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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7期|端木賜:三中花(節(jié)選)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7期 | 端木賜  2024年07月22日08:00

    熬過黃昏的追捕,黑暗回歸夜晚?;腥糍e客散盡仍有余歡,這是最好的時間,內(nèi)心填滿了安寧。氣氛在曲折的胡同里渲染,一片碩大的樹葉落下來,思緒并沒有落在此處,而是某個不確定的地方。大地是溫柔的墓床——梧桐的樹皮顯露出干枯紋理,銀杏討好似的釋放著愛意,我知道這場浩大落幕無關(guān)緊要。

    我最近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自我”這個東西,并不是連貫存在的。

    這和酒后斷片的原理差不多。還有一種境況,我稱之為日常斷片,就是清醒的時候,也很難完整地講述清楚關(guān)于自己的故事。記憶是不可靠的東西,那里的自我,在各種感受和情緒的支配下,被捏得奇形怪狀,已經(jīng)沒有了人的氣味。

    酒過三巡,小林和我說,喝酒有一種境界,用潮汕話說,就是“三中花”。

    小林在海邊長大,見慣了船與海,卻借了花的名義,試著讓我理解一種醉酒時的深意。我知道他又喝多了。他分不清平翹舌,還反復(fù)教我,是“三”不是“山”。

    他說,“三中花”很難釋義,言簡意賅就是說喝酒到了玄妙之境。

    他轉(zhuǎn)而恣意笑起來,身體掉落式地放松,似落在一片松軟的干草里。

    他善于喝快酒,喝到恰到好處反而難能可貴。怕的是不腸穿肚爛駕鶴西去,這輩子不肯善罷甘休。我們有時候會“云喝酒”——隔著手機(jī)屏幕,各自準(zhǔn)備下酒菜。

    我承認(rèn),有時候不敢面對他那張假意淡然的臉。

    每次現(xiàn)形,他都從骨頭里散發(fā)著酒意,那些酒水像護(hù)城河一樣守護(hù)著他。

    酒水沒有澆滅他心里的火焰,卻將一個母親的怨恨,深深淬入身體。

    “你早晚和父親一樣,喝成一具尸體!”那些現(xiàn)實里的不安與恐懼,是一個母親最后的力量之源。我們相識的日子里,他的親人相繼去世,奶奶、父親,那些寵愛也隨之消散,成了一個個空蕩蕩的房間。他卻習(xí)慣把死亡當(dāng)作影子,天越黑他越像一個鬼。他與母親相依為命,被死死捆綁在故鄉(xiāng),用酒飼養(yǎng)著一條條酒蟲。

    他最驕傲的事情,就是曾經(jīng)打暑期工,傾盡所有為母親買了一臺洗衣機(jī)。他說,要盡快找個女人結(jié)婚,這個女人最好孝順長輩,還能喝一點酒。他希望母親看到他幸福的模樣,遂了她所有心愿。有時候幸福的眉眼,也會有堅硬的輪廓。

    我喜歡找小林喝酒,他扮演著不羈的江湖浪子。如果一場酒要醉得有江湖氣,他就是最好的對飲者。雖不是人間頂級的好酒,卻值得一聲“上乘”作為夸贊。

    連日來,我被“三中花”幾個字折磨,妄圖窺探其中的奧秘。我從未有過鄉(xiāng)野村居的生活,城市里的鋼筋水泥、格子間才是我的歸宿。我不知道那些令人鬼迷心竅的花色,更不知道花開何時又到璀璨與荼蘼。謎題像霧一樣推開另外一個世界的大門。

    這一刻沒有身體和時間,只有酒香四溢。在小林的角色中,桀驁不馴是不可或缺的特質(zhì)。我對他說,要節(jié)制。他贊嘆,節(jié)制真是好。但是他沒有!

