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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散文》2024年第7期|陳果:石頭記事
    來源:《散文》2024年第7期 | 陳果  2024年07月18日08:42

    01

    就要拖家帶口去尼日了,戴啟寬瞞不住了,告訴妻子自己已經報名去成昆線。這時,他們的女兒只有三歲,兒子只有一歲。

    這是1970年的事。成昆鐵路北段有滑坡九十一處,危石落巖區段一百五十三個,平均不到兩公里就有一處災害隱患。與成昆鐵路開通運營同步,西昌鐵路分局烏斯河工務段成立了全路唯一的孤石危巖工區。聽說那里招人,內江工務段的戴啟寬,當了逆行者。

    尼日是個夾皮溝,站房尚且擺得艱難,沒法給職工安家留空間。一家三口總得有個落腳的地兒,戴啟寬在斜坡上鏟出一塊平地,搭起一頂席棚。席棚又小又矮,夏天是溫室,冬天是冰窟,遇雨秒變水簾洞,遇上刮大風,棚頂會放了風箏。風箏還可居高望遠,窩在棚中,一年到頭能見到的人,把站上二三十個人加起來也難以湊上半百。生活上的落差,味蕾體會也深。內江別稱“甜城”,不缺蔬菜水果;除了土豆,尼日不產蔬菜,干酸菜煮的土豆湯從年頭喝到年尾,漂在湯面的油星,一粒粒數得清楚。

    孤石危巖多,像海里的魚。多歸多,海里的魚,特別是深海里的,輕易不能抓到。尤其是體積大、攻擊性強的鯊魚,和它斗,耗時無窮,費力也無窮。白清芝參加過抗美援朝,戴啟寬跟著他干。沒有路,背著上百斤工具、材料上山,有時要扯著茅草山藤,有時是扒著巖縫或外凸的石包,有時在臨時掏出的石窩子上下腳。山上植被稀疏,星星點點的綠,可能是不知名的草,可能是長不大的樹,也可能是滿身帶刺的灌木。腳上勁不夠,需要手來湊時,明知會抓到刺,也要果斷出手。被蛇咬了,或者石頭擦破了皮,消毒,一泡尿的事。

    人巡山,山上石頭也在尋機會。一塊石頭往下跑,喚醒另一塊,跟著往下跑。尼日站的道岔、信號機幾番挨揍,站房門窗數次受傷。戴啟寬家的席棚也曾被砸,幸虧石頭不是“掃地僧”,而是“草上飛”,否則母子仨還不知是死是傷。

    生米煮成熟飯,妻子還在巴巴地想,熟飯能不能變回生米。

    席棚被掀那晚,妻子哭著嚷著,要調回內江。

    戴啟寬答得干脆:“我八歲成了孤兒,吃百家飯長大。政府供我讀書,給我安排工作。我的命是國家給的,不能只為自己想。”

    “難道你是光棍兒漢?為什么、憑什么,兩個娃娃跟著你受罪?”

    戴啟寬不吭聲了。他的目光,落到淚汪汪看著父母的兒女臉上。

    02

    每座山每道坡每條溝都要走遍。路是“一次性”的,住的地方,往往也是。就近有巖洞是最理想的,找塊稍微平坦的地方,圍上席子,也能湊合一宿。

    憋屈的時候,不是從來沒有。比方說,啃個干糧,小憩片刻,還得把鋼釬插在石縫,把自己和鋼釬捆在一塊兒。要是鋼釬沒地方生根,旁邊恰好有樹,人便捆在樹上。

    有一次,戴啟寬坐在地上啃饅頭,一塊石頭掉下來,“報銷”了他的安全帽。

    有幾回差點掉下懸崖。腳下石頭,大到可以是一座座山,小到可以是一粒粒黃豆。黃豆撒在平地人還容易摔跤,何況斜坡陡壁。戴啟寬有一回跌進溪溝,有一回摔出三米遠,被一叢刺巴兜住。

    布祖灣,鐵軌被砸變形,找了兩天,也沒找到石頭老巢。懷疑的重點,最后鎖定在形似鷹嘴的一處山巖下面。鷹嘴兩側、下方都是絕壁,人要下去,得吊著安全繩越過喙部,再蕩起“秋千”,達至頜下。戴啟寬不讓年輕工友下去,理由是他們沒談戀愛沒結婚,而自己該經歷的都經歷了。戴啟寬下去時,麻繩被巖石邊緣啃掉一層皮肉。待他上來時,石頭吃進麻繩的速度,更是超出預判。繩斷人傷,繩毀人亡,這樣的一幕,隨時可能發生。白清芝反應到底是快,迅雷不及掩耳地拋下去一根安全繩……

    防止石頭下山,主要有四招。塊頭不大的孤石,挖坑深埋。石頭大到沒地方埋,拿鋼釬二錘分化瓦解。技術含量高一些的支撐、漿砌,是對付鋼釬二錘對付不了的“頑固派”。拿鋼繩把石頭整個套牢固定,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挖出基腳,用水泥、沙子砌起墩、臺、柱甚至擋墻,或撐,或頂,或攔。漿砌都還不行,就得爆破了。這招卻不是隨便能用的,因為得封鎖區間。動用火藥,本意只是獵“狼”,若是驚惹到了“老虎”,麻煩更大。

