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7期 | 李宏偉:雞蛋道士
李宏偉 ,四川江油人,現居北京。著有《你是我所有的女性稱謂》《信天翁要發芽》《國王與抒情詩》《暗經驗》等詩集、小說多種,獲郁達夫小說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徐志摩詩歌獎等獎項,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榜等年度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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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西北角,也就是8號樓,住著一個雞蛋道士。確切點說,是8號樓3單元501室,即門禁老是被某個嫌麻煩的男人弄壞,物業維修了三番五次一仍其舊,且安排人守候或翻查監控都找不準肇事者,因而無奈放棄,只能聽之任之的那個單元;即電梯上到五樓甫一打開便有一團粉色撲上來,讓人腳步慌亂,趔趄著穩住身形后,才能看清是因為左側門上貼著的粉色剪紙,剪紙上紛紛開且落的桃花雨下正回頭的粉色猛虎作祟,進而讓人又發噱又忍不住上前敲門的那個房間。
再確切點說,是501室朝南的臥室,靠近窗戶的書桌上的雞蛋里,住著一個道士。501室是偌大的城市中最常見的那類小區里的一個兩居室。小區坐落于城市的西南,位于一條前些年腥臭,清理后水流清澈了很多卻也瘦小了不少的小溪的北側這一事實,并沒有對它的內部結構帶來什么影響。一梯三戶,門正對著洗手間,進門的兩側是廚房與客廳,再往里進,兩個臥室南北相對,一個略大一個略小。略小的臥室朝南,半掩的門上貼著幾張粉色打底、圖案夸張的貼紙。推開門,右側是粉色的以Hello Kitty為主圖案的上下鋪床與衣柜,左側空蕩的墻上,掛著一張拼音表,這次是白色打底,不過上面的聲母、韻母都是粉色的各種花的變體。
拼音表與衣柜相對,從它們中間再往前一點,就是書桌。書桌靠近右側,挨著豎立的暖氣片,原本由兩塊板分作兩個區域,內側可以升降,此刻一碼齊平。在齊平的白色書桌面上,在外側這個矩形區域的中央,鋪著一塊淺粉色手絹,手絹上穩妥地放著一個雞蛋,雞蛋里面住著一個道士,也就是第一個雞蛋道士。雞蛋道士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時候醒來,或者說什么時候開始有意識的——這是自然,因為他仍舊要遵循事物基本的運轉法則,不能決定自己的起點;如果說“何為起點”有爭議,至少他也不能決定起點之前的那一點。
雞蛋道士對這種證辨有些不耐煩,就此打住。說回他有意識的那一刻,那是砰的一聲,伴隨著空氣細微的震動,震動以震顫推搡著他。他還沒來得及仔細分辨,一串金屬相互撞擊的聲音緊隨其后,然后是一種金屬插入另一種金屬的聲音,接著是鎖簧順從地收斂的聲音。門隨之打開,腳步聲將一個人帶到桌子面前。隔著蛋殼,雞蛋道士感受到清澈的目光的撫觸,要不是尚未成人形,尚不具備人的完整能力,他幾乎要起身回應,乃至應答了。
“你好好待著,我會找機會再來看你的。要是你孵出來,一定要來找我呀,我給你留著最好吃的餅干。”
那人說完,伸出兩根指頭,在雞蛋上面摩挲幾下。然后,她轉身往外走。到臥室門口,她還停頓了一下,不過沒有再回頭。雞蛋道士還停留在那幾下摩挲的余震中,隨著整個雞蛋的搖晃,他對自身與自身的處境有了更多更清晰的認知。這讓他恍惚,進而惶惑,以至于并沒有給予正在道別的場景、以及剛剛道別的人更多的注意力——他不知道,這將是他與這個小女孩的最后一次接觸。不過,這并不重要,尤其對于他這樣一個雞蛋道士而言。
