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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4年第7期|繆佳欣:紐約客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7期 | 繆佳欣  2024年07月24日10:28

    奇異果先生雜貨店

    奇異果先生雜貨店與我比鄰,但是我從來沒有搞清楚奇異果先生是誰。這個名字經常出現在當地的房產出租廣告里——位于布魯克林地鐵J線和M線交匯處,奇異果先生七天二十四小時開門。這樣的一個簡易房商鋪加上延展出來的水果攤,就是我家附近的地標了。去世界各地旅行,有時候偶然遇到陌生人,說曾經也在布魯克林住過——哪個位置?。颗叮驮陔x奇異果先生不遠處!這樣就天涯若比鄰了。

    就像福州人敢在美國任何一個最危險的地方開中餐外賣店,曾經在同樣危險的社區里遍布著韓國人的蔬菜水果雜貨店。其實福州人不如韓國人膽大,他們的外賣店里安裝著防彈玻璃和鐵門鐵柵欄,但是韓國人的雜貨店里卻是真皮真肉的交錢交貨。曾經有小偷在韓國人的店里囂張,偷了東西不算還打了老板娘三記霸王拳,老板娘轉身拿槍,刑訊式地將她一槍爆頭,之后此事變成了一九九二年洛杉磯暴亂的導火線。治安問題從來不是亞洲移民尋求生存的障礙,但是城市紳士化改造,引進大型超市和連鎖店是屠殺小本生意,資本自由和壟斷的規律。

    奇異果先生的幸存不但因為它的促銷策略,薄利多銷,也因為越來越多的紐約文青開始聚居附近。他們一貫反對壟斷資本家,支持小門面生意,他們也經常為了喝酒用完一個禮拜的生活預算,只能去奇異果先生那里買一塊錢一大包的水果和蔬菜。在紐約的貧窮就是感覺有些苦,只要有奇異果先生這樣的鄰居你就不會挨餓。但是進出奇異果先生的門口,都會有一些苦逼向你伸手乞討,文青就是大方,買一塊錢的蔬菜,花五毛錢行善。乞討者有時候太靠近商鋪或者進入了商鋪,那個韓國大叔就會沖出來怒吼,滾開!就這么一句滾開,文青惻隱轉身把兜里剩下的最后五毛錢也捐了出去。

    去奇異果先生店里買菜,店員不用計算器,商品上也不貼價錢或者條形碼,他們就憑記性靠心算。經常花個十幾塊錢就拎也拎不動了,所以也從來沒有人跟他們計較是不是算錯了,其實心里還佩服亞洲人的算術能力。隨著亞洲文青也相繼遷入,據說只要你用韓文跟他們打個招呼,店員就會自說自話給你打個九折。當我發現那招的時候,為時已晚,他們開始雇傭西班牙裔的店員。哎呀呀,用計算器也能算錯,這就幫著老板無形中掙錢了呢。

    韓國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病毒。當疫情開始,紐約封鎖的時候,在奇異果先生那里見不到任何一個韓國店員。亞洲人的保命精神在布魯克林這樣粗枝大葉的地方尤其凸顯。但是生意繼續,疫情伊始糧食賣斷貨,奇異果先生也一定沒有少掙。之后明尼阿波利斯的白人警察跪死了黑人喬治·弗洛伊德,引發了全美的“黑命貴”抗議運動,趁火打劫的人們開始打砸搶。奇異果先生沒有關門,他們家最值錢的商品就是西瓜了,搶那玩意你能奔多遠???因為地處高架鐵路相交的五角馬路口,平時就是事件多發地段,紐約市警察局安排了人馬特別保護奇異果先生和周邊的商家。那個警察人高馬大,雙腿人字站正,手扶腰間隨時可以拔槍。他就站在那些西瓜旁邊,連口罩也不戴一個。這個年頭不怕病毒的人才是真正什么也不怕的人。

    布魯克林城紳士化改造,大疫情打砸搶,這些都沒有擊垮奇異果先生??墒侨嗽诮?,命在天地之間。奇異果先生面對的是美國日趨激烈的政治正確的挑戰。亞洲人和亞洲移民多攜帶種族歧視,因為在他們國家里的居民大多只有一個種族,或者只有長得差不多的其他種族。黃皮膚內部以拜金的方式細分三六九等,黃皮膚以外用膚色深淺將人種依次排序。每逢黑人顧客進門,他們就會多睜一只眼睛,甚至緊隨其后看人家是不是順手牽羊。盡管后來他們學會掩飾,但是黑人們因為長期受到迫害,憑著基因里對他人的不信任就能嗅察你的偏見。在谷歌差評里,人們怒吼道,種族主義者開的雜貨店,千萬不要去!在“城紳化”之前,是我們黑人和西裔人供養他們的店,現在受到是非判斷的卻是他們應該感激的人。奇異果先生里面黑人確實不多了,但是白人文青們足夠養活他們。在倡導有機食品、支持小門面生意、反對連鎖店和過度“城紳”這些與種族歧視罪名的權衡之下,文青們選擇了繼續支持奇異果先生。因為理論上放棄有機食品、支持連鎖店和“城紳化”會導致更大的種族災難。況且種族歧視是要有證據的,有證據就要上庭審判。哎,況且我只剩這幾塊錢了,你讓我去哪里買菜?。恳陨暇褪琼n國人、黑人和文青各自的心路歷程。

    世界上大部分的地標會受到保護不會消失,就算消失了,歷史也會記上一筆。如果奇異果先生最終在資本主義的叢林規則中倒下,就會像他們隔壁的那個著名的搖滾樂隊酒吧“藍色禮拜一”,口口相傳,人群爆滿,免費供應白開水,結果死蟹一只。疫情的時候大家都搬走了,新的鄰居再搬回來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什么是“藍色禮拜一”。

    禮拜一是干枯和黑白的。布魯克林的故事和你們家樓下的一樣,冗長而堅毅。

    劉 明

    劉明死了。半年前就想寫寫劉明,當時他還沒死,第一句就已經想好了。從活蹦亂跳到瘦骨嶙峋,幾乎沒有過渡。胰腺癌晚期沒有殺死他,他在家摔了一跤,身邊沒有人。劉明年富力強精力旺盛,跟我們一樣,身邊的美國人無法猜測亞洲人的年紀。追悼會上,有一個從未謀面的女生默默啜泣,她是劉明遇到我們所有人之前在波士頓的前女友。她突然破涕為笑,告訴我原來劉明這么老了,他還騙她是“八〇后”。我也從來不知道劉明幾歲,只是他病倒后突然老了幾十歲。每次看到他,就是深刻的提醒,生命這么脆弱,從來沒有理所應當。

