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萬松浦》2024年第2期|孫冬:如何成為一只貓?(節選)
    來源:《萬松浦》2024年第2期 | 孫冬  2024年07月25日08:25

    孫冬,南京財經大學教授,詩人,譯者。出版專著、譯著、編著多部,在國內外重要刊物上發表學術文章40多篇,詩歌、雜文簡評散見于國內外各類期刊報紙和網絡平臺,詩歌入選多種合集。曾獲得第八屆揚子江詩學獎等多種獎項。

    說到貓和人,到底誰是誰的玩物?

    ——蒙田

    有什么能比得到喵星人的芳心還令人開懷?你看她胡子舒展,瞳孔放大,在你腳下蹭來蹭去,還躺在地上獻出自己的小軟肚皮。喵星人以“求寵”的身段來寵愛你,你怎能不擱下手頭的破文章、破工作、破事兒,毫無保留地對喵星人掏出一顆喵心?可你真的能掏出一顆輕盈而毛絨絨的喵心嗎?康德的“物自體”概念堅決地否認這種可能性:你不能。因為我們都是透過一個自我構建的狹窄深淵來觀察世界。我們和動物聯姻,從動物世界那里獲得內部訊息的時代已經被祛魅的理性殺死了(例如精通動物語言的俄耳甫斯)。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放下人的身段,嘗試去理解動物,理解一只貓。

    要了解貓,像貓一樣思和想,要從爬行、從培養肌肉記憶開始。在地板上爬,在桌上爬,在馬桶上、衛生間的大理石地面上爬,在樓梯上打滾。靈活地繞過瓶瓶罐罐的路障,在大大小小的平衡木上跳躍。任由亞麻地毯在肘部壓出凹痕(這時候你就了解了一個無毛動物的劣勢),在香樟樹、家養綠植和鞋盒子邊緣蹭胡須和臉頰,伸出舌頭舔水,無差別地對待自己的屁股和嘴巴。要理解一只貓,或者也可以從理解你自己開始。思考人是如何努力地掩蓋自己的動物屬性;思考我們的大腦剪輯和美化生活的過程;思考當我們和一個剛從衛生間撒完尿回來的男人握手時,如何避免去想剛剛在那個封閉的小屋子里那只手的所作所為。

    用貓的眼睛去觀察世界,就會體察到自己的巨大、光禿和笨拙。美國浪漫主義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歌《它看見一只鳥》描繪了一只捕食的小貓。面對一只知更鳥,貓的口水滂沱,簡直能給舌頭洗澡。它輕笑、潛伏,嘴在“摩拳擦掌”,但是這個“美味”最后還是凌空一躍,飛走了。在貓看來,知更鳥并不是展翅高飛,而是飛速地邁開了它的“一百個腳趾頭”。詩人借助貓的認知來去除語言的規定性,去“類屬”和去人類中心的視角可謂是絕妙。

    要理解一只貓,你需要和貓赤裸相見。在《動物故我在》中,法國哲學家德里達敘述了自己與一只家貓在浴室里的尷尬邂逅,他將這一相遇定性為“先于一切認識”的“非知”場景,這種社會性斷裂和象征層面的塌陷,其沖擊力更大于列維納斯所論及的與他者之臉的遭遇。在赤裸著面對一只貓的過程中,德里達體驗到人類被動物凝視的不安。人赤裸的身體通過一種互為鏡像的游戲,成為和貓一樣毫無防備的“赤裸生命”。當然,所謂的赤裸相見,并不一定是露出裸體。我們向貓眼里的深淵回望,我們只能把最深刻的羞恥放進它對我們的闡釋,而當人恢復鎮定,他必然會為自己“產生羞恥感而感到羞恥”。無論如何,對貓的凝視可能會激起我們的殺意。這也是為什么愛倫·坡的《黑貓》里的“我”會被內心深處那種神秘難測的力量驅使,挖掉了家貓的一只眼睛,并流著淚吊死了它。

    約翰·伯格曾在《看》中比較人類的對視和人與動物的對視。人和動物之間的不可通約性是由在象征層面上的匱乏所造成的。而人與貓對視似乎比人與其他動物的對視多出一層神秘的意思。和一只羊或者一只鴨子眼神的遭遇完全不會讓我們動容和害怕。其他貓科動物,老虎獅子能夠給我們留下印象的也無非是它們的矯捷和兇猛。與其他動物相比,貓眼睛深處的沉默像是一個人類無法涉足的禁地,更糟糕的是它還包含著一種對人類秘密和本色洞察如炬的傲慢,仿佛傳達出可以說出人話但不屑于說的一種感覺。它們一腳在那里,一腳在這里,隨時可以縮成一個團,進入不可能的空間,幾乎不受機械和物理法則的制約。它們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想想母貓的小胡子和公貓的賣萌發嗲);既是動物,也是隱喻。