重要的是,他知道了,自己在一個雞蛋內,但這個雞蛋卻并不完全與他有關。如何才能說得更確切?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蛋殼包裹之內,就是他的世界,但并非他的世界內的一切都是他。這仍舊不完全對。因為蛋清、蛋黃、蛋皮,乃至組成它們的全部可見的可分解的部分,都屬于他,都是他,但它們蘊含著不屬于他不是他的東西,那東西目前只是可能,并無實在。或者,借用小女孩的話,從比喻的角度而言,如果他寓居其內的這只雞蛋,被孵化了,一只小雞唧唧唧地鉆了出來,那將是一只獨立于他的小雞。當然,這僅僅是從比喻的角度而言。
比喻都有其自身無法約束的力量,雞蛋道士深知這一點。為了不讓這個比喻落在實處,以免一切滑向不可控的地方,他決定守住雞蛋的邊界,守住一個居住在雞蛋內的道士的本分。他決定,讓這只雞蛋永遠只是雞蛋,永遠是現在的樣子。為此,雞蛋道士稱得上殫精竭慮、朝乾夕惕。立足于現有,他讓自己更加分散,散至混沌的蛋清的每一個最小構成部分,散至蛋黃柔軟的每一次呼吸。是的,蛋黃在呼吸,它上面的黑點在呼吸,它的呼吸是最大的隱患。雞蛋道士不能根絕這呼吸,他的意識也有賴于這呼吸交換來的信息維系。為此,分散的同時,雞蛋道士平行地聚精會神著,將注意力放在殼內小小的空虛之所,那個不時移動,但總是朝向更大的一方的氣室。
氣室讓雞蛋道士很煩惱,偶爾又在煩惱中生出甜蜜。如果沒有它,如果徹底與外界隔絕,他就不需要這么戰戰兢兢,提心吊膽,沒有一刻得到完全的寧靜;可如果沒有它來安置殼內冗余、廢棄的時間,再等待時機,將它們一點點貼著蛋殼,化整為零地放逐到外面廣大而空虛的世界,再帶回來新鮮的絨毛如初生春水般微微飄拂的時間的幼雛,那雞蛋內的生活將是無法忍受的。到后來,雞蛋道士甚至掐著間隔的節奏,不時地將意識聚攏在氣室周圍,在那里屏氣斂息,讓自己擬同于氣室,擬同于蛋殼朝向外部的那一面,并隨著這種擬同,貪婪地揣想那一個世界。
雞蛋道士深知這里面潛藏的危險,因而在貪婪中又體現出極度的克制。嚴守時間的間隔不說,外界有任何讓他感到不安的變化,都會讓他從氣室周邊逃離,并在逃離的當下,讓自己的意識更加分散,更為混沌。那些變化都是微不足道的題目,譬如光影在蛋殼上的流動過快或過慢,譬如風撫慰蛋殼上的動作過大或過小,譬如樓下或天上過客般傳遞的聲音過高或過低。雞蛋道士對這一切并沒有恒定的標準,但他有他的感知,這感知就是行動的唯一的準繩。
也有例外,那便是那個人臨走前的摩挲的回響。這回響只在雞蛋道士的意識里添油加醋、開枝散葉,并不引發后續的行為。從她的動作、語氣,還有她說出的話,雞蛋道士猜想,那多半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及至后來,當他逐漸修習出自己的方式,能夠對雞蛋外面的世界有更多的感知,并且能將感知到的東西還原出在其世界中的意味時,他幾乎能從室內室外如此濃重的粉色中確證這一點。但雞蛋道士還留存著一線別的猜想,如果那是個成年人,一切又意味著什么?這并不是說,他有所偏好。沒有,他僅僅是好奇心起,僅僅是對順理成章感到乏味。既然不關聯任何行為與后果,雞蛋道士索性放任自己的好奇心,以及隨之而生的想象。
在想象的一條岔道上,那是一個成年女人。為了不橫生枝蔓,她獨自居住在這個房子里,過著尋常人的生活,上班、下班,購物、消遣,享受美食、運動健身。她的煩惱不超過這城市中的人均量,她的快樂亦然。略微獨特的是,她對粉色多了一些偏愛。無關乎幼年的缺失、成年的補償這類俗套,僅僅是喜好那顏色帶來的輕微的歡愉。她對此并不貪婪,克制地提高了它在臥室里的比例,并不將這偏愛往外延伸。門上的桃花與猛虎,是極其偶然的產物,既然在那里,自有它們的道理。事情到此似乎繞了回去,展現出乏味的封閉,其中暗藏著的小小的矛盾,又多少暗示著不周延的縫隙。雞蛋道士對此心知肚明,可他也沒那么在乎。既然如此,那就把注意力再往外挪,挪到雞蛋下面淺粉色的手絹上,挪到這一切所源出的那兩根手指上。那手絹與手指,會不會是一體的呢?
