父親為兒子留的,是蒙濤為自己留的,還是時間為空間留的?這個問題讓她一時無所辨別。她不是這里的主人,她不屬于紅磚樓,蒙濤一家好像正躲在某個角落看著她,考驗她,繼而再決定接不接納她。

    進去嗎?這么想著的時候,手中的鑰匙已插進了鎖孔。

    進到屋里,霎時如同進了冰窖。不是氣溫的冷,是心理上的冷,凄冷的冷。長明燈照耀著躺在罐里的兩位逝者,房間里的陳設依舊停留在十三年前她見過的模樣。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想讓外面的光芒從視野里散去,盡快適應里面的一切。斑駁的墻壁像經歷了一場火烤,大約歲月讓任何事物看起來都像是火烤過一樣吧。謝峰在群里說他受蒙濤之托找來的四個保潔員,花了整整一天才將這不足四十平方米的房子打掃干凈,此刻看起來的確是窗明幾凈的樣子。幾件簡單的家具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矮柜、老款電視機、顏色褪得辨不出圖案的布藝沙發、方形玻璃茶幾、漆面斑駁的飯桌、四把搖晃的椅子。房間沒有窗簾,謝峰說原來的窗簾因為年久腐爛,在打掃衛生時被徹底丟棄了。

    蘇曉晨看見了一只行李箱,兩雙皮鞋,沙發背上搭著的幾件衣服。她走進衛生間摁亮燈,看見了牙刷牙膏香皂毛巾,用手捏捏,毛巾是濕的。

    她重新回到客廳,仔細去看矮柜上端端正正擺著的兩個圓形土陶罐。罐的表面已在時光消逝中褪去了原本的光澤,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暗淡粗陋,毫無美感。孤零零的陶罐前擺著一盤水果、一碟糖、一個香爐。陶罐上方的墻上掛著新翻印的大幅照片,兩張熟悉親切的臉,兩雙溫和善良的眼睛,靜靜看著自己。

    香柱與火機都是現成的,蘇曉晨點燃三炷香,小心翼翼插進香爐里,后退一步,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喃喃祝禱。遙遠的過往雪片般飄飛而來,還沒病倒的蒙志堅在花臺前專心擺弄新栽下去的月季,她與蒙濤在房間里鼓搗昆蟲標本,夏蕊珠笑吟吟走進來說:“老田送了一兜活跳跳的田螺,今晚炒田螺給你倆吃。”

    砰的一聲門響,把蘇曉晨驚得從回憶中跳了回來。剛睜開眼睛,就看見蒙濤定定站在進門處,像是從外面飄進來的一個影子。

    蘇曉晨恍然驚覺自己擅自進入別人家真是不應該,但隨即另一種心態立刻占據了上風。戀愛期間,因為蒙濤什么都隨著她寵著她,她就時時刻刻處于優勢地位。此刻,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內心仍像過去一樣處于優勢地位,這樣的意識演變成一種不講理的霸道,她氣哼哼望著蒙濤說:“盛宴結束了?你真是闊氣啊,請那么多人,點那么多菜,還點了龍蝦!”

    蒙濤沒有答話,眼神清冷,滿臉疲憊。

    “停下來吧,不要再騙人了。”

    這句話讓蒙濤像冷不丁中了一箭,身子不受控地抖動了一下,幾秒鐘后才挺直腰板恢復鎮定。他狠狠掃了蘇曉晨一眼:“請注意你的用詞!”那架勢像一條受到挑釁的毒蛇,吐著火紅的芯子發出嘶嘶的威脅聲。

    蘇曉晨被嚇到了,她從未見蒙濤對她有過這樣的表情。蒙濤從她身邊走進廚房,不一會兒端出兩杯水放在茶幾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

    蘇曉晨走過去端起杯子一口氣喝干,一字一句地說:“之前我是第六感,進屋后變成了確定感,確定了你在撒謊!你假裝住在安縵酒店,其實你住在這里;你說手上有大項目,其實沒有。一切都是你演出來的戲!”