    一個人要多么熱愛這個塵世,又勘破多少悲傷,才能在少年時代如此囂張。

    在我的家族中,似乎也有這樣一個嗜酒如命的男人。我的姑父死于營養(yǎng)不良。這個男人異常瘦弱,每年都被歲月扒掉一層皮。印象中的畫面:客廳離窗子很遠(yuǎn),不開燈,他被一張小酒桌迷住了。因為腦血栓后遺癥,拿酒杯的手不停顫抖,他淺淺喝一口,把酒杯放下,還是心心念念,又拿起來淺嘗一口,如此就是一個晝夜。

    我的姑父去世了,諷刺的是,一個大活人能主動餓死自己,而他的家人毫無察覺。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得知他死亡的消息,是在家庭生活中的某次閑談中。

    每當(dāng)想起這個男人,我都會穿越到那張極小的酒桌前,那或許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方凈土吧,沒有兒子的敗家,沒有夫妻的爭吵,只有酒的熱烈。

    沒能和他對飲一次,聊聊心事,成了我的一個小小的遺憾。

    如今,小林教我什么是“三中花”,有時候也會和我講過往的情愛和性事。窗外的樹在蕭瑟的風(fēng)中嘩嘩作響,竟然落雨了。我想,城市里的樹,會不會偷摸歡愉?

    原來,“偷”和“愉”這兩個漢字長得如此相似。

    人與心之間有座橋,若是我能走過去,或許就能理解“三中花”的真諦了。

    院子的葡萄架下,坐著個頭發(fā)銀白的男人,披著件皮夾克,指尖夾著香煙。他個頭高,骨頭硬,穿什么衣服都像是掛在架子上。他還是習(xí)慣性地佝僂身體,仿佛一夜之間白了頭。我說,這發(fā)色漂亮極了,一點雜色也沒有。他說,只是不染了而已。臨近退休,他承認(rèn)了自己的衰頹,“不需要心理過渡,當(dāng)個老人挺好?!?/p>

    提起這個男人,公司里很多人對他嗤之以鼻——他是個“失敗者”,一輩子碌碌無為。我對他們口中的“失敗”感到費解,他可能是個失意者,或是一個不甘者,但又如何能判斷他的人生失敗了。正是因為所謂的“失敗”,他被從人群中孤立了。

    比起多年前,他變得更內(nèi)斂了,有時候會捧本歷史書,葡萄架下待一整天,有時候會騎著自行車,去打卡一個個博物館?!膀T著小黃車逛京師”——這是他退休前最后的策劃。若是他退休離開了北京,我估計他不會再回來。

    一支煙剛好,我喜歡和他閑聊幾句,天南海北信馬由韁。

    有時候“失敗者”的標(biāo)簽會突然冒出來,讓我在打量他的時候,多了幾分揣摩。

    他們似乎是在警告我,不要和他一樣,甚至不要與他為伍。可我知道,這個男人幾乎走遍了中國每一個縣城,這是他最風(fēng)光的履歷。有人說他記憶力驚人,知道數(shù)不清的野史,以及鄉(xiāng)土風(fēng)俗。他的話匣子里,藏著有趣但無法考究的寶藏。

    酒桌上的他更是個唬人能手,甭管什么話題,都能上下五千年旁征博引。一段聲情并茂的表演過后,吸引一眾驚嘆的目光。聽聞他喝多了酒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說過渾話,掀過桌子。有時候喝醉了,他就在公司的傳達(dá)室住一夜。他們說他吐了一身,用體溫烘干了衣裳,第二天又神色如常地游蕩在小樓里。

    偏偏這些閑話,永遠(yuǎn)被傳得活色生香。

    男人在北京沒有固定居所,但他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余生。閑云野鶴的日子里,他在沿途租了很多“小房子”:黃河邊的黃土窯洞,湘水畔的古村小樓,梯田上的老木屋。

    他甚至邀請我去做客,讓我也領(lǐng)略神秘的造物。

    他狡兔三窟,告別過去的種種劣跡,搖身一變,用酒氣開啟另一個傳奇。

    任誰都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個失敗者。這意味全然地否定,批判了自己曾經(jīng)走過的路、看到的風(fēng)景。我似乎應(yīng)該向他學(xué)習(xí),堅持一輩子渾不吝。這個男人的酒,是陳年老酒,也許密封差了些,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摻了水繼續(xù)豪飲,場面上仍風(fēng)光無限。任誰也不能說,這些真實到赤裸裸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