那手絹與手指,會不會是一體的呢?雞蛋道士為這個念頭眩暈,眩暈之后是努力才勉強抑制住的欣喜。也許,它們本就是一體的。不,沒有也許,它們就是一體的。不必分辨,是手指的余響長留,作了鋪墊;或者是手絹借助風力,局部揚起,拂動了蛋殼。反正溫暖與柔軟同在,反正柔軟與溫暖共生。想到這里,雞蛋道士有些窒息,而窒息的根由在于激動。因為與蛋殼外的世界并沒有那么隔膜而激動,因為并沒有完全被遺忘在這里等待荒廢降臨而激動,于是他用盡心力,仿佛有了皮膚與具象化的感知,從雞蛋的內側緊貼住蛋皮,隔著蛋殼與外面的手絹與手指相依偎。作為回應,那溫暖與柔軟愈發強烈,且綿綿持續,無間無息。這讓雞蛋道士生出依賴,他渴望一直這樣下去,以至于忘卻了雞蛋的邊界,忘卻了自己的本分。仿佛飲了千年窖藏的醇醴,醉亦是夢,夢亦是醉,與天地大同,與萬物混一。
等到再有意識,周圍已是一片澄明。不是光的澄明,而是意識的澄明;不是意識的澄明,而是身體的澄明。再返回去,落到實在處的,又是光的澄明。那光從一小塊縫隙間漏進來,并不顯得顢頇,并且嗶剝有聲,而那聲音源出于一只細嫩的新鮮的喙,尖尖地一下一下地啄動,啄在蛋殼上,啄在那縫隙的周圍,以便放入更多的光。啄也不是永動的,一陣緊一陣松,松緊之間,伴以停頓和唧唧啁啾。然后是嘗試在局促的密室里站穩的聲音,是振動尚且稚嫩、毛羽不全的翅膀的聲音。
在這啄動與聲響中,雞蛋道士明白過來,雞蛋得到了孵化,雛雞迎來了世界。這并不意味著他的消亡,但他的確無法再以雞蛋道士的方式存在。在告別之前,他凝聚了最后的精力,得以看見,在啄空的雞蛋殼的外面,在書桌的另一塊木板上,站著一只粉色然而繽紛的母雞,她正開屏般奓起渾身的羽毛,仿佛要填滿整個空間。
不過,雞蛋道士也許是借助雞雛的眼睛,看見的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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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中間的塔樓,13號樓2003室,住著另一個雞蛋道士。本來,這個“雞蛋道士”是要加引號的,因為這只是他的自稱,只是他視頻直播的名字。他直播的內容挺乏味的,不過是拿雞蛋玩各種噱頭。一開始是生吃,在數量、方式上下功夫,可在那么多兇猛的同行襯托之下,顯得過于小打小鬧,沒吸引來幾個粉絲。他一度朝著惡心演變,毛雞蛋、臭雞蛋……想到的想不到的,挨個嘗試,統統安排,局面并無多大改觀,他本人先受不了了,借著平臺的警告,停了這些項目。沉寂了一陣,雞蛋進一步道具化,他玩起了一系列小魔術。比如從礦泉水瓶口跌落進去,比如在手絹下面忽然消失,比如一只紅芯的鉛筆穿過蛋殼而雞蛋完好,諸如此類。觀眾倒是多了些,在留言區予以解密、拆穿的人隨之而來,冷嘲熱諷不絕于屏——“就這?”“那么好的雞蛋,可惜了”“還沒吃飽呢,就撐了”……說得起勁,干脆在留言區互動起來,一個賽一個地抖機靈,雞蛋道士倒好像成了觀眾,或看客。