    我并不知道劉明也是中國人,而且還是上海人。我跟他活活講了一年的英文,發現也被騙了。那是十多年前,我從芝加哥回到紐約的行為表演藝術圈,從羞澀男變成了社交狂,那些年交的所有朋友今天都老了十歲變成了中年人。劉明不搞藝術也不是有錢人,在藝術圈里就近乎神秘。他頻繁出沒混了個臉熟,可是美國人就是臉盲,他們老是把劉明當成我,多少年了,甚至在追悼會上還有人把我們兩個名字叫錯,搞不清誰死了。劉明每次就呵呵地告訴他們,他不是那個藝術家,但是他也能聊藝術。其實劉明不但能聊藝術,他能聊所有美國人能聊的東西,上到國家州市區政治選舉,下到鄰居家的干濕狗糧,東到酷兒變性手術細節,西到一切社交毒品的體驗以及魔法魔咒靈魂清洗。這也是我誤以為他不是中國人的一個原因。如果社交是一門專業,我覺得我差不多能夠小學畢業認字識句,劉明就是博士生導師。他能夠記住所有人的名字不算,還有他們的姓氏、他們的專長、他們的偏好和習性、誰跟誰什么交情什么過節等等。結果他變成了一個策展人,拉幫結群,互聯各種藝術山頭和圈子,在家里辦幾百人派對,每個派對都有最前衛的表演活動。他不再神秘。

    這些年,劉明的社交本性和本領沒有讓他少泡妞。我至今還記得有一天他摟著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孩進入一場派對,他們一個拎著一瓶五糧液,另一個舉著一瓶威士忌,見人就說來一口。他醉了,女生也醉了。后來他向那個女孩求婚,她叫莎拉。莎拉幼年被猶太家庭領養,結婚儀式那天,劉明就戴著一頂猶太人的小帽子,感人肺腑地向家長保證此生照顧好莎拉。一邊是正統的猶太家庭,另一邊是劉明的藝術家朋友們,他們奇裝異服色彩繽紛,男女難辨喜怒不明。這些都不重要了,猶太人和中國人一拍即合是有傳統的,女兒轉手,合作愉快。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到那些家長們在結婚那天如釋重負。莎拉的生母是個酒鬼,她在醉酒中出生,成年后一沾酒精如同回到母體,無法自拔。莎拉的酒量之大只有醫生知道。每次送到醫院,醫生根據她體內的酒精濃度告訴劉明,奇跡啊,恭喜你的妻子還活著。這個不是奇跡,或者奇跡就是莎拉的常態。我后來問劉明,你怎么這么有種跟酒鬼結婚?他說,人生就是一場一場賭博。賭鬼遇到酒鬼。我沒有理解他賭的是什么,他也不缺女人。他又說,莎拉是個單純的女孩,挫折人生,受過蹂躪也做過妓女。劉明心善而且仗義。處理其他事情也是這樣,人生大事只是其中一樁。

    劉明和莎拉分分合合。他們說分了,我們說,哦。他們復合了,我們說,哦。劉明被診斷癌癥晚期的時候,莎拉哭紅了眼睛,說要留在劉明身邊幫他做飯。而事實卻是,她又喝醉了,倒頭砸在浴缸里,腦震蕩。打電話叫救護車,人送走了還要跪在地上擦屎擦尿。病重的照顧醉酒的,這種日子沒法過。劉明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他跟我說,如果他死了,莎拉會躺在他的尸體旁邊繼續喝酒。文學和藝術中有夸張手法,可是這些夸張手法在現實面前相形見絀。我不但相信這個沒有發生的事實,而且相信莎拉的單純。

    劉明死后,我和幾個朋友相幫處理了一些后事,莎拉也參與進來。有一天莎拉很著急地打電話給我,問我劉明的尸體在哪里??隙ú辉卺t院了,但是停尸房說已經拉走了,殯儀館說沒有去拉過。我不相信美國的系統可以這樣陰差陽錯,我也不信這個邪,我甚至在想人都沒有了,尸體在哪里重要嗎?莎拉再也沒有給我打回電話,我相信尸體是在她的意念中消失了,后來又被找到。又過了好幾個星期,我想問劉明的骨灰在哪里,沒有人知道。莎拉又進了戒酒所,從來不回短信和電話。我也隨便想想,人都沒有了,尸體也不見了,骨灰重要嗎?后來,骨灰還是出現了,在另一個朋友的家里放了很久,等有需要的人來領。美國人對陰魂沒有忌諱,都是住有室友的公寓,就把骨灰放在自己床頭,早上起床問個好,再過幾天視而不見了。

    劉明唯一的親人是他遠在中國的父親,八十六歲。半年前劉明就把他爸爸的電話號碼告訴我,說發生什么事就跟他說一下。我是劉明身邊唯一能說中文的朋友。他爸爸一直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那天接到了我的電話,是死訊。老頭子堅挺,十多年前死了老婆,三年前剛剛死了大兒子,劉明的哥哥。他剛從新冠病毒的發燒中恢復過來,面對唯一親人的死訊,他的聲音顫抖但是仍舊鏗鏘有力。他無法理解上帝對他的眷顧和懲罰,他也沒有能力獨自飛來美國處理劉明的后事。他跟我說,把劉明的遺物都扔了吧,他只想保留劉明在哈佛大學法學院的畢業證書。他說那是他養這個兒子的驕傲。

    帶著他爸爸的囑咐,我領著一幫我和劉明的美國朋友去他家處理垃圾,心想人多力量大,三下五除二,就可以把他的東西全部扔到街邊。那是我人生中奇葩的一天,沒有想象中整理遺物的悲傷和遺憾,那天充滿了喜劇和歡笑,讓我徹底見識了美國式的唯物主義無神論。劉明生病無法負擔房租,已經幾次搬家,越搬越便宜,搬到了皇后區的一個地下室。他的東西在搬家過程中已經精簡。美國人覺得這樣扔了有用的東西就是作孽,他們這樣也要,那樣也要,衣服試一下,鞋帽也試一下,書怎么能扔呢?微波爐還能轉的呀。那天不是整理遺物,是一個分贓現場。東西都分完了,大家瞄準了劉明的冰箱,里面還有很多沒有吃完的東西呢。于是一個朋友說,你們先忙,我來做點吃的。他一邊做飯,一邊吃著劉明的零食,還一邊埋怨著,這個家伙的冰箱里怎么沒有啤酒呢?大家把肚皮填飽后,又把剩下沒有吃完的全部打包帶回家去。