    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也有掀桌子的勇氣,拍拍屁股就走人,嘲笑那些呆若木雞的“成功者”;頂一頭漂亮白發(fā),純粹到?jīng)]有一點花色,身板可以挺得很直。

    院子里那株纏綿的葡萄架,會有害蟲拉幫結(jié)派,但秋天仍會掛滿果實。

    我偶爾也會坐在葡萄架下打發(fā)時間,它遮陽,還擋雨。僅僅是發(fā)呆,什么都沒有想,也不愿思慮。我霸占他的位置,看他看過的風(fēng)景,假裝自己就是他。

    學(xué)會手機(jī)掃碼的他,騎著小黃車揚長而去了。一層又一層的寒霜降臨,枯萎的葡萄葉浸染了他的故事,明年的葡萄若是熟了,就釀一大缸美酒吧。

    我們兩年沒見,夏先生姍姍來遲,還是一如既往的派頭,黑風(fēng)衣,襯衫和西褲,儼然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實干家。我知道他無事不登三寶殿,每次找我都是他決定要開啟新的人生旅程。此前他辭了職,這一晃就是好幾年光景。

    他潛心修煉,算卦,練氣,養(yǎng)心;他看心理醫(yī)生,輔以藥物。

    在他眼里,我是那個天賦異稟不用掐指就能算出命數(shù)的家伙。

    即便如此,我仍然不知道他身上暗戳戳發(fā)生了什么。露天啤酒餐吧的高腳桌旁,他說,喝點酒不礙事。他解釋,心臟下了兩個支架,算是命大,還在做康復(fù)。

    他語調(diào)平穩(wěn),帶著一絲不痛不癢的嘲諷。說是病發(fā)的時候,他給自己卜了一卦,卦象說他死不了,他就安心上了手術(shù)臺。身體上的一次變革讓他蘇醒了。

    人會在某一刻清醒,宛如金蟬脫殼。他畢竟“死”過一回。我很難說得清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化學(xué)反應(yīng),那具肉身還是他的——走路時意氣風(fēng)發(fā),像是腳下墊了塊筋斗云。他教我如何凝神練氣,雖不能白日飛升,但能強筋健骨。

    他大小流年地推算命數(shù),告訴我如何趨利避害。

    他依然相信我,無論是真話、鬼話還是玩笑。

    我只是做了他的鏡子而已。都是無傷大雅的游戲,誰又能推測出詭譎的未來。

    他總想從我這里尋求一些答案。是他賦予了我無所不能的巧思,也給我機(jī)會整理自己日日懸浮的思緒。彼此信任的達(dá)成,有時候是因為其中一個人扮演了篤定者。

    這份篤定將狐貍變成狼,使之融入狼群露出獠牙。智力、情緒、感情,都是參與思考的零件——大腦越是精密運轉(zhuǎn),越是容易偏離核心。

    我既是旁觀者,也是那個干凈利落、從不優(yōu)柔寡斷的軍師。

    這些年我窺探了很多人的過往——滿是支離破碎,傾吐而出卻無法原諒的傷痕。

    他的童年孕育在大雪紛飛的東北鄉(xiāng),是漫天飛雪也并不覺得冷的地方。然而純凈的雪沒能逃離,融化成一攤?cè)崛岬奈鬯?,浮光掠影中是?shù)不盡的指責(zé)、咒罵和奚落。

    這酒喝得小心翼翼,也讓我看到了記憶里的污漬。我的童年里,有很多旖旎的污水塘,家門前沒有硬化的水泥路時不時被雨水灌滿。不知什么原因,總有機(jī)油泄漏在水中,那團(tuán)油污閃著炫彩光芒,輕飄飄隨風(fēng)搖晃,改變著世界模樣。

    幼小的我會騎著腳踏車,一遍又一遍騎過一串水坑,向命運發(fā)起一輪又一輪的征戰(zhàn)。污水是成年人世界的倒灌。泥沙的渾濁,油污的變幻,以及紙片似的蔚藍(lán)天空,光怪陸離的種種都棲居在小小水洼里。城鎮(zhèn)化將這些水洼填平,記憶卻還在那里打轉(zhuǎn)。成長中遇到暴力與規(guī)訓(xùn),那些冷的、熱的,斥責(zé)與不滿,從未消散過。

