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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路:湘西與鐮倉
    來源:長江日報 | 武歆  2024年07月25日08:29

    生活中隱秘著某種天然存在的聯系,這種聯系幾乎無所不在,它站在高高的山頂上,藐視“時間與空間”并穿越“時間與空間”,任何東西都不能把它束縛與遮蔽,這種隱秘的天然聯系還會在某一時刻悄然浮現,恍惚之中早已驚擾了沉睡的過往,并構成某種無法解讀的暗喻。于是……種種聯想漫天飛舞,比莊子放飛的蝴蝶還要綿軟、還要傷感。比如,去湘西、去鐮倉;比如,沈從文與川端康成;還比如,《邊城》與《雪國》……這種不斷交叉出現的畫面令我紛亂與欣喜,初始的激動終于慢慢沉靜,像蝴蝶悄落在枝葉上,翅膀不再抖動,猶如標本一樣靜止。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能聽到我的心動,只能聽到我的喃喃自語。

    去湘西、去鐮倉,雖然相隔一年,但是恰巧都在四月里,都是飄著細雨的陰霾天氣,不僅路面濕滑,走路也是小心翼翼,就連思考都是濕漉漉的,于是所有聯想在細雨中無限地延伸,白茫茫一片,地理邊際和思想邊際全都模糊起來。

    我在今年的鐮倉,想到去年的湘西鳳凰。

    記得去年我從來到湘西鳳凰到離開,四五天的時間里,每天早上出行時都要撐上一把傘。看似雨不大,但不打傘,先是感覺臉上、眼睫毛、手背濕了,隨后低頭看見膝蓋、鞋子也濕了,那會兒大概雙肩也早就濕了吧。鳳凰古城的街道很窄,街道兩旁的房屋大多兩層,也有三層、四層,鄰水的“吊腳樓”還會更高些,幾根單薄木棍交叉支撐,遠望過去總是感覺要在某一時刻轟然倒塌,卻不料它們已經有數十年乃至更久的建筑歷史;所有房屋都是木門木窗木屋,向外伸出的房檐也是木質的,在雨季中散發出來木質特有的味道;有的則是灰色的磚房,想必是后來建成的,但與老舊的木屋緊挨著,看上去也不違和,無論你是遠觀還是近瞧,倒是和諧統一;又因為房屋依山而建,到了夜晚燈光亮起來,像是瀑布一樣流淌。地面是干凈的石板路或鵝卵石路,因有雨水浸濕,雖然沒有太陽照射,地面依舊閃著晶瑩的亮光,每一束亮光都能映射出周邊的屋、物、人以及天空的模樣。街道兩旁的房屋有的是住宅,有的是臘肉店,門前掛著苗家臘肉制作方法的照片,探頭細瞅,店鋪墻上掛著的臘肉,猶如截了半截槍托的黑色獵槍;還有逼仄的小飯店,帶著辣味的香氣從小飯店里面飄出來,順帶也把“黃牛肉粉”的招牌包裹了,聞著雨中的辣香,有時鼻子就會不自覺地發癢,忍不住打個響亮的北方噴嚏。鳳凰老城保存完好,特別是古城樓,讓沱江邊上老邁的鳳凰城有了堅硬的依靠。我住在東門城樓下一家客棧的二樓,無論是出門還是站在陽臺向外瞭望,厚重石料建筑起來的古城墻近在咫尺,仿佛上前一步就會“曝牙齒咬狗蚤——撞到的”(鳳凰地區歇后語)。由于年代久遠,再加上氣候潮濕,好多石塊表面已經發黑,用手摸一摸濕墻,特別能夠理解“歲月悠悠”的內涵。