    劉明的爸爸堅信劉明在律師事務所里工作。我很遺憾地告訴他,我連他在上海的高中畢業證書都找到了,但是沒有哈佛大學的畢業證書。劉明爸爸拒絕理解什么是自由職業,也拒絕理解劉明的朋友們都是藝術家。他說在美國搞藝術有什么用啊,能吃飯?作為中國人和中國移民,我很熟悉這樣的話題,我一秒鐘就能理解劉明和他爸爸的巨大代溝。他根本沒有從哈佛法學院畢業,他也從來沒有在律師事務所里工作過。他爸爸對他一無所知。劉明沒有在中文語境里生活,他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就來美國了,當時在美國沒有多少中國人是搞藝術的,他也沒有什么中國朋友。他到死,沒有回過一次中國。

    但是有一天,我去醫院探望劉明,他告訴我,他想把身體養好一點,回中國。我說,你的所有朋友和生活都在這里,回去干什么呀?他說,回去至少有他爸爸。我一直以為人的身外財富,一是金錢,二是社交圈。劉明沒錢,社交圈就是他的所有財產??墒窃谒狼?,他心灰意冷,視社交為糞土。身體好的時候精力旺盛,組織派對策劃展覽,他一呼百應,身邊聚集各路好友,上天入地。病倒之后沒有了盛宴,食客們作鳥獸散,大部分人沒有一個電話問候,還怕他借錢。莎拉呢?劉明的遺物中有一棵新買的圣誕樹,他覺得這會是他最后一個圣誕節了,他想和莎拉一起過。結果,莎拉沒有出現。就在圣誕節過后的幾天,劉明摔倒在樹前,再也沒有起來。

    差不多十年前,我和劉明同時出現在紐約的行為表演藝術圈。人們花了很久才搞明白這是一個中國人,還是兩個不同的中國人。我和劉明的天壤之別只有我們自己知道。但是和劉明最不相同的是,我的履歷表一清二楚地展現在網絡上,而二〇一二年之前的劉明至今是一個謎。他到底經歷了什么樣的移民路途、教育、工作,以及為什么從波士頓轉道紐約,是什么讓一個不搞藝術又沒有錢的中國人在紐約藝術圈里游刃有余?在所有劉明的遺物中,我們發現了他曾經在波士頓監獄里服刑的證件照。

    忽然間,劉明生前的得意狀和死前的佝僂狀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現。他說,人生就是一場一場的賭博。而生命就是炎熱的夏日,死亡是那個涼爽的夜晚。劉明,安息。

    露 西

    露西和很多沒有合法身份的非法移民一樣,踏出了家門就沒有再回去過。從紐約去墨西哥城的機票比去邁阿密還便宜,心理距離上就縮短了很多。這幾年我去了墨西哥兩次,露西很羨慕,說讓我帶這帶那,結果都是說說而已,沒有任何必要。露西住得離我家不遠,和她開摩托車的丈夫相依為命。他們的大女兒在墨西哥接受教育,已經大學畢業,家里的小女兒莎米拉是最早跟我說話的。那一年夏天,莎米拉剛剛初中畢業,她和露西在我們這條街上的門縫里塞名片。布魯克林風大,名片飛撒了一地。露西的名片是個豐乳翹臀的卡通清潔工,我就試著打通了她的電話。莎米拉接了電話,說她媽媽不講英語,業務問題就跟她交流。從那以后,我就每周都見到露西和莎米拉,母女倆成雙成對,媽媽掃地,女兒就擦那個馬桶,里里外外一百遍,一邊擦一邊跟她男朋友視頻電話。上課都在一起,下了課就想得死去活來。馬桶擦得亮,業務也蠻好。有一次我忘記付她媽媽工錢,莎米拉就打我電話直截了當不帶寒暄,從此之后我再也不敢欠債。露西把身份證翻拍發給我,那年她四十六歲,已經來美國八年。她總是面帶微笑,總是說“對”說“好”,其實她的英文困難,如果她說“不對”“不好”,就沒有能力去解釋為什么不對不好,但是她也從來沒有把我說的話搞明白過。我就連手帶腳比畫,每次跟露西講話,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剛來美國的那段語言障礙的時光。

    轉眼三年過去,莎米拉高中畢業了。因為沒有合法身份,她無法在美國繼續接受免費的教育,露西和丈夫決定讓她回墨西哥。那個業務交流員一夜蒸發,她媽媽費了老大的勁跟我解釋了一切。那天起,露西的英文水平突飛猛進。她告訴我,莎米拉一定會回來的,因為她的那個美國男朋友想要跟她結婚。那個年輕的黑人小哥像保鏢一樣跟在露西身后,手里提著露西的塑料袋。到了我家門口,露西就打發他走說要上班了。我正巧回家,小哥彬彬有禮主動介紹自己,說他是露西的女婿。我見過露西大女兒的老公,是個墨西哥白人,怎么換色了呢?露西解釋說,他腦子有毛病每天跟在屁股后面。原來莎米拉已經決定和他分手,黑人小哥無法卸下胸口的一塊郁悶,只能纏著“丈母娘”。但是他永遠不知道真相了,因為莎米拉已經懷孕,孩子當然不是他的。是誰的呢?連莎米拉自己也不知道。她回到了墨西哥,脫離了家長的韁繩成為一匹野馬,莎米拉看見了屬于自己的未來,第一次為自己的人生做出決定。她輟學打工,再也沒有問露西要過一分錢。莎米拉業務好,身懷絕技出手不凡,生了一對雙胞胎。露西把眼睛都哭紅了,天主教的上帝頂在頭上,也要讓莎米拉去打胎。莎米拉是那匹決定自己命運沒有韁繩的野馬,她說去你的,駕!就再也沒有跟露西和她的爸爸說過一句話。那是露西人生墮落的一段時間,她每次都帶一杯很貴的鮮榨果汁,似乎她無需再為莎米拉省錢了。但是,她沒怎么笑過,一說到莎米拉,眼睛又紅了。她說,她才十九歲,懷著兩個不知道爸爸是誰的孩子,只有一份超市收銀員的工作,她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莎米拉的人生,讓我聯想到國際關系和地緣政治學。那就是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國情,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霸權集團的普世價值和民主法制自由政策無法在第三世界里順利開展。莎米拉,一個在墨西哥出生美國長大的孩子,她是誰?她其實就是一個沒有美國身份的美國人,或者她是一個會說流利西班牙語的非墨西哥人。莎米拉,一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把一身文明世界的絕技在第三世界里施展一下,自由、民主、獨立、女權,一切都是那么耀眼??墒前?,沒有一個具體的系統去支持這些,她只能倒霉了。一個一年前還在我家陪她媽媽擦馬桶,時而偷我家糖吃的小女孩,突然頂著一個巨大的肚皮站在一個墨西哥的超市里收錢,主宰自己的命運。這個畫面經常讓我肅然起敬。