    哪怕那個孩子肉身成年,但仍然要與過往反復(fù)對峙。

    泥沙俱下般崩塌了理智,每哭一次就被鞭笞一遍,成為不斷輪回的厄運。

    我無恥地奪了他的酒來喝,生怕他豪情萬丈,喝丟了性命。

    意外的是,這場酒竟然喝得像成人禮。他多年前教會我抽煙,我理所應(yīng)當(dāng)教會他喝酒。這酒妙趣橫生,又有了穩(wěn)妥的樣子。一個男人的成年禮,常常不是性愛的第一次嘗試,甚至不是結(jié)婚生子,有時是學(xué)會了喝清醒的酒。

    我從來不能真的看清誰的命運,也經(jīng)?;诤拮约鹤鲥e了事情。

    酒后夜深人靜,我們走在清冷的街頭。每走一段路,他就要停下來歇歇腳。后來我習(xí)慣了在某處停下來等等他。他的心臟大概在咚咚跳吧,我知道他已經(jīng)有了決斷。

    他說,馬上就要開始投入工作了,房子也在裝修,家里貓狗雙全,到時候邀請你來家里做客。

    我像是一個見證者,須完成最后的使命。我說,你終于要出山了。他笑了笑,調(diào)侃道,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后來,我在他的新居里見到了他剛交的女朋友,他很自然地叫她“老婆”。

    房間盡管不大,可有個很開闊的露天陽臺,放了把木椅,我在那兒抽了支煙。暮色漸漸壓下來,卻并不沉重。他說,這回終于切斷了和家里的糾葛,如釋重負(fù)。

    新的房子和情感關(guān)系或許可以修復(fù)他,也或許讓他墜入另一個輪回。

    黃酒和姜片相互交融。我說對這陽臺羨慕不已。他開玩笑道,分你一半好了。我看見他釋然的身體里,奪回了被勒索走的那一半靈魂。

    他終于完整了,也變得無趣了。

    酒的名字叫“精氣神”,具有藥用功效。一套三瓶,各取一字印在瓶身。新入職場的應(yīng)酬,我來者不拒,后來也分不清喝的是“精”是“氣”還是“神”,或是三者混著下肚,能發(fā)揮意想不到的功效,譬如提神、醒腦、壯陽,魂游太虛。

    這位先生對我刮目相看,嘖嘖稱贊。他說,如今的年輕人,能喝點酒的太少了。在他看來算是江湖后繼有人。從此,我也成了先生的一個酒友。

    先生好酒,但不肯承認(rèn)。他偏偏能做到貪酒卻不戀戰(zhàn),總能控制到毫厘不差。工作時間,他還會變著花樣拿出酒來,問我喝不喝,到頭來他卻一滴不沾。他在辦公室里囤酒,罐子里泡著人參、鐵皮石斛、瑪咖。清凌凌的酒,成了土黃色的汁液,入口有混元之力。我佯裝相信,這些藥酒可以使我剛猛無畏。

    世俗里的先生謹(jǐn)小慎微,明理而精于算計。他有一套值得推廣的生活機(jī)制。天不亮就動身烹煮,但不允許家人評判飯菜口味。他認(rèn)為,不勞動的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

    若是妻子在廚房分心,哪怕油鍋起火,他也冷眼旁觀。

    他硬生生在家庭生活里刻畫出了嚴(yán)格的界限感,將原則貫徹到所有的家庭分工中,各司其職演繹著諸多生活場景。這或許就是現(xiàn)代家庭生活的范本。

    酒過三巡,先生面若桃花,將日常古板的學(xué)者形象升華了。歇筷后他微微仰面,像一尊被刻畫入微的塑像,宣告著全情滿足,無須奉勸。酒桌上的他,會偶爾發(fā)表見解,不爭論不急眼,說一句咽一句,剩下的道理全憑在座兀自體會。