    在湘西鳳凰老城的日子里,心緒總是帶著憂傷。同樣,憂傷心緒在鐮倉也是始終伴隨,像是心愛的人永遠不離不棄。

    我從東京大田出發,去鐮倉需要地鐵、特急(火車快車)和慢車(綠皮小火車)的“三車聯運”,絕不是簡單的一次倒車,而是需要很多次倒車,注意力稍有偏差,立刻就會坐錯車,一旦坐錯,可不是再坐回來那樣簡單,有可能差之百里了。坐綠皮小火車猶如探險,火車穿行在村莊里,車廂與兩邊住宅不到一米的距離,緊緊擦著院落木欄桿呼嘯而過,從窄小院子里伸出來的樹木枝葉,被小火車帶起來的風撞得花枝亂顫,樹葉上的雨水把火車玻璃打得一派斑駁,覺得世界瞬間亂了套。一個多小時的行程終于完結,走出雨霧中的鐮倉車站,回身再望,車站變得像是高山上的廟宇道觀,細風吹拂,仿佛身在由125個“話”組成的《伊勢物語》中,每段“話”的前面都有“從前”兩個字,那一刻時間被“從前”無限拉長,把普通日子變成了神話傳說。鐮倉街道很窄,感覺比鳳凰老城街道寬不了多少,但要走公交車、小汽車,把行人邊道擠壓得非常窄,寬度只能走一個人,再加上打著雨傘,后面的行人要是有急事,想要快走幾步超過前面的人,對于謹慎禮貌的日本人來說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鐮倉與奈良、京都并稱為日本三大古都,幾乎就是“三步一宮、五步一社”,作為鐮倉時代幕府的政治中心,那個時期的建筑保留下來不少,特別是普通百姓住宅,感覺矮小得不可思議。一個白衣女孩牽著一條白狗,走過一幢由于風雨侵蝕已經變成黑色的木質建筑,相互比襯,更是覺得那座古老庭院太小了。

    為什么要去湘西鳳凰?為什么要去神奈川縣鐮倉?細想起來,除了美麗風光和人文景觀,還因為沈從文和川端康成,他們才是我前往這兩個地方的原始理由。1980年我開始學習寫作,這一年因為參加工作,每個月有了11元工資,除去給家里上交5元生活費,可以自由支配6元錢,想買什么書就可以買什么書;還是在這一年,我參加了天津一家區級文化館的文學輔導班,與眾多文學愛好者在一起切磋創作經驗,交流讀書心得;還是這一年,在一位大學老師講座中,我知道了沈從文和川端康成,還有他們的經典作品,我開始去讀他們的著作,去了解他們的人生經歷。四十四年前,我在閱讀沈從文與川端康成作品時,并沒有想到要把兩位大師放在一起進行敘說,從來沒有這樣聯想過;但可以肯定的是,從那時起直到今天,我始終沒有忘記他們,他們的著作隔上幾年我就會重新讀一讀,每次讀來都會因為年齡的增長而擁有新的感悟。近十多年,我始終堅持做一件事,只要到另外一座城市,我就會盡一切可能去找尋我喜愛的作家故居或是作家墓地,我相信這才是理解作家和其作品的有效途徑。

    在湘西的鳳凰古城,我先去沈從文墓地拜祭,然后才去他的故居。依舊是冒雨前行。沈從文墓地在古城東面的聽濤山。路上沒有人。因為有指示牌,非常容易找到。墓地沒有墳冢,一塊取自聽濤山的天然五彩瑪瑙石作為墓碑。站在墓碑前那塊稍微平整的空地上往前看,山下黑頂白墻的房屋被茂密的樹林裁剪成一個個小方塊,又被彎曲的石階連接起來;再往前看,是靜靜流淌的沱江,墓碑后面則是翠綠靜謐的山林。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這里為什么叫聽濤山了,猶如大海波濤一樣的聲響,時刻在耳邊回響,那是沱江水聲與山上樹林聲音的混合。那一刻,周圍的一切都與墓碑上的文字融為一體: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簡潔而又令人深思的碑文,與素雅的氛圍相互襯托,給了所有來者擁有漫長時間去思索,絕不會有人打擾。我把從一位老嫗手里買來的用自然生長的野花編織的花環,雙手放在沈先生墓碑前佇立許久。轉天,我又冒著細雨去了中營街上的沈從文先生故居。從死到生,混沌中我似乎選擇了沈先生人生旅途的正確解讀。故居與他墓地一樣,還是沒有人,我只能解讀為下雨的緣故。將近百元的門票讓我不解,為何要收門票呢?那么一個低調的人、那么一個與世無爭的人,假如先生依然在世,他是否會像嘲諷“克萊登大學”那樣說上兩句無奈的話,抑或苦笑著轉身走開?故居保存基本完好,庭院中間放著一口巨大的水缸,里面的雨水有些混濁,散發著暗幽幽的綠色的光。書房里面的書桌油漆斑駁,桌面上破損了一個好大的洞,不知為何書桌上還放著一個三層提盒。墻面上掛著字畫,沈從文父母照片,沈從文少年時代照片,還有與家人的合影以及與夫人張兆和的舊照,展柜里有先生的手稿以及出版的部分圖書。先生坐的太師椅是梓木料的,已經非常破舊,標識牌關于太師椅介紹還比較詳細:長66厘米,寬52厘米。在沈氏故居中,我看得最久的是書架和留聲機。當下作家特別喜歡追求頂天立地的寬大書架,再看沈先生的書架,感到心中涌現一種無名的傷感。兩個書架是先生在北京寓所用過的,后來運到了故居。非常簡潔,兩個厚木板做立柱,再用五個橫向木板聯結,變成了沒有后擋板的書架,單薄儉樸得令人莫名心酸,如此簡陋書桌與書架,絲毫沒有影響沈先生寫出影響深遠的著作。留聲機算是故居中唯一的奢華品,據講沈先生生前喜歡邊聽音樂邊寫作,如今它立在木板床的旁邊,無聲地講述著沈從文先生的生前故事。