    漿砌用的石頭可以就地取材,水泥、沙子則靠人力背運。戴啟寬他們每趟要背一包水泥,每包水泥一百斤,走在似有似無的路上,一顆心奓成兩瓣。作業前往往要搭架子,方便行走操作。有一次,在尼日,不經意的抬頭間,戴啟寬見一塊石頭朝他俯沖下來。若在平地上,跳一下或者打個滾,便可化險為夷。可這是幾百米高的陡坡,一腳踩空,命就沒了。戴啟寬腦袋一偏,一股風貼著臉盤子刮了過去。尖銳又響亮的“哧”的一聲響過,戴啟寬的左肩,現出醒目豁口。有那么兩秒鐘,戴啟寬忘了自己穿著棉衣。當時他還在想,血呢?肉呢?怎么只剩下白花花的骨頭?

    戴啟寬遭遇過的危險,其他工友多半也曾遇到。只是,運氣不會總是與人為善,姚朝根、肖文光、關尚貴、魏忠祥碰到的,都是起了殺心的石頭。前兩個掛了彩,關尚貴的安全帽被打飛,人摔到崖下,幸虧掛在一棵樹上,命才得以撿回。

    一次漿砌作業,遇上掉石頭,二十出頭的魏忠祥躲避不及,從幾百米高處滾到道床。聽說有人從山上跌下,摔得面目全非,家屬們想去現場,卻一個個腿都軟著。直到戴啟寬好手好腳回到家,妻子散掉的魂魄依然沒有聚攏。這一次她鐵了心:一家老小,必須回內江去。

    戴啟寬當然知道自己是在血盆里面抓飯吃,他也知道,自己為的,不只是一口吃食:“成昆線有多重要,你也知道。”

    妻子話沒出口淚先流:“成昆線重要,婆娘娃娃不重要?其他人還能有個星期天,你一年停不了五天工,害得我一年里,有三百六十天提心吊膽。”

    戴啟寬賠著笑說:“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

    說著說著就扯到了離婚上來。尼日三年,這話她說了不下十回,每一次都是“說話算話”。這一回,她沒有說出那四個字,他卻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她的語氣、聲調、眼神,她第一次把離婚這件事說得比紙輕薄時他感受到的沉重,都是在死心塌地走向一個不可逆轉的事實。

    那是一個無眠夜,是席棚里的一家四口,最后一次共處。

    03

    好像沒有比老蒼溝兩側更高的山了。

    高,在這里不是海拔,是施工難度。

    巉巖上明晃晃掛著九塊孤石,石頭下方,是老蒼溝口的一線天橋,它們中的任何一塊一旦脫落,對這座世界上最長的大跨空腹鐵路石拱橋來說,都是滅頂之災。

    撬,容易打草驚蛇。

    炸,一聲炮響過后,只怕有九聲驚雷。

    那就撐吧,硬撐。具體方案是在石頭下打出深孔,嵌入鋼軌,再用混凝土把鋼軌、石頭、山巖凝為一體。

    橋的兩端都是絕壁,人沒有翅膀,石子、河沙、水泥也沒長腿。工區一般不會為一次作業修一條路,但是這里情況不一般,沒有路這個“1”,后面都是“0”。

    從相鄰的長河壩站,一條羊腸小道修了過去。路長兩公里,還剩最后三十米時,又是一道絕壁。

    越過絕壁,只能搭云棧,在巖石上鑿出孔穴,橫插木樁,平鋪板材。

    支撐架是鋼軌裁切成段,每段長六七米、重三百多斤。推、拉、扛、背,長河壩到老蒼溝,每根鋼軌運過去,都要闖過八十一道難關,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沒有人怯場惜力,掌心里的鋼軌,肩膀上的鋼軌,一米米向前挺進。

    九塊巨石被鎮住,離預定工期還有二十五天。

    離開老蒼溝,來到趙坪山。戴啟寬想起、理解、接受了這句話:山外有山。

    趙坪山海拔接近三千米,山頂到山腳,兩千多米落差。一線天橋上方,曾經與世隔絕的古路村,村民腳下的路由巖窩、山藤進化為嵌在絕壁的道道天梯。征服趙坪山,只能取法古路村。

    搭天梯也是懸空作業。趙坪山夏天還是光禿禿的,時值冬天,遠遠看去,簡直是一片豎立的戈壁。巖縫里倒是有一棵崖柏,離地二十多米。扒著巖縫上去拴安全繩太冒險,白清芝遲遲下不了決心。也沒多說一句話,班長張德敏三兩下脫光上身,胸膛貼在了巖壁上。兩腳一踮,張德敏的十指,摳緊了一道石縫。十指上的重量慢慢轉移到腳尖,張德敏清空負荷的雙手,展開了新一輪攀登。攀爬的速度稍快一些,張德敏就是一只壁虎了。工友們屏住了呼吸,他們怕呼出去的氣變成風,而此刻的絕壁之上,每一點兒風吹草動,都可能取人性命……