    也只有酒后,他才會和我要一支煙。吞云吐霧之間,我們隔著的不是一張酒桌,而是一座繞不開的山。他是世間罕有的得道高手。

    先生贊成苦行僧式的生活,給自己立了一套“清規(guī)戒律”。

    他日常騎一輛配置齊全的自行車,穿梭于城市與鄉(xiāng)野,像年輕人一樣掛著配速表,關(guān)注新陳代謝,保持身材勻稱,在飲食上限鹽限油,以素食粗糧為主。

    我笑他矯枉過正,被健康觀念綁架了。簡而言之,他將怕死這件事詮釋得淋漓盡致。但恰恰因為算計,才仿佛萬事不沾身。沒有一種輕盈可以隨意練就。

    秋日酒足飯飽,我們上鳳凰嶺看龍泉寺。先生說廟小,無甚可看,轉(zhuǎn)身登山遠(yuǎn)去。日復(fù)一日對身體的訓(xùn)練讓他捷足先登。我看著他驕傲的背影,宛如白鶴消失在山林小徑盡頭。我穿著拖鞋,踩著一地秋色追行,盡管緩慢卻不歇腳,也始終不見先生蹤跡。

    路半遇雨,淋得我措手不及,霧氣伴著浩浩蕩蕩的涼意升起。不好在亭中躲太久,我冒著風(fēng)雨疾步下山。天氣預(yù)報并未闡明有雨,好在胃中酒水熱烈,烘烤著身體。

    稍晚些,我在山腳下碰到先生,他神情自若,渾身干爽,驚為天人。

    我悻悻然,忍住了沒問他走了哪條路,眺望過哪座峰頭的風(fēng)景。山巒重疊成一團(tuán),如香爐緩緩地燃燒起來。走出山門闊道,一座山就消隱了身形。

    話說先生育有一子,取名“隨安”。轉(zhuǎn)眼間日漸挺拔,少年的臉上胡須劍拔弩張。先生有時會怒其不爭,訓(xùn)斥他貪圖安逸,對未來無甚憧憬。少年終日與父親唇槍舌戰(zhàn),涉及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宗教,他們的博弈常常不分勝負(fù)。

    我說,少年應(yīng)了“隨遇而安”,不是正合你的用意?人生也沒必要處處爭先。

    先生譏笑道,我看他做不到,若是真的隨遇而安,算他厲害。

    細(xì)細(xì)忖度,妙趣橫生。隨遇而安這種境界,實在高不可攀。

    若是思想自由,行為就要有邊界。先生嚴(yán)苛,他是不解風(fēng)情的丈夫,不茍言笑的父親,不逾矩不越界的友人,試圖為所有的事情立法。

    與之相交,要么相得益彰,要么無欲無求。一個處處有邊界感的男人,當(dāng)然也處處受限,我們都是困在囹圄中,用酒精麻痹自己而已。

    他熱衷于攛掇各式酒局,偏偏滴酒不沾,以為能一塊喝酒論道的,盡皆是友。

    年少時覺得,人無癖不可交,我現(xiàn)在才明白,那個身在局中的局外人才是異類。

    菜肴鮮艷奪目,他已先聲明,酒精過敏不入局。在滴酒不沾這件事上,他從未破功。一身橫練的他,有機(jī)會見識了人間兇險,各種惺惺作態(tài)。酒桌上并無風(fēng)景,孤魂野鬼似的,有時狼狽為奸,有時各懷鬼胎;咬耳朵的暗通款曲,挑眉毛的暗生隱疾。

    男人眾多的酒局,吹噓與應(yīng)酬,大多杯弓蛇影,透著蹊蹺。分酒器是公平的,古怪的不知道是酒還是人,一杯下肚口若懸河,在座的三六九等高下立判。心里瘙癢難耐開始作祟——興風(fēng)作浪的往往是獨裁者,貌似坦蕩的實際滿腔恐懼,心有戚戚焉的最是薄情寡義,指點江山的多出自破落門庭,品頭論足的寫滿人間腌臜。

    酒中散發(fā)陣陣惡臭,唯獨清醒的那個仿若爛柯人。

    酒臭只因人間太多腌臜事。迷魂湯不為杯盞所困,推杯換盞間就成了擴(kuò)張的地盤。內(nèi)斂與謙卑,奈何敗給了酒色。男人這個物種,盡管有諸多機(jī)會上得臺面,卻禁不起被簇?fù)?,眾星捧月時必然丑態(tài)畢露。酒成了權(quán)力的附屬,映照在現(xiàn)實生活里,與動物撒尿圈地盤無異。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仍是野性,一旦孤立無援時,他們會圍坐在你身邊,禿鷲一樣眼饞著血肉。以為大酒傷身,實則更傷神。

    被放大了的歡愉還是歡愉嗎?