    那么在鐮倉的川端康成的舊居呢?從鐮倉火車站到川端舊居,坐公交車四站地,但需要等待,坐出租車倒是很方便。我通過翻譯軟件與司機交流,西裝領帶的老年司機,長得像《血疑》里飾演爸爸的演員大島茂。他說他知道川端康成,但是不知道他舊居在哪里。我按照定位告訴了地址,他點點頭。出租車在細雨中行駛,路上講他從來沒有拉過游客去川端康成舊居,這是第一次。我告訴他我來自中國,他非常友好地笑著,說歡迎你來鐮倉,鐮倉有美景,也有美食。我在網絡上查詢川端舊居,定位在一條街道,距離鐮倉宮很近。經過十幾分鐘的行駛,“大島茂”告訴我到了。我查看手機定位,再望車窗外,沒有鐮倉宮的影子,只是一條無人的街道,但定位顯示確實到了目的地。“大島茂”問我,是否還需要他等待?他說這里沒有出租車,公交車大約一個小時才來一趟。我不想匆忙離開,謝過他的好意便下了車,車費不貴,一千三百日元。我撐著雨傘,一個人站在無人的街道上,這是日本農村,硬化的地面上有著清晰的交通標識。地面上的排水溝露在外面,但是水質清冽,沒有異味。水泥電線桿子上的電線異常雜亂,桿子上還貼有治療皮膚病的小幅廣告。獨立住宅的圍墻不高,能夠看見窄小的院落里花草旺盛,修剪得整整齊齊。住宅的墻壁上基本被花草覆蓋,每家每戶都有著不同的裝修風格,幾乎沒有同款樣式,但有一個明顯感覺,那就是小巧玲瓏,猶如盆景一樣精致。明明到了川端舊居,卻又找不見任何標識,正在沮喪之時,一轉身,猛然發現“蒲原有明舊居跡(川端康成舊寓跡)”的標識碑就在我身后。那一刻我幾乎要流下眼淚。千里迢迢來訪,總要尋個標記,現在好了,終于……川端康成就在我的身邊。石碑很舊了,如同鐮倉鄉下地區的建筑一樣,風化的石塊全都泛著黑色。石碑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分是一幅拓印在石碑上的照片,是當年浦原家舊居的模樣,低矮的木屋全部隱在茂密的樹木中,舊照的右上方是一張川端照片,他戴著眼鏡,頭發很短,穿著和服;石碑下半部分是川端生平介紹。因為風吹雨淋,所有畫面和字跡全都模糊不清。標識碑旁邊是一個木架子,放自行車的地方,地面鋪著碎石子,旁邊還有一輛豐田小汽車。靜寂無人,又因為下雨,小鳥都回窩了,連鳥聲都沒有了。標識碑的旁邊是一戶人家,兩層獨幢住宅,米黃色的墻圍。住宅外面的小院沒有門,門口對講機上面寫有“蒲原”二字,可能川端康成后人還住在這里吧?我舍不得馬上離開,在周邊慢慢走著,這才發現鐮倉宮——明治二年(1869年)建成——就在川端舊居不遠處,也就是兩百米的距離,我走進里面,只有兩個游客正在“洗心”處,用長把水勺漱口,然后又洗手洗臉,最后緩慢走到正殿前,雙手合十祈禱。離開鐮倉宮,我在周邊閑走,有展覽館、醫院,還有小超市,水果蔬菜特別標注有“鐮倉產”字樣,看來本地人對于家鄉產地的蔬菜水果,有著特別的傾向。雨絲時密時疏,也讓我想起在大阪尋訪川端康成誕生地的過程。與在湘西鳳凰古城拜祭沈從文不同,那是“從死到生”,拜祭川端康成則是按照時間順序進行,來鐮倉之前,我先去大阪找尋川端的誕生地。猶如舊居挨著鐮倉宮,川端在大阪的誕生地則緊鄰神社天滿宮,如今那里已經是一幢公寓樓,同樣是一條寂靜小街。