痛定思痛之后,雞蛋道士決定嘗試點新招,從沒人試過的。他開著直播,端著手機,上菜市場、進超市,買來兩打新鮮的生雞蛋。“是新鮮的嗎?”面對這個近乎白癡的問題,超市的售貨員爆了粗口,話到半截,意識到手機正對著自己,忙伸手擋住嘴,連著點頭。菜市場的販子首先注意到了手機,二話沒說,摸起一個雞蛋在手掌邊緣一磕,色澤、質地分明的蛋清蛋黃滑進掌心,舉了過來。雞蛋道士手指在里面蘸一蘸,收回來聞了聞,嘗了嘗,沖著直播間里十來個觀眾,大聲肯定。
“新鮮得有股熱乎的雞屎味。”
就從這雞屎味中,雞蛋道士選了大小、形狀完全相同的兩枚雞蛋,將它們置于自己的腳下,如同哪吒的風火輪,開啟了這一輪的不間斷的兩個手機、兩個賬號的直播。其中一個手機,固定在房間里,取全景,全景的核心當然是他,吃喝拉撒睡,一點不遺漏——當然,拉與撒以及洗澡時,需要選擇角度、方位、分寸,保證觀眾能看清是他,同時不至于出現違規內容。另一個手機則用在他活動或者有人提出疑問時,以雙腳與腳下的雞蛋為特寫,保證消除任何一個觀眾的疑慮,平息任何一個好事者的起哄。
重中之重當然是腳底的雞蛋。它們并不緊貼,而是與地面與雞蛋道士的腳底保持著大致相等的兩三厘米距離。雞蛋道士活動時,兩枚雞蛋因應跟隨,懸浮于地,托舉著他。要是他直來直去時動作過猛,它們還會被落在后面一點;要是他轉彎過快,它們還會在慣性的作用下前沖出一點。兩個雞蛋仿佛有著意識或自主性,甚或可以說具備人的智能。它們盡忠職守,絕不擅自離崗,絕不嫌棄壓在上面的一百來斤。它們靈活多變,絕不死磕硬碰,繞著每一處可能的陷阱與堅固之物,及時止步、回身。它們還有幾分調皮,偶爾玩出一點花樣,由橫臥變成豎立,由靜止變成繞著一個點自轉。這些都被鏡頭一一捕捉,不但在直播間引起了連番的驚嘆,更是以一種獨特的萌感,吸引來專門的粉絲——他們不僅表示認可,還給兩枚雞蛋取了不同的名字,并為相應的追捧者再取出新的名字,更進一步分化成喜歡左腳下的那枚或右腳下的那枚,或是兩枚不可分割、都是心頭好——這樣三個吵吵鬧鬧、似假似真的群體。
雞蛋道士對此毫不熱衷,他知道,要是他也再往前走,去關注兩枚雞蛋的名字與生活,盡管會迎來更大的流量,但事情就會變味,與他的初衷大相徑庭。何況,他現在還有兩個問題需要解決。一個很簡單,關涉出門,他只需要買幾條褲腿足夠長下端足夠寬的褲子,在他出門時可以擋住雞蛋,不讓人窺破玄機就成。另一個則比較復雜,關涉占去每一天多則三分之一,少則四分之一的時段,即睡眠時間。
一天中,總會有那么些時段,人的神經松弛、注意力渙散。別的時段還可以用喝咖啡、茶這樣的輔助性方法幫助維持清醒,或者上一些類似頭懸梁錐刺股的物理手段。可一旦雙眼閉上,進入夢鄉,一切都可能拋諸腦后。那時候,兩枚雞蛋還會堅持在崗,不折不扣地執行它們的任務嗎?——那時候,它們的任務是什么?保持與腳底的距離,還是繼續托舉?前者未免形式主義,后者似乎又過于苛刻。擁入直播間的觀眾對此分歧很大:有的認為后者是必然的,就算雞蛋道士不能站著睡覺,至少兩枚雞蛋也應該轉移到背部,將他托起。為什么要擔心他會壓碎它們?站著與躺著難道不是一樣沉嗎?有的則認為,保持一個距離就行,這倒不是因為沉不沉的問題,難道雞蛋就不應該休息,享受一點“蛋道關懷”嗎?