    天梯只是“路”,巖上作業,在垂直于“路”的云棧上進行。那天,搭設云棧的領工李連勤,耳邊響起了雷鳴。太陽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怎么會雷吼地動?有石頭從上面砸下來了,李領工明白過來。倘是慢上半秒鐘,李連勤那天會摔成肉餅。所幸他反應快,眼尖,縱身躍到了另一條棧道。

    隔三岔五有工友遇險。有人失足摔斷肋骨,有人被猴子投擲的石頭揭開頭皮,有人在云棧上剛拴好安全帶,木板就為落石所斷……這類事情,他們不會對家人講。太多了,講不完,主要是怕家人操心。

    然而,四位工友永遠地留在了趙坪山上,包括張德敏,包括白清芝。

    1984年,工區啟動了半機械化作業,部分區域可以通過架在半山的索道運送沙石水泥。也是這一年的秋天,外號“飛虎”的小劉正操作絞盤,猴子朝他扔起石塊。情急之下,小劉扔掉絞棒,快速躲到一邊。這一來,懸在鋼繩下的吊斗和吊斗里的石子成了自由落體,正常絞動時比秒針轉得還慢的絞棒瞬間提速,轉成了一個飛盤。千辛萬苦架起來的架空索道即將毀于一旦,比這嚴重百倍的是,索道下方有工人,有鐵軌,吊籃、索道砸落下去,后果不堪設想。

    對著高速旋轉的絞棒,白清芝猛地撲了上去!他想用胸膛護住絞架。他想以一己之力阻擋悲劇發生。

    這是白清芝同孤石危巖最后的斗爭。

    “沒有鑿子鑿不進的石頭”,被絞棒打下懸崖的白清芝生前愛說這句話。趙坪山打了翻身仗,“老虎山”變為“綿羊山”。此后,烏斯河孤石危巖工區變革為三個工區,戴啟寬擔任三工區工長。

    04

    三工區負責的烏斯河到南爾崗,線長五十三公里。利子依達大橋就在高山連綿、溝谷縱橫的三工區內。

    1988年8月19日這天,當了工長的戴啟寬眼睛里是四個顏色。早上到中午為藍白相間,藍的是天,白的是云。上午11時,戴啟寬去一塊巖石下作業,踩了馬蜂窩。藍和白消失了,一大片黃褐色的飛行物,如一把突然撐開的大傘,將他籠罩起來。知道這種情況下不能跑,實際上也無處可逃,他抱頭蹲在地上,任由馬蜂的螫針刺進腦袋、頸窩、后背、胳膊、大腿。鉆心的痛制造出無邊的黑,戴啟寬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十多天后,戴啟寬出院了,帶著“大包小包”。十多天前的大包小包,這時候,已變形為深陷在腦袋、頸窩、后背、胳膊、大腿,終其一生也無法填補的大坑小坑。

    那么多的坑,容不下妻子的淚。她哭了整整一夜。

    戴啟寬還是原來的戴啟寬,妻子已不是原來的妻子。她叫阿呷沙加,甘洛縣烏史大橋鄉乃乃包村人。最先看好這門親事的是阿呷沙加的父親南呷阿木。南呷阿木說:“如果只是人在這里,老婆兒子走時,他就走了。拖著幾歲大的女兒留下來,那是他的心生了根。什么東西最值錢?山縫里的崖柏最可貴!”

    組建起這個小家的十二年間,當妻子的起早貪黑,把家畜喂養得膘肥體壯,把責任田打理得井井有條,把孩子們收拾得漂漂亮亮。

    自那以后,工友們感覺得到,對于安全作業,戴啟寬抓得更緊更細。拿安全繩來說,像張德敏那樣拴在分枝上,而不是系在足夠粗壯的樹根時,他會拉下臉罵人,而且罵得兇猛。誰要是鋌而走險,抱了僥幸心,他則不僅是罵,還要動手打人。罵是真罵,打是假打。遇到情況復雜、操作困難、風險系數大的孤石危巖,戴啟寬不會輕舉妄動,而是一一編號上報,望聞問切,精準施策。孤石危巖圖上的對象,清除一個銷號一個。戴啟寬他們先后編過號又銷過號的石頭有一萬多個,這個過程中,重傷和死亡,再也不曾發生。

    與成昆線做伴二十八年,從懸崖絕壁上走過數萬公里,支撐管區連續安全行車七千余天后,戴啟寬完成了他的職業生涯。

    就在他退休不久前,烏斯河孤石危巖工區,因他而被重新命名。

    ——他的名字,替他留了下來,直到如今。

    陳果,四川省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在那高山頂上》《古路之路》等報告文學作品多部。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作家》《天涯》《讀者》等報刊。作品入選中宣部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中國好書(月榜)等,獲四川文學獎、四川省“五個一工程”獎。