    很多年前,我在長島的一個倉庫里打工,也認識了不少拉丁美洲的小屁孩。和莎米拉不同,他們沒有在美國受過教育,卻在叢林般的生活實踐中學得老練滑頭,善于變通,充滿了生存智慧。他們很多就是吞了一粒促進便秘的藥丸,不吃不喝在密不透光的卡車里震顫了三天,從薩爾瓦多、洪都拉斯一路偷渡尋求新的生活。在主宰自我命運這一步,他們是最年輕的賭徒。他們早上七點就拼車來到倉庫,在流動外賣卡車里買最垃圾便宜的早餐,干最辛苦的活,拿最低的薪水,唯一的快樂是一小時的午飯休息,他們買一樣的垃圾食品,嘴里還沒嚼完已經把倉庫的停車場改建成了足球場。他們各個都天賦異稟,隨便挑幾個估計都可以來參加某國的乙級聯賽。我像他們那么大的時候,球也踢工也打,但是更多的是呆子般的詩和遠方。我經常問他們,美國除了有錢掙,比你們家鄉好嗎?年紀大的老同志會說,怎么會有家鄉好,我要攢夠了錢就去秘魯開飯店;還說,我要是你,就回去中國,每天都吃最正宗的牛肉西蘭花(美國所有中餐外賣店菜單里的第一行)。年輕的小同志就說,你看我穿的耐克,你看我用的蘋果手機,在薩爾瓦多不但買不起,而且不敢穿不敢帶,要是被他們看見了,你就光腳走回家吧。中產階級一般都會隨身帶兩個手機,翻板的那個舊的就捏在手里等待隨時的意外。

    每天都有無數的拉丁美洲人越過邊境線,來到德州的埃爾帕索。然后他們的州長不堪重負,就把這些移民裝上大巴士,一車一車地運到民主黨的城市,比如紐約,有錢又大度。那個政客市長就是一個假大款,拿著納稅人的錢幫這些移民安排幾百塊一天的曼哈頓賓館。幾個月后,紐約市不堪重負,強逼政府制定新的移民政策。那個政客總統馬上把屁股夾緊,就這么一松一緊,一緊一松,政策就一段一段擠了出來。移民也一波一波像新鮮的血液注入美國,無論褒貶,美國歷來如此,天不塌,日不落。最后一輛從德州開來的巴士在曼哈頓第八大道港務局車站???,移民們已經得知自己的幸運,他們仰著頭捂住胸口感謝上帝對他們的恩賜。其實他們應該感謝自己,因為有一天他們也要像所有人一樣開始納稅。紐約人行色匆匆,他們,你,還有你的孩子們,就是你的主。

    露西知道她和她的家庭也是幸運的。在現實的常識中,當種種不幸找到最幸運的人們,他們不能抱怨。人生患得患失,他們只能用最辛苦的一生去抵償最幸運的一生。露西丈夫的侄子在墨西哥的一個小城市里被綁架,二十五歲,一個醫療機構的工作人員,普通白領,自己沒錢家里人也沒錢,綁匪搞的是無差別綁架,無論你們家富貴貧賤,定額索取五萬美元,限期一個禮拜。露西和丈夫全家緊急電話會議,焦頭爛額。我好萊塢電影看多了,心想是不是他侄子自編自導自演了這一出,這個世界已經文明成這個樣子了,哪里還有茹毛飲血的舊社會?第八天,警察讓他們去領尸體,他們是這個黑社會利益鏈中的一員。我突然明白,像我們這樣混在中國城和法拉盛的移民,來美國就是為了貪圖優越,或者貪圖別的,而拉丁美洲、加勒比海、中東的敘利亞和阿富汗的移民只是為了保住性命。

    露西的丈夫開摩托車送快遞,摔了一跤,手斷了。他沒有保險,無力負擔醫院費用,重新辦理臨時保險需要等待。他活活受了三個月的罪,期間也喪失了勞動能力。他好幾次來我家收拾院子,撿幾個塑料瓶,見到我也從不打聲招呼,郁郁寡歡,好像生怕我怪他幫著露西偷懶。怎么會?一個勞碌命的人不能忍受自己變成廢人。他在長長的隊伍里等待領取非盈利組織發放的免費食品。他就像一個憤怒的年輕人,頭破血流地拿著一塊板磚不知道砸向何方。他和露西住在一個與別人合租的出租屋里,大女兒和女婿從墨西哥城來看他們,就再搭一張床,房間里就全部是床了,他們不是躺著就是坐著。他們也談談莎米拉。莎米拉也沒有和她姐姐再聯系過,當然也沒問她要過一分錢。

    又過了幾個月,我在街上遇到露西。她坐在丈夫的摩托車后面兜風,陪他一起送外賣。露西告訴我,莎米拉終于給他們打電話了。孩子出生了,不是雙胞胎,因為死了一個。摩托車撩起布魯克林的風沙,露西淚眼模糊,在此刻的人生里她不知道是上帝還是自己,是埋怨還是贊美,是喜還是悲?!坝朴坪oL輕輕吹,冷卻了野火堆。我看見傷心的你,你說我怎舍得去,哭態也絕美?!薄覀兌荚谙蛑松皇浊楦瑁釔鬯伞q{!風,繼續吹。

    菲力斯

    菲力斯長得很丑。我要當面跟他說這話,他也一定不會介意。因為評價一個人美,百分之九十九是因為他長得平庸,要不就是你沒有品味,或者美就是禮貌用語,不會被人質疑和挑戰。但是,用丑去形容一個人,能夠表達你的態度,你的真誠、自信和你對他的愛。更重要的是,他有那種能夠讓人過目不忘的魅力。菲力斯,你真的太丑了,就像我面前的這座城市,布加勒斯特,一個巴爾干的怪獸,膨脹的歐洲版的布魯克林,破大亂雜,肆無忌憚,為所欲為,不講章法。但是它的微妙只有身在其中才能體會,它的高清逼真,豐富飽滿,貧瘠和富饒,破敗和優美,暴躁和溫柔,傳統和前衛,鄉土和時髦。這一切都平起平坐,相互穿插,你中有我。