    貓的松果體無法接受到紅色、綠色、橙色和棕色的信號,但它們能夠看到人類色譜之外的顏色,從它們的眼中看世界,色彩比你認知的要更加豐富且異常。如果你站得太遠,它們可能只看到一些輪廓和色塊,因為它們眼睛的變焦能力不如人類,即使你離得夠近,它們也不會真的看到“你”。他們對于你作為整體的人不感興趣,卻對你的局部更加好奇。你的手指,你的吊墜和襪子。和嬰兒一樣,它們不能完成對你(作為一個人)的想象和構建。它們拒絕做一面撒謊的鏡子。在它們眼里,你被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有的部分組合在一起,但它的秩序和我們理解的不同,有的部分和沙發連在一起,有的和地板在一起。在貓那里,你還沒有獲得人的主體性。你被貓打回真實界的原形。與其說貓被取消了對人命名的可能性,不如說人的命名無法在貓那里獲得合法承認。

    我們終其一生熱愛過一些人,其實不過是熱愛著貓。你愛佩蒂·戴維斯,不就是愛她優雅的神經質和反復無常;你愛費雯麗,不就是愛她催眠一樣的綠色瞳仁;你愛安吉莉婭·朱莉不就是愛她陰沉、暗黑的氣質;你愛貓王,不就是愛他胖乎乎的臉蛋和黏糊糊的眼神;你愛詹姆斯·迪恩,不就是愛他的高冷、歪頭、聳背(你猜他肯定有性感的、帶刺的舌頭)。

    狗讓我們更加確信自己,貓讓我們更加懷疑自己。從笛卡爾普遍懷疑論的角度來說,貓是讓你確信自己存在之物。貓從不試圖處理矛盾,它們本身就是矛盾。狗試圖成為人,成為你投射情感的欲望客體,而貓卻拒絕成為我們生活方式的產物,貓讓你成為貓-人。狗和我們之間相處越久,越是像一種必然的婚姻關系,而貓時刻提醒著我們,我們過去相遇的偶然性和未來關系的不可預測性。它們收受人類的一點賄賂,一些確保其在人類社會生存的籌碼,多余部分一概原路退回。和貓相遇可以說是一種“奇遇”,每個人在這種純粹生物性的相遇中獲得的體驗可能都不相同,這也是貓奴們樂于分享養貓經驗的原因。別人家的貓似乎是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是一種神奇動物。和貓的相遇讓你懂得你只是一個和貓不一樣的生物,是有能力在人類界為貓提供食物和住所的生物。

    說成為一只貓,并不是說要擁有貓的身體,不是模仿貓,而是破除舊的人,成為一個“生成貓”,是一種內在介入。在美國詩人丹尼斯·勒沃托弗的一首詩《一只作為貓的貓》中,我和貓的長長的對視導致了我們之間分野的模糊,最后生成了我-你-貓-人。成為貓是內在和精神器官的進化;是扣除器官的舊有屬性和發現新功能,挖掘我們內在的貓性,接受自己被拋入的這個世界自行其是、如其所是;是長出六指,向著無限形態而生長。就像是惠特曼在《自我之歌》中所說的:我很大,我包羅萬象。

    想要消解大衛·格萊格說的“狗屁工作”的貽害,你需要成為貓。狗屁工作之所以狗屁是因為它們是理性的軟牢,它們層出不窮地被制造出來不是出于必要和合理,而是有一雙幕后黑手逼迫人們賣身來滿足現代社會“吃人”的癖好。一只貓無甚使用價值,它捉老鼠的本領也不是人類能夠得心應手的。貓從不刻意讓自己對人類有用。它們既不是狗那樣的伴侶和打手,也不是牛馬雞鴨那樣的生產者兼生產資料,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價值和意義。它們在長時間睡覺之后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以此拒絕被人類奴役和驅使。即使接受了嗟來之食也安之若素。18世紀美國作家赫爾曼·麥爾維爾的《抄寫員巴特爾比》中,作者刻畫了一個在人人都像廚房里的老鼠一樣奪取食物的華爾街寧愿不做任何事情的躺平人類。在這一點上,貓和巴特爾比都是一種理性的斷裂,一個憑空闖入、無法解釋的吊詭之物。