    閱讀《邊城》和《雪國》,總是讓我多次合上書本,沉吟良久。不是看不下去,而是舍不得快速看完。從弱冠之年到杖鄉之年,我曾經無數次閱讀,這樣不舍的感覺卻又是始終伴隨,不曾有任何改變。

    《邊城》和《雪國》開篇,全都提到了“路”,就像我尋訪他們的故居,永遠伴隨著“雨”。

    《邊城》是這樣開篇的:“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叫‘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那么《雪國》的開篇呢?有著與《邊城》相似的意境:“穿過縣界漫長的隧道,便是雪國了。夜空下已是白茫茫一片。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下了”。

    這兩部作品的人物都不多。《邊城》開篇便講了,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和一只擬人化的懂事的黃狗。《雪國》則只有島村、駒子、葉子和行男四個人,并由這四個人建構了兩個并不復雜的三角關系。兩部小說都沒有緊張的情節,沒有激昂的語言,只是關心人物命運,所有景物、環境和氣候的描寫,無不是為了塑造人物。

    我特別喜歡這兩位作家的語言。一位評論家把文學作品的寫作歸納為“語言、細節、情節和結構”四要素,語言排在第一位,是文學作品的關鍵,也是作品最重要的技術支撐;再好的故事,再好的結構,語言要是不好,肯定要打太多的折扣。而《邊城》和《雪國》的語言,則是精致的、準確的,是我喜歡的。沈從文和川端康成通過語言所漫溢出的那種淡淡的憂傷,營造出來的那種獨特的意境,讓人魂牽夢繞、欲罷不能,最主要的還有,那種意境與故事發生地的氛圍完全融合,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比如他們是這樣寫的:“不大一會兒,他(島村)覺得倦乏了,轉身撩起浴衣后襟,一溜煙跑下山去。從他腳下飛起兩只黃蝴蝶。蝶兒翩翩起舞,一忽兒飛得比縣界的山還高,隨著黃色漸漸變白,就越飛越遠了。”(《雪國》);“河面已濛濛眬眬,看去好像只有一只白鴨在潭中浮著,也只剩一個人追著這只鴨子。”(《邊城》)。

    這兩部小說中的細節,同樣讓人難以忘懷。其實,讀完一本書,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故事可能忘記了,但精妙的細節肯定不會遺忘,并通過難以忘懷的細節牢牢記住這部著作。沈從文與川端康成,在他們的《邊城》和《雪國》中,絕妙精準的細節處處可見,寫人的細節太多了,在這里不妨舉例動物和昆蟲來說明。“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里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黃狗。那黃狗汪汪地吠著,受了驚似地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河東岸去,且跑到那小山頭向城里一方面大吠。”(《邊城》);“回到房間,看見那只軀干粗大的飛蛾在隔壁點著十支光的昏暗的房間里,把卵產在黑色衣架上,然后飛走了。檐前的飛蛾吧嗒吧嗒地撲在裝飾燈上。”(《雪國》)。

    那只黃狗和那只飛蛾,猶如木刻版畫一樣,給人以鮮明的深刻印記。

    沈從文與川端康成的人生經歷,也同樣有著太多的相似性。

    沈從文年少時曾經跟隨土著部隊流徙于湖南、四川和貴州一帶,后來成為行伍一員。再后來脫下軍裝來到北京,成為“北大”旁聽生。1948年因為諸多原因受到強力排擠,故從小說創作轉移到文物研究方面。并在不久后因受壓力而陷入抑郁之中。直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去世,他的身體狀況始終不佳,說話和行走都受到很大的困擾,因此導致他的精神狀態始終在抑郁之中徘徊。

    川端康成也是如此。在他一歲時,父親患結核病而死,一年后母親也因同樣病癥離世,他從小與雙目失明的祖父相依為命,十五歲時祖父離去,他從此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極端貧苦的生活以及精神上的漂泊無定,讓他的性格也就變得更加孤僻。直到最后晚年自己結束生命,他的一生始終是在憂郁傷感中度過的,這與沈從文晚年的精神狀態極為相似。

    但是無論如何,他們留下了精美的文字,留下了凄美的故事,留下了不朽的文學經典,同時也留下了對社會、對人類的深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