    菲力斯來自紐約,他就是布魯克林版的布加勒斯特。菲力斯會主動跟你問候,無論你認不認識他:小姐,你的狗真的太可愛了,我可以摸摸嗎?這樣吧,我出三塊錢換你的狗,我保證不吃狗肉。他跟誰都這樣搭訕,經常剛講第一句,還沒有把第二句臺詞說完,人家就被嚇跑了。但是菲力斯永遠有用不光的勇氣去和這個世界、和里面所有的人對話。這樣看來紐約并不大,認識菲力斯就是遲早的事情。

    十年前,我在布魯克林的一個畫廊遇到菲力斯。我的英文并不好,沒有理解他試圖開的玩笑。因為他的玩笑經常缺乏正確性會惹怒他人,我就變成了他的挑戰,因為我沒有生氣。我意外地使用中國人以和為貴的精神變成了菲力斯的江湖朋友。菲力斯永遠會在這個畫廊開幕式的最后一分鐘出現,然后待到最后一個人都走了,他還在。后來,我才知道,菲力斯無家可歸,那個畫廊的老板做好人,允許他在畫廊過夜。

    菲力斯睡畫廊地板,有時候家徒四壁,有時候八面皆寶,一住就是六年,像他患得患失的人生。菲力斯出生在紐約的布朗士區,他的家庭來自南美哥倫比亞,有黑人、印第安人和可能一點點西班牙殖民者的血統。窮困落魄的移民家庭,繼續窮困落魄的移民生活,“美國夢”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就是活下去。菲力斯活了下來,因為有畫畫的天賦,他被錄取并且畢業于著名的普拉特藝術學院。但是菲力斯的藝術家陳述直截了當,沒有復雜的學術措辭也不試圖展望和關聯政治。他就像一個藝術圈的門外漢,而我所見過的很多真正的門外漢也已經學得跟真的似的,因為在藝術世界里沒有人會查看你的文憑,他們只看你的腔調。菲力斯的腔調怎么看都不對,他也不會跟從為人處世的原則。再也沒有安迪·沃霍爾這樣的伯樂和那個時代,菲力斯注定流落街頭,他的藝術也在街頭流浪。

    菲力斯成了那個著名的紐約街頭藝術家/網紅,菲力斯·莫納羅。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用粉筆在地上畫卡通人臉,三秒鐘一個,沒有重復,記憶力超群。有時候他會在曼哈頓筆直的人行道上一個挨一個地畫,連續畫好幾條街,最多的時候會有五百個不同形狀和表情的臉。但是他年紀漸長,這個活傷神傷膝蓋,他突然有一天變成了一個徹底的簡約派。他在地上畫一個巨大的圈,圈里面寫著“好運氣”。這樣過路人、游客、小朋友就喜歡踩進去拍照留念。菲力斯為自己的簡單又占地的新作品自豪了很長一段時間,突然有一天,他決定把“好運氣”換成“壞運氣”。憤怒的菲力斯把壞運圈畫滿了整個聯合廣場,幾乎沒有人可以幸免。他像一個邪惡的神靈洋洋得意。有一天,菲力斯的社交媒體收到了一封控訴信:“親愛的藝術家,我不管你搞的是不是藝術,但是四年前我踩到了你的壞運圈,那天我的久病的丈母娘死了,她就在我準備和老婆去度假這天死了,我只能取消準備已久的度假。我的老板本來應該為這個取消感到高興,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被炒了魷魚,好了,我永遠放假了,但是我沒有錢了。這四年,我沒有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我的老婆也離開了我。今天當我再次看見你的壞運圈,我想嚴厲地警告你,不要再害其他人了?!狈屏λ棺x了控訴信之后,像著了魔一般沖向街頭。再苦再累再窮,藝術就是他的使命,菲力斯在使命中張開雙臂,俯臥在地,用一只腳頂住圓心,他旋轉出一個近乎完美的直徑大約四米的圓周,然后用不同顏色的粉筆寫下了一個五彩斑斕的“壞運氣”。這些年,他沒有少被在聯合廣場做小生意的攤販們追打。

    菲力斯的異類行為不僅僅局限于日常生活。他在紐約廣泛社交,卻沒有很多朋友,因為他支持特朗普。支持特朗普的人可以被那些反對他的人嗅出來。那些反對特朗普的人在藝術圈里占到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就算你不反對,你也要裝著反對,不然你怎么混下去?菲力斯是窮人,來自底層移民家庭,拉丁裔黑人,在民主黨紐約州能夠讀書看報的文化人、藝術家,怎么分析他也不會是一個特朗普支持者。當然他寧可被小商販追打,也不想被藝術圈驅逐,那是他唯一知道的一點分寸,他從來沒有承認過支持特朗普。他只是跟我說了。因為他知道,我從不生他的氣。他說,他不想站在民主黨那邊捍衛謊言,這跟他的身份和出處沒有關系。就是這點小決心,他連幫了他六年的畫廊老板也不理了。因為他痛惡政治過分正確的人。我說,菲力斯,你是個混蛋白眼狼,沒有政治正確的指導,誰會幫助你這樣的人。

    菲力斯跟我很鐵,因為我們經歷了一段考驗。那年,我的概念藝術作品“藏匿一千美元”,就發生在菲力斯每天睡覺臉朝上的天頂。我把那個畫廊的天頂割開,在里面藏了一千美元現金,然后封起來油漆好,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忘記。但是,菲力斯不會忘記,那個錢就在他的臉上,而且是每天晚上。那天,我開車帶菲力斯去吃早中飯,他突然發作了,在馬路中央甩了我的車門,然后在街上大罵,你們這些有錢人根本就不知道我們窮人的體驗,你知道一千美元可以幫助到多少人嗎?錢也可以玩?虛偽空虛不切實際!他還說,他發誓要把這一千美元偷了,毀掉我這個無聊的作品。菲力斯不知道一千美元在當年對于我來說也是一筆很大的數目,做藝術哪有不傷人的?一千美元的勇氣是當年我對藝術的誠意。當我發現那不是菲力斯的玩笑,我沒有生氣,只是覺得他是那樣真實的一個人,他也提醒了我原來自以為是地生活在這么小的一個世界里。菲力斯并沒有偷天花板里的錢,他習慣了與憤怒共存共枕。但是他真的不仇富,因為他后來支持了特朗普。一年后,菲力斯和我無話不說。