讓雞蛋在睡覺時轉移到背部,雞蛋道士不能同意。他無法確信,人在入睡時,體重會如清醒時那樣保持穩定,何況背部的受力與支撐面積迥異于腳底,更何況他難免翻身起夜,倉促間他與雞蛋未必能同時反應得過來。可就那樣讓雞蛋順著腳底往下滑,顯然又少了點意思。思來想去,他給出的解決辦法是,睡覺時再找兩枚雞蛋,墊在原來兩枚雞蛋的下面,托住它們,使它們與腳底保持平常的距離。笨是笨了點,可這個辦法確實有效,無論是觀眾的反饋,或者翻看回放,效果都完美地達到了預期。意料之外的是,這個辦法達到了字面上的“危如累卵”的效果,因而另外吸引了一批觀眾,他們專挑雞蛋道士入睡的時刻來到直播間,全神貫注地盯著視頻,提心吊膽地為雞蛋的每一次動作而屏息斂氣而歡呼雀躍。很快,這兩枚只在夜晚站崗的雞蛋也有了自己的名字與追隨者。
雞蛋道士對此難以理解。如果說,前面的兩枚雞蛋因是這件事的緣起,自始即在且“身負重任”,有人對之移情尚有可理解的地方,那后面這兩枚雞蛋的吸引力在哪里?就因為它們的“備用”性質而讓人代入嗎?這委實超過了事物間應該的道理。他甚至猜想,莫不是在他睡覺期間,另有奇跡發生?可翻看回放,并無所得。雞蛋道士并不在可有可無之事上執著,對此稍稍追究,沒有理出什么頭緒,也就算了。再說,那些追捧這兩枚雞蛋的人,除了在直播間留下暗語般的片言只語外,并沒有造成別的干擾。
況且,雞蛋道士有更重要的,獨屬于他的事要操心——這件因他一時興起而做的事,該如何結束?現在,他的粉絲數量增長了不少,雖然還算不上炙手可熱,雖然還不至于吸引來廣告投放,但已經遠超過他啟動這件事時的想象,令他快要摸到了五光十色境地的門檻了。這么多的觀眾進入直播間,觀看且寒暄、噱笑、打鬧,仿佛進入了一場聚會,或者,至少也是到了咖啡館、茶館之類的所在。總之,這一切都讓雞蛋道士懂得了直播是什么樣,它可能通往哪里、達至何等程度,這些可以想象,但他也只要它們限定在想象中。
那么究竟該如何結束呢?這方面可想象的空間并不大。耗費一番心神后,得到的不過是順理成章的答案:變化即轉機——正在進行的事出現變化,就將迎來結束的窗口期。雞蛋最大的變化,當然就是孵出小雞。至少,這是唯一勃發生機的變化。那么就照此辦理吧,雞蛋道士作了決定。他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孵出小雞,但至少得嘗試一番。至少,在嘗試的過程中,他會感覺到終點就在前方迎候。
這個決定不能說出來,不然,它將成為直播間的強心劑,成為新的、更大的噱頭,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多半,還會讓事情朝著失控的方向發展。不能說也就意味著,要采取的行動不能那么明顯,不能讓人猜中意圖。這倒還好,因為他連要做什么都不清楚。只能依靠并相信網絡,相信它告訴他的一眾條件。可把這些條件用“不能讓人猜中意圖”的篩子一篩,也就只剩下溫度這一條了,而這溫度唯一的來源也就剩下他的身體。準確說,依靠他的兩只腳來傳遞給兩枚蛋,身體的溫度。
首要的一點,是保證兩枚雞蛋受熱均勻且恒定,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白天黑夜兩個樣。白天向夜晚看齊不可能,夜晚將蛋收起放入恒溫的環境保護起來更不可能。能做到的,是以腳底覆蓋,將它們始終置于他的保護之下。換句話說,夜晚要向白天看齊。一天半天的短期操作,靠意志力靠物理刺激,雞蛋道士能做得到。現在這樣還不知道盡頭何在的相持,則需要外在輔助。好在,只要想得到,總有解決的辦法。他從網上買來類似雙杠的運動器械,設定高度剛好至腋下,再以護具護住雙手,確保他可以在每個晚上架著入睡,腳下的雞蛋與白日一樣,懸在地面與腳底之間。重中之重,則是確保溫度達到孵化的程度。人體的溫度本就比那溫度低了些,腳底尤甚。更為難的是,他還無法借助外力,哪怕是一雙厚厚的襪子。他只好將體內持續燃燒的火爐下移至腳,只好禱念雞蛋內生命的芽胚充分向陽。