    擴(kuò)張了的悲傷還算悲傷嗎?

    這些問題沒有答案,它們都是面臨失控的質(zhì)問。當(dāng)欲望和絕望交織在一起,酒就完成了對人類的一次解讀。器皿,酒,身體,情緒,隨時交換位置,語言變得鋪張,就失去了原本的張力。脫韁了以后,那些直白表達(dá),再難找到通往彼岸的船。

    這樣的酒會讓人生出厭惡之心。

    眾神享受美酒與盛放的花朵,人類卻用它們交換權(quán)柄。

    這些年,我再三避免和父親對飲,他的臉上似有遺憾在堆砌,成了一堵灰色的墻。

    成年以后,我在應(yīng)酬的酒局中看到父親的影子。那些年他醉醺醺回到家,劍拔弩張過后,第二日就失去記憶,演繹的戲碼名為虛弱。他沾惹了一身土匪習(xí)氣,將不滿撒在親人身上,醒來時又自知理虧,溫順得像一只垂頭喪氣的綿羊。

    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盡皆隨著酒意消散了。他對生活與親人的不滿,只有在酒后才赤裸裸地呈現(xiàn),我和母親反而成了合謀的小人。

    那些酒桌記憶沒有消失,殘留下來成了照妖鏡。醒酒后的我時常感到愧疚。那些恣意的情緒是感官的異化,也是軟塌塌的內(nèi)心掙扎出一點人模人樣。

    日漸衰老的父親依舊戀酒,好在謹(jǐn)小慎微,懂得了珍惜身體,不肯將身體真實地交給酒精。一個家族對酒的熱愛和恐懼,迫使他與酒桌劃出一些界限。

    父子的酒局是對峙,既亮刀子也亮軟肋。在我的催眠下,他堅持只要自己健康一點,就能給不省心的兒子減少一點負(fù)擔(dān)。只是我無法像他一樣坦誠。

    關(guān)乎年輕與衰老,關(guān)于權(quán)力的交割,廢柴如我,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成為家庭的頂梁柱。父輩的男性多在烏煙瘴氣的工廠里,過度燃燒了荷爾蒙。

    他們背負(fù)了一個時代的榮耀,和礦石、機(jī)床、燃燒爐為伍,習(xí)慣于哪里發(fā)生了故障,就敲敲打打修理一番。我無法和父親一樣,對修理工具愛不釋手。

    最好的結(jié)局,就是一個退休的男人欲語還休,最終還是選擇將所有想說的話,和酒一塊咽下去,扮演情感匱乏的失語者。酒中有他日漸生疏的車輛駕駛技術(shù),沾灰的魚竿,還有那些被擱置在角落的沉疾爛疴,被白茫茫的日光悄然吞沒。

    他或許會時不時想起兒子,心緒雜亂如野草,只剩下帶著余溫的嘆息。

    父親的酒桌江湖黯然失色。他曾經(jīng)的那些友人、兄弟,很多已經(jīng)疾病纏身,有的顫顫巍巍遺忘了過往,還有的玉殞人間不再被提及。我任性地以為,如果父親滴酒不沾,那么我對他的感情會多出更多苛責(zé)。他有自己的江湖,有自己的規(guī)矩。

    未來,這些男人將以生命的長度論英雄,在各自的生命里,試著走出一條筆直的線。越衰退越悲涼,男人就是各自平行的生物,所有的交集都要假借于物。父親說酒中有無窮滋味,我開始理解到——他依靠我的叛逆而攫取活力。

    我們彼此都覺得很可笑。我拒絕成為另一個他,可是又越來越像他。

    ……

    (節(jié)選自《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7期)

    端木賜,本名孫韌,1990年出生,現(xiàn)居北京。先后在醫(yī)療行業(yè)和媒體供職。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天涯》《散文》《美文》等刊。出版散文集《燃燒的仙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