    要成為一只貓,你需要脫離群眾路線,只和自己抱成一團。貓的遺世獨立近乎高貴,近乎絕情。即使是衣衫襤褸的阿三阿四也不是低三下四、阿諛奉承之輩。要成為貓,就要接受無道德的單純。無道德不是不道德、無尊嚴,相反,貓是有尊嚴的物種。狗會在公開地方性交,但貓通常會躲起來做事。狗會隨地便溺,貓則把自己的糞便掩埋起來。貓一天中要花大量的時間把自己梳理干凈,即使是那些皮毛暗澀的野貓也很注意儀容。它們下崽的時候會躲在一個角落,臨死之前也會找一個僻靜之處,不會讓自己暴尸于白日之下。它們這么做顯然不是迫于輿論和道德壓力,它們是天然的尊者。

    當然,要成為一只貓,也要接受貓對于秩序的破壞。它們在桌子上行走,在你的杯子里喝水;打碎花瓶,抓破沙發、地毯、墻紙;在家養綠植里撒尿,把花從土里拽出來;把客廳鬧鐘后面的旋鈕拔下來,藏在臥室的地毯下面。當你呵斥它們,它們表現得一臉無辜。這是因為它們不會把你的呵斥和它們的行為畫上等號。這不是頑劣,而是因為貓生來就是獨居動物,它們只需要解讀來自其他動物的危險,而不需要解讀其他動物的語言和意圖。它們的頭腦中沒有律法和私有制的概念。對它們來說,地方是用來占據的,唯一遵守的原則是先來先到。沙發和地毯是用來抓撓的。你的憤怒和規訓行為只能使得你在貓的眼中像一個危險的、毫無理性的大猩猩。唯一的解決方法是你做出改變,比如把沙發套上套子,在屋子的各個角落多放上幾個貓抓板,或者,減少貓在房間里自由活動的障礙。

    要成為貓,就要永遠愛自己。貓選擇打盹的地方絕對是整個房子里最舒服的地方,冬天是陽光最充足的地方,夏天是最涼快的地方。愛自己,就不去強迫自己前后一致、畫地為牢和盲忠愚孝;要成為貓就要避開無效的社交,理所當然地把時間用來睡覺、梳理毛發和閑逛。成為貓,是放棄貓主人的主體,放低姿態,放棄評判和教化,接受破碎和脆弱,在共享的環境中,放松的狀態下,形成讓彼此舒適的關系(距離)。成為貓就是成為當下之物。區分人與動物的“精神”無時無刻不消耗在語言、理性和時間的執念之上,何不把命名性語言暫放在一邊兒,在無名中立足,在沉默中現身?即使象征的人設崩塌,風度和驕傲也俱不受損。人與貓遭遇后,人不再是人,而是貓-人。

    即使在生理上,貓和人之間也沒有巨大的鴻溝。“人之所以為人”的那部分染色體只占據了所有基因組的百分之十。人類和貓的基因組各有大約2萬個蛋白質編碼基因,其中近1.6萬個幾乎是相同的。這是因為人和貓有著共同的哺乳動物祖先,大約6500萬年前,所有的貓和人類都來自這個祖先。

    萊斯利·萊昂斯,密蘇里大學獸醫與外科學系的副教授說:“狗或老鼠的基因組重新排序后,與人類完全不同,但家貓的基因大小與人類差不多,而且基因組和人類一樣,是非常有序和保守的。”貓和人類的基因在染色體上的間隔也很相似。

    因此,成為貓-人就是恢復自然人,脫離機器人。麥爾維爾筆下的抄寫員巴特爾比就早已是一臺人肉復印機。《摩登時代》里的卓別林演活了技術操控的傀儡,肉體被資本和文化造就成了一種肉體武器、肉體工具和肉體機器。肉體完全成為一種外在于人本性的東西。特別是在日漸內卷的當下,人的一舉一動都成為生產有效性的一部分,決不允許有脫離使用價值的肉體。

    我們對貓,這個人類的獄友所知甚少,雖然和你同一個囚室,卻總能神秘地消失一會兒再回來。我們渴望從它們身上窺探外面的世界,它們卻總是三緘其口。天啊,我們何嘗不想成為一只肖申克貓呢?

    ……

    原刊《萬松浦》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