    新冠疫情期間,菲力斯拒絕打疫苗,也不戴口罩。當所有人都躲在家里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外面畫大圈圈,似乎是警告大家都不要出門,他就可以更加自由自在地占領這個城市。有一天,他來找我說想掙點錢,問我們家的外墻是不是需要新鮮的涂鴉和壁畫,他收少許錢,但是會用創作的態度投入這個作品。我以為撿到了便宜,就說,你來呀。我幫菲力斯買了盒飯,說休息一會我們聊聊天。他說,醫生不讓他去打工的學校上班,也不讓他坐公共交通工具,因為他得了新冠,不想死在家里,就來找我干話。我說,菲力斯,他媽的,你平時想都不想我,得了新冠就直接來找我了?他說,因為我是他的好朋友。菲力斯拼命地咳嗽,每天步行一個小時到我家,工作到天黑,再步行一個小時回家。整整一個禮拜,刺鼻的噴漆覆蓋了他的胸腔,他的大作完成,新冠也好了。強壯的菲力斯又活奔亂跳地回到了曼哈頓畫起圈圈來,很久沒有再找過我。

    行走在布加勒斯特丑陋的街頭,細雨蒙蒙。菲力斯突然發來短信,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說,菲力斯會好的,只是有點胸痛。我說,你又怎么啦?他沒有回答,發來一張渾身粘滿心電圖貼片的住院照片。菲力斯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他從來沒有說過他不怕死。像菲力斯那樣不妥協不退卻的藝術家,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用某種精神勝利法活下來,用特立獨行的存在方式證明生命的不屈不撓,因為他們沒有其他人擁有的一切,他們無法像你一樣用所謂正常的邏輯習慣去思考和處理問題。就在不久前,曼哈頓街頭的另外一位著名的粉筆畫家,哈珀,因為長期和抑郁病抗爭,終于跳下了雄偉的布魯克林大橋。菲力斯何嘗不在每天祈禱,這事不要發生在他自己的頭上。他幾乎把自己所有省下的錢都用于大麻消費,只有這樣他才能忘卻世界上所有不合理的事情,只有這樣他才會有更大的勇氣去面對一切他的愛和恨。菲力斯離不開藝術,那是他的戰場,他也離不開戰場里的敵人們,因為他深愛著這場戰爭。

    有很多年輕的孩子們搬到布魯克林,用三年到五年的時間燃燒自己,直到窮困潦倒或者激情崩潰,然后不知去向。對,就是三到五年,這些年你認識的大部分人都會在三到五年中消失。菲力斯燃燒的時候,菲力斯窮困潦倒的時候,我還沒有來到美國。他只是越燒越旺,不可收拾。近幾年,他更加活躍在詩歌朗誦和脫口秀的舞臺,所有那些大膽不講規矩的寫作總算找到了屬于它們的觀眾。菲力斯把這些人逗樂的時候,他就再也不用忍受別人的白眼,連個狗都不讓他摸一下了??烧l會知道,接下來他會干什么去惹怒他們呢?

    黛 妮

    認識黛妮的時候,她的名字叫大衛,羞澀靦腆卻練過摔跤。她媽以為自己又生了一個兒子,三十年后才知道白賺了,一兒一女早已長大成人。黛妮和她哥哥十多年前來到紐約闖蕩。她的哥哥幫助一個藝術畫廊撰寫法律文件,她就自然而然地和布魯克林的藝術家們混進混出,但是她不怎么說話,這樣的生活好過弗羅里達的田園小鎮一百倍。嘿大衛,你是干什么的?每次都見她猶豫,每次都聽她說,我是一個作家。作家寫作的時候就像用衛生間一樣,別人無從知曉。每當身份迷失的時候,我也號稱過是作家。大衛小個子,語音低沉,永遠穿著一條臟兮兮的寬褲腳牛仔褲,肩部有彩色條紋的皮夾克,不長不短的頭發,刮也刮不干凈的胡子混雜在滾著膿包的青春痘里。她在布魯克林齷蹉的小巷子里走出來就是嬉皮穿越,因為現代文青或者嬉皮士看上去沒有那么土的。我每次見到她都會沒話找話地說,皮夾克真好看!她就從兜里掏出一本薄裝的書,用來示范那件皮夾克的實用性,然后開始闡述讀書心得。

    生活中總有那些讀書多智商高,情商卻蠻低的朋友。大衛就是??此凉M臉的青春痘無處爆發,就讓我想起大學寢室樓里的同學,哪個是處男一看就知道。但是另外一方面,能在布魯克林一個月就混得臉熟的人何嘗不是武林高手。藝術家們都是能侃不能寫,自以為是卻不認真學習的人。大衛就成了他們的代筆,她聽他們聊藝術,錄音加筆記,然后幫他們寫陳述。寫啊寫的,有一天大衛自我介紹的時候說,我是一個藝術家。大衛的第一件作品是在一個畫廊里和另一個小個子藝術家練摔跤,真打,打得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爬起來,再打,死去活來。另外那個藝術家也練過摔跤,后來也出柜變成了一個女生。天吶。

    大衛喜歡女生,她就是我聊女人的哥們,我哈哈哈地聊,全然不知她就是一個女人。今天想想真的后怕,要是被她錄下來,我以后怎樣在美國從政啊?盡管和大衛又喝又聊,聊完又喝,但是那種說不清的隔閡,過了二十五歲的人都能體會,因為他們不是你兒時的那種朋友。一種朋友滿足一部分的需求,只是人生變得復雜,我們的需求越來越多。大衛是女生的話題,她從來不跟我說,我也從來沒那個智商去假設一個胡子也刮不干凈的女生。而讓我更加迷茫的是她跟我之間的話題,永遠是那種意淫后的失戀,也就是人家根本沒跟她表態過。一個愿意跟你聊失戀的朋友就是好朋友,不知不覺很多年過去了。大衛繼續用作家和藝術家的身份出入布魯克林,免費幫助他人,然后東撿西撿幾個零工。她說她窮困潦倒,但是讀了那么多書的人,一定知道前輩作家的落魄和轉運,她使勁堅持住,而當年很多同時來到布魯克林的藝術家們,早已不見人影。從紐約打道回府的人,沒有幾個是衣錦還鄉的。有的人死賴著,有的人麻木著,有的人發達了,有的人不但發達了還要夢想上火星搞涂鴉。

    大衛迷上了狐貍精。狐貍精金色的長發,曲線的身材,滿臉雀斑,就像維多利亞的模特走出雜志封面,讓人看得怦然心跳。她們成為了室友。室友之間的事情令人浮想聯翩,我正在猜想大衛墜入愛河。有一天,大衛跟我說,她要做人生中的第一件正式的藝術作品,合作對象就是狐貍精。我滿心期許地去了開幕式,在人群中尋找大衛。大衛從背后拍我肩膀,一個恍惚,大衛變成了女人。這個開幕式的主題是,大衛出柜。狐貍精幫助大衛化妝蛻變女兒身,大衛在鏡中端詳自己的隱形化身,黛妮。掌聲嘩嘩地響起來,只有我變成了一個傻冒。藝術圈流行酷兒文化,你一個大衛不好好去變成轉運作家,弄什么潮兒?我要換行重啟一個段落了,但是心里還為那個狐貍精怦怦著。狐貍精后來跟大衛吵翻了,她們同住一個屋檐一年沒有說話。狐貍精經常帶不同的人回家,他們就在客廳的沙發里很響地做愛,連飯都不用吃。這些帶回家的人都是不男也不女的。黛妮的復雜心情我非常能夠理解,因為她,碰也沒有碰過她。哎,怪我直得純粹,要會裝,躺在沙發里讓狐貍精給我畫畫臉也爽的。