這燃燒與禱念傳遞下去,雞蛋道士感知到了雞蛋內的變化,若有呼應一般。十來天下來,生命在逐步按照應然的順序,逐步成形。這讓他喜悅,這喜悅多少消除了懸吊著入睡的疲憊。又過了幾天,那過程卻又暫停了。當然,說是蓄勢也好,只不過不容旁觀,留出的余暇也倒計時般,緊迫地逼近于空。是落空的空,是竹籃打水的空。雞蛋道士對此心知肚明,遍用穿厚衣、喝熱水、灌姜湯等招數而無果,那雞蛋內就仿佛一壺停在九十八度的水,差一點火候,只差一點火候,就差一點火候。
沒有辦法,雞蛋道士沿著直播的邊界,戴上皮帽、打開窗戶、開著空調、脫去外衣,自冰箱里取出冰塊,傾倒進背心扎住的腰腹部位。抽空根本的藍色火焰騰騰若實若虛,點著了渾身上下與內外,極力將它們向下引導,包裹上兩枚雞蛋后,雞蛋道士進入了一種非己的狀態。他能看見屏幕上觀眾們的詫異與議論,不少人窺破了他的動機,贊嘆或阻止、謾罵或無言,都統統入了他的眼。但他就是無法給出回應,無法讓這些稍稍停駐,他就像身體已死而魂魄尚存,所殘留的那點余溫。
終于,趕在余溫消退之前,世界有了新的動靜。細碎的聲響后,跟隨著稚嫩的撲棱的動作,是在掙扎,亦是在平衡,是在破殼,亦是在召喚。順應著它,雞蛋道士掙脫了身上無形的枷鎖,慢慢向自身回落。
感覺恢復的第一下,是腳底板的瘙癢,他往回一縮,把腳落在了實處。對,是懸空的實處,是知道下面再沒有托付的實處。他來不及從器械上下來,讓雙腳踩在地上。因為在他雙腳挪開的原處,搖擺著兩只絨毛黃而淺的活物,它們發出的聲音細碎而連續,仿佛在飲水、啄食。
第一眼看去,那居然是兩只扁嘴的小鴨子。雞蛋道士苦笑著搖搖頭,定睛再看。那分明是兩只嘴巴尖尖的小雞雛。
蛋
還有一個雞蛋道士,他不住在某個具體的房間。這并不是說,他憑空而來。不是的,他的根源在小區東南角的4號樓201室。問題在于,他所存身的那枚雞蛋壞了。在買回家忘了放進冰箱的一個月又十八天后,居然就壞了。不是外在的磕碰壞了,是由內部散發出一種獨特的臭味,大張旗鼓地聲明著敗壞。帶著點惱怒,屋主將它扔進了垃圾袋,順勢拎起垃圾袋,出了門,沿著樓梯下到一樓。
過程中,壞了的雞蛋在垃圾袋里重新落位。它沿著一片蔫了黃了的白菜葉子,落到一層土豆皮上,又一次顛簸,將它卡在一個蘋果核上。出單元門時,蘋果核上的牙齒印就勢咬了發臭的雞蛋一下。無法脫離蘋果核的牙齒印自然咬不破雞蛋殼,可這個動作本身,甩出了一滴甜絲絲的蘋果汁,正正地落在雞蛋氣室所在的地方。得到感應般,雞蛋內部,氣室那通常被忽略的小小空間里,雞蛋道士醒了過來。說“醒”并不確切,可雞蛋道士又并非無中生有,他一直在,至少有了這個雞蛋的時候他就在,但此前他并不以這種方式在。
以哪種方式呢?雞蛋道士自己也有這樣的困惑,但在由單元門至垃圾桶這短短的路程上,他想明白了——或者說,他對此賦予了自己的解答。他以道的方式而在,再要繼續,就屬于不可追問、不必回答的范疇。道并不局限,也不拘泥,端賴每個具體的存在撐起它,至少,撐起道落在這一個上面的這一部分。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具體的存在只能領受道的一部分……還要再辨下去時,一陣凌空的失重感攫住了雞蛋道士,隨即是更強烈的震動。雞蛋顛了幾下,再度落位。雞蛋道士知道,他短暫地安居在垃圾桶里了。雞蛋道士還知道,他所在的整只雞蛋都是他的眼睛,只要他需要,就能用它一睹周遭世界的樣貌。雞蛋道士也知道,此時此刻,這不是最重要的——看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在看之前,他已經先行知道,不止樣貌,更有樣貌內里的敗壞、待發的蓄勢。