    蒙濤將雙臂合抱在胸前:“蘇曉晨同學,不要太自以為是。”

    “我去檔案館查過資料,工人新村地塊兩年前招拍給了城投公司,用地性質是體育場館和大型綜合體,目前正在方案設計階段。”

    蒙濤舔了舔嘴唇,沒有答話。

    蘇曉晨隔著茶幾看向蒙濤,看見了他額頭上眼角邊密密匝匝的皺紋,這樣深刻的皺紋不該出現在一張三十五歲的臉上。這些皺紋讓她驚心動魄,也讓她心疼不已。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你說的那些話,你讓謝峰轉達的故事,騙得過所有人,但騙不了我。看看這皺紋、傷疤,還有曬裂了的皮膚,你何苦用十三年的血汗錢,來編造一個虛幻的夢?”

    “什么叫虛幻?”蒙濤一揮手打斷了她,“有錢,有身份,有讓你們發財的項目是虛幻?為什么在虛幻之下,你們都匍匐在當年看不起的這個人腳下?”

    蘇曉晨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請你不要把我圈進那個‘你們’里,我和他們不一樣。假如你真是如假包換的大老板,我今晚絕不會站在這里!我當年的確對不起你,因為我太懦弱,太懼怕和順從我母親,才讓你受了那么多苦。你罵我吧,怎么罵都可以,這樣能減輕一點我的懊悔與自責。”感謝酒精,她終于把憋了十三年的話大聲說了出來。

    蒙濤重新把雙臂環抱在了胸前,但肩膀卻顯出掙扎的樣子。他右眼上方的眉毛急劇抽動著,黑夜從他身后那扇沒有窗簾的鋼窗涌進一股猝不及防的空虛,使得坐在那里的他顯得形只影單。

    “你回來的這些天,發泄了當年受歧視的憤恨,嘲諷了勢利眼的小人,享受了被人追捧的快樂。從今天起收手吧,別再繼續欺騙了。”

    蒙濤的表情起了某種變化,右眉再次抽動了幾下。他將右手握成拳支在腦袋上,看得出這不是一種故作姿態,而是坍塌的執念還在依仗漸漸消逝的信心繼續抗爭。他正拼死抓住一些渺茫的東西,向著快要失去的目標痛苦而無力地掙扎著。

    “跟我講講你這些年的事情好嗎?”蘇曉晨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有什么好講的。”蒙濤抬起頭來時,身體像被抽了筋骨似的渙散下去,臉上充滿嘲諷。“丑小鴨變不成白天鵝,這世界不屬于寒門子弟,你再怎么拼,等級差距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不可逾越。”他的聲音又細又尖,像刀片劃破黑夜里的布簾。

    “你太極端了。不是只有成為精英才配擁有世界,也不是功成名就才算沒有白活。你看我也活得很平庸啊,這世界的絕大部分人都是平凡人,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最長久。聽我一句,你不能讓心里永遠裝著過去的傷疤和窟窿,更不能用它們去騙無辜者的錢。蒙叔叔夏阿姨一生善良,你如果這么做了,他們九泉之下絕不會原諒你。”蘇曉晨驚詫自己今晚居然說了這么多話,比她一年說的話加起來還多。酒精在胸口灼灼燃燒,她覺得嗓子眼冒火,端起桌上另一杯水咕咚咕咚喝干,弱弱地將身子靠在了沙發背上,感覺自己簡直要虛脫了。

    蒙濤放下支著腦袋的右手,定定望著蘇曉晨。有些話在他舌尖上艱難地彈動,卻始終彈不出來。他努力再努力,終于問了出來:“你……真的一直沒結婚?”

    “是的!我不敢說我是為你等了十三年,但我的的確確孤單了十三年,煎熬了十三年。”

    蒙濤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打火機摁了三下都打不著,氣得將那支煙扔到了茶幾上,這個舉動令他顯得落寞而無助。他臉上急劇變換著各種表情,在一番痛苦的掙扎之后,某種東西開始崩潰也開始放棄,他終于掩飾住了自己,重新退回到了原來的表情里去,冷冷地說:“時間不早了,你回去吧,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零度的語氣仿佛嚴正地宣告:美好過往早就一筆勾銷,刻骨銘心的初戀已不了了之。

    蘇曉晨骨子里鉆牛角尖的執拗冒出來了,她刷地站起身來,走進了廚房,折返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把剪刀。她隱忍的時間太久了,隱忍了十三年,今晚她不想再這樣了。她用左手挽起長發,宣誓般高高托舉著,“你走了十三年,它陪我等了你十三年。你不答應收手,現在我就剪了它。”