    可是大衛變成黛妮不是逢場作戲。她下了狠毒的決心,從往肚子上注射雌性激素開始,這樣會有助于潤滑肌膚和減少毛發。黛妮是法國和意大利人種,毛發深色并且濃重,上午剃完下午就會長出來。自從穿著女裝開始,她意識到做女人的千辛萬苦。短裙加上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走起來屁股就跟著扭動,一顛一蹺,一顰一笑,搔首弄姿。哥們我看得心里不是滋味。我也能體會到她繽紛的幻想和身體的誠實,喜悅和疲憊,痛并快樂著。偶爾,我也會看見大衛重現,牛仔褲皮夾克胡子拉碴,那種做完女人后的身心倦怠,那種徹底的迷失和困惑,那種舒適和窘迫。

    黛妮做了變性手術后,無法掉頭。她開始不斷在社交媒體上以一個變性人的身份發言。藝術圈里的俗話說,私人的就是政治的。但是在黛妮的社交媒體里,私人的好像還是挺私人的。她埋怨自己人生的不幸,她的丑陋、貧窮、變性后受到的冷落和歧視,以及無處尋找真愛。在喪氣和怨恨的另一面,她近乎瘋狂地追求外形上的改觀,染發化妝,面部鋸骨手術,然后隆胸,似乎離女人越近就離變性人越遠。這些不能用身體去體會的勇猛經驗,讓我慢慢忘記那個羞澀靦腆的大衛。在英文里,我經常他她不分,而提起黛妮,我幾乎一直精確沒有出錯,因為她是鐵了心要做女人的。在布魯克林我們經常能夠看見上身女人下身男人,面部男人胸部女人,或者臀部女人其他全部男人,還有干脆你都懶得去猜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還是不男不女的人。他們一個個昂首挺胸,驕傲地走在T型街頭??赡?,黛妮的痛苦就是她一心想成為真正的女人。

    大衛出柜變成黛妮,黛妮破繭變成蝴蝶。黛妮的第一次轉運是經濟上的,她的外婆死了。這筆遺產有多大,我無從知曉。但是三頓必有兩頓只吃麥片的黛妮突然跟我聊起投資和房產,甚至土地。緊接著就是黛妮的第二次轉運,她成為一個世界著名時裝品牌的編輯,那些光怪陸離的廣告語經過她的肯定被翻譯成三十多國語言傳遍世界,她的年薪飛跳六位數。黛妮不再是那個受害者黛妮,變性人的身份幫助她在時裝界收獲名利和事業。有錢有名有呼必應的黛妮再也不用幫藝術家們免費寫陳述了,她成為了T型街頭的另一個明星邁出貓步。作為酷兒成功人士,她的藝術仕途也開始備受關注,經常有國際性的藝術機構邀請她去演講和表演。黛妮已故的父親是法國人,她有一本與生俱來的法國護照,之前卻從來沒有去過歐洲。

    黛妮在社交媒體上的發言也變得詭異。她似乎站在女性的立場上挑戰父權社會參與“Me too”運動,當她第一次在地鐵里被人襲胸的時候,她響亮地告訴了每個人自己受到的屈辱和內心的顫抖,然而你也能察覺到那種終于被當成女人的喜悅。響應黛妮的社交媒體的人并不多,大部分的人都在看戲,他們表面冷漠毫不在意,或者燙手話題無從下手,但是心里都是異樣羨慕。這些從來沒有在社交媒體發言的冷漠的朋友其實幫助了黛妮的成長。因為一個在社團保溫箱里生活的人,永遠無法面對自己的脆弱,也無法發掘自己的反脆弱性。美國是發明獨立和啟迪個體獨立的地方,但是今天還有那么多人生活在“黑命貴”或者反對亞裔歧視的旗幟里,他們注定這一生成為自己的受害者,成為政客的棋子和資本家發財的契機。在今天的政治氣候里,要有人來關心你,你必須向一個七八十歲的美國老太太學習,當別人要給你讓座的時候,你必須咆哮,去你媽的!這樣才能活得響亮,活得長久。而你的后輩也會像你一樣挺直腰板,理所應當。

    黛妮沒有伴侶,她還是獨進獨出。以前窮困落魄的時候,她會擔心自己沒錢喝酒赴約,現在有錢有勢了,她會擔心別人看到她的利而不是她的人。做人永遠是為難的,黛妮的愛情問題突然變得形而上。這些形而上的問題脫離了男人、女人、變性人、雙性人、無極性的人。上帝造人的時候,也就是個AI生物體,一開始只是吃吃喝喝,后來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他也不來管我們,估計在上帝的世界里也是一樣天馬行空。

    卡米拉

    卡米拉來自西班牙富裕中產階級,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沉浸于文學和哲學,也似乎衣食無憂。她就租住在東村的湯普金斯廣場公園旁邊,我去過幾次,她的簡潔主義就像她的作品,家徒四壁,只有一張床墊和一張寫字桌,連窗簾也沒有,讓路人大飽眼福。我每次就在樓下等她漫長的沐浴,然后去對面的公園里看露天電影。卡米拉每次濕發齊腰,直到電影完畢也沒有干,我們就去買冰淇淋繼續聊天。那些年看過的電影和聊過的天,通通忘記,而友誼非凡。有一年夏天,卡米拉回了巴塞羅那。我從來沒有去過西班牙,也想順便給她驚喜。巴塞羅那發生了恐怖襲擊,卡米拉沒有出現,嚇著了我。我在這個小城市里走了七天都認路了,卡米拉遲到地回復我,我們會在這里見面的,并且問我回紐約的行程。那天,我在機場遇見卡米拉,她臨時買了同一天和我回紐約的機票,兌現了我們在巴塞羅那相見的承諾。這就是我記憶中的卡米拉。她,他媽的酷死了。

