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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屯堡紀事
    來源:文藝報 | 高洪波  2024年07月17日08:10

    我很意外地接受了貴州省作協的一個任務,采訪安順的屯堡。之所以對屯堡感興趣,源于兩件事。

    一是在2008年11月借頒發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的機會,我首次走訪了一個屯堡——位于安順市的天龍鎮,有六百年的悠久歷史。他們的語言、服飾、建筑、宗教信仰、生活、習俗,甚至飲食文化等方面仍保留著六百年前的傳統,被人稱為“明代生活的活化石”。在那次訪問中,我見到了沈萬三的后裔,還看到了數百年以上的古屋和斑駁石壁。在那里,女孩子稱“小娘娘”,男孩子稱“小爺爺”,據說這是六百年前應天府的稱謂。天龍屯堡有很多銀鋪,而且我還看到了一場有趣的地戲。由于那次印象深刻的邂逅,所以這一次我以為是讓我對天龍屯堡進行再一次的造訪,沒有想到卻并非如此,而是去了另外號稱“云峰八寨”的屯堡,叫云山屯和本寨。

    二是當年我在云南從軍的時候,軍營外面的村子無一例外都擁有軍事色彩。比如說大薛營、小薛營,這是緊鄰我的大荒田駐地的兩個村子,此外旁邊還有前哨、前衛、哨上、馬舍所等等。當年我和駐地附近的村民聊天的時候,他們告訴我說自己的祖上是從南京過來的,而且地點說得非常清楚,叫南京柳樹灣高石坎。這已經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但我對這些來自江南而如今已經成為云南土著的人有一種敬意和好奇。

    這次應約訪問云峰八寨的兩個屯堡時,安順的作家們陪同著我,一路向我認真講述屯堡的歷史,還贈送我他們創辦的《安順文藝》,里面有很多屯堡的資料。這補充了我若干年前對于屯堡知識的空白,也解答了我久遠的疑問。

    我知道安順地區在歷史上是個特殊的軍事要塞,素有“滇黔鎖鑰”“黔腹滇喉”的戰略地位,是夜郎中樞和明軍軍屯的所在地,也是一個由商人和軍人組成的繁華的驛站。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稱帝建立明朝,但是西南地區沒有進入他的控制區,四川有明升的夏政權,云南有元宗室梁王——當年郭沫若著名的歷史劇《孔雀膽》,寫的就是梁王的故事。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開國皇帝朱元璋派湯和、周德興與傅友德、顧成等進攻四川,明升投降了。過了幾年,他又派傅友德為主帥,藍玉、沐英為副帥,顧成為先鋒官,率軍30萬從南京出發,遠征云貴,民間稱為“調北征南”“洪武平滇”。這是明初一次統一疆域的戰爭,30萬大軍當年就攻占了昆明,次年2月又攻下了大理,西南地區終于納入了明朝的版圖。

    大明王朝有一種特殊的軍事制度叫衛所軍屯,這是具有創見性的、針對性極強的一項制度。我當年所在的云南若干村寨就是衛所制度的歷史遺存,而這次到云山屯和本寨,我更感受到了當年的軍事和政治策略的重要影響。云山屯事實上是很重要的交通線,從這里可以抵達云南,抵達我當年從軍住過的曲靖一帶,所以它的軍事防御作用處處可見,甚至店鋪里邊都有著很獨特的歷史痕跡——它的柜臺很高,因為它面對的不是一般的行人,而是馬上騎士。這里還有作為防范措施的貓眼以及前后防備森嚴的寨門,這一切都讓我感受到了六百年前往事的遺響。

    參觀云山屯時,導游是個穿著古典服裝的小姑娘,姓張,剛開始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領著我們走過漫漫長街,一路耐心地講述著。旁邊有很多正在進行繪畫寫生的美術學院的學生,我過去問他們是從哪里來的,一個老師模樣的中年人告訴我,他們來自蘭州。從大西北的蘭州來到大西南,從戈壁大漠來到這山清水秀的云山屯,難怪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房一瓦都進入了美院年輕孩子們的視野里和畫板中。

    走著走著,我突然看見一棵李子樹,上面結著小小的果子,還掛著一個牌子:“亂摘李子者罰錢100元,特此公告。果樹人張,24年5月30號。”這分明是不久前給游人們的警示。誰寫的這張有意思的公告?順著斜坡走下去,在玉米葉子和屋檐的縫隙中,我看到低矮處有一個老人正在洗涮著什么。我信步走下臺階和老人攀談,老人自稱姓張,已經80歲了,幾代人都住在這里。聊著聊著,我看見他家堂屋里一面墻的紅紙上的字:“神圣一堂常賜福,祖宗百代永流芳。”這是豎寫的大標題,字跡很清秀,和公告上的字幾乎一樣。旁邊有小一些的字注明著“天地國親師”,此外還有“天地蓋載恩,日月照靈恩,國王水土恩,父母養育恩”。在這些字的旁邊好像還供奉著很多先賢,比如說“四員官將、和合二仙、大成至圣先師孔子、四配十二哲、九天東廚司命灶王府君、張氏堂上、歷代高僧、遠近姻親、考妣神位”等。香案上供奉著幾瓶酒和米飯,這分明是一地地道道、具有濃郁傳統氣息的農家。看見堂屋的供奉,我想起了當年在黔南都勻,我們以中學生的身份在鄉間農民家進行助民勞動的時候,農家堂屋最顯著的位置供奉的便是“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和現在張姓老人家堂屋里供奉的可謂異曲同工,只不過這里把“天地君親師”的“君”字替換成了“國”字——供奉依舊,字跡依舊,傳統和民俗依舊。