至少,對于小區里的另兩個雞蛋道士的前世今生,這一個雞蛋道士一清二楚。作為在后者,他有些傷感,因為另兩個都已很難再稱作“雞蛋道士”了,他們的雞蛋已經孵化成雞,雞雛已經滿地走動,占據了這個世界劃定給他們的部分。沒有了雞蛋,自然不能再稱為雞蛋道士。另一重傷感,更深的傷感浮上來。畢竟,由雞蛋到雞雛,怎么說都是進了一步。雞蛋道士不在,但屬于他們的道仍在。可他自己呢?顯然沒有這個可能。不過是廢棄之物的一部分,隨時都可能消散,消散時甚至留不下絲毫痕跡。想到這里,雞蛋道士決定打住。與此同時,他還決定,切斷對另兩個雞蛋道士的關注。
這是一個偌大城市里,最常見的那種垃圾桶。一米出頭的高度,近乎柱體,下面略窄,上面略寬,四個角略有弧度。它是綠色塑料的,挨著幾個黑色的同類,站在暮色里。確定這晦明難辨的辰光是黃昏時,雞蛋道士稍稍感到寬慰。如果是清晨,垃圾車將很快到來,一番折騰后,他將隨垃圾被倒入車內,運走,然后迅速得到處理。不管有多幸運,雞蛋都必然會在這個過程中破碎。盡管破碎未必意味著氣室的破裂,但保存下來的概率總歸太小,不能寄希望于此。黃昏意味著,離那決定性的破碎時刻還有一點距離。拿這時間來做什么呢?逃逸嗎?如果能成功,想必會是個動人的童話。修煉成形,以待時機來臨時,破殼而出,從此得享真正的逍遙,這是個近乎胡說的神話。或許有,但不是一個雞蛋道士可以奢望的,至少不是這里的故事——雞蛋道士對此心知肚明。那么剩下的,就只是平靜下剛剛蘇醒的意識,以便順受后續的一切。
雞蛋道士想明白這一點,吁了口氣。小小的一口氣,讓他更加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小小的一口氣順著雞蛋并沒有那么緊致的殼,渡到了外面,交換進來一口新的空氣。忽然間,雞蛋道士就聞到了不可阻遏的臭味,是外在的各種廚余垃圾混合而成的味道,它讓人作嘔,卻不過是一個引子,再度引出了雞蛋內部的惡臭,輻射般,一陣強似一陣地涌入小小的氣室,勢必要將它擠滿,要將雞蛋道士排擠出去。這不是我的寄生場所,它是我的生身之地……雞蛋道士抗議道,渾然無視這話里不真實不自洽的部分。如果非要容不下我……會引起什么后果、發生什么不可預料的事——雞蛋道士還沒有想明白、說出口,就被猛地往上拖拽,隨即懸停,然后加速下墜。下墜的時間長過往上的時間,卻無質的區別,反倒是落地的動靜大過所有,墜落不過如是。
“有個雞蛋。”一聲歡呼。順著聲音,張開雞蛋的“眼睛”,雞蛋道士看見一個男孩正望著雞蛋,與他如同對視。路燈下,難以看清更多細節,可以確定的是,男孩有十一二歲,即使在暮色里,依舊白皙得超過平常人。來不及看得更多,男孩的手伸過來,手里有一張濕紙巾,覆蓋住了整個雞蛋,擦去了上面的污漬。
“哎呀,這么臭,還能吃嗎?”仍舊是男孩的聲音,并沒有得到回答。這并不意味著男孩是獨自一個人,雞蛋道士得出這樣的結論。濕紙巾拿開,他果然看見了另一張臉,一個女孩的臉。她比男孩黑了不少,在路燈下輪廓有些模糊。女孩張開手里拎著的塑料袋,男孩小心翼翼地將雞蛋放進去。
“可以啦,別把菲利普撐壞了。”女孩說著,吸吸鼻子,“這個蛋真是臭,菲利普能愿意吃嗎?”