    蒙濤的喉結從下到上滾動了一圈,眼睛里綻出了血絲,雙手握成了拳,但身體卻沒做出任何反應。

    咔嚓,一縷青絲應聲落地,蘇曉晨感到一種痛痛的快感。這世上少了一件令蒙濤沉湎的物件,而她靈魂的重量好像也隨之減輕了一分。

    蒙濤像被蜇到似的跳將起來,撞歪了茶幾,水杯咕嚕咕嚕滾到茶幾邊緣,落到地上裂成了幾瓣。蘇曉晨正要剪第二刀時,他一個箭步沖過來,劈手奪下剪刀。因為用力過猛,剪刀在手指上劃出一道口子,他哎呀了一聲,剪刀掉在地上。

    蘇曉晨看見一股鮮血從蒙濤手指上滲透出來,一把抓過來用嘴吮住那傷口,動作與當年一模一樣。蒙濤的身子顫了一顫,抬起左手緊緊握住她腦袋上殘余的那截秀發,像握住半截彌留的生命,喉嚨里發出隱隱的嗚咽聲,腦袋重重低垂下來。被剪下的頭發在地板上橫絲豎縷凌亂怪異,像一幅康丁斯基的抽象畫。

    一股電流從蒙濤握著的發尖源起,迅速傳導到全身,讓蘇曉晨開始發抖。隨著戰栗一起蘇醒的,是被雪藏十三年的愛。這愛最初集中在心尖尖上,慢慢地開始朝全身擴散,尖銳且刺骨。她的感情強烈到了讓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程度,就像一個發條上得太緊繃了的鬧鐘,在反作用的力道下,已無法再堅持了。她一把拉住蒙濤的胳膊,拽著他走進臥室。

    今夜的月光分外明亮,皚皚的光輝從沒有窗簾的窗戶里投射進來,像一道古老的寓言。她整個身體都在燃燒,燒得周身滾燙。她一粒一粒解開棉麻襯衫的長排扣,脫下它,扔在身后的床上。

    “不!”蒙濤叫了一聲。

    她沒理會他的阻止,蹬掉鞋子讓自己光腳站在地上,將闊腿褲褪到胯下,彎腰脫下一只褲腿,又脫下另一只褲腿。這時她身上只剩下了胸衣和內褲,月光比蒙濤離她更近,仿佛是她形影不離的伴侶。她腰部與腹部弧線緊湊,小巧精致,傲嬌的乳房幾乎要從胸衣里噴薄而出,耀眼的白色把幽暗的房間都照亮了。她將手繞到身后準備解開胸衣時,蒙濤大叫一聲:“不要!”他徹底退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那聲音不是從喉嚨里叫出來的,是從胸腔里嘶吼出來的。不是命令,而像哀求。

    一記響亮的關門聲砸破了夜的寂靜,這聲音猶如夏季里的一聲悶雷。蘇曉晨睜開淚眼,發覺蒙濤不見了,臥室門已被關上。月光的溫柔退得很遠很遠,變成僅僅只是月光而已了。

    那晚蘇曉晨在蒙濤床上睡著了,睡得像死掉一樣陰沉。從兒時起就經常光顧的那些夢境輪番降臨,來拜年似的周轉不停。最后的一個夢是她來到一個奇怪的地方,到處都是枯樹,所有樹葉都落光了,光禿禿的樹枝對著她張牙舞爪,像堅硬的鋼絲在風中震鳴。她迷了路,怎么都走不出那片樹林,走了一個世紀那么長,直到第二天醒來。

    她發覺蒙濤的行李箱不見了,她剪落在地的頭發也不見了。當她發覺兩個骨灰罐和照片也不見了時,知道蒙濤再也不會回來了。只剩下她一人留在空蕩蕩的屋里,孤孤單單,微不足道,連一句同情的嘆息都沒有得到。

    …………

    (全文詳見本刊2024年第7期)

    【作者簡介:聞冰輪,現居昆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國作家》《芳草》《光明日報》《文藝報》《廣西文學》《紅巖》《長城》《山東文學》《紅豆》《西湖》《安徽文學》《黃河》《散文百家》等刊物發表作品數十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七部、散文集八部。曾獲芳草文學獎、云南省年度優秀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