    門口左右門板的紅紙上寫的兩個字也很有意思:一面是“胡帥”,一面是“秦軍”。好像看我有些疑惑,老人笑道:“‘胡帥’自然是尉遲恭,‘秦軍’自然是秦瓊,這是兩個門神,我用紅紙黑字代替了。”這真是一個快樂、幽默的老人。正聊天時,他的老伴回來了,跟在她后面的正是剛才陪伴我們的小張導游,之前看我來到了這間農舍,估計因為時間緊張,她就去招呼另外一批游客了。此刻,她在老人面前開心地笑著叫“爺爺”,我才知道這小張導游叫張婉云,張姓老人叫張榮昌,小娘娘原來是他的親孫女,這個巧合讓我不禁笑了。祖孫共同在我們這些外地游客面前,表達出了濃濃的親情。

    我們和他們合影,背后的窗戶上還有兩行紅字,“窗前游客好玩耍,室內老人百歲安”,橫批是“老幼常安”。我關注到了張老人古宅的房號是云山村184號,下面還有一個藍色的標志:信用戶。數百年來,張家一代又一代就在這里駐守著,旁邊鄰居們的宅院已經空了。在這個屯堡里邊,據說仍有十幾戶人家居住,空宅不少,但煙火氣依舊,生活氣息濃郁。我還看到了建于20世紀30年代的一座金姓人家的住宅,據說是上海設計師設計的,可見這云山古堡當年是相當繁華的,這堡里面的生意人很多,富戶不少。而現在,主人們已經紛紛離去,在馬幫走過的交通要道上,昔日的繁華變成了歷史的煙云,但我仍然能感受到當年這座云山屯留給四周的巨大影響。

    云山屯以東南兩屯門為前后關口,里邊的古民居建筑在街道兩側,有寨墻、街巷、碉樓、寨門,防御功能非常突出,后來屯軍改民逐漸變為農商結合的村落。古屋、老漢、綠樹、繁花之外,還有一個培訓干部的大四合院,寨墻留著若干時代的痕跡,云山屯的確令人入迷。據說在清末時期為避戰亂,這屯子里曾接納過3萬多人避難。2001年,國務院把它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5年,它成為貴州唯一獲得“中國歷史文化名村”稱號的村寨,當時獲得這個稱號的,全中國也只有24個村寨;十二年前即2012年,還被住房城鄉建設部等部門第一批列入傳統村落名錄。

    此行的另一個屯堡是本寨,本寨更是一個極具防御性的易守難攻的村落。在寨門上,有兩行對聯,上聯是“六百年風云暗蘊,八千里星月可追”,字體遒勁有力,對本寨的歷史進行了高度概括。本寨號稱“石頭上的江南”,巷道皆為“丁”或“七”字形,每面墻體都開有凸形的觀察孔以及十字形的箭孔。碉樓聳立在民居之中,俯視遠近,互為犄角,是冷兵器時代的一種典型的防御建筑。本寨有首民謠:“石頭的地面石頭的墻,石頭的瓦蓋石頭的房,石頭的碾子石頭的磨,石頭的碓窩石頭的缸。”我們在本寨吃了一頓農家飯,在吃飯時,我果真見到棲在石墻上的石水缸,它如石槽般嵌入墻內,隱蔽而且方便,設計人之巧思可見一斑。和當地的作家們一起品嘗貴州土菜,幾個朋友中,有的是中國作家協會的新會員,專門研究安順的土語;有的是派出所所長,喜歡寫古詩。他們聊起當年的先鋒顧成將軍的往事,以及兩類屯堡人不同的生活形態,趣味橫生——有的是騎馬征戰來的,昂首挺胸;有的是捆綁押解來的,垂頭喪氣,所以才傳有“解手”之說。

    在四知堂內,我們喝苦丁茶、吃松花糕,度過了半日的閑暇。我注意到本寨的楹聯文化非常豐盈,在四知堂內,我看到了“四知遺訓家聲遠,三相流芳世澤長”;也看到了掛在墻上的一批格言古訓,它們被兩行紅字所概括:“文化正在生長,歷史仍在繼續……”

    兩個古村落,一日快樂游。在安順,在屯堡,我找到了答案,消解了我在云南從軍時對四周移民村落的久遠的疑惑。在與張榮昌老人短暫的交談中,我感受到了屯堡人的快樂、幽默,以及他們對自己文化的幾分固執的自信。

    告別屯堡、告別云峰八寨、告別這靈秀的山川時,我想,歷史有時候可能正是這樣一步步地向我們走來,又一步步地離我們遠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