“說不定菲利普喜歡得不行呢?”男孩停止在垃圾桶里的翻找,扔掉手里的木棍,“要不是我奶奶看得緊,我直接就從冰箱里拿了,哪兒至于來翻垃圾桶。”
“就是,要不是我爸老嘮叨菲利普有病……”女孩回身望了一眼,就此打住。
接下來是一段晃蕩,幾百米吧,雞蛋道士放棄了借助雞蛋來看,重新回到氣室內。塑料袋的晃晃悠悠讓他略微有點暈,本就沒成形的身體像快要散架了,也可以說,一團小小的氣體快要被顛蕩得左沖右突,擠破蛋皮與蛋殼的限制了。很快了,雞蛋道士這么告訴自己。他還無法確定他們說的菲利普是何方神圣,可他知道,謎底很快就會揭曉,從垃圾袋里裝的全是垃圾桶里挑出的食物,且以葷腥為主來看,菲利普多半是個兇猛的家伙,它就是他的劫。
事實正是如此。男孩和女孩停下來,塑料袋停止了晃蕩。男孩先喊一聲,“菲利普。”女孩接著喊,“菲利普——菲利普——”一聲低沉的“汪”傳來,塑料袋扔在地上,一串爪子落在地上又抬起的聲響由遠及近。那聲音不緊不慢,矜持中帶著猶疑,穩重里藏著謹慎,將一條呼哧呼哧個不停的狗送了過來。
雞蛋道士忍不住再次張開雞蛋的眼睛。這是一條拉布拉多,皮毛骯臟,已有幾處禿脫,面相與軀體都掩飾不住頹唐,是年齡已至的必然,也是生活境地的加速使然。它的牙齒仍舊完備,閃現出懾人的冷光;喘息間,伸出的舌頭裹挾的濕熱之氣,有著濃烈的死亡意味。
“菲利普——”男孩喚道。
拉布拉多菲利普沒有停頓下來以作回應,它等不及,撲上前來。雞蛋道士陡然意識到,菲利普知道了他的存在,這讓它意外、惱火、興奮。撲上來的菲利普用長長的舌頭舔了雞蛋一下,舌頭邊緣正好刮過雞蛋道士置身的氣室一側,仿佛一把肉鋸試了試剛磨礪好的鋸齒,讓整只雞蛋不寒而栗。菲利普卻沒有趁勢將雞蛋卷進嘴里,它鄭重其事地上前,上下頜微一合力,咬住雞蛋,往上一甩,甩過頭頂,仿佛一顆小小的衛星發射升空。沒有等待,菲利普借著那一甩,身子上躥,追蹤著雞蛋,在雞蛋到頂滯留,轉換著勢能意欲下墜的一瞬間,一口將它吞了進去。
不是囫圇著咽下,是在嘴里一磕,上頜與舌頭合力,牙齒從旁邊協助,壓、擠、咬,讓雞蛋碎在嘴里。破碎的蛋殼、渾濁的蛋清、黏稠的蛋黃,混沌成一團。涎水在兩旁牽引,空氣在后面推動,空空的洞穴般的咽喉底部在前頭召喚,那一團混沌便這樣翻滾著,直往下墜落。
在墜落之前,在壓迫、擠弄、咬合之下,雞蛋已然破碎。蛋殼與蛋皮共謀的那小小的氣室勉力撐得一撐,終究露出破綻,開了口子。雞蛋道士順著口子而出,在菲利普喘息之際,在空氣灌入的瞬間,找到了縫隙,滑出了拉布拉多的嘴巴。
清氣上升,濁氣下沉。來到廣袤的,無遮攔無阻隔的外面,直面著繁忙而空蕩的世間,雞蛋道士毫無停留地,向上飄升。飄升的同時,四肢百骸成形,又在成形的同時,向四處擴散。他知道,自己正在進入世間,正在等同于世間。
實現這一點之前,雞蛋道士還來得及上下各張望一眼。向上,他看到天色青蒙,如同蛋清。向下,他看到地面沉重,如同蛋黃。
蛋黃的這一角,小區里的草坪上,三只小雞正唧唧唧,追逐嬉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