    在西方掌握語言需要時間學習,分清政治左右需要人生體驗。卡米拉的簡潔和輕飄像東方的道,卡米拉的堅信和執著卻是西方的左。她反對資本主義的速度和效率,反對資本和貪婪,她甚至可能是反美的。她在自己的作品中試圖表達系統性的疲憊不堪,和人生來就不能自由的疲憊不堪,或者存在即疲憊不堪。所以她經常是緩慢的或者靜止的,用無時間的永恒去抗議時間對人的算計。

    我在美國的藝術學院受過熏陶,當年也是個左派,藝術家用作品對話,我和卡米拉一見如故。可是大部分藝術中的左,是主題先行的。卡米拉不但左,而且玄。我一度以為她是個神經病。那年最要命的是,卡米拉每次打來電話問我怎樣設計她的藝術家網站。這個我很在行,我的大學本科就是學傳播的,我跟她解釋標識、標識色、主題口號和有效的排版。她似乎嗤之以鼻。但是她并沒有放棄,第二天又打電話給我,跟我說,你要的就是我最不想要的,你懂了嗎?現在告訴我,你還有什么主意?我氣瘋了,我說,你不想讓人家知道你是什么、有什么、要表達什么,你為什么需要一個網站?卡米拉一直在云里浮著,而你在霧里站著,你以為你和她在一起呢。很多年后,我第一次打開她的網站,簡潔到幾乎不能找到哪里可以點擊。網站里的第一個作品是一句話:陰霾的天空,像一張床墊保護我們不摔下去。

    卡米拉的藝術在紐約的實踐中變得更加抽象和極簡。她來到摩登時代的帝國之都,卻迷戀于速度的反義詞,停頓。停頓就是她的演出,沒有任何一件事物會超越停頓帶來的快感。在速度愈加風馳電掣的地方,停頓就愈加靜止和無限。即使世界末日逼近,她也不會在不恰當的時刻放棄那個停頓。停頓不是因為一種必要,停頓不是因為發生事故,停頓也不是為了滿足懶散的感官愉悅。停頓只是一種存在即合理的常態,與生俱來,隨遇而安。就像曼哈頓的柏油路邊的積水,漠視著雷厲風行的車輛。那個躺在地面上的積水,就是卡米拉的裝置作品:一塊柏油路面,一個不經意的凹坑,一潭癱瘓的臟水反射著畫廊的日光燈管和窗外匆忙,任憑黑夜白晝直到水分蒸發,直到另一場降雨生生不息。卡米拉就是那潭停頓的水,平躺著卻存在著,她會消失一段時間,可是她總在那里。她也花了一年時間,去參加各種演出的中場休息,她說,如果表演是一個積極的動詞,那里就會有一個反義詞,也就是中場休息,不表演。她就坐在劇場外的休息間里漫長地等待每個演出的中場,等待觀眾朋友們從劇情中脫身,和舉杯社交的歡慶。生活中,卡米拉也一如既往地喜歡靜止狀態中的活動。東村的那個俄式土耳其桑拿浴場就是她帶我去的,她竟然有會員卡??桌诳嵝贪愕母邷刂徐o止,我都煮熟變成酥骨肉了爬了出去,她說再等等嘛,這樣一直下去有多好啊。

    一切事物的活躍之處易于理解和模仿,而對這些事物中無效和停止的專注與迷戀,讓卡米拉悟出了無限的可能性。如果一個藝術家的現實生活和她的作品和諧一致,卡米拉表象單調的藝術背后充滿了豐富活躍的思考和淋漓盡致的反叛,那么她表象極簡的現實生活的另一面就是煙酒咖啡和飲食男女。不得不說,一個面容姣好脾氣溫和才華橫溢的歐洲女生要在紐約打開一片社交天地易如反掌,當然比較的對象是我,卡米拉的反義詞??桌纳缃幻嬷畯V,連她的反義詞也能夠覆蓋,這就是最高境界了。不管男女,都是左親一下,右親一下,到底幾下,然后擁抱得沒有間隙,字面上的親密無間。卡米拉是簡單的直女還是雙性戀,在紐約的左調語境中無法猜測,也不必猜測。我只知道她從來沒有固定的戀愛對象,也沒有臨時可以定義的戀愛對象,她是每個人的愛人,你和她相親相愛卻又知之甚少,她也容易消失,再出現時依然神秘如初卻又一見如故。

    新冠疫情之后,卡米拉回到巴塞羅那。我一如既往地旅行,決定再去一次西班牙,順便見見卡米拉。她一如既往地遲到赴約,但是理由充分。恭喜卡米拉那天冷凍了五顆卵子。她表達了有一天成為人母的心愿,而現在卻忙于專注疲憊般的空閑。五顆卵子會有五大洲的父親們,卡米拉眼中閃爍著光芒和喜悅。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卡米拉,和紐約的大部分朋友比,我是最近一次見到卡米拉,女神在故鄉加泰羅尼亞。

    幾年后。歐洲時間,情人節的前幾個小時,我收到了卡米拉的短信。短信的照片中,她懷孕了,挺著大肚皮。我說,哪個卵子哪個洲的父親?她那樣興奮和幸福得一言難盡。我們約定不久通個電話。不久,是多久?和卡米拉的友誼之中,從來沒有時間,時間也不會強化或者淡化情感。那天經過湯普金斯廣場公園,突然想起卡米拉。我短信給她,你好,我欠你一個電話還是你欠我一個電話?沒有回復。幾天后,柏林的朋友短信過來,你認識藝術家卡米拉嗎?她好像過世了。紐約竟然沒有人知道此事。那不是玩笑嗎?不可能的。我查遍了網絡,找到了加泰羅尼亞的當地報紙,和她的訃告,這并不能說服我卡米拉死了。我和所有不相信卡米拉死亡消息的紐約朋友們繼續搜索網絡,我們這才意識到我們對卡米拉知之甚少,她的歐洲生活和紐約沒有交集。又過了幾天,西班牙文的維基百科頁面上更新了她的出生和死亡的信息,定義了她的人生和藝術生涯??桌烙诙率娜涨槿斯澤衔缢瘔糁?,六個月身孕,身邊沒有人,原因猝死,三十九歲零六個月。這樣戲劇性的結局,如果能寫出來也是卡米拉自己寫的。我今天仍舊相信卡米拉還活著,只是與世隔絕地停頓著。如果十年后,她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仍舊會假裝非常驚訝,他媽的卡米拉,這種事情只有你能夠做得出來!只是從來不聯系我的卡米拉,在消失前的幾個小時給我發來短信,其中的意義讓我困惑至今。

    那年在我人生失意的時候,卡米拉只是淡淡地跟我說,一切都會過去的,壞事還有好事,所有沒有意義的事。我們只需等待。后來,我也經常引用這句話跟其他朋友們說。一切都以一切獨特的方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